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眼前无路怎回头
“回春”的菁菁,当身上的奇痒和血腥味道消减时,她的“补药”效力亦渐过去。
她不但打回原形,而且开始枯黄残败,无精打采。当体内的组织微妙地接受了这种秘方,她就得不停地进补。
虚弱地坐在医生对面:
“医生,我这阵子总觉渴睡、昏眩、怕光、没有精神力气……”
她打个呵欠,如同毒瘾发作了,久未充电,苍白乏力。
不觉醒醒鼻子。
医生奇怪地望着她:
“李太,皮肤敏感擦点药膏就好了,检验过没有病——而且你还未到‘更年期’的年纪,想是过虑……”
听得“更年期”,真是头可怕的怪兽!还未到,但这天肯定会来,她不想听下去。
走进电梯,门还没关上,另一座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青春身影,有点臃肿,扶着腰。
她走进这家高级的医务所——是李家的家庭医生,李氏集团属下高级员工的指定医疗福利,闲杂外人,不可能那么老马识途大摇大摆接受护士招呼:
“赵小姐,李生秘书刚才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昨天没来照超声波?”
“我赖床嘛,起不来。”
“那现在——”
菁菁早已按定开门掣,竖起耳朵听得清楚。
Connie?超声波?
“我不照了。”Connie慵懒而坚决地,却用撒娇的口吻,“我不想太早知道是仔是女呀,这样他就会对我好些。”
“仔女都一样的。”
“怎会?”Connie嘻嘻一笑,她聪明伶俐,洞悉人心,有风,当然驶尽。孩子一下地,她也就无风了。就矜贵在这几个月。
“还有呕吐吗?”
护士安排她复诊。
菁菁明白了。
她自己没有孩子,李世杰的孩子,快要来到这世界上,予她隐隐威胁。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全是外人,是野种,为什么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他们跌宕?
一急之下,眼泪盈眶——我大势已去吗?
强忍着,走到太阳下。
前路茫茫。
最知心的,无非是重重地大骂一顿,已然反目的媚姨了吧。
一个“瘾君子”最后怎能不向“拆家”低头?在这关头,贫富贵贱的阶级已含糊不清了。
而媚姨,明显地又富贵了。
她春风满面地在发型屋,一边熨头发,一边把刚涂好的红色指甲油吹干,手上换了个新钻戒。环境更好了,嘴脸更得意了。
媚姨还在催:
“好了没?快,赶时间呢。”
大门推开时,镜子反映被华丽衣服包里,围着丝巾,遮住半边脸,憔悴不堪的艾菁菁。
她舍下身段,沉住气:
“媚姨,我上回语气重了些,你见过世面,怎会不明白我的烦恼?我真的需要——”
“我收山了。”
“媚姨——”
媚姨好整以暇,爱理不理:
“什么‘极品’,你也不要想了,就当春梦一场吧。”
春梦?
明明是实实在在的秘方呀。
菁菁又“惯性”地,拎出一张支票。
媚姨扬示指甲油似干未干的双手,根本不想接,这个数目不放在眼内了,因她已有更阔绰的豪客,李世杰。有了这个男人,还让他老妻回春?开玩笑!
“李太——”媚姨喊她收回。
菁菁坚持把支票塞进那“金钟罩”一样的熨发器内,坚持要她收下,语带哀求:
“媚姨,我倚仗你了,再帮帮我吧!”
菁菁走后,媚姨满不在乎,用潇洒的手势,把支票一撕为二。
手机响了。
媚姨一听,是他!她娇媚地腻着声音:
“李生,我在做头,等你电话呢,你说,什么时候来吃饺子,或者吃我,都行!……”
世事难料。
谁知以后发生什么变故?
推掉其他客人,只接待一位超级贵客的媚姨,她风光了,喜不自胜。
——但,冥冥中,
她以后都不用再等他,或菁菁,或任何人……
19.逃亡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一个脏乱的屋村单位,传来一声声凄厉惨叫:
“救命!救命!斩人呀!斩死人呀!”
屋村居民被惊醒,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只有一个重门深锁走投无路的单位,里头发生血案。
这原是一家三口。
父亲倒在血泊中,母亲持刀自刎。现场不算凌乱,看来是有人在睡梦中,毫无防备,被怀恨极深的人挥刀狂斩,置诸死地方能泄愤。及后万念俱灰,自杀身亡。
邻居接受警方查问,都说男死者失业多年,领综援过活,女死者为帮补生计,常偷偷兼些散工。父亲酗酒、好色,脾气暴躁,还常只穿内衭在家中走动,只关铁闸,大门打开,极为不雅。他与妻女关系欠佳。
近日夫妻经常为一事龃龉,互相扭打,日夜吵闹,邻居不胜其扰。
现场是典型低下层的家居。在神台旁,设置一新灵位。
“陈小琪”。
十五岁,被兽父强bao成孕,堕胎手术后流血不止,死于非命。
警方得不到活口证供,但他们追查之下,已有线索。
这天,媚姨早上出发去“提货”,好为李先生作准备。
黄昏时走近家门,赫见已来了大批警员。
她大吃一惊!
血案兜兜转转,追溯源头,她脱不了关系。
措手不及,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饱受风浪,历尽沧桑,处变不惊的媚姨,深知这是一个关卡。人生就是这样,过了一关又一关。
但真的,什么准备也没有。
她孑然一身,在“家”的外围,无法前进,后退有路,只剩那个盛了好货的土气饭壶,是全部家当。
一切尚未揭发,披露,她只有片刻“自由”。
才一晃眼工夫,媚姨不见了。
这几天警员把媚姨的家封锁了,还在设法搜寻她“协助调查”。
这个人走得极匆忙,也极狠。她的屋契、银行存折、首饰、抽屉中的大钞,簇新只用过一次的LV袋……还没来得及带走。壮士断臂,全都不要。
厨房有做饺子的材料。睡房有张手术床,床底有一批金属器具,探针吸管钳子夹子玻璃瓶。地板有少许残留的红色遗渍,尚待化验,看是否曾经进行过黑市堕胎引致出了人命。
有人在现场拍照。
镜光一闪。
最耀目的一刻,便是媚姨传奇一个黯淡的句号。
忽地电话狂鸣。没人接听。警员相看一眼,小心地提起听筒。
对方是女声:“喂——”
警员应:
“喂——你找谁?我们是警方——喂——喂——”
艾菁菁慌忙收线,只余回声。她心跳,慌乱,颓然失望。原来在媚姨家外徘徊,但看到和听到的,叫她心知:媚姨已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一切是怎样开始,怎样结束呢?
是因为她!
抑或是天意?
这个屋村,老旧而迷信。菁菁落寂地走过小山坡,此刻才发现,是一个神位的集中营,堆满了风吹雨打的观音像、土地公、X门堂上历代祖先神位、十字架、耶稣像、圣母像、大肚笑佛、水子地藏、吕祖先师、天后娘娘……竟然还有Hello Kitty,残留的香烟灰烬,层叠的烛泪如同小丘。
菁菁不期然,也合什拜了几下。
一度那么亲近,知己,感谢信任,又勾心斗角的媚姨,从此永不相逢。
20.传奇妖妇的子宫
丈夫如何躁动,有些什么新欢,哪个二十岁上下的模特儿小女星投怀送抱……这些皆非当务之急。
艾菁菁上了血腥而宝贵的一课,经过起跌,战胜心魔——她已成长,她就是自己的心魔。
再无人商议、筹谋、协助、鼓励、支持、爱护、疼惜,不要紧,她终于明白了,媚姨所坚信的:“女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倚仗自己。”
菁菁查出Connie已被李世杰以雅致的金屋藏娇——但非长期照顾,他“要仔不要母”。不碍女孩日后发展,自由恋爱婚嫁,她自己的命运。他只要BB。
Connie不用工作,生活优游自由,只安心养胎就可以了。
菁菁把她约到一家高贵而宁静的咖啡屋,喝个下午茶。
“李生始终是回到我处,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就当无事发生。我一天不放手,你一天也没前景。”
“我知道。”Connie一点也不在乎,一个现代玫瑰女郎,绮年玉貌又工于心计,“我根本没想那么长远。”
“可你有了BB?”
“李生说:他要。他好渴望有个儿子。”
菁菁受一语刺激,她没有生育,已理亏。但她不以为然:
“若是女呢?”
“女便宜些。”对手道,“仔就当然贵了。”
“你真的打算生下来?”
“也四五个月了,还差几个月就可以收工。我年轻,这些时间付得起有余——收得李生的支票,足够我享用一段日子。”
原来是“交易”。
若可买卖,若可用钱解決的问题,基本上不成问题。
“我想要这个BB。”
“你要来干嘛?不怕将来分你身家吗?”
“我想要现在这个!”
“现在?打下来?”
“对呀,就不用怀胎十月那么辛苦了。”菁菁又道,“一了百了,我又放心。”
菁菁拎出支票簿,打开,非常豪爽,为了“一石二鸟”,志在必得:
“我先生给你多少,我double他。你说吧。”
双倍?
横竖是“交易”,自己何不也“一石二鸟”?
李世杰的数目已不菲,双倍?
Connie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很难抗拒。她故意道:
“唔,我考虑一下?”
“明天下午三点前不答应,就拉倒。”菁菁微笑。
她在媚姨身上,也学懂了这种心理战术——我知你一定回来。你怎舍得?过了这村没这店。
媚姨过了哪村?
投了哪店?
这个隐没于人海的传奇妖妇,何处落脚?
是一个全然陌生,无人认得也无人理会的内地小镇。
戴罪之身落荒而逃,俗谓“着草”,在香港那么些年,三教九流过关斩将,想不到她终于也“着草”潜逃,蛰伏在红尘滚滚的路旁。
一个女人的背影,打开那随身携带相依为命的饭壶,里头盛的是最寻常而廉宜的火腿双蛋饭。用一个塑料汤匙一下子把蛋黄戳破,蛋黄马上逃逸到白饭中,溜走了。
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再没有珍贵的婴胎来滋补养生,也香。
媚姨明显地憔悴、佝偻、苍老,她眉目骨架仍在,可是逃难的岁月,艰苦的日子正在开始,六十多了,是否支撑得住?
人始终敌不过岁月的。一切繁华绮丽只属假象。
“秘方”只是她的回忆,在香港半生努力所得,全部烟消云散,什么都来不及带走。
如何维生?
媚姨当然有办法。
她是狂风暴雨,或凄风苦雨下,一个坚毅不肯倒下去的女人。
人,从哪儿孕育出来,又回到哪儿去!
沿街贩卖鸭仔蛋、鸡仔蛋,胚胎被油煎得香香的。东奔奔,西跑跑,总有一口干饭。
她挑着担子,穿越长长的行人隧道,往前走着。隧道如同yindao,尽处便是自己的子宫。旁观者清,她一点也没察觉,只哼着最青春亮丽的日子,一阕心爱的歌,她的主题曲。
这回,黄月媚有充裕而悠闲的时间,把整阕主题曲哼了又哼,直到地老天荒……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季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舨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洪湖水,长又长,
太阳一出闪金光,
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
渔民的光景,
一年更比一年强!
媚姨的传奇,
结束了。
21.三个愿望
有钱使得鬼推磨。
没有媚姨,也有其他人。
菁菁安排Connie到一间私人诊所,那儿有高科技先进设备,一尘不染,安全卫生。一望而知是廿一世纪为(有条件的)人民服务的设施。
一份合同摊在Connie面前。
她已成年,可以签署。
这也不是“生死状”,但为了一切不可预知意外伤亡后果的法律责任,菁菁必须当事人承担自负盈亏的保证。有了白纸黑字的文件,这宗交易才可以进一步开展。
嘴巴上承诺?不,口讲无凭,立字为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薪优粮准,货银两讫。互不拖欠,各走各路。陌路相逢,毋须应酬。
对比黑市堕胎或内地医院人工流产的简陋设施而言,这里昂贵、清洁、冷酷,且守口如瓶,不言不语。一如眼前排列整齐的金属工具。
医生有种令人信服和倚靠的专业气度。在旁等候。
真真正正“脱胎换骨”的艾菁菁,她气定神闲地主持大局,指挥若定。
当媚姨已成为过去式,一个历史名词,艾菁菁便是后起之秀。她神情很冷,胸有成竹。
没有多余表情的医护人员,躺在手术床上的Connie,她肚中五个月大的胎儿,都接受菁菁妥善安排。
“林医生,她怀孕五个月,当然不可以流产,不过引产时,我不希望你注射药物令胎死腹中,因为药物会破坏神经中枢,BB出来也会变色。如果你用导尿管插入,打前列腺素刺激子宫,BB就不会有药,也就不怕有毒。”
医生道:
“这个方法可以,但催生过程长,怕妈妈辛苦。”
“不要紧。”菁菁答,“辛苦也只是一阵子。”
医生问:
“照这样说,你想keep这个BB?”
“对,完整的,无药的。”
躺在手术床上的Connie,当然痛苦了点,但她是大买卖的受益人,怎可同买家争执?她只呻吟着:
“好疼呀!快点动手吧,快点啦——”
迷惑又迷惘地问:
“李太,你keep这个BB干么?”
菁菁深沉一笑,她可以不理会不回答,但她还是这样说:
“我要来做标本,留个纪念——是全世界最贵的纪念品。”
暗示你小女孩已收了巨额支票,何妨忍一阵?
医护人员待要拉上布帘,菁菁阻止:
“别。我要看着。”
在她监察下,冷冷的金属轻悄碰撞声中,五个月大,像小猫一样,粉红幼嫩的婴胎,被催生……
引产。
菁菁以轻淡若无的冷笑,迎接他。
好险!
果然是儿子!
菁菁非常佩服自己的决策。
她也非常宝贝,这份名贵的补品——
豪宅装修好了,厨房亦焕然一新,来自法国的厨具,正好迎接这个漂亮的婴胎。
菁菁不但完全掌握了做饺子的秘方,她还清楚在哪儿下刀最利落。
深深吸一口气,充满憧憬、向往、决绝,和痛快。
这将会是自己回春的盛宴吗?真是垂涎欲滴。如瘾君子见到毒针,僵尸见到鲜蹦活跳的大动脉,濒临渴死沙漠的旅人见到冒着气泡的冰镇矿泉水,政客见到选票。
一刀剁下去……
血溅出来了?
疑幻疑真。
她兴奋莫名。
嘴角似乎挂着一条诡异的血涎,事已至此——
双目发出狠冷的蓝光,“飕——”一下,伸出舌头,把血涎舔走,吸进嘴里。闭上眼睛,放纵地享受着。
她的报应?
橱柜的玻璃镜片,只反映了一头嗜血的兽,一个走火入魔的妖妇。
她是青出于蓝的“接班人”。
菁菁变得莫名地妖艳。
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每个人总有清纯快乐的日子吧。快乐?开心?欢欣?喜悦?得意?甜蜜?……笑?一些简单得不必加添任何修饰的词儿。
很久很久以前……
太久了,她忘了?
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艾菁菁二十五岁。
伴娘和一群送嫁姊妹围绕着今天的女主角,镜中那爱笑爱玩的新娘子早已妆扮好了,大家为她整理雪白的婚纱。菁菁不放心,再补补口红,一不小心,口红过了唇线,就像嘴角一抹血痕。
菁菁心焦,大嚷:
“出界了出界了!”
姐妹们帮她小心印抹嘴角:
“不怕,印掉它。看,多漂亮!”
“你就好啦,嫁到李世杰,又有钱,又有型,羡慕死人了!”
“不准你说‘死’字啊。”
“你不是也说了吗?”
几个少女闹作一团。菁菁一点也不介怀,中学同学艺人朋友女孩手帕交之中,她就是鹤立鸡群的小公主,嫁入豪门,骄傲得意。李世杰还很爱惜她——这才最重要。
送嫁的姐妹团送她一件神秘礼物,打开盒子,原来是三层音乐盒,堆满幸运星。还有三把小锁。
“可以许三个愿望。”
“三个?”菁菁笑,“太少了点?”
“哗!菁菁真贪心,快许愿!”
她合什闭目:
“我希望我的男人永远爱我!”
把一层关闭,锁上了愿望。
“第二个,我希望永远都开心!”又锁上了。
“好了,最后一个。”
菁菁想了想:
“我希望——永远都青春美丽!”
最后“咔嚓”一下,三个女人最简单、最基本,但又永难实现的愿望,给严严锁起来。门铃响了,菁菁自满足中醒过来,姊妹取笑:
“接新娘啦接新娘啦……”
菁菁笑着,把音乐盒捧在怀里,雀跃奔向大门,几乎绊倒。
“吓!你真是急不及待!”
“菁菁,一出这道门,就是‘李太’了,没得回头呀!”
“李太!李师奶!哈哈!”
“啊不,等一等。”
菁菁回头,走到镜子前面,在笑声中,她眷恋地,向一生最青春美丽的自己,深深看一眼。
然后把幸福花球拎起。
开开心心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