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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2——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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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倚仗的不过是自己

数年后,黄月媚千方百计透过某些途径,来到香港——说是“某些途径”,无非是“男人”。把年龄报小了,把身心妆扮好。

这是一家前铺后居的街坊小菜食店。

溢着药材味道的汤在瓦煲中熬着。

穿着汗衫和短衭的市井胖子在招待两名舞小姐喝汤。旺角区好些小姐得悉有门路进补,都带同姊妹们来光顾一碗汤。她们身体耗损,易残易老。这汤收五十元一碗,比其他的略贵。

胖子是老板也是厨子,向厨房中煲汤的月媚大声吩咐:

“阿媚,给Lulu她们多添一碗。”

他又堆笑:

“紫河车,好补的,我们只是熟客才通知,货不常有,怕不够分。”

舞小姐道:

“你怎么分真假?如果紫河车不是人的,只是猪牛羊胎盘,差太远了!”

胖子洋洋自得:

“赫!我老婆在内地是大学生大国手,她瞄一眼就知道了。”

“你老婆那么有本事?”

“还用说?”他说,“差两年就正式的香港人,有身份证了。”

厨房中的黄月媚听了,一阵厌烦。但隐忍不发。

舞小姐放下一百元走了。华灯初上,补好身子上班去——“体力劳动”呀。

月媚把一百元钞票放进收银机中,自语:

“每人才几十块的打赏,看来一世也不会发达。”

正说着,胖子已自行舀了一碗加料的汤,“骨碌骨碌”地干掉。

月媚迳自洗碗。冷不提防一双油腻腥臭的手和肉腾腾的身体,自后环抱紧压,欲“就地正法”。

他没有文化,却充斥性yu。

对完全没有爱意的男人,他求欢,她应酬,只是例行公事。月媚有点不悦:

“套用光了。”

胖子不放手:

“日补夜补,生个儿子一定好精灵——生一个吧?”

“谁要生孩子?”

她把他推开。不用安全套她不干。

胖子再度用强。

她坚决:

“没套不行!”

是下定决心不肯为男人生孩子。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把新生命带来人间?

太扫兴了。胖子打了月媚一记耳光,大怒:

“我就知你跟我不过为了‘三粒星’!哼!有你好受的!”

黄月媚抚摸着发红发疼的脸庞。她咬紧牙关,既来了,就没退路。她不要回头。

她忍。

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要立足,要生活,先靠身体,再取身份,然后海阔天空。

她太明白了:女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倚仗自己。

10.可遇不可求

“今天的饺子好像淡了点。”

菁菁来过好几回,她已习惯并且爱上了这味道,不觉得腥,只嫌味淡——她的寄望令它变得芳香可口。

她对“青春美丽”,如同世上所有女人一样,都贪,多一点,更多一点。即使发觉日渐进展,起了作用,当她吃好后,在洗手间用牙线清理牙缝,还是不满足:

“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媚姨在弄水果甜点,把西瓜红蜜瓜白蜜瓜,用圆形小壳舀出一个个小球,一边用牙签偷偷挑一两个,放进嘴里。她不会刻薄自己。边吃边问:

“什么?”

“你看,手指按在脸上那个白印,并没马上弹回来,你看,还是差一点点……”

“比你初来时,好多了,你没发觉——”

菁菁把媚姨的话止住了,有点不耐烦,有点心焦不安:

“你提过的‘极品’呢?”

媚姨打响了饺子店的名堂,为名人阔太服务,她忘却前尘,改善生活,她发达了,也得到名牌衣物和限量手袋作礼物。客人都满意,笑眯眯地走。可眼前这位李艾菁菁女士,为势所逼,欲望无穷,愿付出高昂代价寻求灵药。“极品”?

“要等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呀。”她道,“不是有钱就能吃到,好货可遇不可求呐。”

不过她也笼络着:

“你放心吧,我再张罗一下。”

菁菁起来,扔下一句:

“钱不是问题。”

“李太,我还没给你唱歌呢——”

“下回吧。”她已无心听什么余兴歌曲了。

媚姨送客人出门。

这个时候,来了一双母女,与菁菁擦肩而过,都是陌路相逢,谁知有什么关系?

母亲约四十多,领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匆匆赶至。在盛暑,女孩仍外穿一件羊毛背心,热得冒汗,可她的羊毛背心,像掩盖一个秘密。

“媚姨!”

母亲唤她:“是金嫂介绍我来找你的。”

贵妇狗吠了两声——不知因是稀客,还是她俩的寒伧。狗眼看人低,贵妇狗更加势利。

“BB,不要吵,回房玩去。”

小琪与母亲坐定,与媚姨相对。此时才看清,她穿得密实、臃肿的端倪。

媚姨一瞅:

“见肚啦。”

目光往下一溜:

“脚也水肿了。”

再一摸:

“怕有五个月了吧?”

媚姨对心焦如焚的琪母说:

“我不敢做。一百天以内还可以人流、刮宫。五个月,都扎根落户了,不能硬来,有骨头,会刺穿子宫大量出血的。不做了,太危险了。”

“求求你媚姨,小琪才十五岁,怎办?”

“我都上岸了,不干这个了。香港不比内地,犯法的。”

“难道由他下地吗?自己还没成人,怎做妈妈?求求你——”

“我介绍你到深圳找黑市吧。”

“你不就是黑市——”

“我不是黑市!”媚姨没来由的,有点动气。

稚嫩的小琪,双手紧捏着校服裙,不发一言,任由两个大人处理她的胎儿。

“你问过她是谁经手吗?”

“我是她妈,生得她出来,怕什么告诉我——可我又骂又打,怀疑是十楼的金毛华,金城的外卖仔,还有她的同学,就是把老师门牙都打掉的那个‘板仔强’,通通不对,有个已经入了感化院半年啦……”

情急一堆废话。媚姨向小琪道:

“出事了,总得让大人帮你。”

她温柔地:

“告诉你妈吧?”

琪母气在心头,恨她沉默。究竟谁是“元凶”?再盘诘下去,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难道——是那个衰佬?”

母亲有点歇斯底里,在小琪耳边喊道:

“是不是?是不是?”

声音开始变调:

“过年那会儿我到将军澳替工倒垃圾,他搞你吗?那个衰人,又失业,又没钱叫鸡,是他搞你吗?你肚里头是他的孽种吗?小琪?”

三人脸色大变。小琪不答,低下头来。

“真是禽兽!他怎么做人爸爸的,女啊,这个肚不能留!”

因小琪坚决不作声,更可疑。小女孩在这样低下层的生活环境,这样禽兽无良的父亲剥削下,她能说什么?父亲压在她身上时,一边喘息一边威胁:

“不准告诉妈妈。很快完事的……如果妈妈知道我就斩死你!”

琪母失控地:

“我一定斩死那个衰佬!媚姨,你救救小琪,这个孽种,我不知将来叫他做儿子还是孙儿?求求你!小琪,你开口求媚姨吧!”

“……”

媚姨不知说什么好。

11.男人都爱二十岁

原来艾菁菁没有什么好朋友。

从前娱乐圈的艺人,早已少来往。之后的上流社会,尽是年纪比她大一点,出身好一点的阔太。丈夫的身份地位,也就是她们的声价。

各人都忙碌,一有名牌的时装预展,都飞到巴黎或米兰订下一季的新货,务求是第一个穿上身的女人——连这点也办不到,几乎公告有多落后于形势。

各人也许亦有心事,但向谁说呢?不消一刻,幸灾乐祸的社交界和传媒已把所有的不幸和不快,传扬得沸沸腾腾。没有一位丈夫包二三四奶的贵妇,不是打落门牙和血吞的。

多老套!

但这是现实。

媚姨悉心打扮,她的LV手袋可派用场了,第一次获邀来到艾菁菁山顶的豪宅作客,虽然还在装修中,很多地方仍杂乱,家具都铺上白布,但她如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艳羡不已。

“哗!你家大得可以踢足球!”

请她上来或者无意炫耀,但这也是自己预期的恭维。菁菁近日的知交,便是这个阶级悬殊但洞悉她内心秘密的女人了。

菁菁道:

“大有什么用?空的,是‘house’,不是‘home’——我先生又同一个小妹妹打得火热了。”

“又”?

媚姨只一笑:

“他没发现你的变化吗?”

“我没时间慢慢等。我要好货,你有没有?”

媚姨拈起菁菁当年得到力捧,获“十大最受欢迎电视艺员”奖的照片,还有她的剧照、她与李世杰的结婚照、交际应酬与名人富豪的合照……有了“定格”,人脸上岁月的痕迹就有了铁证。

媚姨有点感慨:

“看,为了美丽,为了青春,我们女人长期与‘岁月’这敌人作战!”

菁菁目光投向很遥远的无敌海景,透过座地玻璃看出去,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永远不变。

“我年轻时好开心,好喜欢笑,什么都大笑一顿,没太多忧愁。我一念完中学就进电视台,一拍剧就红,一红就认识了李先生,那个时候他是剧集的赞助商,我吊钢丝,一着地就撞向他怀中了,头昏昏的。”

“那就以身相许了?”

“拍拖时二十岁出头,结婚不过二五岁,女人谁不想嫁得好?他那时也近四十,很疼我,要什么有什么——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好命!”

“男人都爱二十岁。”

“三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也爱二十岁。到了六七十岁了,还是爱二十岁。”

媚姨心意澄明地望着菁菁:

“男人就是这样。”

“当然,张一眼闭一眼也算了——他不说破,就是给我面子。”

菁菁好奇问:

“你呢?”

“别提了。”媚姨豁达地扬一扬手,“和我对象分了,过五关,斩六将,后来也嫁了个没文化的厨子——总之,我有办法拿到‘三粒星’,就踏实了,这是最大的心愿。婚?离了!”

忽地岔开了:

“李太,你倒是不敢离婚的,对吧?”

她自个儿一笑:

“你靠的是男人,我嘛,靠自己!你幸福,我自由。”

“不过,”菁菁叹一口气,“我们都怕老。”

“有我就不用怕了!”

“那么,”菁菁展颜,“我就倚仗你了!”

“放心。”

菁菁打开手袋,拎出一张已填好的支票,递给媚姨。

媚姨一瞅价码,脸上没太大表情。心中却已“哗!”的一下。

别过菁菁,她乘搭缆车下山。

努力一点,多几位贵客,说不定有一天,她也可以住到更高贵的山上来。

她把手机拿出,按了几个号码。一想,马上止住了。

心理挣扎。

干不干?

干不干?

再按号码,接通之前,又迟疑了……

“好货真的可遇不可求呀!”她想,“这个‘极品’,我敢要吗?”

直至缆车下山了,乘客陆续离去,她还为未来的一局赌,一顿盛宴,一碗珍贵的饺子,心念电转……

12.阴阳路生死门

媚姨很久没操故业了。

她一边把房中堆满杂物的手术床整理,然后用酒精把金属工具消毒。空气中是药水刺鼻的味道,盘中钳子探针管子……都是冰冷而惊心的,碰撞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不带任何感情,更加没有人气——这是生命的鬼门关。

小琪的母亲得蒙媚姨答允,帮她们这个忙,连番讨好,还强调:

“媚姨,你肯做,我跟你签‘生死状’都可以!”

“我怎会签什么字?——一签不就成了‘交代’材料吗?”

“一切后果我绝对不怪你,但求不要这孽种,唉!”

她跟这个男人廿年了,不敢想象一旦反目,自己与女儿何去何从,她不敢算账。

媚姨千叮万嘱:

“你们别连累我,一走出这个门口,我们永不相认,发生什么事别找我!”

话说在前面。

危急关头来求助的人,当然也千万个答应。

十五岁的孕妇小琪,仍不发一言紧捏着校服裙子,仿佛这是她惟一比较实在的依归,也是惟一可以自主的动作。她紧张得要命。但生她的妈妈,又怎会害她?

她躺下来。

脱了内衭,把大腿张kai。

小琪根本不知道大人在她的下体干什么勾当。

过程很疼。肌肉很敏感,很紧。很恐惧……

躺着,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母亲在旁照顾,只管紧握她的手:

“不要怕,不要怕。”

媚姨已处理好引产了。就等时间一到。

她嗑着瓜子,进进出出,没别的事,一会过来瞧瞧,小琪那被金属鸭嘴钳撑开的下体,一根导尿管已插入子宫,渐渐,羊水一滴一滴一滴地出来……

媚姨把吸管挪开。布好位置,坐在小凳子上,对准那阴阳路生死门——是时候动手了!

“唔,都一下午了,可以了,妹妹,放松,放松。”

一声高叫:

“破水了!”

子宫开始大幅度地收缩,欲把婴胎逼下来。

小琪不晓得如何使力,只见她一双稚嫩的脚,脚趾紧张内抓,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所措。肌肉太硬,不行。

“妹妹,你别乱使力,会疼的,会伤的,想叫叫出来,不要紧。你放松,哎,又出不来,妹妹发育还没全呢——”

媚姨轻轻拍打双腿间的肌肉,拍松了些。

忽地如崩堤如水管爆裂如物体失重,一个小小的婴胎下来了:有液体,有红色组织,连着胎盘,裹了胎脂,像一头小猫似的。她使暗劲、阴力,马上扯出接住,从容不逼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盘子上。很漂亮的粉红色,没气息了,所以是“它”。小手小脚微微悸动一下,哦,也许是错觉。

等一阵子,它就成为上菜。

媚姨温柔地,不忘教育她:

“妹妹,做女人要保护自己,别再让人欺负了。”

小琪默默忍受一切,流下泪来,她没有喊疼,心底也祈求快点把BB拿走。下个星期考试了。

媚姨又教育琪母:

“你也要好好照顾女儿才是。”

她把小琪抱起,挪到比较舒坦的床上:

“哎,这小孩那么沉——”

小琪经历人生一劫,软瘫着。

那个婴胎呢?也软瘫着,被盖上盖子保鲜。放到厨房中。

收拾残局后,母亲搀着手术后休息了一阵的女儿离去。在门前,把一沓残旧的十元百元凑合着的钞票,塞给媚姨。

她推:

“不收不收。”

琪母硬塞进她手中,还是要了,理所当然的劳务费。互不拖欠。

母亲还无限感激:

“多谢多谢!劳驾了。小琪,多谢媚姨啦!”

送了二人出门。

那边厢,艾菁菁已匆匆赶至。

这回三人又擦肩而过,但永远永远永远,不再碰头。

媚姨亢奋地延菁菁入:

“快!新鲜热辣!”

13.享受得毛骨悚然

菁菁走近厨房。

媚姨正忙着。菁菁好奇又忐忑,鼓起勇气走进去。是的,就是这个——

那五个月大的婴胎,躺在玻璃盘子上。全身是粉红色的,体型像小猫一样,静静地,半蜷缩身子,侧睡。小手小脚近乎透明,十指和十趾都小巧玲珑清楚可见。

婴胎头大,双目紧闭,嘴角还似有一丝冷笑——是错觉吧?抑或它不甘心?

菁菁大吃一惊,这就是自己的盛宴?她尖叫:

“呀——”

一口气跑下楼去。

华灯初上,小食档、杂物档、算命摊子都在屋村夜市中开始买卖了。菁菁不知跑了多远,在石级下陡地站定,她为什么要逃走?等了那么久,花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可遇不可求”。算命摊子有红布幅写着:“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只要有能力,有机会,为什么她不好好把握,叫日渐黯淡的生命改写?她已开始了第一步,以后便是难以回头的不归路。

吃也吃过,见也见过,等到今天,怎能功亏一篑?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她勉定心神,调匀呼吸,一切应该自主,这就是历练。深深吸一口气……

媚姨根本没有追出去。

她气定神闲走到客厅。镜子前,她见到永不显老的自己。媚姨自傲地,伸手抚摸那滑不溜手的颈脖、胸脯、小腹,她的身材健美,皮肤红润,岁月没有成为敌人,她欣赏得忘我神驰,不知人间何世。

菁菁终于回来了。

媚姨就知她一定回来。她怎舍得放弃?菁菁缓缓走近,临阵退缩终也义无反顾的人,最勇敢,因为她已战胜恐惧,目标鲜明。

她将拥有媚姨,甚至Connie,甚至一切女人向往的东西。心理阴影在刹那之间已冉退无踪。

媚姨露出胜利的微笑。二人来至桌子旁。媚姨道:

“是男的!”

“男的?”

“有一点点‘那个’,喏,看到没?”

菁菁双目发亮,胆子也大了,还拨开婴胎两脚,检查一下性别。她忘记了自己是优雅的富家太太,变成一个贪婪的、有要求的——食家。

媚姨一边处理一边称颂:

“好漂亮,又难得。是男的!如果在内地上面只能拿到女的,都不要女的呀。这回我不打针催生,只是用导尿管引产,不能用药,用了药不能吃的,会破坏神经中枢的。这是头胎,营养最好,世上没有比这个更营养了。而且你也看到,妈妈年轻,不是路边鸡,是学生妹,健康,没病……”

喜形于色的菁菁催促:

“快点做啦,这回有什么花式?”

“保证好吃!”

媚姨先把婴胎在盐水中浸泡,已有几片姜片的一锅开水侍候着。婴胎开膛后,压去黄红色内脏和体液,扔掉尚未发育完熟的物体。整个“排骨”放沸水中涮一涮,去腥味。然后起肉,剁碎,加入馅料调料,包成一个个折痕细密,鸡冠状的饺子,以纪念它是“公鸡”。放蒸笼上蒸。

渐熟。炊烟上逸,氤氲空气中漾着奇异的鲜香。

鲜香传到客厅,等待美食的菁菁用力吸入香气,手中的时尚杂志已看不进了。

她仪态万千地微笑一下。

好了。

媚姨掀开蒸笼,饺子吹弹得破,白里透红,似有微丝血管隐现。太漂亮了!她忍不住,一念之间,偷吃了一个,闭目享受得毛骨悚然,既有极品,近厨得食,当然是自己先享……唔!

菁菁的表情不遑多让,一进嘴,马上充斥了此生也未经验过的鲜、香、嫩、醇、滑、甜……高度享受,一滴鲜汁也不浪费,慢慢咀嚼,半天也舍不得吞下。太可爱,太美味!像不愿醒的梦,不肯到尽头的高潮,稍纵即逝,只希望用全身力气去享用。

吃完了,还依依不舍。

媚姨得意道:

“你快脱胎换骨了。”

菁菁只觉体内有一股热流,随血液运行,全身都感受到那急不及待的蜕变,特别暖,特别舒服,有小手在按摩。肌肤滋润、绷紧,化妆品是多余的,恨不得马上抹掉,好让毛孔深呼吸,信心回来了,这感觉微妙,令人沉醉、快乐、骄傲、目中无人。

正晕眩间,手机突响。

菁菁受惊。一听:

“喂——吓?——”

她用唇语向媚姨道:

“我先生进了医院!”

14.收复失地

李世杰躺在医院头等病房,一条腿打了石膏,固定在床边的支架上,动也不能动。

门开了。

光影中,艾菁菁如妖艳的女鬼,几乎认不出的亮丽。她皮肤红里透红,双眸水汪汪灵巧而迷人,浑身有莫名的光彩。

结婚十五年了,李世杰此刻对他一直忽视的妻子有惊艳感。

菁菁倚在门边,故意道:

“打golf也会弄伤腿?什么九流技术?”

又道:

“出了事才晓得急call老婆?”

有点怨恨,有点挑逗。

李世杰自高尔夫球场扭伤了,折腾一下午,及至晚上,才联络到菁菁。男人出事了,再贴身贴心的,还是老妻吧。但她近日哪儿去?忙些什么?同谁一起?还有,有什么新鲜美食?……他一概不大清楚。只道她是他的人,放心而不关心。

“唉,我平日哪儿去,你都无心装载。”

菁菁走近病榻,判若两人的媚态,五内沸腾的推动力,她睨着那一条腿动弹不得的丈夫:

“很久没拈我了吧——”

李世杰面对诱惑,不知从何而来的冲激,她不是遗漏在身后十几年的旧爱,她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欢,不等她说完,心痒心动不已,他急色地,在病房把她按倒。一条腿悬在支架,顾不得了,疯狂地,扯开菁菁那五万元一套的名牌华衣,此刻,一切衣饰都是兽性的障碍。

是的,一度濒临危机,叫她自恨又自卑,敌不过岁月?几乎败在一切比她青春美丽的女孩手上,成为一个徒具虚名的富豪夫人?社交场合惹人同情的角色?

艾菁菁没有拉下脸来吵闹,也不肯恶形恶状地去给不够资格的小妹妹教训,甚至拒绝在心猿意马的丈夫跟前仪态尽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个最积极的方法,攫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轻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肤细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脱脂奶。身体的紧凑和弹力,在床上,他感觉到温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艳亲王可人儿。

小女孩只是一只漏馅的廉价饺子,经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认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艾菁菁,才是正印东宫,出得大场面的人物。

在男人的气喘咻咻中,她收复失地。

他的享受和满足下,菁菁暗地微笑。脸色愈来愈红。

她找对了人,买对了货,进对了补品。

这是她的“新生”,长长地,长长地叹一口气,痛快淋漓……

在此一刻,穿着校服的小琪,坐在小巴后座。陪伴身边的母亲,没看得清她脸色愈来愈苍白。

到站了,母女下车。

小巴驶去不远,上来两个男乘客,在聊赌波的输赢。

不知如何,车子颠簸一下时,其中一个一手按在椅垫上,湿濡微温,他就微弱的灯光一瞧,掌上都是血……

“哗!”

马上弹跳而起,他的衭子,染满了鲜血……

小琪坐过的垫子,早已“吸满”了血……

小巴上一阵骚乱,司机恐怖地回头。

前面下车的小琪,走不了几步,已不支倒地,流血不止。母亲疯了,抱着她大喊:“救命!救命!小琪,你应应我!”一直一言不发满怀心事的小琪,赶不及下星期考试。她只说了一句话:

“妈,我不想死。”

听起来,多像婴儿的童音。稚嫩的,无助的,和不寒而栗的。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艾菁菁近日新陈代谢旺盛,脸色绯红,一觉醒来,是“自然醒”,看看床头的闹钟,早上七时,阳光灿烂,充满生机。

每晚只睡六个小时便够了。

她瞅瞅身畔的李世杰,睡得酣,梦得沉。

每晚都回家,似乎还悄悄地吞一两颗“wei哥”壮阳,讨好她,自己也yu仙yu死。

菁菁没有惊动。她春意盎然春风满面地,打开衣橱,试几件新衣。

她去弄头发。连首席发型师KK也惊诧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厚,不让她挽髻,建议吹得蓬蓬然,秀发如云状。

打扮得风情万种地回来,李世杰在通电话,只听得他冷淡地打发对方:

“我觉得这个数目好reasonable,还有,最近我很忙,我秘书会follow,你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几个月后,你收到支票,大家互不相干。”

说时,目光迷恋地在菁菁身上脸上和她走过的空间游走。

如同着魔。

15.寂寞

“这几天没客人来了。”

媚姨抱着她惟一的亲爱的伴侣,那头善解人意永不背叛的贵妇狗,它再顽皮,可主人一召唤,马上飞奔来投怀送抱。

家中花槽的那丛不知名红花,浓得像血,繁华得像很久前的“东方之珠”,散发迷人艳光。

媚姨见惯生死,参透世情。

客人有要求,什么条件也答应。一旦急需,更不吝代价。

客人目的已达,就不再需要她了。

往日急风急火,执手相求,千叮万嘱,纡尊降贵,把她视作妙手回春的救世主。

“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BB。”媚姨望着那丛红花,深沉又豁达地微笑。

现在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头狗,在异乡寂寞的黄昏,残阳似血的星期六,人人一家团聚的寻常假日,等待下一个客人,来光顾她神秘的饺子。

她是香港人,她已有“三粒星”身份证。这个借来的地方,租来的房子,买来的自由,她融入几分?

不要紧,只要世上还有男人,有女人,有悲欢离合,有恐惧,有哀伤,有担忧,有豁出去的狠劲,就有食客。

就有人来按铃,叩门的,请进来,请坐请坐。

黄月媚自个儿一笑,带点揶揄……

“我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贵妇狗似乎很赞同,伸出舌头舔她一下,表示由衷的欣赏。

太阳下山了。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

16.血腥的报应

华灯下,慈善餐舞会中,菁菁当然抢尽镜头。

这个星期六,她肯定是ball场的焦点人物。

宾客中有富豪、名人、明星……名媛阔太在菁菁身后私语:

“她愈来愈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来了!”

“吃了什么如此厉害?”

“羊胎素?赤灵芝?天山雪莲?”

“拉脸皮?入厂大修?”

“见白龙王?吸灵气?养鬼仔?”

“……”

“……”

大家碰面,仍是言笑晏晏的知己状。

“菁菁你过来,是不是KK帮你做头呀?好漂亮呀!”

“上次见你走过太古广场,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有什么秘方?快告诉我们。”

艾菁菁心想,既是“秘方”,我又怎会公告?“一枝独秀”的风光,先享用再说。

晚宴开始了。

菜一道道地上……

渐渐,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皱皱眉。一个个耳语:

“今天的菜有问题吗?”

“那鱼我不吃了,好腥。”

——不关鱼的事。到了炭烧牛肉大盘,仍是腥。

侍应走过李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媛、阔太、明星,怎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狐臭的膻。最后连菁菁自己也嗅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血的味道。

她离座,上洗手间。现场的腥味又跑了,原来是……

菁菁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词不舒服,比李世杰早一步回家。

一上车,司机也有作呕的表情。整个车程,一直扭曲着脸。

菁菁忙把晚礼服脱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加大量香薰、浴油、花瓣……一切芬芳辟臭的东西。浑身上下加上头发,每个毛孔也不幸免。

即使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经反胃了——水仍没发挥冲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一呼吸,一活动,甚至眨眨眼,那血腥味便渗出来,在她四下的空气中扩散。

萦绕不去。

她吃过的饺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指头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猫大小的婴胎,在混浊的血浆中浮沉,颜色鲜艳,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脚的红影,被一层层软软的“衣”裹着,透出微温。是它们!

血的腥味,全身运行。荷尔蒙,微丝血管、神经线、脂肪组织、黏膜组织、肉、皮肤……全身。

——她赢得青春,再漂亮,却输了给味道。

怎么办?

怎么办?

艾菁菁全身赤裸,浸泡得皮肤泛白,水暖,但她冷得发抖。无限凄惶。为了对自己不起的男人,她如此沦落?

她蜷曲身子,无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还未足月的,堕落泥尘的婴胎。一团在子宫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忽地失控了,把头也浸泡下去,动作激烈,如拼个你死我活……

——纷乱静止了。

菁菁愤怒地抓起电话急按,对,要找到罪魁祸首,找她算账。

电话一接通,她劈头大骂:

“媚姨,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极品’?现在我浑身发痒,又有血腥味,那个BB有没有病?有没有毒?——你吃了几十年也没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告你——”

在菁菁怒斥媚姨的同时,客厅中电话分机被人悄悄拎起。

慢她一步回家,满腹疑团的李世杰,因菁菁的失常行为,大惑不解。此刻二人对话听得分明。一边听,一边怀疑,一边向往,究竟那一把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又充满磁性的女人的声音,是谁?

“你告我?李太,别傻了,你现在是‘人吃人’,不怕狗仔队跟踪爆料吗?到时就做头条了。”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变成这样?……”

“这是药效,或者你过敏——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吗?得感谢我呢。”

“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父亲搞女儿才一定要打掉的,要不哪去找?”

“啊!是孽种?我吃了个孽种?——”

媚姨发出得意的笑声:

“哈哈!才有奇效呢!”

奇效?

李世杰若有所悟。

他瞧瞧显示的电话号码。

17.一口一口吃掉你

李世杰江湖打滚数十载,当然有他的方法查探。

当来到这个泛着紫蓝夜色的屋村时,只觉有“卧虎藏龙”的诡异,他阅人无数——这位传说中的女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长长的走廊,深夜稀客并未引来目光,因为大家都回家了。

只有一个孤单的女孩。

她在走廊,向李世杰迎面缓缓走过来,穿着校服,外罩一件羊毛背心,背红书包,走过来——看不真切,足不点地,飘过来。就像个嗑药的迷幻女生,目光散涣,神情哀伤,不知在找什么。

那么晚了,犹“无家可归”?无主孤魂一样?

李世杰心想:

“生活环境确实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好好一个十四五岁中学生,鲜花一般,在臭罂中,也是一株污染的臭草吧。”

奇怪,女孩来来回回地,在走廊徘徊。与李世杰擦身而过,一点反应也没有,呆滞地,清冷地喃喃自语:

“我不想死。”

是婴儿的童音。

就在这附近,李世杰找到媚姨的门牌。他回头一望,女孩踪影已杳。再无觅处。

他怔了一下。

再看仔细,是这儿没错。

按铃——

媚姨自门缝一瞧,是个男人!

她马上认得他——他是艾菁菁的富豪丈夫,城中有名有利的地产巨子,李世杰。

一下子,心念电转,玲珑剔透的媚姨马上把一切相关可能性都想通了。他单人匹马,既不惊动警方,亦无手下随从,李太没有同来,夜阑人静不惹人注意……还有,他脸上并无不快迹象。

一头花发,年轻时玉树临风,今时今日,他渴求什么?一个人,再多的金钱,再大的权势,再响的名声,他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媚姨知是贵客,喜出望外,但不露半点端倪。

李世杰瞅着眼前这个风saoxing感狼虎年华的女人,问:

“你就是媚姨?”

“李生,请进请进。”

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招待客人——但今儿这位,令她双目发亮。

老奸巨猾的李世杰故意道:

“听说你这儿有不法勾当。”

“怎会?”媚姨一笑,“我只是卖饺子的私房菜。”

“你们吃人呀。”李世杰目光凌厉起来。不一刻,失笑,追问:

“有效么?”

媚姨胸有成竹,处变不惊。她看透世人的心。只泡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款客。

“李生,你请坐,我得好好招待你,证明一下!”

裹了珍贵馅料的饺子,在开水中浮沉升降,由生至死,由死而生。人吃人?李生,你没有心理准备?

给你一点思想教育吧:

——在中国,人吃人怎会是不法勾当?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权威的医书《本草纲目》就说明了人的骨胆血肉都可以医病。

——连年饥荒挨饿,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儿子,都“易子而食”,渡过难关。

——古时有位名厨易牙,听得齐桓公吃腻了美食想尝试人肉,他为讨皇帝欢心,便把儿子烹调献上。《廿四孝》中,孝顺的子女还割肉煮给父母吃来疗伤呢。《水浒传》,哪个英雄好汉不是割肉挖心来送酒?孙二娘还开人肉包子店呢。

——日本鬼子吃了不少中国人,中国人内战、自然灾害、十年饥荒、十年“文革”,还少吃人肉吗?

——我们恨一个人,说恨不得食肉寝皮,岳飞的《满江红》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们爱一个人,也会一口一口咬他,把对方吞进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媚姨的语调,由理直气壮一本正经,渐渐妖媚起来,充满难以抗拒的诱惑。

身经百战的李世杰,什么没见过?就是没吃过人肉!婴胎饺子一口一口咬下去,血气亢奋,情yu高涨。

我们爱一个人,也会一口一口咬他,把对方吞进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世杰按捺不住挑逗,像野兽般扑上去,他需要。久旱逢甘的媚姨亦拼命啮咬,榨取。他们便是凡尘俗世,一双旗鼓相当的雌雄异兽。

就地激战,发出咆哮之声。这杂乱的屋子,厨房有保鲜的血肉,煮沸的饺子,窗外有丛热眼冷视世人的红花,满天神佛香火绕缭,鉴察男女的天性……墙上还挂满媚姨的旧照呢。

发黄的,经过岁月的洗礼。

她在影楼,一些画上去的布景,七分脸,双目炯炯有神,投向远方,那头有希望、幸福、革命神圣的光辉。

其中一帧,是《洪湖赤卫队》的剧照。

《洪湖赤卫队》是中国歌剧史上不朽经典,湖北省实验歌舞团一九五九年首演于武汉,比“文革”的样板戏还早。描写三十年代初湘鄂西工农红军与国民党反动派及地主进行斗争的故事。

剧中主要唱段,便是《洪湖水,浪打浪》。

照片中,青春少艾的大学生担演了这个戏。

旧照上有“校园文艺晚会演出:《洪湖赤卫队》1960年”。在右下角,她签了自己的名字:“月媚 摄于20岁”。

李世杰在耸动中,无意看到这帧照片,不以为然。还有一面红旗,表扬她当大夫的成就:“为人民服务1968年”。

性ai中人在无意识状态下,特别愚蠢,特别软弱,特别心无旁骛。

除非受惊。

像电子计算机,哒哒哒,他灵光一闪,那翘起屁股压在他胯下呻吟吼叫的女人,是个六十多岁的妖妇!

他惊恐地停了动作,热情一下子降至冰点。

“你——一九六○——廿岁,那,你岂非六十多岁了?”

媚姨媚眼如丝扭头相向,对他淫邪地一笑。语不成句:

“数字——不过是虚幻——”

“但你是一个阿婆——”

媚姨抓着他的手:

“我的身体才是真实的,你摸上去,摸真点?”

这个妖妇,李世杰又好奇又刺激,万万想不到,今天干他娘!

媚姨乜斜着眼,问:

“怎么样?我不老,你也可以跟我一样长春,享受人生,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李世杰的欲火又重新被挑引。

即使电话响了。

即使电话那头是媚姨的前度贵客艾菁菁。

菁菁是过去式了。

媚姨由得电话夺命地响起,正好作为二人销魂的伴奏。

她已另有贵客,又是你的男人,谁肯侍候你?

李世杰奋力长驱直插,如痴如醉,不肯放过一分一秒的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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