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二十三、
我多么希望能够把给予我幸福的人的名字全部记在这里——我的回忆因他们而充实!其中一些人名字记录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是很多人于心中感到亲切的珍爱,而另外一些名字对我的大部分读者而言,却并不熟知。尽管他们产生的影响未能使他们名垂青史,但是对于那些生命因他们变得更加甜美、更加崇高的人来说,他们依然会被永远铭记。有幸遇见那些如诗般美好的人们的日子,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节日。与那些人握手,便能感受到他们传递过来的无言的、满溢的同情,他们的本性美妙而丰盈,使我们急切不安的精神获得安宁,那是多么神圣的安宁啊!搅扰我们心灵的困惑、愤怒和焦虑,成为梦魇一样的过往,当再次醒来时,我们耳目一新,上帝创造的和谐世界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充斥在每日生活中的阴郁琐事突然之间展开为无数光明的未来。总之,只要有这些朋友在身边,我们便感到一切安好。也许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们,也许他们以后再不会在人生路上与我们相遇,但是他们沉静而芳醇的气质却足以消融我们的不满与怨愤,让我们感到愈合的力量,恰如海水的苦涩被山泉的汇入冲淡。
经常有人问我:”人们不会使你厌烦吗?“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想,那些愚蠢而好奇的人的来访永远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那些新闻记者。我也不喜欢有人居高临下地迎合我的理解力——他们就像和你一起走路时试图缩小自己的步幅迎合你的脚步的人。这两类人都很虚伪,都同样令人厌烦。
我所接触的那一双双手,虽然无言,却向我表明了一切。有些手一接触便感觉到傲慢无礼。我也遇到过对快乐毫无感受能力的人,我握着他们冰冷的指尖时,感觉自己握着的是来自东北方向的风雪。而有些人的手中好像拥有阳光,与他们握手令我心中暖意融融。有时碰到的也许只是一只孩子依恋的小手,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蕴含其中的温暖与爱,正如其他人从充满深情的一瞥中所感受到的一样。一次热情的握手,一封友好的信件,都让我体会到最真切的快乐。
我有许多从未谋面的远方的朋友。这样的朋友真的太多了,我常常无法给他们一一回信。在这里我想对他们说,我永远感激他们亲切的话语,这种感激无论如何表达都不为过。
我认识许多才华横溢的人,也与他们交谈过,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与荣耀。只有认识布鲁克斯主教的人,才能明白拥有他的友谊是怎样的人间乐事。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他的膝头,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大手,莎莉文小姐则在我另一只手中拼写他所讲的关于上帝的精神世界的美妙话语。我怀着孩童的喜悦和惊奇听他述说,虽然我达不到他的精神境界,但他却让我体会到生命中真实的快乐。每次我都会带着一份美好的思想离开,这美好的思想随着我的成长而生根发芽,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深刻。我曾因为世上有如此多的宗教而感到困惑不解,他对我说:”海伦,世上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宗教,那就是爱。全心全意爱你的天父,尽你所能爱上帝的每一个孩子。要记得,善的力量必然会战胜恶。这样,通往天堂的钥匙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他的一生正是这种伟大真理的完美诠释。在他高贵的灵魂中,爱和最广博的知识都与信仰相互交融,凝结成深刻的洞察力。他看到:
上帝在一切争取解放和升华的灵魂中;
上帝在一切谦卑、温柔和美好的灵魂中。
布鲁克斯主教没有教我具体的教义和信条,但是他把两种伟大的观念刻印在我的脑海中——上帝的慈父之爱和人类的兄弟之情。他让我明白这些真理是一切教义和信仰的基础。上帝就是爱,上帝就是我们的父,我们都是他的孩子。因此,最浓最黑的乌云终会消散,虽然公平正义可能暂时蒙冤,但罪恶不义却终无容身之地。
我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太幸福了,因此很少去考虑未来。但我知道有几位我非常珍爱的朋友在上帝那边美丽的世界中等我。岁月匆匆流逝,但我觉得他们似乎就在身边。如果什么时候他们像离去之前那样,过来握住我的手跟我说些亲密的话,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自从布鲁克斯主教去世之后,我从头到尾把《圣经》读了一遍;我还读了一些与宗教相关的哲学作品,其中包括斯维登堡的《天堂与地狱》和德拉蒙德的《人类的进化》;但我却没找到比布鲁克斯主教那爱的信仰更能给灵魂以满足的信条和体系。我认识亨利.德拉蒙德先生,回忆起他那有力的、温暖的握手,就如同感受到一种祝福。他是一个最富有同情心的朋友,而且他的知识是如此渊博,态度是如此和善,有他在身边,你绝不会感到乏味。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奥利弗.文德尔.霍姆斯医生的情形。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邀请我和莎莉文小姐去他家做客。当时正值早春时节,我刚刚学会说话。一到他家,我们便被带进书房,他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中,身边壁炉中的炭木噼啪作响,火苗燃得正旺。他说,他正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而且在倾听查尔斯河水的汩汩水声吧。“我试探着说道。
”没错,“他回答道,”查尔斯河让我想到很多美好的事情。“书房里弥漫着油墨和皮革的清香,我便知道这里一定放满了书籍,我本能地伸出手去寻找,手指无意中落在一本精美的丁尼生诗集上。当莎莉文小姐告诉我这是本什么书时,我便开始背诵起来。
碎了,碎了,碎了,
拍碎在你灰色的礁石上,啊,大海!
我突然停了下来,感觉有泪水滴落到手上。我使我热爱的诗人落泪了,一种巨大的忧伤袭上我的心头。霍姆斯医生让我坐在他的扶手椅中,给我拿来各种有意思的东西让我把玩。后来,我又依照他的要求背诵了《鹦鹉螺》,那是我当时最喜欢的诗歌。在那之后,我又见过霍姆斯先生很多次,除了喜爱他的诗歌,我也越来越喜欢他这个人。
拜访霍姆斯医生不久之后的一个美丽夏日,我和莎莉文小姐到惠蒂埃家中去拜访。他的家在梅里马克河旁一处僻静的房子里。他举止温雅有礼,讲话别致有趣,我心中很是喜爱。他自己写的诗集中有一部凸版印刷本,我读了其中一首名为《上学的日子》的诗。看我能把音发得那么好,他非常高兴,他说他听我说话一点儿困难都没有。接着我问了他很多关于这首诗的问题,把手放在他的唇上来读出答案。他告诉我,他就是诗中那个小男孩,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莎莉,还有很多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还背诵了《赞美上帝》,在背诵最后结尾的诗句时,他把一尊奴隶的雕像放在我手中。奴隶蜷曲着身体,镣铐从他身上落下,恰如天使把彼德带出监狱时镣铐从他的四肢落下一样。后来我们又去了他的书房,他为我的老师莎莉文小姐亲笔签名,还对她的工作表达了敬佩之情。(您将您亲爱的学生的心智从桎梏中解放出来,我对这高尚的工作无比敬佩。您真诚的朋友,约翰.惠蒂埃。)他对我说:“她是你精神的解放者。”最后,他领着我们来到门口,轻吻我的额头以作告别。我答应来年夏天再来看他,可是还没等我兑现诺言,他便告别了人世。
爱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八岁时就认识他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爱也与日俱增。在我遭受痛苦和磨难的时候,他的睿智和温柔的同情给了我和莎莉文小姐巨大的支持,他强有力的大手帮助我们渡过了许多困境。他不但对我们伸出援手,也对千万个像我们这样遭遇困难与窘境的人提供无私的帮助。他给教义的旧皮囊中装满了爱的新酒,他向人们展示了信仰、生活与自由的真谛。他所教导我们的一切,都完美地体现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对国家的热爱,对所有同胞的亲善,以及对积极向上的生活的真诚渴望。他是一位先知,一位人类灵魂的引领者,一位《圣经》教义的有力执行人,也是全人类的朋友——愿上帝保佑他!
我已经描述过我与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了。从那以后,我们在华盛顿还有他美丽的家中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的家位于布雷顿岛海角的深处,紧邻巴德克,那个村子因为查尔斯.达德利.沃纳的作品而为人所知。我们要么是在贝尔博士的实验室中,要么是布拉多尔岸边的田野中,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我们聆听他讲述他的实验,还协助他放风筝——他想通过放风筝发现未来控制飞行器的原理。贝尔博士对很多科学领域都很精通,他还具有让他接触的任何学科都变得有趣的本领,能把最深奥难懂的理论讲得有声有色。他让人感觉,只要你肯多花一点时间,那你也能成为发明家。他性格中还有幽默而诗意的一面,他对儿童的爱意最为深厚。当怀抱着一个小小聋儿时,他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为聋儿能更好地生活下去而努力工作,而取得的成果为后世的一代代聋儿带来福音。我们不仅因为他自身的巨大成就爱他,更因为他唤醒了他人的潜能而爱他。
我在纽约度过的两年时光中,有机会与许多鼎鼎大名的杰出人物交谈,有些人我此前从未想过能与他们相见。我和他们大多数人的第一次见面都是在我的好朋友劳伦斯.赫顿的家里。能够到赫顿美丽的家中拜访他和亲爱的赫顿夫人,参观他们的图书室,阅读才情非凡的朋友们为这对夫妇所写的留言——美妙的情感和杰出的思想闪耀其中——真是莫大的荣幸。赫顿先生有一种天赋,能够把每个人最好的思想和最美的情感挖掘出来,人们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不必去读《我认识的男孩》,人们就能了解他——他是我认识的最慷慨、最温柔的男孩,是可以患难与共的好朋友。无论是自己的同胞友人,还是猫猫狗狗,他都以爱相待。
赫顿夫人也是一位久经考验的真正朋友。我心中许多最甜蜜、最珍贵的回忆 ,都源自于她。在大学学习期间,她给予了我最多的建议和帮助。每当我感到学业艰难,感到灰心丧气的时候,她都写信鼓励我,让我再次乐观起来,鼓起勇气去面对。从她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认真完成一项艰难的工作,会让下一项工作变得简单容易许多。
赫顿先生介绍我认识了许多他的文学界的朋友们,其中最伟大的就是威廉.迪安.豪威尔斯先生和马克.吐温了。我还见过查德.华生.吉尔德和埃德蒙德.克莱伦斯.斯特德曼。我还认识查尔斯.达德利.沃纳先生。他是最令人钟爱的朋友,他讲的故事是最有趣的。他有着非常博大的爱与同情,真的可以这样说,他像爱自己一样爱他的邻居,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有一次沃纳先生带着另一位可爱的田园诗人约翰.巴勒斯来看我。他们都温文尔雅,极富同情心,我感受到他们的人格魅力与他们的文字和诗歌一样璀璨夺目。当这些文坛巨匠们随意谈天说地,并不时深入讨论某些问题时,我总是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他们的谈话是那样妙语连珠,深邃隽永。我就像小阿斯卡尼俄斯似的,步履蹒跚地跟随埃涅阿斯雄伟的英雄步伐,随着他迈向伟大的命运。不过他们对我讲话时却非常亲切。吉尔德先生跟我讲述他趁着月色穿越广袤的沙漠到金字塔去的旅行。在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中,他在纸上签名的印迹特别深,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摸出来。这让我想起,黑尔博士的签名总是体贴地用盲文书写。我通过马克.吐温的唇语读过他一两个精彩的故事。马克.吐温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说话和做事的方式。同他握手时,我能感受到他闪耀的炯炯目光。他用难以描绘的滑稽语调说出他那些愤世嫉俗的至理名言。即使这样,他还是会让你感到,他的内心深处像史诗《伊利亚特》一样,怀着对人间的深切悲悯。
我在纽约还遇到了很多其他有趣的人物,比如受人爱戴的《圣尼古拉斯》的主编玛丽.梅普斯.道奇夫人,《帕齐》的可爱作者里格斯夫人(凯特.道格拉斯.威金)。她们给我寄来我渴望已久的美好礼物,送给我阐述着她们思想的书籍,还有点亮心灵、启迪灵魂的信件,还有那些照片——我总是一遍一遍让别人为我描述其中内容。当然还有很多好朋友无法一一道来,他们都是天使,有些美好与善良神圣而高贵,绝非冰冷的文字所能体现与表达。其实在谈到劳伦斯.赫顿夫人时,我心里也颇为犹豫,唯恐用文字不能传达她的美好。
我最后再提一下我另外两位朋友。一个是匹茨堡的威廉.陶夫人,我常常到她在林德赫斯特的家中做客。她做的事情永远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同她交往的这些年中,她的慷慨大方和睿智忠告,让我和我的老师永远铭记。
另外一位朋友,我同样深怀感激。他掌管着庞大的企业,以强有力的管理能力而声名远播。他的杰出才能使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他待人友善,总是默默地做着好事。我还接触到这个令人尊敬的圈子中的许多人们,但我不能讲出他们的名字。不过我一定要感谢他的慷慨和关爱,正因如此我才得以进入大学学习。
正是我这些朋友们构成了我的生命故事。他们用各自数不清的方式将我的缺陷转变成荣耀,使行走在无声无形阴影中的我,依然能够享受安详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