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秘的饭壶
罗湖口岸联检大楼关卡,每天往返香港和深圳的人潮如过江之鲫。个个都面目模糊,身世各异。
卧虎藏龙,或不过升斗市民芸芸众生,走进一个千百岁的葫芦,两头宽中间窄,来自四方八面,汇集一个过关的通道,然后散溢凡尘,再无觅处。
一个打扮得平凡的中年女人,走在人潮中,一点也不起眼,如同寻常妇女,拎了一篮荔枝,还有一个很土气的饭壶,排在队伍中,一个挨一个地过关,由深圳返回香港。
她从容地、不动声色地顺利出闸。
看看手表,是下午三点钟光景。约了客人,一位五点半,还有一位未定。也不算太赶。
女人下了火车,再转短程计程车,回家了。
这是约有三四十年历史的公共屋村。公式化的间格,每个单位住着一些人,大家略有所闻,但又不知底细。
女人换过衣裳,一边吹干已涂好红蔻丹的纤纤十指,钻戒迎光一闪。她再怎么装扮,脱不了来自内地女人的俗艳。但肤色红润,动作伶俐。
先把那个老土的饭壶打开,上层是已凉饭菜,火腿双蛋饭,一个幌子,倒掉。下层有个厚厚的隔热发泡胶盒,以冰块保持温度,中是一个胶纸层层保护的包里。每回她到深圳提货,用这个方法悄悄运送过关,若无其事。
拆开胶纸的包里,倒出一大堆鱼肠一样,瘫软的物体。大约三四十个,每个二三吋大,粉红色,带着血渍和黏稠的薄膜。一汤匙可舀两三个吧。一舀,见其中两个小小的黑点,分得很开。
两个小黑点像眼睛。但奇怪,“有眼无珠”。
这一堆物体,先被浸泡在大碗盐水中。
旁边的小锅开水正沸,下了几片姜片,辟腥。
她一时馋了,挑了一个饱满的,在开水中涮一涮,一、二、三、四、五,好了,嫩嫩的,马上放进口中,骨碌一下,吞下去。
唔,她满足地微笑。
还唱起歌来: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
下午五点多,一辆计程车停在平凡的屋村民居外。车上伸下一条穿着名牌黑缎高跟鞋的美腿。
优雅的艾菁菁身上是名师设计本季限量版的套装,戴着墨镜,走进这个龙蛇混杂迷宫一样的环境。那些街坊市民,都是主妇、打工女郎、放学追逐的学生、咬着线头线脸拔毛的阿婆、市井男人、赤膊露出软瘪肚皮的老人……
“阿叔,”艾菁菁出示纸条,“请问这个地址怎么去?”
“哦,那个媚姨呀?她好神秘,不同人打招呼的。”
艾菁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向东面那一座。
走着,忽见路旁停了一辆豪华房车,一位有点年纪的富家太太,倚着墙,不停呕吐。司机侍候在侧,但又不知所措。
她们互望一眼。
菁菁继续往前走,上楼去。她心意一动——都是同路人,都找媚姨的。
这就是传说中,媚姨的私房菜馆子吗?一点也不像。
她迟疑一下,按铃。
“铃——”
2.剁肉的声音
门开了。
露出一张妩媚又带点谄媚的女人的脸。嗑着瓜子,在专诚等她。
“李太,请进请进。”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招待客人。
“来得正合时,水刚刚开,我等你来了才现做。”
艾菁菁初见传说中的女人,她脸盘饱满,皮肤红润幼滑,双目有神。菁菁进门道:
“有人介绍我来,说你的饺子全世界最贵。”
女人先不谈饺子,她一边延入一边笑道:
“李太,我认得了,我刚到香港的时候,常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剧集,你好红呀!”
菁菁有点深沉:
“哦,我退出十多年了。”
女人知情识趣,忙岔开话题:
“李太你猜我几岁?”
很着意地望定菁菁。除了墨镜,看个真切:
“你?看上去顶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女人语气带着强调:
“我老太婆了,都已经唤‘媚姨’了。”
“什么?”菁菁诧异,果然是一个不老的传奇,“一点皱纹斑点也没有啊。”
“对呀,连黄气也不见。人家说,我媚姨就是‘生招牌’。”
“皮肤真好。”菁菁艳羡地道,“你不说,我肯定猜不出来。”想到自己,年已四十了,青春早成逝水,她要努力抓住这尾巴。再怎么样,不忘自己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含蓄大方。只听得媚姨道:
“所以人人吃过我‘月媚阁’的饺子,都心里有数——贵,可物有所值!”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媚姨接听,嗓门亦提高点,好叫这新客领悟她的江湖地位:
“喂,Paula——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有货,正货。天后嘛——下个月concert留我两张票就成行了——今晚八点见——怎好意思?那LV袋出厂才几个月吧,香港也未有货,真是谢谢了,不好意思啦。”
挂了电话,媚姨向菁菁道:
“都是回头客,口碑好,一个介绍一个。”
表现相当得意,这些有名有利的都来求她秘方。
“李太你看看电视吧,好了就喊你,哦。”
媚姨久历江湖,不会不知道来客底细,早已有艾菁菁当年“青春玉女掌门人”的电视剧集VCD放在小几上。
菁菁一看,是《江南小师妹》的三十集连续剧。
这个剧集对她意义太重大了,影响了一生——因为,这天生命中出现了李世杰,带来今天的身份。
中学毕业投考艺员训练班的艾菁菁,凭年轻貌美,笑容灿烂,成为电视台新扎姐仔。
那天电视台录映厂搭好了古装武侠片的布景。拍板写上粉笔字:
《江南三女侠》
菁菁被吊在钢丝上,与其他二女侠联手对付奸人,飞身上屋檐的镜头。她在两层楼高的钢丝上晃来晃去。拍板一响,大家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演戏。菁菁打了几个回合,钢丝不稳,她又笑场,于是NG。
如是者来回三次,都因她大笑失控,累对手重拍,各人面露不豫之色。只有天真无邪的女孩,才不懂人情世故。但菁菁灿烂可爱的笑容,却吸引了监制陪同来巡视拍摄情形的李世杰。
李家是地产业巨子。李世杰已年近不惑,阅人无数,皆有机心的佳丽。更漂亮,身材更妙曼,都有。
他见艾菁菁喘着气,被放下地补妆重拍。还没站稳,脚步虚浮的她跌跌撞撞便撞在李世杰怀中。监制介绍“菁菁,这位李世杰先生,是剧集的赞助商”时,她不知是听不清楚,抑或无心装载,只一个劲儿地傻笑:
“李生——我头昏昏的——糟了我晕了!”
少女气息令李世杰也忍俊不禁。他笑:
“有趣。”
“好看吗?”菁菁问。
“哦,你穿什么都好看。”
“哎呀,我问刚才打得好看吗?”
李世杰笑而不答。
他心想:“水准好低!”
但自他与监制一番耳语后,监制后来与导演一番耳语:
“把刚才的NG shot保留。”
后来,这剧集已改成《江南小师妹》。
得到力捧,艾菁菁笑得合不拢嘴,她知道:一定红!
李世杰当初对她十分迷恋,见到纯真亮丽的她就开心,所有烦恼全拋到九霄云外。后来还娶了她,一部分原因,也是社交界的辉煌战利品。
作为“明星”,菁菁也明白了,最聪明的抉择,是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嫁入豪门时才廿五。她更明白,为了把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体,端庄高贵,她自那分钟开始,与前尘一刀两断,与娱乐圈姊妹不相往来。
倏忽已是十多年了。
那些冉去的黄金岁月,重温也无谓,徒添惆怅。
菁菁看不下去。
她环视一下这个所谓“私房菜饺子馆”的单位:“月媚阁”的招牌,可见主人便唤“月媚”,有点老旧。四下杂乱,但堆满一些时尚杂志八卦周刊,全是最新期数,这儿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又下本钱。不过“满天神佛”,既拜关公观音,又奉吕祖佛陀,还有一休小和尚。怪怪的。
“督——督——督——督——”
厨房传出一阵剁菜剁肉声。
菁菁对这神秘莫测的厨房又好奇又不安。她深深吸一口气。勉定心神。
3.只求后果,不想前因
“李太,我给你多加点大白菜——你是不爱韭菜是吧?嫌味重。这白菜好,要剁得细,挤得干。肉得加点姜末,辟味,好吗?”
媚姨不让空气寂寞,怕菁菁闷,也知客人第一次吃饺子,怕腥。
剁成粉红色泥团的馅料,给加进早在冰箱中镇过的猪肉馅——六分瘦四分肥,外加大白菜和香油调料,全拌匀。
菁菁道:
“你拿主意吧。”
一头贵妇狗在屋子走来走去,是媚姨的宠物。她一边做饺子,一边低唤:
“BB,BB,不要顽皮,回房去!”
嘴里没闲着:
“北方人说:‘好受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饺子。’饺子有一千四百年历史了。南方人老是怀疑,不过面皮裹着一团肉,有什么特别?”
她自夸:
“我这儿的面粉是高筋,软硬适度,带韧劲。这得揉得够,揉得仔细,直揉到面团表面像剥壳鸡蛋那样,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下锅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滔滔不绝,让高贵的客人宾至如归,放宽了心,勾引食欲。
包好的饺子下锅不易破有个秘诀,水烧开后撒点盐,溶后才下饺子。这个时候,现包的饺子一个一个地在锅中跃动,并不安分。最后又一个一个地浮上水面,那经过冰镇的肉馅汁液融化,鲜美密封,煮熟后困囿在内。
饺子端出来了。
精美的白瓷汤碗,汤清还泛麻油香,撒了韭黄末。饺子包得大小均匀,严严密密,心事重重。一个一个,浮在水面,晶莹而粉嫩,像白里透红吹弹得破婴儿的皮肤。
“好香!”媚姨殷勤,“趁热吃。”
菁菁第一次吃,只舀了一勺清汤,轻轻皱眉。嘴唇刚沾着,烫,马上退缩。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张嘴尝一口饺子——就是怕。
“吃呀。慢慢来。”
黄月媚哄着她。
“我自己是常吃的。好滋补。有时炖汤,有时剁肉饼加些陈皮来蒸——不过还是包饺子鲜美。要不,我这店号怎那么闻名?”
菁菁鼓起勇气,开始咬第一口,恶心,一不小心饺子的鲜汁急涌而出,烫嘴,一动,泼泻了在地。
那贵妇狗,BB,跑过来一嗅,竟像有灵性,夹着尾巴逃掉。
媚姨若无其事地捡收起来,把它埋在花槽的泥里。
“东西贵重,掉了可惜,洗洗埋在泥里——花长得特别红!”
为了让菁菁自在一点,媚姨一边嗑瓜子,一边与妹妹谈心般,找些话说:
“李太我告诉你,名贵化妆品美容品都说,有什么血燕、人参、灵芝、珍珠、当归、鱼子、花粉、王浆、骨胶原、温泉精华……一大堆名堂,骗人的!我们女人回春补身由内而外,白里透红,这得靠我的秘方!”
菁菁动容了。
好,继续尝试,咬一口,忍住不要吐,别吐,细嚼。一股奇特的芳香在口腔打转……
媚姨望着她,微笑:
“吃的时候,只求后果,不想前因——”
菁菁脸上似有若无的心事出卖了她。她怎能不想“前因”?一想,恨得牙痒痒,终于把饺子咀嚼且咽下了,完成任务般逼切。
媚姨又使出一招:
“李太,我送你一首歌,别奇怪,客人吃好了,我都会唱一首我年轻时爱唱的歌,也算余兴余兴。我唱给你听——”
不待客人点头,她已站起来,加上活泼的造工舞步,动情地表演: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唱着唱着,黄月媚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何年何月何人,她只记得,那些最青春亮丽的日子,又回来了。在她举手投足载歌载舞之间,幽灵一般,回来了……
4.有点脆——
菁菁对这些革命歌曲一点也不了解,也不关心。
歌声在耳畔无意识地回旋,那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一个人最重要。车子驶进海底隧道,一直往前驶,哪儿是最原始的子宫,可安歇的乐园?
她打通电话。手机那头,响了很久才听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声音。有点喘:
“我现在很忙,在开会——记得,十五周年嘛,我一定安排一天来陪老婆的!”
菁菁静听着,脑中有无限联想。她表情清冷,不肯失仪。他在忙什么?开什么会?同谁“开会”?
不知不觉,身子一热,一行鲜血自鼻孔流出。她见司机在反光镜中的表情,用手一抹,愕然。不知如何,是过分滋补,一时适应不来吗?
菁菁掏出有薰衣草香味的纸巾,把鼻血印掉。使着暗力,带点恨意。
“李太,吃的时候,只求后果,不想前因——”媚姨这样说。
——想后果,对。
不过,捺不住也想起前因。
两个月前,为纪念艾菁菁与李世杰结婚十五周年纪念——原来她已当了十五年的“少奶奶”了,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名店买鞋子作礼物。老夫老妻,预祝纪念日也得哄哄她。
菁菁试着一双法国新到的黑缎高跟鞋,李世杰坐在对面,手机响了,在接听,嘱咐一点公事:
“勾地的计划书如果十二号还没送过来,我们或者改变合作意向——九亿,最多九亿半——这样平均呎价也不过二千多,可以。你再同我秘书Emily约——”
五十多了,一头花发,但仍是翩翩俗世佳公子的李世杰,英挺而精明,菁菁依赖着这支柱,她崇拜而倾慕,到哪找到另一个?
穿制服裙子的年轻店员,半跪着,侍候她试鞋。
女孩黑发中长,因俯首,头发往两边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后颈有细细的毛。上半身软凸而轻荡。
她向李世杰轻盈浅笑,十分有礼。
“李先生,我们知道李太来试鞋,早已把左边的楦大一点点。电脑有纪录呢。虽然差别很少,但穿来舒服些。”
菁菁满意了。但也问他:
“这双如何?”
“你穿什么都好看。”
这话自他的“公子”时代,力追玉女明星开始,已说了十多廿年。他不是不爱她。
“哼,又是这句,没有新意!”
菁菁听了,顺溜入耳。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说。
女孩半跪姿态,隐约见她纤巧的足踝戴了条幼幼的白金脚链,因支撑了半个身子,有点用劲,像穿了双隐形的三吋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贵的黑缎鞋子。
那么玲珑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来不过廿岁上下,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干净。
试好了。李世杰签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鞋子明天一早会送到。有新货便即时致电通知的。欢迎下次再来。”
甜笑送二人出大门。李世杰给了她一张大钞打赏。女孩目瞪口呆。十分惊喜。
菁菁绕着丈夫的臂弯离去。
她当时想也没想过,就是这个小女孩!
……菁菁忽地负气大口咬下去。这回媚姨给她做煎饺。
咀嚼。满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齿颊清爽——果然不错,很好吃。很值得吃。来了几趟,吃上了瘾。
“咦,有点脆——”
“不要紧,两个月的婴胎已有小小的手脚。成形了嘛。”
媚姨又道:
“耳朵都长出来了。”
“不是骨头吗?”
“还没!没那么硬。下回给你剁细点。”
菁菁渐渐有经验了,有要求了:
“——放汤好吃点,没那么油腻。”
“对呀。”媚姨马上迎合客人——一位阔绰熟客的意向,“‘原汤化原食’嘛,下回还是水饺清些。”
5.三分留白
李世杰送给菁菁的十五周年纪念大礼是:把豪宅全新装修。
他喜欢每隔一阵便装修,图新鲜。
这几个月,租住五星级酒店顶楼的apartments,豪华套房。
晚上,菁菁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长途电话。
“喂,丰丰?London还有下雨吗?……”
是她姊姊的儿子。
正为丈夫收拾行李小箱子的菁菁,有点不悦:
“你上两个星期才出trip。”
李世杰道:
“公干嘛,才几天,不必太费心了。”
他的行李一向由菁菁亲自收拾,不假他人之手。
她稍微停了:
“我想去London探探小甥子。”
“去吧。”
“——但你又不去?”
李世杰信手签了一张支票给菁菁:
“喜欢买什么就去shopping吧。”
一瞧,道:
“咦,很多个‘零’呢。”
李世杰冷淡地:
“以前什么都大笑一顿——现在见到这么多个‘零’也不开心?”
菁菁近乎自语:
“一个人笑不等于开心呀。”
不知何时开始,她像欠缺笑的动力,也失去开心的本能。很久没开怀大笑过。想不到自己老了,也忧郁了。
李世杰没听到她的心事,随口道:
“我离港四五天。”
“迟过五天呢?”菁菁故作娇嗔。
“补多一张,当作罚款。”
菁菁笑:
“罚款?做错事吗?‘罚’!”
丈夫已致电手下办事,忙别的去了,没心情同她说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菁菁有点落寞,把支票信手放进她最新订购的LV手袋中。Shopping?这是她的“生涯”。
最最最难忘那天shopping了——
到了鞋店:
“上回的Connie?”
“李太,她辞职了。”经理说。
“哦,工作那么落力,又讨人喜欢。”她可惜地道。
逛了几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随便走进一家新开的。
“李太,”店员认得客人,一见她,脸色有异,“请过来这边看看,新货在这边呢。”
另一边,有人在试裙子。
更衣室的门关上,但木门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来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软垂堆叠,像一个瘫痪地上的女人。
男朋友已有年纪了,在门外,微笑地欣赏着女孩的雀跃和虚荣。
想象中,她脱了一层旧衣服,又换上了新衣服。门缝影影绰绰,有窸窸微响。穿好了,又赤足推门而出。脚形优美、秀气,是平背。戴了条幼幼的白金脚链。
她问:
“这件如何?”
“蓝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眼神充满爱怜。
“不!”女孩任性地,“我爱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红,一件粉蓝。好不好?”
“好!”
“我也听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娇地,“最怕见你生气。真凶!像要吃人似的。”
“怎会?最疼你了,恨不得把你一口吞掉。你穿什么都好看。”
——菁菁一怔。
她太认得这句对白了。
Connie享受店员的侍候,她骄纵地、神采飞扬地装扮着自己——虽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饰。但她以后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着赔笑侍候客人了。
菁菁很有教养地,并没正视这双狗男女。她仍带着优雅的浅笑,略作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货,离开了。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不让盈眶的泪水逸出,不肯失态,人家认得她的。但五内一片空白。竟然像一双楦得过分,脚伸进去,空荡荡,不踏实,深渊一样的高跟鞋,黑缎子的。法国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轻店员,平凡的女孩,也拥有一双。
她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嫩豆腐似的皮肤,鲜活的身体。
沐浴之后,菁菁在全身镜前审视自己:身材仍不错,但肌肉有点松弛。眼睛仍明艳,但眼角有点下垂。最差是皮肤,尤其是脸。她已做过果酸换肤,花上五位数字,但不堪折腾,很快,斑点出来了,还泛黄,皱纹毫不留情地长驻。
手按下去,略久才弹上来。留下一个白印子。渐渐,所需时间又长了些。小腿还有青筋。
——这是不能隐瞒的变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得失眠。
心痛的不止这个。
李世杰是位“老手”,深明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没有出trip,在楼下一层另订了套房,门把挂上“请勿骚扰”的牌子。
可靠而嘴严的佣人自家中捎来一个高贵的金属保温饭壶,给他送汤和小吃。他一边让小女孩给他做脚底按摩,一边喝汤。打发佣人:
“明天有人送厨具来,你执拾好厨房,叫装修工人小心些。后天才送汤过来吧。”
“李生,鸭仔蛋快吃光了。”
“那么叫阿张入货吧,不要太多,放不长。每次一打地入好了。”
Connie娇俏地问他:
“李生,你住在酒店舍不得走吗?”
“还没装修好。”他道,“等Paris那套餐台椅,早一阵下雨太潮湿,那些木材不够好,designer不肯开工——我同他一样,要求高,又奄尖,如果摸上去感觉差些,不收货的!”
他的手便在Connie修长紧致的大腿上游走。拎起一件物体,在她身上试试敲两下,没有破。
李世杰把蛋在椅边敲破了,女孩住了手,看他把蛋壳剥掉,露出一个胚胎来!
她略退一步:
“呀!是什么东西?恶心!”
“什么东西?总之是好东西!”
——这种不见光的小肉肉,有个动听的名称:“活珠子”。可用鸡蛋或鸭蛋做,不过鸭仔蛋受欢迎些。
鸭蛋用科学方法孵化,至胚胎发育成最佳营养状态了,放入冷水中开始煮沸,五至八分钟内马上吃,这时的胚胎未煮死,鲜活美味,体液充足,毛还未长出,发育中一层薄膜里着的囊胎,在“透视”时,如活活晃动的一颗珍珠。
李世杰揭开蛋膜,先吮吸胚胎液体,再把那如同一只大眼睛的物体舀出来吃。蛋黄、蛋白、各种颜色的软组织……
“哎,吃了不知有什么好处?”Connie斜睨着这兽性吃相。
李世杰作喂食状,她轻盈地逃躲,倒地,男人乘机倒在她充满弹性的身体上,他最爱这手感,这口感,这一切,得花很多钱才买到的青春。他也千方百计重拾青春……
菁菁不是不知道的。
她想:
“他不说,自己不问,就等于没发生了。对吗?即使发生了,他也给足我面子呀……”
夫妻感情淡了,有三分留白——但不管外头多少诱惑,不认不说不问,也是“尊重”,一旦捅破了,得面对抉择,下不了台。如天下间张一眼闭一眼的贵妇人,可以躲一躲,多好。
但心还是痛的。
——直至她听到一个有关“月媚阁”饺子的不老传说……
6.黄金岁月的回魂
每回“提货”,都找张姑娘。五十多岁的张姑娘,就是当年黄月媚当大夫时的护士。现在仍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
张姑娘把“东西”交给媚姨,放在饭壶中。货源本来充足,但耳语:
“打通关节才张罗到这么些个,最近风声紧。”
媚姨的资讯来自香港八卦周刊:
“周刊的狗仔队上来拍照——”
“就是。”张姑娘叮嘱,“这两个星期别来提货了。就是客人上来也许吃不上。”
媚姨听了没趣,沉吟:“唉——那再说吧。”
走时不忘塞她一个红包酬谢。
二人正说话时,张姑娘忽瞥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点佝偻,衣着寒伧,五六十岁了,秃顶的“地中海”。他走过,疑幻疑真。
张姑娘饶有深意地瞅瞅媚姨:
“嗳,你不认得他了?”
“谁?”
“王守艺呀。”
“真的?”
人已走远,再无觅处。
“月媚,你一点也不显老,可你要是看到你那对象——”
“什么对象?八辈子前的男朋友了。”
“你见了他一定吓一跳。”张姑娘轻叹,“王守艺不懂得珍惜你。”
“算了吧,我们缘分不够。”
“你俩那时干么分的?”
“他受不了。”媚姨苦笑,“‘一孩政策’那时,我们忙得够呛的,成形的每天打掉十来个,一年三千多个,十年都三万。胚胎‘人流’就无数了。他么——”
“怎么?”
媚姨像揶揄般,笑起来:
“他怕将来有报应,生孩子没屁yan。”
“国家政策嘛。”
“对呀,‘为人民服务’。也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他不要我就不要呗。”
与张姑娘道别。黄月媚,从前那赢过单位勤工奖励:一朵朵“红花”的黄大夫,步出医院。经过花园的花槽时,咦?那儿有一丛特别鲜艳诡异的红花,仿如昨日,也许正是若干年前,她黄金岁月的回魂——看看,再看,呀,是真的。
而那个刚刚去排队领号码筹的男人,秃顶老男人,看完病了,正待离去。忽见花前有个女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不老。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媚!”
黄月媚端详一阵,他已变得衰颓,岁月的轮子辗过,烂泥一般。她装作恍然大悟,故意地:
“啊,你!”
又问:
“当上了导演了吗?”
王守艺讪讪一笑:
“早离休了。”
又鼓起勇气问候:
“你好吗?我那个时候——”
她有掩不住的兴奋:
“我打香港过来呢——我现在已经有香港身份证了。瞧,三粒星!”
把身份证掏出来,傲然展示。
她轻快而亲切地安慰他:
“得感谢你的抛弃哪。”
还不待他反应,她笑:
“见到你挺高兴的!”
不问近况,不管去向。黄月媚重逢当年那英俊颓废太有性格的艺术家,他竟如此憔悴,自己活得比他好,不知是幸运,抑或悲涼?
她目送自己一度深爱的人,走入人群和泥尘中。
她目送着,直至看不见。
仍以目送。
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过关回港时,顺便又买了一些蔬菜作掩护。神情恍惚。
这回有点麻烦。
海关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过一过来。”
一个男人被招去检查行李。不是自己,方松一口气,以为没事。谁知关员亦一并把她招回来,盯着饭壶:
“打开瞧瞧。”
每日过关千千万万人,随机检查过X光机器的几率很低。媚姨定一定神,打开了那平凡不过的饭壶——白饭上,有一大片火腿,有两只煎好的太阳蛋,蛋黄仿佛还会动。人的心理,多数不会翻动这蛋黄的,免得弄破。
“火腿双蛋饭?”
“我赶着接儿子放学,还没吃饭呢。”
非常镇定、老练、若无其事。关员挥手让她过去。
又过关了。
“糟了,今天已约好李太。”她想,“迟到了。”
艾菁菁已等了她一阵。微愠。
7.五个月的极品
小甥子倒是跟菁菁亲的。
当她在等媚姨时,手机响了。又是丰丰。菁菁道:
“不是说飞就飞的呀——我不用工作,就没事做吗?别岔开话题了,你妈咪说你这个月几乎把附属卡给刷爆了——谁在你身边?——女孩的声音,女朋友?吓?你学人拍拖了?妈咪知道吗?——她说你的成绩表还未给她过目——你只懂向阿姨开刀,又赞助?什么新型号?那么贵?——”
收线后,菁菁静默了一阵。
像向媚姨诉说,又像自语:
“姊姊的儿子拍拖了,才十三岁!”
媚姨附和:
“哦,小孩子叫什么……puppy love吧。”
菁菁苦笑:
“如果是我的儿子,好像马上老多了。”
“你打算生小孩吗?”
“不知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不怕,我保证你回春了——要抓回男人的心!”
“要快!”菁菁问,“有没有更快见效的‘极品’?”
“这个嘛……”
“省点时间,我付得起!”
菁菁很清楚——她有的是钱,但没有时间。
形势一天一天地险峻。
媚姨亢奋地给她形容:
“其实五六个月最漂亮了,外头有一层奶油似的胎脂包住,皮肤透明,血管粉红粉红的,头壳已经发育了,手还会动,会打呵欠呢。你知道吗?一百天以下才那么一点——”
她用手指来比一下,两三吋大小。
“到了七八个月,或者足月了,又长硬,不够嫩滑。五个月最好了,小猫一样,好靓!好补!”
菁菁听得十分向往。
她明白的。已吃过几回了。那些两三个月大的婴胎,鲜红透亮,精华不但滋补、养血、美白、却病、去斑,最见效的:艾菁菁四十岁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紧、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媚态回来了。
她只嫌不够快。
如今得知世上有“极品”,她像“瘾君子”般,充满难喻的饥渴感,不能自拔地,一意追求更好的,更快充电的……
“媚姨,你经验丰富呀?”
“我以前是大夫啊!”媚姨一边在厨房剁肉做饺子,一边很骄傲地回首前尘,“国家尖子才能上大学,念医科,当大夫。我的手术顶好的,都不见血!一滴血也没有!”
“那你救活不少人了?”
“我负责的是‘人流’,人工流产,经我手打的胎,都不能活下来了。”
菁菁看着她。
媚姨参透世情,微笑:
“要做人,还得看造化。”
又道:
“所以我们要珍惜,活得更好。”
她忽地动作慢下来,目光投放在花槽那长得妖艳的红花。不知何时?何故?何地?花长得好红!
8.红花
黄月媚年纪相当了。她一直没有结婚。不生小孩。
长得好,人又聪明世故,是国家尖子,医科毕业后为人民服务。工作勤奋,屡获奖状。
说来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某一天,她的对象,忽地不言不语,同她分手。
对象是个俊朗但有点颓废的艺术家。为了买一具单镜反光照相机,卖过血。是因为看病,撞倒了正赶赴手术室的黄大夫,大家喜欢上了,就谈对象。
某天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园中那一丛红花。
花开得娇媚、妖艳、欣欣向荣,在风中招展,特别红。
很多年过去了。黄月媚孑然一身。回来也为了“提货”。故园那花仍诡异地红,是黄金岁月的回魂吗?那一年……
黄大夫身上的白袍已经皱了,又有污渍,分不清是血是汗是泪还是体液。工作了一整天,连制服也“累”了。
面前有了三个月身孕的女人张开大腿,怀孕的阴bu是紫色的。她熟练地用一个金属的鸭嘴钳插入,先是合嘴直插入阴dao,然后扭转。再打开,就像一头张大了嘴待填喂的鸭子。阴dao被扩张,找到子宫口了。女人忍不住:
“好疼。”
黄大夫心想,疼的还没来呢。
“放松。我帮你磨擦一下,可你自己也得配合,肌肉太硬了,手术才会疼。”
用探针伸入,测量一下子宫多深,是前位还是后位。先到外口,进到内口,通到胚胎着床位置,知悉胎盘所在。黄大夫向当年的见习护士张姑娘道:
“从四号半开始,换五号半。”
探针先不拿出来,吩咐备吸管:
“五号吸管,五号半,六号——不成,进不去,还是五号半。”
慢慢放松了,或是适应了,一切器具便待命。她皱眉:
“现在扩张到五号半,吸管不能小过它,小了,子宫就有空气。一定要达成六号。你别绷。”
终于可以了。
黄大夫燃烧一根棉花棒,扔进玻璃瓶,火焰一烧,瓶子真空,盖上。随“噗”的一下,“飕”的一声,一大堆凄厉的红色组织,连同那两三吋大的胚胎,剥离、打碎——是吸尘机十倍的力量,被吸扯进玻璃瓶中。五官成形,已有简单容貌。小手小脚有部分已扯断,小小的头壳溢出一点白色浆状物……
她工多艺熟,又完成任务了。
“唔,这回烧得好,都马上下来了。不用动夹子夹碎。”
手术好,不见血。如果不够干净,还有残余组织,便得再刮宫。黄大夫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往往做得很顺利,很干净。以此见著。
手术台上的女人并不乐意,一直呀呀地喊。也许不是疼,是舍不得。不过还是呻吟:
“好疼。”
“不疼的,疼是你收得紧。”黄大夫擦擦手,“已经好了,到那边休息一会。下个进来。”
张姑娘把女人扶下手术台。
黄大夫抽空喝口水。
一百天以内可人工“流产”,比较稀松平常。但再大的,比如四五个月、六七个月,甚至足月,必须“引产”。不能强硬施堕胎手术,若不小心可能使骨头刺穿子宫,造成大出血,或并发症,极度危险。
为什么孕育得那么大的婴胎,还得打下来?
“为什么?”是医院中没有人问的问题。
自一九七八年中国国务院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办公室组织起草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草案起,持续至今,“一孩政策”在城乡严格执行。
法则规定:
符合生育政策的夫妇,应领取《一孩生育证》,凭夫妻双方身份证、户口簿、结婚证,向女方所在单位或户口地(或定居地)的居委会填写申请表。得到单位签署意见并加盖公章后,上报乡镇、街道计生办。几重手续办妥,小组审批,盖印,张榜公布,发证,可生一孩。
城乡居民若因某些原因,申请《二孩生育证》,获领导批准,方可再怀孕。但必须间隔四年。
全国禁止以超声波判别胎儿性别,遏阻堕胎及催生溺杀女婴事件。
此时医院来了一辆货车,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被单位及居委会主任这些“事妈”押送至手术室了。一群女人,拘人和被拘者,走过“响应祖国号召:计划生育”、“一孩政策”、“晚婚、少生、优生”的广告和标语。
里头传来听不分明的人声:
“那几个是‘超生’的,这个是‘逃生’的,三胎了,逃到农村去,幸好有人举报黑户,揪出来。”
“主任,罚我三万块我和爱人也甘愿认了,没钱就卖血呗——求求你们,让我生个男孩吧!”
“前两胎都是女的,《二孩生育证》还没办呢,还生?这不行,我们也是听上级指示的。”
有悉悉挣扎欲下跪的声音:
“想生个儿子——求各位高抬贵手,呜呜……”
黄大夫不带任何感情,权威地:
“好了,大家别噜苏了。”
一根催生针照打下去,在肚脐下子宫部位,液体进去了,孕妇再也逃不掉。任人摆布。
“……”
子宫后来开始收缩。
羊水破了。
早已受针药,破坏神经中枢,胎死腹中。故手术只是催生引产死胎,不涉人命。八九个月了,出来时还似有少许气息,发出微弱像小猫“喵——喵——”的叫声。不知是谁,大夫抑或护士,信手拿一方湿毛巾覆盖在小小的脸蛋上,连最微弱的声音也沉寂了。
这就是政策。
手术室的垃圾桶,是一个个白色蓝边的铁桶,盛满了垃圾:棉花、呕吐物、血块、组织、染了污渍的布、二三个月到九个月大的死婴、婴胎碎块……中国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没有尊严,还没有落脚处。
铁桶满了,工人用小车推出去。
耳畔犹有余音:
“大夫真能干!顺便给她结扎了吧。你上环,她爱人会得用自行车铁线给勾出来的……”
“别乱动,国家是为你好。”
……
小车上那几个垃圾桶,给推出来了。
医院花园的花槽,有一个男人。
他的照相机正对准一丛鲜艳的红花。为等对象下班,满有兴致地东拍西拍。
小车推近花槽,一个工人翻土,挖个坑洞,一个驾轻就熟地,把血污和婴尸,就坑洞给埋了,泥土再盖上去。整个过程理所当然。
泥土营养丰富,难怪不管种什么花,都特别艳红、常青。
王守艺呆呆地瞅着红花,脸开始变色……
他有点恶心。
可还没吃饭,胃里头空,只一腔酸水。
这时手拎两个铝质饭盒和筷子的张姑娘自饭堂那边走过来:
“嗳,守艺,等你‘对象’呀?刚才领导在夸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够呛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举起饭盒:
“我帮黄大夫打饭,她让我告诉你,真饿了,吃碗面条去。她还有好几个呢——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王守艺道,“我不饿。”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张姑娘见习期间,碰上这一阵的流水作业,才觑个空儿吃饭。
黄大夫问:
“今天吃什么?”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饿得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张姑娘吃了满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黄大夫笑,“我们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够苦,排骨只剩骨。”张姑娘还是吃得香。
有人走进来:
“黄大夫,你在吃饭哪。你‘对象’等你老半天,他说别烦你,叫我把这个给你。”
黄月媚接过了:
“人呢?”
“走了。刚走——他脸色不对劲。”
她不以为然地打开纸包包。有个指环……
指环?
还给她?
退婚?
分手?
她还含着一嘴的排骨饭,连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远去无踪。他再爱她,可他还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将来的孩子有报应?没有解释,言语无用。大气候如此。
黄月媚嘴里的饭和肉,从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永不结痂的伤口。
只有红花,千秋万世,沉默地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