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屋子的北窗,据说还是光绪年间安的。木料是结实的,只是颜色沉得厉害,近乎一种黑。漆皮皲裂着,一片压着一片,像鱼鳞,又像老人额上拭不去的皱。开窗关窗,那插销总要“嘎——”地响,声音涩得厉害,仿佛极不情愿似的。
窗外是一条窄巷,青石板铺的路,走得人多了,中间凹下去,泛着光。每日午后,总有个卖豆花的过来。他老了,吆喝声是哑的,短短一声“豆——花——”,便再没下文。倒是那几个拉车的,歇脚时聚在墙根,骂米价,骂天气,声音反倒响亮些。
前几日,巷子里出了件事。
那时我正在窗前看书,其实也没看进去,纸上的字跳着,总聚不拢。忽然听见下面吵嚷起来。是那两个常来的兵,灰布军服油光光的,帽子歪着。他们围着那卖豆花的老人。
“捐税!”一个兵用棍子敲着木桶。
老人弯着腰,脸上堆着笑,嘴唇动着,却听不清说什么。
“没钱?”另一个兵飞起一脚。
木桶翻了。白的豆花,黄的糖水,泼了一地,混着泥土,成了污浊的一片。老人不言语,蹲下身,用手去捧。他的手抖得厉害,豆花从指缝间漏下去。
巷子两旁的门窗里,探出些人头。看着,又缩回去。没有人说话。
我站在窗前,手里的书页捏皱了。该下去的,我想。可是脚像钉住了。那窗玻璃隔着的,仿佛不是空气,是别的什么,厚厚的,推不开。
后来人都散了。只有老人还蹲着,一点点收拾。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再看这窗,便觉得异样了。
昨夜睡不着,我坐在窗前。外面黑得很,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上映出我的脸,淡淡的,浮在那里。我们对着看。
桌上的油灯跳了一下。我想起小时候,祖母说北窗可以种萱草,看了能忘忧。可是我的窗外,只有这条巷子,这些事。
今早起来,窗外的石板路上,昨夜雨的痕迹还没干。卖豆花的又来了,吆喝声更哑了。那些拉车的照样骂着。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只是我坐在窗前,再也看不进书了。纸上的字还是跳着,可我看见的,总是那一地狼藉的豆花,和老人抖着的手。
窗还是那扇窗。开阖时,依旧“嘎——”地响。
天又阴了。怕是还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