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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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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十二、

自从第一次去波士顿以后,几乎每年的冬天我都是在北方度过的。有一次我到了新英格兰的一个村庄,那里有冰封的湖泊和积雪覆盖的广袤田野。就是在那一回,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步入奇妙的冰雪世界。

我还记得当时我有多么惊奇,因为我发现那里似乎有只神秘的手,把树木和灌木丛剥得精光,只是在地上间或留下一两片干巴巴的叶子。鸟儿都飞得没了踪影,徒留下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空巢,里面堆满了积雪。寒冬笼罩了茫茫山野。大地似乎在它冰冷的触摸下变得麻木了,树木的灵魂都退缩到了根部,并且在那儿蜷缩起来,在黑暗之中沉沉入睡。一切生命似乎都衰退而去,即使是阳光高照的白天,仿佛也难看到半点生机。

畏缩而冰冷,

她的血管已经干瘪衰老,

她无力地升起,

惨淡地望着大地和海洋。

草木干枯,凝结成一片片冰树霜林。记得有一天,冰冷的空气预示着一场暴风雪的到来。我们冲到门外去感受刚落下的小小雪花的冰凉。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流过,雪花无声地洒落,它们从高空轻盈地飞到大地上,乡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平坦。雪夜把世界包围起来,早晨的时候向外看去,任何地貌特征都无法辨认了。所有的道路都被雪掩盖,一个地标都看不到,茫茫雪原上只有大树孤立其中。

到了傍晚,北风呼啸而起,雪花被凄厉的北风刮得飞过来又卷过去。我们则围在熊熊的炉火旁快乐地讲故事,开心地嬉闹,忘记我们身处荒芜的原野之中,完全与世隔绝。可是到了夜里,北风越来越狂暴,我们隐约地感到袭来的恐惧。狂风在田野上任意地肆虐,椽子在劲风的击打下吱嘎作响,屋子周围的树枝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撞击着窗户。

暴风雪持续了三天之久。三天后,雪停了,太阳穿过云层,照射在波浪般起伏的白茫茫的原野之上。雪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像高高的山丘,有的像尖尖的金字塔,到处都是堆积起来的无法穿越的大雪堆。

人们在积雪中铲出了一条条小路。我穿上斗篷戴好兜帽走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像火一样灼痛了我的脸。我们一半时间在小路上走,一半时间则费力地在雪堆间穿行。终于,我们走到牧场外的一个松树林中。树木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雪白得就好像大理石壁缘上的雕像一般。一丁点儿松针的气味都闻不到。阳光照耀着,细小的树枝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当我们触动树枝时,积雪便像阵雨般纷纷落下。光线非常刺目,甚至穿透了遮在我眼前的黑暗。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堆在渐渐缩小。不过在雪堆完全消融之前,暴风雪再次降临。整个冬天,我几乎都没有感受过双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有时候树木外面的霜层会暂时融化,灯芯草和灌木丛也露出光秃秃的模样,但是阳光下的湖面却依然冻得非常坚硬。

冬日里我们最喜欢的娱乐是坐雪橇玩。有的地方湖岸陡然从水面高高耸起,于是这些陡坡便成了我们滑下去的好地方。我们坐在平底雪橇上,一个男孩使劲推上一把,我们就猛地滑下去了!穿过雪堆,跃过凹坑,扑向湖面,飞速滑过闪光的冰面直达对岸。多么快乐啊!真让人兴奋到疯狂!在这快乐狂热的短暂一刻,我们挣脱了将我们束缚在大地上的锁链,与风携手飞舞,像神仙一样自由自在!

十三、

我是在1890年的春天学会说话的。一直以来我都有特别强烈的冲动,想要发出能让人听到的声音。我常常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另一只手则去感受嘴唇的动作,就这样发出各种怪声音来。我喜欢任何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喜欢去感受猫的呼噜和狗的大叫。我还喜欢把手放在唱歌人的喉咙上,或者放在正在弹着的钢琴上。在我丧失视力和听力之前,我正在学说话,而且学得很快。可是,那场大病之后,因为什么也听不到,我便也不再说话了。我总是一整天都坐在妈妈怀里,把手放在她脸上,感觉她嘴唇的运动, 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虽然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说话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也会动动自己的嘴唇。朋友们都说我的笑和哭都很自然,有一段时间还能发出许多声音和词素。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了交流,而是我迫切地需要活动一下我的发音器官。不过,有一个字的意思我依然记得,那就是“水”(wa-ter)“字。我发音的时候,我就只是改成”瓦-瓦“的声音。到莎莉文小姐开始来教我的时候,我甚至连这个音都发得越来越不清晰了。在我学会用手指拼写这个单词之后,我才停止了发这个音。

长久以来,我就明白周围的人互相交流的方法与我的不一样,而且我很早就知道聋哑人也可能学会说话,因此我对自己的交流方式感到很不满足。完全依赖于手语字母才能交流的人,总是感到一种受限感,一种局促感。这种感觉令我烦躁而苦恼,我想要弥补交流的缺失。这种想法像逆风飞翔的小鸟一样在我心中升腾,于是我坚持用嘴唇和声音交流。朋友们都劝我放弃这种努力,他们是怕我最终陷入更深的失望之中。而我却一直坚持,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终于得以克服了这个障碍——我听到了朗希尔德.卡塔的故事。

1890年,拉姆森夫人来看望我。她是劳拉.布里奇曼的老师,当时她刚刚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回来。她告诉我,挪威的一个叫朗希尔德.卡塔的盲聋女孩确实学会了说话。拉姆森夫人刚讲完这个女孩的成功故事,我的内心就因为强烈的渴望而激动不已。我下决心也要学会说话。我的老师带我去见霍瑞斯.曼学校的校长莎拉.富勒小姐,寻求她的帮助和建议,这位可爱的、和蔼可亲的女士提出要亲自教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满意地放下心来。1890年3月26日,我们开始正式上课。

富勒小姐的授课方法是这样:她让我的手轻轻从她脸上摸过去,让我感觉她发音时舌头和嘴唇的位置。我急切地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六个基本音素:M、P、A、S、T、I。富勒小姐总共给我上了十一节课。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说出第一个连贯的句子”天气暖和“时,我那种无法言表的惊喜与快乐。是啊,我结结巴巴发出的这些看似间断破碎的音节,却无疑是人间的话语。我的灵魂意识到这种崭新的力量,因此挣脱了束缚。我要通过这些看似间断破碎的语言符号,去了解一切知识,去探究一切信仰。

任何一个聋儿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地说出来他以前从未听到过的第一个单词时,都会觉得那个时刻真的是永生难忘——他走出了沉寂的禁锢,那里没有爱的声音,没有鸟的歌唱,没有音乐的曲调,除了死寂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明白我和玩具、和石头、和大树、和小鸟,还有不会说话的动物们说话时的心情是多么迫切和激动;才能明白当我呼唤米尔德里她便朝我跑来,当小狗按照我说的去做时,我心中是有多么开心。不用借助翻译和解释就能够说出这些像长了翅膀一样的语言,对我来说是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与恩惠。我在说话的时候,愉快的思想也随着单词飘然飞出,如果用手指交流的话,即使费尽辛苦也很有可能表达不出来。

不过,你们可不要认为我在这么短的时候内就真的会说话了,其实我只是掌握了说话的基本要素。富勒小姐和莎莉文小姐能听懂我说什么,其他大多数人一百个字里也不一定能听懂一个字。如果说在学会这些要素之后,剩下的工作都是我完成的,这也不是真的。要不是莎莉文小姐过人的才能、不懈的坚持和无私的奉献,我绝不可能在自然讲话的程度上取得现在的进步。首先,就算想让我最亲密的朋友们听懂我的话,我也得不分昼夜地努力练习。其次,我在莎莉文小姐不断的帮助下才能把每个音都发清楚,才能把所有的音节以成千上万种方式结合起来的单词发清楚的。直到现在,莎莉文小姐每天都会为我纠正发错音的单词。

所有聋哑人的老师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只有他们才能够体会我需要应对的重重困难。在感受别人喉咙震动、嘴唇运动和面部表情的时候,我必须得依靠触觉,而触觉却总是出错。这样,我就被迫不断地重复那些单词和句子,有时候连续几个小时地重复,直到感到自己声音中的语调合适了才肯罢休。我的工作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我时常会感到疲惫气馁,不免心生沮丧,不过转念想到我很快就能回家向我爱的人们展示我的成就,我便鞭策自己继续努力。我热切地期待他们因我的成就而快乐。

”妹妹很快就能听懂我说话了。“这个想法能激励我克服一切障碍。我常常狂喜地不停地说:”我现在不是哑巴了。“只要我期待与妈妈交谈的快乐,期待从她的嘴唇读出她对我的回应,那我就绝不能自暴自弃。我惊奇地发现,说话比用手指拼写要容易得多,于是我便主动放弃了用手语字母,不再使用它作自己的交流工具。不过,当莎莉文小姐和其他几个朋友跟我交谈时,仍然会使用手语字母,因为这比读唇语更方便,更快捷。

在这里,也许我最好解释一下我们是如何使用手语字母的,否则不了解我们的人会感到困惑不解。给我读东西或者和我谈话的人用手拼写时,用的是一般的聋哑人都使用的单手手语字母。他们用手拼写时,我便把手轻轻地放在他们的手上,轻到不会影响他们手的动作。我能非常轻易地感受到手的活动和位置,就像你们用眼睛看一样。而且,正如你们阅读时不会单独去看每一字母一样,我也不用去感受每一个字母。多年的练习使手指变得特别灵活,我的这些朋友拼写得特别快——速度跟专业的打字员不相上下。因此,单就拼写而言,当然就和书写一样,几乎已经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了。

学会了说话以后,我便急不可耐地想回家去。终于,世上最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我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一路上我不停地跟莎莉文小姐说话,倒不是真的有那么多话要说,而是我决心要努力提高说话的能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停下。好像是转眼之间,火车就停在了塔斯坎比亚车站,站台上站着我所有的家人。当我一想起那天的情形我的眼睛便不由得充满泪水:妈妈是如何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听到我发的每一个音节时是如何高兴得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小米尔德里是如何抓住我的手又是亲吻又是欢跳;父亲又是如何以强抑的沉默来表达他的骄傲和喜爱。以塞亚的预言仿佛在我身上得以实现。”高山和丘陵将在你面前高歌,田野里所有的树木也将为你鼓掌!“

十四、

我童年的天空阳光灿烂,唯一的一朵阴云笼罩在1892年的冬天。那时我的心被欢乐抛弃,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生活在怀疑、焦虑和恐惧之中。书籍对我丧失了魅力,时至今日,一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我的心还一阵阵发冷。当时我写了一则名叫《冰霜之王》的小故事,把它寄给了珀金斯盲人学院的阿纳诺斯先生,这就是问题的开始。为了把这件事讲清楚,我必须把有关的事情都罗列出来。出于对我的老师和我自己的公允,我也必须这样做。

我学会说话之后的那个秋天,我在家中写出了这个故事。那年我们待在费恩采石场的时间比往年要长。住在那里的时候,莎莉文小姐向我描绘了深秋树叶的美丽色彩,似乎是她的描述唤起了我记忆中的另一个故事。一定是有人以前给我读过这个故事,而我无意间把它记在了心里。可我当时却觉得我”编了一个故事“,就像小孩们常常说的那样,于是我急急忙忙坐下来,趁着这个故事还没从脑海中溜走赶紧把它写了下来。我的思想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我感到了写作的快乐。词汇和意象轻快地从我的指尖流溢,句子一个又一个地在脑海中涌现,我把它们记录在盲文书写板上。如今,如果词汇和意象毫不费力地在脑海中涌出,那我就会特别明确地肯定它们不是我自己头脑的产物,而是零散的无用之物,虽然心怀遗憾,但我必须把它们摒弃。可那个时候,我急切地吸收一切读到的东西,根本没有著作权的意识,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肯定地分清我自己的思想和书中读到的思想之间的界限。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的许多想法都是以他人的眼睛和耳朵为中介才得到的原因。

故事写好之后,我把它读给老师听。读到优美句子时我感到的愉快,以及因为发音错误被打断时所感到的恼火,至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晚饭时,我又把故事读给全家听,大家都非常惊喜,没想到我能写得这样好。有人还问我是不是从书里读来的。

这个问题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我根本记不得有人给我读过这样的故事。于是我大声说:”啊,不是啊,这是我自己写的故事,我是写给阿纳诺斯先生的。“

于是,我把故事抄写好,当作生日礼物寄给他。有人建议我把本来的题目《秋叶》换成《冰霜之王》。我照办了。我亲自把这个小小的故事带到邮局,一路上感觉像腾云驾雾般洋洋自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为这个生日礼物付出多么残酷的代价。

阿纳诺斯先生非常喜欢《冰霜之王》,便把它发表在珀金斯学院的一份院报上。这是我幸福的顶点,之后我马上就要从顶点重重跌落在地。我才到波士顿不久,就有人发现有一篇名为《冰霜仙子》的故事和我的《冰霜之王》类似。那篇文章的作者是玛格丽特.坎比小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发表在一本名为《小鸟和它的朋友们》的书中。两个故事无论思想还是语言都特别相似,显然,有人曾把坎比小姐写的故事读给我听,而我的故事是抄袭的。让我明白这一点很困难,而一旦明白过来,我感到无比震惊、无比痛苦。世上再没有哪个孩子品尝过如此深刻的痛苦滋味。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使我最爱的人蒙受猜疑。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搜索枯肠,直到心力枯竭也想不起来我在写《冰霜之王》之前读到过任何关于冰霜的东西。我脑子里只有人们一般提到的”杰克冻人“,还有一首名为《冰霜怪人》的儿童诗,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而在我的故事中,我根本没提到其中的内容。

开始的时候,阿纳诺斯先生虽然很忧虑,但似乎还是相信我的。他对我格外亲切,格外温柔,因此有那么短短的一刻,阴影似乎消散了。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久,便是纪念华盛顿诞辰的活动,为了让他开心,我尽量压抑自己的难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穿戴的是盲女孩们给我准备好的面具和衣物,装扮成谷物女神刻瑞斯的样子。我还清楚地记得,我身上包裹的垂坠衣裙是多么优雅,我头上环绕的秋叶花冠是多么明媚,还有我手中捧着和脚下堆积着的水果和谷物,以及掩盖在欢乐的化装舞会面具之下的、令我心情沉重的压抑感——因为我预感到不幸正在向我压来。

庆祝活动的前一天晚上,学院的一个老师问了我一个有关《冰霜之王》的问题,我告诉她莎莉文小姐以前谈论过”杰克冻人“,还有关于他的精彩故事。我说的某句话让她认为我承认自己原来是知道坎比小姐的《冰霜仙子》的故事的,尽管我特别郑重地对她说她理解错了,可她还是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了阿纳诺先生。

一向对我慈爱有加的阿纳诺先生觉得他受骗了,不再听我的辩白,也不再理会我对他的敬爱。他相信莎莉文小姐和我是有意剽窃了他人的奇思妙想,并想方设法获得他的信任和赞美——至少他是怀疑的。我被带到由学院的老师和管理人员组成的调查庭上去,按要求莎莉文小姐不能陪伴我。之后,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可以说是盘问不休,我似乎感觉那些仲裁人是下决心要迫使我承认,我原本就记得有人给我读过《冰霜仙子》这个故事。在每一个问题中,我都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疑惑和怀疑。尽管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一个我所敬爱的朋友在责备地看着我。血液冲击着我怦怦狂跳的心脏,我词不达意,语不成声,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即使说这只是个可怕的错误,这种说辞也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最后他们终于让我离开房间时,我仍然茫然无措。老师们的爱F、朋友们温柔的安慰——他们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姑娘,他们都为我骄傲之类的话——我都恍若不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得很伤心,我希望不要有别的孩子哭得像我这样难过。我觉得非常冷,想着自己也许在黎明之前就会死去,这个想法倒让我得到些安慰。我想,如果我等我长大些时再遭遇这种悲痛的话,那么对我精神的伤害肯定是无法恢复的。幸亏我还小,遗忘的天使把我那些悲伤日子的所有痛苦和辛酸全都收拾起来带走了。

莎莉文小姐从来没有听说过《冰霜仙子》的故事,更不知道它出现在哪部书中。在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的帮助下,她仔细调查了这件事。最终发现索菲亚.霍普金斯太太有一本坎比小姐的《小鸟和它的朋友们》。1888年那个夏天,我们是在她布鲁斯特的家中度过的。现在,霍普金斯太太已经找不到她的这本书了,不过她说当时在莎莉文小姐外出度假的时候,她为了逗我开心,给我读了很多不同种类的书。尽管她和我一样,记不得是否读过《冰霜仙子》,但是她却肯定《小鸟和它的朋友们》就在她为我读过的书中。至于书为什么找不到了,她解释说是因为她不久前卖掉了房子,当时处理掉了很多青少年读物,《小鸟和它的朋友们》大概就在其中。

而在那个时候,故事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单单拼写那些陌生的单词对我这样根本无法自娱自乐的孩子来说,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尽管我一点也不记得任何与这个故事有关的细节,不过我必须承认,我的确花了很大力气去记忆那些单词,因为我一心想着等老师回来时让她解释给我听。所以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语言肯定不可磨灭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只不过很长时间以来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我自己更是浑然不觉。

莎莉文小姐回来以后,我并没有对她讲《冰霜仙子》的事,也许是因为她一回来就开始给我读《方特罗伊小爵爷》吧,那个故事占据了我的脑海,其他的便都顾不上了去想了。不过事实摆在那里,我确实曾经听过坎比小姐的故事,而那个被我遗忘了很久的故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我一点都没有怀疑它是另一个头脑的产物。

在我承受不幸的日子里,我收到了很多表达关爱和同情的信息。我和我最爱的朋友们的友谊一直持续至今,只有一个人除外。

坎比小姐本人亲切地写信给我,说:”有朝一日YOU会写出属于你自己头脑的伟大故事来,你的故事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安慰和帮助的。“不过这友好的预言却永远不会实现。我再也没有纯粹为了乐趣而玩弄辞藻了。事实上,从此之后我一直深受折磨,总是害怕写出的文字不是自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信的时候,即使是给母亲写信,我都会被突然而来的恐惧感深深攫住。为了确保那不是我书中读到过的句子,我会一遍一遍反复地读。要不是莎莉文小姐坚持不懈地鼓励我,我想我会完全放弃写作的。

后来,我读了《冰霜仙子》,也读了我其他一些使用过坎比小姐想法的信件。在1891年9月29日我写给阿纳诺斯先生的一封信中,我发现其中的措辞和情感与那本书完全相同。我写《冰霜之王》和许多其他信件时的遣词用句也表明,当时我脑海中充溢的全是坎比小姐的故事。老师给我描述金色秋叶时,我所用的语言是”是啊,它们那么美丽,足以慰藉夏日消逝的哀伤“。这直接出自坎比小姐的故事。

在阅读过程中吸收自己喜欢的段落,再把它作为自己的东西表现出来,这可以算作是我早期的通信和最初尝试写作时的习惯吧。在一篇关于希腊和意大利的古城市的文章中,我的遣词用句可谓光彩夺目,而这些句子是我早已忘记出处的段落进行些许修改而成的。我知道阿纳诺斯先生对古代文明情有独钟,对于古希腊和意大利的美好文化情感怀有激赏之情。于是我便从阅读的所有书籍中一点点收集我认为会带给他快乐的诗歌和历史。谈及我那篇关于古城市的文章时,阿纳诺斯说,”这些思想在本质上像诗歌般美好。“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一个只有十一岁的聋哑儿童能够自己创造出这一切。不过我也并不认为,因为这些想法不是我的原创,我那小小的文章就因此失去了被关注的价值。它能够证明我可以用清晰优美、栩栩如生的语言表达我对美的欣赏,抒发我富有诗意的想象啊。

那些早期的文章像是智力训练。我像所有年轻而缺乏经验一人一样,通过吸收和模仿来学习如何把思想付诸语言。在书里发现的任何令我欣喜的语句,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储存在记忆中,并吸收它为自己所用。正如史蒂文所说,初学写作的人本能会模仿自己最仰慕的文字,并以惊人的吸收能力将其转化。即使是伟大的作家,也是在经过多年这样的训练之后,才学会统率头脑中从四面八方的小路涌现的文字大军的。

恐怕我现在还没有完成这个过程。我的确总是无法分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从别人的书中读来的,因为我所读到的正是构成我思想的要素和材料。因此,我写下的所有文字大多是拼凑而成,就像我初学缝纫时所做出那些狂乱的拼贴碎片一样。这些碎片由形形色色的材料和花色组成——有漂亮的丝绸碎片,也有美丽的天鹅绒碎片,可是更多的还是那些手感粗糙的粗布片。我的文章正像这些碎布片,粗糙的部分是我自己的想法,镶嵌在其中的那些闪光的思想和成熟的见解,则是我的阅读所得。在我看来,写作最大的困难就是把我们那些纠缠交错的思想、那些半是感受半是想法的东西用受过训练的语言清晰地表达出来,因为我们不过是些本能见解的杂乱无章的零散存在。写作就像是拼七巧板,我们想把脑子里已有的图形用文字言说出来;而文字要么根本放不到拼图中去,即使能放进去的话,也与拼图的图案不相匹配。可是我们却一直在努力,因为我们知道有人曾经成功过,我们不愿意承认失败。

史蒂文森说过:“除非天赋超群,否则根本不可能有原创。”虽然我的作品不是原创,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的文字不再是假发一样的加工作品。那时,可能我自己的思想和体会就会浮出水面吧。与此同时,我依然有信心,依然有希望,依然会坚持下去,尽量不让《冰霜之王》的苦涩记忆给我的努力造成羁绊。

因此,这段伤心的经历对我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它让我开始思索一些写作方面的问题。我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件事让我失去了一个最亲爱的朋友——阿纳诺斯先生。

《我的人生故事》在《女性家庭杂志》上开始发表之后,阿纳诺斯先生在给梅西先生的一封信中做出了声明。他说,在《冰霜之王》调查期间,他一直相信我是无辜的。他还说,调查我的法庭成员由八个人组成,四位盲人,四位是视力正常的人。其中有四个人认为我记得有人给我读过坎比小姐的故事,其他人则持相反的观点。阿纳诺斯先生说,他投票时是站在相信我的这一方的。

不过,无论当时的情况如何,无论他当时把票投向了哪一边,当我走进那个房间时——就是在那个房间,阿纳诺斯先生常常放下他手头需要料理的事情,把我抱在膝头陪我玩耍——我感到那里的人对我心存疑虑,似乎每一缕空气都透露出敌视和威胁的味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的感觉确实是对的。有两年的时间里,他似乎都坚信莎莉文小姐和我是无辜的,后来他显然收回了对我们有利的判定,至于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对审查的细节过程一无所知,我甚至连那些与我没有任何对话的“法庭”成员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当时情绪很激动,什么也没注意到,而且非常害怕,什么问题也不敢去问。说实在的,当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别人对我说了什么。

我在这里记述《冰霜之王》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因为它在我的生活和教育过程中非常重要。为了避免任何误解,我把我眼里的事实一一陈列出来,并没有为自己辩护或者责怪任何人的意思。

十五、

《冰霜之王》事件之后的那个夏天和冬天,我是和家人一起在亚拉巴州度过的。回想起那次回家我就非常高兴,夏日时节百花齐放、世界充满芬芳。我很开心,《冰霜之王》被抛在了脑后。

当绛红与金黄的秋叶撒满大地时,当爬满花园尽头凉亭的葡萄散发着麝香气息,并在阳光中渐渐变成诱人的金褐色时,我开始书写我的生活了——离我写作《冰霜之王》整整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我依然对我写下的所有文字都格外谨慎。我写下的东西也许根本不是自己的,这个念头苦苦折磨着我。除了我的老师,没人能了解这种恐惧感。一种奇怪的敏感使我根本不敢再提及《冰霜之王》。在谈话的过程中,我脑海中时常会冒出一些想法,我便悄悄对她说:“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自己的。”还有些时候,我写着写着就会对自己说:“要是有人发现,这些早已有人写过了该怎么办啊。”这种摆脱不掉的恐惧捉弄着我,于是那一天我便什么也写不出了。即使到了现在,有时我还会感到这种不安和忧虑。莎莉文小姐想尽一切办法安慰我、帮助我,可是那段可怕的经历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它产生的巨大影响我只是刚刚才开始体味。莎莉文小姐希望我能恢复自信,于是便劝说我为《青春之友》简要地撰写自己的生活故事。当时我十二岁。现在回想起写作那个小故事时的挣扎,我觉得当时我肯定预感到那份差使会给我带来裨益,否则我肯定写不出来。

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带着胆怯和恐惧,同时又心意坚定地开始写作。老师知道如果我坚持不懈的话,我会再次找到精神的立足点,从而紧紧抓住自己的才能。在《冰霜之王》事件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孩童的世界中,对一切都懵懂无知。我的思想开始向内转,我看到了无形的事物。渐渐地,我从那场挥之不去的恍惚阴影中走了出来,历经考验之后,我的头脑更加清晰,对生活也有了更真实的了解。

1893年的主要事件是克里夫兰总统就职期间我到华盛顿的旅行、参观尼亚加拉瀑布和世界博览会。在这种情形下,我的学习进程经常被打断,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被束之高阁,所以我不可能进行连贯的记述。

我们是在1893年3月去的尼亚加拉瀑布。我站在美国尼亚加拉瀑布的上方,感受着空气的颤抖和大地的震动,内心的情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很多人也许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被尼亚加拉瀑布的奇丽美景所感动呢?他们总是在问:“这种美景,或者说那种音乐对你意味着什么呢?你又看不到海浪翻卷到岸边的样子,也听不到海浪的咆哮声。它们对你有意义吗?”它们对我意味着一切,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无法衡量,也无法界定他们的意义,正如我无法衡量和界定宗教和善的意义一样。

1893年夏天,我和莎莉文小姐参加了世界博览会,同行的还有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回想那些日子,真是快乐到极致,就好像一千个童年的幻想都变成了美丽的现实。每一天,我都在想象中做环球旅行,我见识了来自地球最边远地方的许多奇观——神奇的发明、工业的奇珍、工匠的异宝,还有人类生命中的丰富多姿的发明成果,都在我的指尖下一一滑过。

我最喜欢到大道乐园去,那里就像是《天方夜谭》的世界,到处都是新奇和有趣的东西。这里有我在书中读过的印度:有湿婆还有大象的光怪陆离的市场;还有开罗:有清真寺和长长驼队的金字塔王国;那边是威尼斯的环礁湖:每当城市和喷泉都被灯光照亮的时候,我们就在湖上泛舟。我还登上了一艘离这只筏子不远的维京海盗船。我以前在波士顿的时候也曾经登上过一艘军舰,而 在这艘维京船上,使我很感兴趣的是,能看到那个时候水手的整体面貌——水手们是如何扬帆远行,如何勇敢沉着地应对风暴。他们大声呐喊:“我们是海上之王!”无论谁敢回应,他们就紧紧追击。他们有勇有谋,力大无穷;他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他们不像今天的水手,被推搡到机器的后面,充当愚蠢机械的背景。“人永远只会对人有兴趣。”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

离这艘船不远的地方就是圣玛利亚号的模型,我同样进行了仔细探究。船长给我看了哥伦布的船舱,还有放着沙漏计时器的书桌。那小小的沙漏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让我不禁想到,在当时亡命之徒密谋着要取他性命的时刻,这位英勇的航海家看着沙子一粒粒漏下来,内心该是多么焦虑啊。

世界博览会的主席希金博特姆先生特别友善,他允许我触摸展品。我的心情像抢夺秘鲁财宝的西班牙冒险家皮萨罗一样急不可待,贪婪地用手指领悟博览会的壮丽。这座西方的白色城市好像变成了可以触摸的万花筒。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着迷,法国的青铜器更是如此。它们那么逼真,我觉得它们是天使眼中的景象,艺术家们捕捉到之后,用俗世能够理解的形式将它们呈现出来。

在好望角的展台上,我学到了关于钻石开采过程的许多知识。只要条件和时机允许,我就会触摸正在运行的机器,这样我才能对如何给钻石称重、如何切割、如何抛光了解得更清楚。我在洗选的砂石中找到了粒钻石——是我自己找到的,他们说这是在美国发现的唯一的一粒真钻。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贝尔博士都和我们在一起。他用他独有的愉快方式向我描绘最有意思的展品。在电器馆里,我们仔细观察了电话、自动唱片机、留声机还有其他各种发明。他让我明白了信息是如何穿越空间、穿越时间通过电线发出去的,我觉得这就像从天上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伟大。我们还参观了人类学展厅,我对古墨西哥的遗迹很感兴趣。唯一能够记录远古时代的只有那些原始的石器,那是大自然尚未识字的孩童时代最质朴的丰碑(在摸着它们的时候我不禁这样遐想翩翩)。王孙贵胄的纪念碑都化作尘土,而它们却似乎注定要永存。在触摸埃及的木乃伊时,我有些畏缩。从这些遗迹中学到的人类发展进程的知识,比我听到的、读到的都更加丰富。

这些经历为我的词汇库增添了许许多多的新成员。在博览会度过的三个星期的时光,使我的认知完成了一次巨大的飞跃——从前我是只对童话故事和玩具感兴趣的小小儿童,如今我却开始体味真实而严肃的平凡世界。

十六、

1893年10月之前,我已经多多少少对各种学科进行了零散的学习。我读了希腊史、罗马史和美国史。我有一本凸字版法语语法书,因为我之前已经学会了一点法语,所以每次见到新的单词,我就用新词在脑子里做简短的练习,以此自娱自乐。对于语法规则和写作技法的要求,我尽可能不予理会。我甚至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自己练习法语发音,因为我发现书中对所有字母的发音方法都有说明。当然,这的确有些自不量力,不过这让我在无聊的雨天有事可做,而且我的确掌握了足够的法语知识,后来都够读拉封丹的《寓言诗》、《屈打成医》和《阿塔丽》的一些段落,而且颇能体味其中乐趣。

在提高说话能力方面,我也倾注了大量的时间。我大声为莎莉文小姐朗读,给她背诵那些我早已珍藏在记忆深处最喜爱的诗人的作品。她则给我纠正发音,教给我如何断句,如何更加抑扬顿挫。一直到1893年10月,在我从参观世界博览会的疲惫与激动中恢复过来之后,我才开始在固定的时间学习特定的科目。

那时,我和莎莉文小姐正在宾夕法尼亚州赫尔顿城的威廉.韦德先生家做客。他们有位名叫艾恩斯先生的邻居是位非常出色的拉丁语学者,我被安排在他的门下学习。我印象中他性格极为和蔼,阅历十分广泛,是位难得的好老师。他主要教我拉丁语语法,在我觉得厌烦又乏味的算术上也经常伸出援手。艾恩斯先生还与我一起读丁尼生的《悼念集》。我之前虽然读过许多书,但是从来没有形成任何批判思维的观点。我跟他第一次学会了如何了解一个作家,如何辨识他的风格,就像我通过握手识别朋友一样。

起初我很不愿意学习拉丁语语法。当你已经明确了解单词的意思时,再去花费时间分析每个读到的单词——其词性、所有格、单复数、阳阴性——简直是荒唐。我觉得这就像通过分类描述来了解宠物一样——门:脊椎动物;部:四足动物;纲:哺乳动物;属:猫科;种:猫;个体:斑纹灰猫。不过随着我的学习越来越深入,我的兴趣也越来越深厚,优美的拉丁语让我非常着迷。我常常自得其乐地阅读拉丁语的文章,挑出自己认识的单词,努力弄懂其中含义。我对这种消遣方式一直情有独钟。

我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刚刚熟悉的语言所呈现在你面前的那些转瞬即逝、翩然而过的形象和情感更美丽的东西了——那是在心灵的天空划过的思想,那是被变幻莫测的想象所塑造和感染的思想。上课时,莎莉文小姐就坐在我身边,把艾恩斯先生说的话都拼写在我的手心里,同时还为我查生词。在我刚刚开始阅读恺撒的《高卢战记》时,我回到了亚拉巴马州的家中。

十七、

1894年夏天,我在肖托夸湖参加了美国促进聋人讲话教育协会的会议。会议安排我到纽约的赖特-赫马森聋人学校学习。我于1894年10月在莎莉文小姐的陪伴下到了那里。选择这所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在培养说话和训练唇读方面取得最大收获。除了这方面的专门课程外,在这所学校的两年里我还学习了算术、自然地理、法语和德语。

雷米小姐是我的德语老师,她会使用手语字母。因此在我掌握的词汇量还很少的时候,我们一有机会就开始用德语交流。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她说的话我差不多就能够理解了。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我怀着无上的喜悦读了《威廉.退尔》。我确实感到,我在德语学习上的进步远远超越了其他科目。相比之下,我觉得法语要难得多。我的法语老师奥利维耶夫人是法国人,她不懂手语字母,于是只好用口授的方式进行教学。而我对她进行唇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所以我的法语学习比德语要慢很多。不过我还是努力又读了一遍莫里哀的《屈打成医》,这本书很有趣,可我却不像喜欢《威廉.退尔》那样喜欢它。

我在唇读和讲话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像我和老师们所期望的那样显著。我一直雄心勃勃,希望像正常人一样开口讲话,老师们也相信这个目标是可以达到的。可是,尽管我们都非常努力,也非常坚定,仍然没能完全达到这个目标。也许我们把目标定得太高了,因此失望是不可避免的。对于数学,我依然觉得那是个到处都是陷阱的体系。我在“猜测”的危险边缘徘徊,理性与逻辑就像无底的深渊,我总是想方设法躲避。这给我自己,也给别人带来了无尽的麻烦。我不是胡乱猜测,就是武断地直奔答案。我本来就对数学迟钝,再加上这种缺点,使学习变得异常艰难。

尽管这些失望情绪不时地会令人感到消沉沮丧,但我仍以不懈的热情进行其他学科的学习。我在自然地理上尤其下功夫。了解自然的奥秘真是件乐事: 我通过《圣经.旧约》生动别致的语言,来了解风是如何在天空的尽头刮起,了解蒸汽是如何在大地的深处升腾,了解江河是如何在岩石间破浪而行,了解高山如何岿然倾覆,也了解人类是如何战胜许多比自身强大的力量。两年的纽约生活是幸福的,每次回望那段时光,我都由衷地感到快乐。

我尤其记得我们一起在中央公园散步的时光,中央公园是这座城市唯一深得我心的地方。我对这个巨大的公园的喜爱之情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衰减。每次走进公园,我都喜欢请老师为我描绘它。它的美可谓无处不在,我在纽约九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能感受到它变幻的风姿。

到了春天,我们便到各处去浏览观光。我们在哈德逊河上驾船航行,在绿油油的河岸上漫步——那里是布莱恩特热衷于歌颂的地方。我喜欢河边岩壁那荒凉而原始的壮丽景象。我还去过西点军校、塔利镇,以及华盛顿.欧文的故乡——在那里走过“睡谷”。

赖特-赫马森聋人学校的老师们总是尽力使学生能够享有听力正常的人所能享受到的一切便利(例如,他们最大限度地挖掘幼小聋儿的微弱倾向和被动记忆),引导他们走出先天缺陷所限制的环境、所束缚的生命。

在离开纽约之前,这些欢乐明媚的日子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变得阴沉黑暗。那是除我父亲去世之外,我体验过的最深切的悲伤。1896年2月,波士顿的约翰.斯波尔丁先生不幸去世。只有那些最了解他、最爱他的人才明白他的友谊对我意味着什么。他春风化雨般的体贴和关爱,令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舒适开心,而他对我和莎莉文小姐更是无比慈爱,无比温柔。只要我们感受到他的关爱永在,只要我们知道他的关注永存,那么无论我们的努力多么艰辛,无论要面对多少困难,我们也不会丧失信心。他的离去给我们的生活留下了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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