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七、
在我接受教育的过程下，下一个重要目标是学习阅读。
我学会拼写一些单词之后，老师马上就给我做了许多一条条的硬纸板，硬纸板上面写着单词，每个字母都是凸出来。我立刻就明白，这些凸出的字母组成了一个个单词，每个单词代表一件物体、一个动作或一种特性。我有一个框子，可以在里面把这些字排成短短的句子。不过，在学会把句子放进框子之前，我曾先把这些单词放在相应的物体上。比如，我找到写着“娃娃”“在”“上面”“床”这几个单词的薄纸板，我就把每个单词放在相应的具体物体上。之后我再把娃娃放在床上，把“在””床“和”上面“几个单词放在娃娃旁边，就这样把这些单词拼成了一个句子，同时又用具体的物体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有一天，莎莉文小姐后来和我讲，我把”女孩“这个词板用别针别在了自己的背带裙上，然后站到衣柜里面，把”在“”衣柜“”里面“这个单词放在衣柜的架子上。再也没有比玩这个游戏更让我开心的事情了。老师和我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们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排列起来，再组成描述物体的句子。
从印着凸字的硬纸板条到印刷的书籍之间的距离仅仅一步之遥。我开始拿着”启蒙读本“，在里面寻找我认识的字。当我找到的时候便无比快乐，简直就像玩捉迷藏一样开心。我就这样开始了阅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够阅读连续的故事了，不过这些我会在后面提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规范的课程。即使在我最用功的时候，学习的过程也更像是玩耍。莎莉文小姐教我的一切都是用美丽的故事或诗歌来进行阐释的。只要发现有什么愉快的或令我感兴趣的东西，她就会跟我谈论起来，仿佛她自己也是个小姑娘似的。那些令许多孩子感到恐惧的东西，比如学起来痛苦而缓慢的语法、难做的算术题和难理解的定义，今天回想起来，都是我学习过程中最珍贵的记忆。
我无法解释莎莉文小姐对我的奇妙感应，她了解我的欢乐，也知道我的愿望。也许是她和盲人长期相处的原因吧。除此之外，她还有了不起的描述能力。她总是将枯燥乏味的细节一带而过，从来不唠唠叨叨地问我些问题，看看我是不是把前些天教的课程都记下了。对于那些枯燥抽象的科技术语，她会一点一点地导入，她使得每一个学科都变得真实可触，我想记不住她教的内容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室外阅读和学习，比起屋子更喜欢充满阳光的小树林。我最开始上的那些课程，都充溢着小树林的气息——松针散发的清新气息和野葡萄的甜美香气融在一起的味道。坐在一株野鹅掌揪洒下的舒适的阴凉里，我领略到了这样的思想：世间万物都向我们提示某种经验教训，展示某种感悟启示。”万物的可爱之处使我懂得了凡事必然有其所长。“的确，那一切能够发出或是嘤嘤声，或是嗡嗡声，或是会唱歌，或是能开花的东西在我的教育中发挥了它们的作用——我用手捏着天生大嗓门的青蛙、蝈蝈和蟋蟀，直到它们忘记了自己难堪的处境，发出尖尖的、震颤的鸣叫，还有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和各色野花，以及盛开的山茱萸、紫罗兰和含苞欲放的果树。我触摸绽开的棉桃；用手指抚弄棉花柔软的纤维和毛茸茸的籽粒；我感觉到风吹过玉米秆时低沉的飒飒之声，掠过长长的树叶时如丝如缕的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小马因为生气发出的喷鼻声——当时我们在牧场上把它抓住，正努力把嚼子放进它嘴里。啊，天啊！我多么清楚地记得小马的呼气中那带着浓浓苜蓿芳香的气息呀！
有时候我黎明就起身出来，偷偷地走到花园里。破晓时的花花草草上还带着浓重的露水。几乎没人会知道，把晨风中悠然轻舞的玫瑰花或是百合花轻轻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快乐啊！有时我在正采摘的花朵里捉住一只昆虫，便能感觉到这个小东西的一双小翅膀猛然扇动、轻轻摩擦的微弱声音——那是它意识到外部突如其来的挤压时的惊恐表现。
我常常喜欢去的另外一个地方是果园。大约七月份水果就开始成熟了。毛茸茸的水蜜桃自己会垂到我的手里。当微风快乐地在果树中飘来飘去的时候，熟透的苹果会滚落到我的脚下。啊，当我把果子拾到背带裙里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快乐欢喜啊！我会把脸庞紧贴在苹果光滑的、仍然带着阳光余温的脸蛋上亲密一番，然后蹦蹦跳跳地向家里跑去！
我们最喜欢到凯勒码头去散步，那是田纳西河边的一处年久不用的破旧的木码头，当时在内战时，这时曾经被用来供士兵登岸。那里见证了我们度过的许多快乐时光，我们曾在那儿以游戏的形式学习地理知识。我用卵石建起堤坝，构筑岛屿和湖泊，挖掘河床，只是觉得很好玩，殊不知道我正在不知不觉地学到很多知识。听着莎莉文小姐给我描述这里有座炽热的火山，那里有被埋葬的城市，还有移动的冰河以及其他许多同样奇怪的东西所组成的巨大的圆形物——地球，我感到越来越惊奇。为了能够让我摸到山峰和山谷，用手指体验蜿蜒曲折的河道，她用黏土做了一幅立体地图。我特别喜欢这些，可是，当她讲到地球分为不同的气候带和两极的时候，我却完全糊涂了，不过这倒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用来表示气候带的绳子和用来表示南北极的橙木棒活灵活现的，那种感觉使我直到今天一提起气候带，就会想起那些一圈一圈的绳子来。而且我觉得如果有人愿意的话，那他一定能让我相信北极熊会真的顺着北极的杆子往上爬。
要说我最不喜欢学的，那就应该算是数学了。从一开始我对数字的科学就没什么兴趣。莎莉文小姐把珠子一串串地串在一起，希望用这种办法教我学会数数。她又用幼儿园小朋友玩的草棍来教我加法和减法。每次我摆弄上五六组之后就会失去耐心。当我把这些计算做完，觉得从良心上过得去了，就会立刻出去找伙伴们玩。
我学习动物学和植物学的方式也同样轻松愉快。
有一次，有位先生——他的名字我记不得了——给我送来了一堆化石。有带有美丽纹路的软体动物的壳；有带着鸟爪印痕的小砂岩；还有一棵漂亮得像浅浮雕一样的蕨类植物。这些化石像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大洪水以前的世界的大门。当我聆听莎莉文小姐描述那些曾经在远古的原始森林中出没的巨大的、可怕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何发音的野兽时，我又激动又害怕，手指都不由得颤抖起来。那些野兽把巨树的枝丫撕扯下来吞食，最终消亡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代的凶险沼泽中。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陌生的动物时常出没在我的梦境之中。这种略显悲凉的感觉为我如今快乐的、充满了阳光与玫瑰，并回响着我的小马的轻柔蹄声的美好时光涂上了一抹阴沉的底色。
还有一次，有人送给我一个美丽的贝壳。带着孩子的惊喜和欢乐，我了解到一个小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建造出光亮的螺旋外壳作为自己的居所。我还了解到，在风平浪静的寂静的夜晚，鹦鹉螺又是如何在印度洋蔚蓝的海水中乘着自己的”珍珠船”航行的。在我了解海洋的儿女生活和习性上的许多趣事之后——在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中，小小的珊瑚虫如何筑起了美丽的珊瑚岛，以及有孔虫如何形成了许多岛上的白色粉末小丘，等等——老师便开始给我读《鹦鹉螺》，并且告诉我软体动物造壳的过程就是人类思想发展过程的象征。鹦鹉螺的隔膜能够使它从水中吸收的物质发生改变，使那些物质转化为自身的一个有机部分，奇迹也由此而发生。而我们积累的点点滴滴的知识也进行了这样的变化，最终凝结成思想中的珍珠。
后来，一株植物的生长再次为我们提供了上课的素材。我们买了一株百合，并把它放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不久，尖尖的嫩绿色花苞有了绽开的迹象。首先是外面像手指一样纤长娇柔的叶子慢慢开放，把被它们遮挡的美展露开来——我觉得似乎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不过一旦开始绽放，花开的进程便愈发快了起来，整个过程非常有序，似乎依照既定的规范进行着。总有一个花苞比其他的都要大些，也更加美丽些。她更为炫耀地站在最前面，仿佛在丝绸般柔软的袍衣中居住的是上天授权的百合女王似的。其他的姊妹花则更羞怯一些，慢慢把青绿的头巾褪去。最后所有的花朵都绽放开来，摇摇坠在枝头，美丽无比、清香四溢。
有一段时间，满是植物的窗台上还放着一个球形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十一只小蝌蚪。我还记得我观察它们变化时的急切心情。我把手伸进鱼缸里，小蝌蚪们便开始飞快地窜来窜去，它们在我的手指缝里滑过去的时候，真是好玩极了。一天，一个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跳过了鱼缸沿，摔落在地上。我找到它的时候，感觉它已经快不行了，唯一的生命迹象只是微微摆了一下尾巴。不过，它一回到自己的生活环境中，便一猛子扎到了鱼缸的底部，一圈一圈快乐地游了下来。它大胆地一跃，使它看到了外部世界，现在它心满意足了。它会静静地待在巨大的倒挂金钟树下自己那美丽的玻璃屋子里，直到有一天变成了青蛙，获得应有的尊严。到那个时候，它会生活在花园尽头树木繁茂的池塘中，在池塘里歌唱，用自己奇怪的情歌装点仲夏之夜。
我就这样从生命中获得生命的知识。最初的时候，我懵懵懂懂，完全前途未卜。是我的老师为我打开了明朗的新世界，使我懵懂的认识得以健全发展。自从她来到我身边，我周围的一切便散发出爱与欢乐的光芒，一切都充满了意义。她从未放过任何一个向我指出万物之美的机会，她也一直尽一切努力用思想、用行为，甚至用亲身示范的方式使我的生命变得美好而有价值。
正是老师的天赋、她敏锐的同情心、她深情而又体贴的教育，使我的学习的最初几年如此美好和快乐。她总能抓住最恰当的时刻来传授知识，使得接受的过程特别愉快，而且轻松易懂。她明白孩子的思想就像浅浅的溪流，叮叮咚咚、欢快地流过教育过程中的多石的河床——在这儿映照出一朵花，在那儿映照出一丛灌木，还有更远处的一朵薄云。她一路上尽心尽力地引导我的思想，她知道我那像溪流一样的思想，应该不断有山间的小溪和涌动的暗泉的加入，直到它最后汇入一条宽阔深邃的河流，能够在它平静的水面上映照出波浪般起伏的山峦，映照出绚丽多姿的树影和蓝天，以及一朵小花的甜美面孔。
任何一个老师都能把孩子带到教室中，但并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够使他学习。只有当孩子无论忙碌还是悠闲，都能感受到自由的时候，他才会高高兴兴地学习。他必须真的体会到成功的激动和失望的伤心，之后都能意志坚定地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任务，下决心勇敢地以自己的舞步阐释课本中枯燥乏味的规定动作。
老师和我是这样亲近，我几乎不觉得自己已经和她分开。我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感到的巨大喜悦，这多少是我天性如此，多少是因为她的影响呢，我永远也说不清楚。我觉得她的存在和我的存在密不可分，我生活的足迹就存在于她的足迹之中。我一切最优秀的模样都属于她——我所拥有的全部才能、全部灵感和全部欢乐，都是因为她充满爱心的触摸而被唤醒的。
八、
莎莉文小姐来到塔斯坎比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可是件大事。家里每一个人都准备了让我惊喜的礼物，但是最让我高兴的是莎莉文小姐和我也为每一个人准备了惊喜。围绕着礼物而弥漫开来的神性气氛最令我兴奋。我的朋友们为了激起我的好奇心可谓绞尽脑汁：要么用暗示的方法，要么在最关键的时候装模作样停下来，把要紧的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莎莉文小姐和我一直玩猜谜的游戏——在如何使用语言方面，这个游戏比任何规定的课程教会我的东西都要多得多。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围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火前玩猜谜游戏，随着圣诞节一天天临近，游戏也越来越令人激动。
圣诞节前夜，塔斯坎比亚学校的孩子们要竖起圣诞树，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在学校大厅的中央，一棵美丽的圣诞树在柔光中闪烁，枝丫上挂满了美妙的果子。这是幸福的巅峰时刻。我围着圣诞树欢跳雀跃，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当我知道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份礼物的时候，简直高兴极了。那些准备了这棵圣诞树的好心人允许我把礼物递到孩子们的手上。送礼物的过程太令人开心了，我都顾不得停下来看看自己的礼物是什么。当一切就绪，我准备好看我的礼物时，心情万分急切，真正的圣诞节马上就要来临了。朋友们早已千方百计地给我暗示，于是我知道我会得到诱人的礼物，心情早已无比激动，可我知道这些礼物并非暗示的那些。老师说那些礼物比我现在得到的这些还要精美许多。但是，他们劝说我先好好享受学校的礼物，等到明天一早再体验其他礼物带来的惊喜。
那天夜里，我挂好了圣诞袜之后，过了很久都睡不着。我闭着眼睛假寐，一直非常警觉地想看看圣诞老人来了之后到底会做些什么。最后我还是抱着一个新的娃娃和一只白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是我第一个醒来，第一个用“圣诞快乐！”把全家人唤醒的。我不仅在圣诞袜中找到了惊喜，我还在桌子上、在所有的椅子上、在门边、在窗台上都发现了惊喜。真的，我一抬脚就会碰上包在棉纸中的圣诞小礼物。不过，当老师送给我一只金丝雀作礼物的时候，我的幸福之杯真的满得流溢了。
小蒂姆非常听话，它会跳到我的手指上，吃我手心里的蜜饯樱桃。莎莉文小姐教我如何照料好我的新宠物。每天早晨吃过早餐后我都会给它洗澡，并把它的笼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使味道清新宜人。之后，我在它的杯子里放满新鲜的菜籽和从水井房刚打来的水，并且在它的秋千上挂上一小簇繁缕。
一天早晨，我到水井房去打水准备给它洗澡的时候，把鸟笼子放在了窗台上。我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感到一只大猫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但是当我把手放进鸟笼里却没有摸到蒂姆漂亮的小翅膀，它的小尖爪子也没来抓我的手指，我便知道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小歌手了。
九、
我生命中的下一个重要事件是1888年5月到波士顿去。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出发前的准备、与老师和母亲一起上路，以及漫长的旅途和最后到达波士顿的情景——所有这些至今仍然恍然如昨，历历在目。这次的旅行和两年前我到巴尔的摩的旅行是多么不同啊！我不再是那个坐立不安、容易激动的小家伙了，不再需要火车上的所有人都关注我、逗我开心了。我坐在莎莉文小姐旁边，怀着强烈的兴趣听她给我描绘她看到的窗外的景色：美丽的田纳西河、一望无垠的棉田，还有山丘和树林。车站上有放声大笑的黑人，他们向火车上的乘客招手示意，穿过车厢售卖美味的糖果和爆米花。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我的大布娃娃南希，她穿着新做的方格布的裙子，戴着一顶打褶的宽边遮阳帽，用两只珠子做的眼睛盯着我。有时候当我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莎莉文小姐的描述时，我就会想起南希的存在，于是便把她抱起来。不过一般来说，我都安慰自己说她已经睡着了，以此来平息良心上的不安。
因为我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提到南希了，所以我希望在这儿讲一下我们到波士顿之后她的悲惨经历。她浑身都是泥——那是我强迫她吃泥饼的结果，尽管她从来没有表示过她喜欢吃泥饼。珀金斯学院的洗衣女工偷偷地把她拿去清洗，对于可怜的南希来说，她根本承受不了。当我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堆乱糟糟的棉花。要不是摸到她用那两只珠子做的眼睛责备地看着我，我都不可能认出她就是南希。
当火车终于抵达波士顿火车站时，就像美丽的童话故事变成了现实一样美妙。童话故事里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们一到珀金斯盲人学院，我就和那里的小盲童们成了朋友。我发现他们懂得手掌拼写，这让我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用我自己的语言和别的孩子谈话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呀！在这之前，我就像一个通过翻译才能讲话的外国人。而在劳拉.布里奇曼学习过的这这所学校里，我就像生活在自己的国家一样。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充分意识到我的新朋友都是盲童的事实。我知道自己看不见，可是这些急切地跑过来围在我身边的可爱的孩子们，这些和我一起尽情玩耍嬉戏的孩子们，他们怎么可能也看不见呢？我与他们谈话时，他们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了解到他们通过手指的触摸来读书。我至今记得我当时既吃惊又心痛。尽管很早以前人们就告诉我这一点，尽管我知道自己的缺失，可是我还是隐约地觉得他们既然能听到东西，那么他们必然会具备某种“第二视力”。所以当我看到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都被剥夺了某种宝贵的天赋能力时，我在心理上真的无法接受。不过他们是那样的开心和满足，与他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仅仅与盲童们度过了一天的时光，我便很快适应了新环境，感觉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此后，我热切地期盼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愉快的体验，日子像飞一样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不曾经历的，在我心里，波士顿就是古往今来全部的世界。
在波士顿期间，我们去参观了邦克山。在那里我上了有生以来第一堂历史课。听着曾经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英勇战斗过的战士的故事，我内心无比激动。我数着台阶爬上了纪念碑，当我一级一级拾级而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那些士兵是否也曾爬上这个巨大的楼梯，向下面地上的敌人开火。
第二天我们坐船去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航行，也是我第一次坐轮船出行。在船上航行简直太有生命的感觉了，太有行进的感觉了！不过我误以为机器的轰鸣声是滚滚的雷声，于是吓得大哭起来，因为我担心如果下雨的话，我们就不能在露天野餐了。我觉得普利茅斯最令我感兴趣的便是最初的移民们登录的那块巨大岩石。我能够触摸它，或许正是这种触摸使得清教徒移民的到来和他们的辛苦劳作与杰出成就对我而言显得更为真实。在移民纪念厅里，一位慈祥的绅士送给我一块普利茅斯巨岩的小模型，我便一直把它捏在手里，用手感受着岩石的曲线。我摸到了岩石中间的裂缝，也摸到了岩石上浮雕的数字“1620”。我在心中反复思量我所知道的一切有关清教徒移民的神奇故事。
他们造就了艰巨而壮丽的伟业。这伟业似乎闪耀着光芒，激发出我无尽的童稚想象！他们在我心中成为了理想的化身：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寻找家园，是最勇敢、最慷慨的人！我想，他们所渴望的是自己的自由，更是人类的自由吧。多年以后，当我得知他们曾做出令我们羞耻的迫害他人的行径时，我感到极度震惊与失望，即使我们同时赞美他们为我们建立了“美丽国家”的勇气和力量。
我在波士顿结交的许多朋友之中，有威廉.恩迪科特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对我特别亲切，特别友好，为将来许多美好的回忆撒下了种子。一天，我们拜访了他们在贝弗利农庄的漂亮房子。那里的回忆令我心生愉悦：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怎样穿过他们的玫瑰园；他们的两只狗——大利奥和卷毛长耳朵的小弗里茨——怎样出来迎接我；跑得最快的马儿尼姆罗德怎样用鼻子拱我的手，要我拍拍他，给他糖吃。我还记得那片海滩，那是我第一次在沙地上玩耍。那里的沙子平滑而坚硬，和布鲁斯特的掺杂了很多海草和贝壳的松软尖利的沙子完全不一样。恩迪特先生告诉我从波士顿开往欧洲的大轮船会从这里经过。之后，我还与他见过几次面，他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没错，每当我说起波士顿是那样一座“好心肠的城市”的时候，我心里自然都会想到他。
十、
珀金斯学院放暑假之前，我和老师被安排到在科德角的布鲁斯特居住的霍普金斯夫人家里度假——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开心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到来的快乐和我听过的那些关于大海的奇妙故事。
我对那个夏天最生动的记忆就是海洋。我一直住在远离大海的内陆，从没有呼吸过一丝一缕带着盐味的海风。不过，我在一本叫作《我们的世界》的大书里读到过关于海洋的描写，那些文字使我内心充满了惊奇，并且热烈地渴望触摸威力无边的海洋，感受海浪的咆哮。现在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那颗小小的心脏便因这热切的期盼而激动地狂跳不止。
别人刚刚帮我把游泳衣穿好，我就迫不及待地一路跳着蹦着来到沙滩上。我没有任何害怕的念头，便一头扎进凉丝丝的海水中。我感受到翻腾的波涛，海水的浮力令我内心的兴奋与欢乐简直要满溢出来了，身体因快乐而微微颤抖。忽然间，我的狂喜变成了恐惧，因为我的脚撞上了一块石头，没等我做出反应，一个大浪便迎头打来。我用力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能够支撑我的东西。可我能抓到的却只有海水和随波浪漂到我面前的海草。我发狂一般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海浪似乎在跟我做游戏，在它们疯狂的嬉闹中，我被一个个浪头卷过来，抛过去。简直太可怕了！坚实可靠的大地从我脚下溜走了，所有的东西——生命、空气、温暖和爱——都被这个陌生的、裹挟一切的东西关在了外面。终于，大海好像厌烦了我这个新玩具，便把我抛回到岸上，老师立刻把我紧紧拥在怀中。啊，那温柔的拥抱、长长的拥抱，给了我怎样的慰藉啊。当我从巨大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刚刚能说话的时候，便立刻质问道：“是谁把盐放到水里的？”
从第一次在水中的惊险体验中恢复过来之后，我便感到穿着泳衣坐在海边的大岩石上，感受大海的波涛不断地撞击岩石，任飞溅的浪花像小雨一样洒在身上的滋味特别美妙。我能感受到重若千钧的海浪猛烈地撞击海岸时，鹅卵石被震动得嘎嘎作响的声音，整个海浪有节奏的悸动而震颤。破碎的浪花回退聚集，为了发动更猛烈的跳跃。我则稳稳地坐在岩石上，紧张又着迷地感受着大海的冲击和海浪的咆哮。
在海滩我总是待不够。海边的空气自由而清新，没有受到任何污染，那种味道就像是能让人冷静从容的思想一般。海边的贝壳、鹅卵石，还有附着着很多微小生命的海草，都一直令我着迷，爱不释手。一天，莎莉文小姐在浅水里抓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那是一只巨大的马蹄蟹，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只马蹄蟹。我抚摸着它，想着它居然把房子驮在背上，真是太奇怪了。我突然想到，它也许能成为我的一个愉快的宠物，于是我就用双手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家里拖。这家伙非常重，拖着它走了半英里路就费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很是为自己的壮举感到得意。我喋喋不休地缠着莎莉文小姐，直到她把马蹄蟹放进水井旁边的一个水槽中才罢休。我觉得那个水槽很安全，马蹄蟹是不会跑出去的。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跑到水槽边看的时候，真是糟糕，它不见了！没人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更没人知道它是怎么跑掉的。当时我简直失望到了极点，不过我渐渐地明白过来，强迫那个笨拙的、可怜的东西离开适宜它生存的自然环境不是件仁慈的事情，也不够聪明。过了一段时间，我想着它也许已经回归了大海吧，这个想法让我高兴了许多。
十一、
秋天，我回到了南方的家中，心中满满都是快乐的回忆。每当我回忆这次北方之行，我都会对旅程中丰富的经历和多彩的体验感到无比惊喜。似乎一切从此开始，一个蕴藏着无尽珍宝的美丽新世界在我脚下展开，在每个转角我都会发现新的惊喜，得到新的信息。我投身到一切事物之中，一刻也不愿停歇，我的生命处于兴奋的永动状态，就像那种将整个生命塞进短短一天的小小昆虫一样。我遇到了许多人，他们通过在我手心写字的方式跟我交谈。由于心意相通，思想和思想得以碰撞、交织。看啊，奇迹就这样产生了！我的头脑与他人头脑之间的不毛之地便如同玫瑰般绚丽地绽放了。
秋天的那几个月，我与家人在避暑农舍中度过，那农舍坐落在离塔斯坎比亚十四英里远的山上。因为附近有座早已废弃的石灰岩采石场，因此那座山被称作费恩采石场。从山顶上的石间山泉中形成的三条小溪欢快地流过，只要有山石想挡住它们的去路，它们就或者蹦跳而过，或者欢笑着一跃而下，形成奔涌的小瀑布。山中空地上则长满了野生的蕨类植物，密密麻麻遮住了石灰石床，在有些地方甚至把小溪也遮住了。除此之外，山中全是茂密的树林，有巨大的橡树，还有高大壮观的常青树，树干像布满青苔的柱子，枝丫上则挂满了常青藤和槲寄生，还有柿子树，它们的味道弥漫在树林的每一个隐蔽的角落——那是一种迷幻的、芬芳的味道，令人不由得心生喜悦。在一些地方则生长着野生的圆叶葡萄和南方特有的一种叫斯卡珀农的葡萄，葡萄藤在树与树之间盘桓交错，形成绿色的凉棚，数不尽的蝴蝶与嗡嗡的昆虫在上面憩息。傍晚时分，徜徉在这片枝叶交叠、绿意浓浓的世界中，嗅闻那日暮时分从地上袅袅升起的清凉芬芳的气息，任自己陶醉其中，真是人生快事。
我们的农舍有点像简陋的营房，但它的位置很好，位于山巅，掩映在浓密的橡树和松树丛中。在一条长长的开放的走廊两侧，分别是一字排开的小房间。房子的四周是宽阔的游廊，那里山风吹拂，带来树林甜美的味道。我们大多都待在游廊中——在那里工作，在那里吃饭，在那里玩耍。后门外有一棵巨大的灰胡桃树，台阶便依树而建。大树离我们那么近，我伸手便能摸到它，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树枝在风中摇摆，树叶在秋风中飞旋而落。
总有很多客人到费恩采石场来。到了晚上，男人们在篝火旁玩牌，在闲聊和游戏中消磨时间。他们讲起猎捕各种野禽、野兽，还有钓鱼的各种奇遇——他们射杀了多少野鸭和火鸡啦，捉到过多么“凶猛的鳟鱼”啦，捕获过最狡猾的狐狸啦，骗过了最机灵的负鼠啦，追赶上跑得最快的小鹿啦。最后我完全相信，什么狮子、老虎、黑熊以及其他所有的野兽，面对这些诡计多端的捕猎高手时，肯定都不堪一击。夜深时，这群快乐的朋友在四散开来准备睡觉、彼此互道晚安的时候，大声嚷着的却是“明天去打猎啊！”
男人们都睡在门外的走廊上，在屋里我都能感觉到狗和躺在床铺上的猎手们沉重的呼吸声。
黎明时分，咖啡的香味、猎Q的碰撞声和男人们走来走去的沉重脚步把我唤醒，他们都希望能在这狩猎的季节鸿运高照。我还能感觉到马蹄的蹬踏。猎手们都是从城里骑马来的，他们把马栓在树下，已经在树下站了一夜的马儿高声嘶叫着，迫不及待地要出发。男人们终于骑上马，正如古老的歌曲中所唱的那样，骏马在叮当的缰绳铃声和噼啪的马鞭声中疾驰而去，猎Q在前面奔跑，捕猎高手们“一路呼喊、一路欢叫”着绝尘而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家开始为户外烤肉做准备。我们在地上挖的深坑中点燃了火堆，坑上则交叉放着大棍子，棍子上挂着叉在烤肉叉上的肉转动着。黑人们蹲在火坑周围用长长的枝条驱赶苍蝇。餐桌还要很久才会摆好，可是烤肉的香味早已把我馋得饥肠辘辘了。
当准备工作的兴奋和忙乱到达顶点的时候，外出打猎的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又热又累，步履蹒跚，疲惫不堪。马儿们也都浑身大汗，猎Q们都剧烈地喘着粗气，筋疲力尽而且垂头丧气——一丁点的猎物都没打到！每个人都宣称自己至少看见了一头鹿，而且已经离那头鹿特别近了。不过不管猎Q如何穷追不舍、无论猎Q瞄得如何精准，反正扳机啪地响过之后，就怎么也看不到鹿了。他们的幸运程度就和那个说自己离兔子已经很近了的小男孩一样——他一口咬定看见了兔子的踪迹。然而，猎手们很快把打猎无果的失望抛到脑后，我们坐下来一起享受烤肉盛宴——没有吃鹿肉，吃的是家养的小牛肉和烤猪肉。
有一个夏天，我在费恩采石场拥有了一匹自己的小马。我叫他黑骏马，因为当时我刚读完一本叫《黑骏马》的书。他在所有方面都和他的同名小马非常相像：无论是光滑的黑色皮毛还是他前额上的一片星型的白毛。我在他的背上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有时候，在特别安全的情况下，老师会放开马缰绳，让小马信步闲逛。于是他或是开心地停下来吃吃草，或是踱步到狭窄的小路两旁去啃啃树上的嫩叶子。
如果我不想骑马的话，那么早餐之后我和老师就会到树林里散步，任自己迷失在树木和藤蔓之中，除了奶牛和马儿踏出的小径之外，林子里便没有别的路可循。我们经常会碰上茂密得无法穿越的灌木丛，于是只有绕着走。回到农舍时，我们总会抱回一堆一堆的月桂枝、秋麒麟和蕨树叶，还有只有在南方才能看到的艳丽的沼泽花朵。
有时我会和米尔德里还有我的堂弟堂妹们去采柿子。我不吃柿子，但是喜爱它们的香味，也喜欢在树叶间和草丛中寻找它们。我们也去采干果，我帮助他们剥开栗子的毛壳，敲开北美胡桃和核桃的硬壳——那些核桃硕大且甘甜！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孩子们可以看到火车飞驰而过。有时候一阵吓人的汽笛声会把我们吸引到台阶上，米尔德便会兴奋地告诉我，有一头奶牛或者一匹马闯到轨道上了。大约在一英里以外有一条很深的峡谷，上面有一座高架桥。高架桥上面的横木非常狭窄，而且横木之间的距离很宽，所以过桥特别困难，在上面走就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一样危险吓人。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桥上走过，直到有一天，米尔德里德、莎莉文小姐和我在树林里迷路了，转悠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突然，米尔德里德用她的小手一指，大声喊道：“那儿是高架桥！”如果有别的路可走，我们是不愿过这座桥的。无奈当时天色已晚，马上要黑下来了，高架桥是回家的近路。我不得不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索横木，不过我并不害怕，所以一开始前进得还算顺利。可是突然之间，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噗、噗、噗”的声音。
“我看见火车了！”米尔德里德大喊起来。火车在顷刻间便会迎头撞过来，幸亏我们机敏而迅速地往下爬到边侧的交叉支柱上，而火车从我们头顶上飞奔而过。我脸上都感觉到机车喷出的热气了，弥漫的烟雾和煤灰几乎令我窒息。火车轰隆隆驶过的时候，高架桥猛烈地震动摇晃起来，那一刻的我觉得我们要被抛到万丈深渊中去了。历尽千辛万苦，我们总算回到了轨道上来。天已经黑了很久，我们才回到家。可是整个农舍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原来家人们全都出去寻找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