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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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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我打算写下我的人生故事时,心里还是有些许恐惧的。童年的回忆仿佛被金色的雾霭笼罩,要把这层帐幔揭开,我颇为犹豫,好像冥冥中害怕什么似的。写自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我努力把孩童时期的印象梳理分类的时候,却发现把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一起的这些年里,难以分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一位女士正在用自己的想象去描绘一个孩童的经历。一些画面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分外生动鲜明,而“另一些则如牢狱般晦暗不明”。另外,童年的欢乐与悲伤如今已经不再强烈鲜明。早年接受教育过程中的许多至关重要的事件,已经渐渐被更加激动人心的崭新体验所替代。因此,我只把那些对我而言最为有趣、最为重要的片段做些简略地陈述,以免我的自传成为冗长无味的流水帐。

1880年6月27日,我出生在亚拉巴州北部的一个叫作塔斯坎比亚的小城。

父亲的先辈是来自瑞士的卡斯帕.凯勒家族,他们最初在马里兰州定居。其中一个瑞士先辈是苏黎世第一位聋哑人教师,还写了一本关于聋哑人教育的书——这的确是奇特的巧合。不过事情往往如此:每一个国王的祖先中都有奴隶,每一位奴隶的祖先中都有国王。

我的祖父,即卡斯帕.凯勒的儿子,对亚拉巴马州的大片土地提出了“所有权”要求,并最终在那里定居下来。据说,他每年都会骑着马从塔斯坎比亚到费城去采买种植园所需的各种物资。我的姑姑至今还保留着祖父的许多家信,在信中他栩栩如生地记载了这些旅行经历。

我祖母的父亲名叫亚历山大.摩尔,他曾是著名的法国贵族拉斐伯爵的副官之一。她的祖父亚历山大.斯波茨伍德则是弗吉尼亚州早期的殖民地总督。此外,我的祖母还是著名的罗伯特.李将军的表侄亲。

我的父亲名叫亚瑟.H.凯勒,内战时是南方联邦军的上尉。我的母亲名叫凯特.亚当斯,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比父亲要年轻许多。母亲的祖父本杰明.亚当斯娶了苏珊娜.E.古德休为妻,他们在马萨诸塞州的新伯里居住了很多年。他们的儿子查尔斯.亚当斯就出生在新伯里港,而后来搬到了阿肯色州的海伦娜。内战爆发之后,查尔斯参加了南方军队,后来成为一名准将。他与露西.海伦.埃弗里特结婚。露西与爱德华.埃弗里特和爱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来自同一个家族。战后,这一家人搬到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

在病魔尚未夺去我的视力和听力之前,我一直住在一所小房子里。那房子只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房间和一个供佣人栖身的小房间。在南方,人们习惯在农庄旁边建一座附属的小房子以备不时之需。内战结束后,我父亲就建起了这所小房子,父母亲结婚之后就在那里居住。小房子爬满了葡萄藤、攀缘蔷薇和金银花,从花园望过去,就好像一座由藤蔓和鲜花搭就的绿色凉亭。小小的门廊也被金黄的蔷薇和郁郁的青藤形成的屏障所覆盖。于是这里就成了蜂鸟和蜜蜂的乐园。

长辈住的家族庄园离我们的蔷薇小舍只有几步之遥。大家称那里为“青藤园”,因为无论是房子、篱笆,还是周围的树木,都被郁郁葱葱的常春藤缠绕覆盖。这座老式的花园就是我童年的天堂。

即使在我的老师到来之前,我也常常依着正方形的黄杨木树篱,随着气味的指引,慢慢摸索着找到初开的紫罗兰和百合花。有时我也会脾气发作之后摸索到这里来,将怒火烧得滚烫的脸庞埋进清凉的树叶和青草之中去寻求慰藉。陶醉在这鲜花满地的花园中,徜徉在葱茏芬芳的树丛中,突然间美丽的青藤挡住了去路,通过FM叶子和花朵,我便能分辨出这已经是覆盖花园另一端那个摇摇欲坠的凉亭的藤蔓。这是怎样的快乐啊!这里还有蔓生的铁线莲,垂悬的素馨,以及稀有的蝴蝶百合。这种百合香气甜美宜人,花瓣娇嫩轻盈,像极了翩翩起舞的蝴蝶的翅膀。不过蔷薇花才是最美丽的。我在北方的花圃中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我南方家中这样令人心满意足的攀缘蔷薇。这些多花蔷薇在我们的门廊上一串串、一束束垂悬下来,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花香,未被任何泥土的气味沾染。花朵被清晨的露水浸润,摸上去是那样柔软、那样纯洁,我会禁不住想,上帝花园中的日光兰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像其他的幼小生命一样,我的生命之路也是在平凡简单中开始。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几乎所有的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都是这样。为了给我起名,家里人也像其他家族一样,着实讨论了几回。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可不能随随便便的,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大事。父亲的提议是给我取名为米尔德里德.坎贝尔,因为那是他十分尊敬的一个先辈的名字。之后他就不再参加后面的讨论了。母亲说她的愿望是用她母亲的名字为我命名,这样才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母亲做姑娘时的名字是海伦.埃弗里特。但是在把我抱到教堂去的时候,父亲一时激动,就把这个名字给忘记了。这倒是情理之中,因为他后来就没再参加讨论。当牧师问他孩子的名字时,他只记得是决定用外婆的名字给我命名,于是他就说出了她婚后的名字:海伦.亚当斯。

听人说,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表现出急脾气的个性,而且总是特别有主见的样子。每次看见别人做什么事情都坚持要有样学样。六个月的时候我就能蹦出“泥好”的声音,有一天我清楚地说出“茶,茶,茶”,吸引得所有人都过来看我。即使在我生病以后,我仍记得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学会的那些字中的“水”字。后来我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可我依然能够大致发出这个字的某种声音来。直到我学会了拼写“水”这个单词之后,我才不再发出“瓦——瓦”这样的声音。

家人告诉我,我在一岁那天学会了走路。那天,妈妈刚把我从浴盆中抱出来,拥在她膝头。当时阳光明媚,树叶在阳光中舞蹈,将斑驳的树影洒在光滑的地板上。我被这舞动的树影所吸引,便从母亲膝上溜下来,几乎是朝影子跑了过去。这一股冲劲过去后,我跌倒在地上,哭着要妈妈把我抱起来。

这幸福的日子却并不长久:春日苦短,我快乐地度过了一个画眉与知更鸟婉转鸣唱的春天;又度过了一个果实累累、蔷薇满园的夏日;接着是金黄与深红的丰美秋季在我身边掠过。季节在这个性情急切而又欢乐阳光的孩子脚下留下了她们的礼物。之后,便是阴郁的二月,病魔袭来,蒙住了我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坠入了新生儿时那种无法感知的黑暗深渊。他们说是急性胃瘀血和脑瘀血,医生以为我没救了。然而,一天清晨,高烧却在突然间神奇地消退了,就像最初向我袭来时那样突然而神秘。那天早上,家人们全都喜出望外,高兴坏了。可是,所有人,包括医生在内,都不知道我将永远看不见东西,永远听不到声音了。

我模糊地觉得我对那场病依然有些混乱的记忆。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是,当病痛将我折磨得无比烦躁与痛苦,而我开始号哭时,母亲尽力抚慰我时的那份慈爱与温柔。还有就是我在矇眬迷糊的状态下辗转反侧,醒来后把干燥发热的眼睛从墙壁转开,迎向我一度那么喜爱的亮光时的苦痛与迷茫——那缕亮光非常昏暗,而且它一天比一天更加昏暗。不过,除了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断片之外——如果它们的确是记忆的话——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虚幻得像一场噩梦。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向我包围而来的死寂与黑暗,甚至忘记了我曾经体验过那有色彩、有声音的另一个世界,直到她——我的老师——来到我身边,是她解放了我的灵魂。不过,在我生命最初的十九个月中,我看到过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看到过明亮蔚蓝的天空,也看到过树木和花朵。虽然后来黑暗吞没了我,但这些却不是黑暗能够全部抹掉的。我们一旦看到过,“胜利的一日就属于我们,那一日所显示出的一切也便属于我们"。

二、

我记不清生病之后的头几个月具体发生过什么。我只记得我要么坐在妈妈的怀里,要么就在她做家务的时候紧紧抓着她的裙子。我用手感知每一件东西,用手体会每一个动作。通过这种方式,我学习了解了许多事情。很快我就感觉到与他人交流的必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来示意。摇头表示”不“,点头表示”是“,拉表示”来“,推表示”走“。想要面包?那么我就模仿切片的抹黄油的动作。如果我想要母亲晚餐时做冰淇淋,就做出操作冰淇淋机的动作然后打个哆嗦,表示冷。母亲也成功地使我明白了许多。我知道她什么时候想要我给她拿东西,我照她的意思跑上楼或者到她示意的别的任何地方去拿给她。毫无疑问,正是妈妈慈爱的智慧,使我在无尽的长夜感受到了光明与美好。

我能够了解发生在我周围的许多事情。五岁的时候,我学会了把从洗衣房拿回来的干净衣服叠好收起来,而且分得清哪些是自己的。我能从母亲和姑姑的穿着知道她们是不是要出门,而且总是央求她们带我一起出去。家里有客人的时候也总会叫我出来,客人告别的时候我向他们挥手,因为我依稀记得这个手势的意思。一天,几位先生来拜访母亲,我感觉到前门的启闭以及其他一些表示他们到来的声响。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跑到楼上去穿一件适合会客的服装,因为太突然,其他人都没来得及阻止我。我像过去看见别人做过的那样,站在镜子前,往头上涂了油,在脸上搽了厚厚的一层粉。然后我还在头上别了一块面纱,让面纱遮住脸庞,一直垂到肩头。接着我又把一个巨大的裙撑系在我细小的腰上,结果撑架悬荡在身后,几乎碰到了我的裙裾。一番盛装打扮之后,我才下楼去帮着招待客人。

我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不过在老师到来之前我确实已经知道了。我注意到当妈妈和朋友们想要别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不像我这样打手势,而是用嘴巴讲。有时我站在两个交谈的人之间触摸他们的嘴唇,可是却无法理解他们的话,这让我无比懊恼。我也学着动动嘴唇,并且发狂般地做着手势,但一切只是徒劳。有时候我会恼羞成怒,气得又踢又叫,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我心里大概明白自己在故意淘气,我知道踢到我的保姆艾拉时她会痛。当我任性地发完脾气之后,我心里便隐隐觉得特别后悔。不过在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我又会控制不住自己,再次任性淘气一番。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两个忠实的小伙伴。一个是我们厨娘的女儿玛莎.华盛顿,她是个黑人小姑娘,另一个是老N狗贝拉,她年轻时可是骁勇无比呢。玛莎.华盛顿特别了解我的手势和动作,我想让她做什么都能毫不费力地让她明白。我觉得把她使唤来使唤去的感觉特别开心,而她一般来说对我作威作福的样子都很顺从,不愿意冒险顶撞我,跟我发生冲突。我身体强壮、活泼好动、做事情不计后果。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总是随心所欲地行事,即使为此竭尽全力、斗争到底也在所不惜。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我们一起揉面球,帮着做冰淇淋,磨咖啡粉,为做什么样子的蛋糕争吵不休,给围着厨房台阶打转的母鸡和火鸡喂食。这些家禽大都非常温驯,它们会从我手里啄食,也让我FM它们。有一天,一只很大的公火鸡从我手里抢了一个西红柿后跑掉了。也许是受到了火鸡先生成功抢食的启发,我们把厨娘刚刚撒好糖霜的蛋糕拿到木柴堆,吃了个精光。后来我就大病了一场,心里琢磨那只火鸡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遭到了报应。

珍珠鸡喜欢把窝藏在荒僻的地方,我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高高的草丛里M珍珠鸡蛋。我想去M蛋的时候无法用语言告诉玛莎.华盛顿,但是我会把双手攥在一起往地上一放,意思是草里的圆东西,玛莎总是能懂。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找到一个鸡窝。可我从来不允许玛莎拿着蛋回家,我果断地打手势让她明白,她可能会摔倒,把蛋打碎。

谷仓、马厩,还有一早一晚挤牛奶的围场给我和玛莎带来无穷的快乐。挤牛奶时牛奶工会让把手放在奶牛身上。为了满足这点好奇心,我常常被奶牛的尾巴抽打。

为圣诞节做准备的过程总是让人欢欣鼓舞。当然我并不了解准备过程中所有的细节,可是满屋子好闻的气味就让我特别开心。有时大人们嫌我们吵闹,为了让我和玛莎安静下来,会塞给我们一些好吃的小零食,这让我们很高兴,所以遭人嫌弃的事情丝毫也不能影响我们兴高采烈的好心情。大人们允许我们帮着磨调料,挑拣葡萄干,还让我们舔搅拌过食物的勺子。我也像其他人一样把长袜挂起来,可是在我记忆中,我对这个仪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有好奇到天没亮就爬起来找礼物。

玛莎.华盛顿和我一样,特别喜欢搞恶作剧。记得七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两个小孩儿坐在游廊的台阶上,一个黑得像乌木似的,毛茸茸的头发用鞋带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的,像螺旋开瓶器一样满脑袋翘着。另一个则是白皮肤的小姑娘,一头长长的金色卷发。一个小姑娘六岁,另一个大两三岁。六岁的那个小孩儿是盲童——这就是我——另一个是玛莎.华盛顿。我们正忙手忙脚地剪纸人,可是没玩一会儿我们就觉得这种游戏太没趣了。于是我们开始朝鞋带下手。剪碎了鞋带后,又把够得着的金银花叶子也都剪掉了。接着,我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头上的”螺旋开瓶器“。开始她不愿意,但是后来还是屈服了。她觉得轮流来才算公道,于是就抓起剪刀剪掉了我的一缕金发。要不是我妈妈及时过来阻止,我的头发肯定会被她剪个精光。

我的另一个伙伴老狗贝拉,因为上了年纪所以特别慵懒,就喜欢躺在炉火前睡觉,不愿陪着我玩耍。我费尽心力想教会她我的手语,但是她反应迟钝,而且心不在焉的。有时候她突然惊起,激动得浑身颤抖,接着又僵直地一动不动,好像狗准备捉鸟时摆出的架势。我不知道贝拉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她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去做,于是就非常恼火。给贝拉的手语课也只能在我对她的一顿乱捶中结束。贝拉则会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伸个懒腰,满不在乎地用鼻子嗅一两下,缓步走到壁炉的对面,又开始躺下来睡觉。我觉得又疲惫又失望,只好到别处去找玛莎玩了。

童年的许多记忆虽然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这些记忆将那没有光明,也没有声音,处于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的童年衬托得更加强烈、更加清晰。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水溅到围裙上,于是就把围裙摊开在客厅壁炉前烤,炉内火星闪烁。我嫌围裙干得不够快,于是就把围裙靠得再近些,最后把它扔在了炽热的炉灰上。火苗立刻蹿了起来,红红的火焰一下子就把我包围起来。顷刻间我的衣服就烧着了,吓得我高声大叫。我的老保姆温尼听见声音便跑过来救我。她拿了块毯子往我身上一盖,差点把我闷死,不过火是被她扑灭了。除了手和头发之外,我的烧伤还不算太严重。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钥匙的用处。一天早晨,我把妈妈锁在储藏室里,因为找不到钥匙,她被锁在里边有三个多小时之久,因为仆人住的的地方和主宅并不相连。她不停地用力砸门,而我就坐在外面门廊的台阶上,因为感觉到砸门的震动而高兴得开怀大笑。这个淘气到极点的恶作剧使父母意识到,他们必须要找个老师教我了。我的老师莎莉文小姐来我家以后,我很快就找到一个机会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当时,我拿着母亲让我交给莎莉文小姐的东西上楼去,我一把东西交给她就立刻甩手使劲把门一关,然后锁上门,把钥匙藏在了门厅的衣柜底下。无论大家怎么哄劝,我也不肯说出钥匙在哪儿。后来父亲没办法,就找来一个梯子,把莎莉文小姐从窗户里接了出来——这可让我开心坏了。好几个月之后我才把钥匙拿出来。

大约五岁的时候,我们从那所爬满青藤的小屋搬到了一所崭新的大房子里。我的家人有爸爸妈妈,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后来又有了个小妹妹米尔德里德。我对父亲最早最清晰的记忆是,我艰难地走过横七竖八的报纸堆,走到他的身边,却发现他独自一人举着一张纸。我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便学着他的样子,甚至还戴上了他的眼镜,以为眼镜可能会帮助我解开这个谜团。可是过了很多年我都没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后来才明白那些纸是什么,而且知道了父亲正是其中一家报纸的编辑。

我的父亲特别慈爱宽厚,十分顾家,除了在打猎的季节,很少离开我们。家人告诉我,他是个出色的猎手,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除了他的家人,他最爱的就是他的狗和枪了。他特别热情好客,几乎到了过分的程度,每次回家他都会带回客人。他特别引以为豪的是他的大园子。大家都夸他种的西瓜和草莓是这个地区最好吃的。他总是把最先成熟的葡萄和最上等的浆果给我尝鲜。我记得他对我的AF,记得他领着我在果树和藤蔓之间漫步,凡是让我开心的东西都能让他欣喜万分。

我父亲特别会讲故事。我学会了写字之后,他常常把他最喜欢的奇闻逸事笨拙地在我的手心拼写出来。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我能够在恰当的时刻把他写下的事情复述出来。

1896年的夏季,我正在北方享受着这个季节最后几天的晴美日子,却传来了父亲病故的噩耗。他生病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巨大的悲痛,也是我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死亡。

我该怎样描写我的母亲呢?她和我特别亲密,我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谈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小妹妹是个横刀夺爱的人,正是因为她,我不再是妈妈唯一的心肝宝贝了。这个想法使我充满了嫉妒。妈妈总是把她L抱在怀里,那里原本是我的位置——她似乎拥有了妈妈所有的关爱。有一天发生了件事,更是使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伤害。

那时候我有一个特别喜欢的洋娃娃,这个娃娃平日受尽了我的凌虐,后来我给她起名叫南希。哎,每次发脾气我都拿她出气,爱心泛滥时又会对她无比溺宠,所以她早就变得破旧不堪了。我其他那些洋娃娃有的会说话、有的会哭、有的会眨眼睛,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可怜的南希。南希有个摇篮,我常常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摇晃着她。我悉心守护着南希和她的摇篮,绝不容许别人动一下。可是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小妹妹安详地睡在那个摇篮里。那时候我对这个妹妹一点感情都没有,于是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把摇篮掀翻了。幸亏母亲及时走上前接住了她,不然的话妹妹也许就摔死了。真是这样,当我们行走在被双重孤独包围的山谷时,我们无法体会亲密的语言、亲热的动作及温柔的陪伴所带来的柔情。后来,随着我慢慢走出孤独,米尔德里德和我渐渐成为心心相印的姐妹。尽管她读不懂我的手语,而我也无法听懂咿咿呀呀的稚嫩话语,不过我们能手拉手地随心闲逛,就已经让我们心满意足了。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要表达自己思想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仅有的那几个手势变得越来越不够用了。要是别人搞不懂我的意思,我就控制不住地大发雷霆。我感觉有只无形的手似乎在掌控着我,而我则发狂地想摆脱束缚,得到自由。我不停地抗争——抗争其实根本于事无补,只是我心中的抗争意识实在是太强烈了。结果一般都是我痛苦得大哭一场,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母亲正好在我身边,我就会扑到她的怀里,悲痛得连自己为什么发脾气都搞不清楚了。过了段时间,与人交流沟通的愿望变得更加迫切,这就导致我每天都会发脾气,有时候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大闹一次。

我的父母非常痛苦,却也束手无策。我们家附近没有一所盲聋学校,要找个愿意到塔斯坎比亚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教一个既聋又盲的孩子的老师,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我的朋友和亲戚们都觉得我不大可能学会什么东西。母亲从狄更斯的《游美札记》中看到了唯一的一线希望。她读到书中关于劳拉.布里奇曼的故事,依稀记得那是个又聋又盲的女孩,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可是她又记起来,那位发现了教育盲聋人方法的格利德里.豪博士已经去世多年了。这让她感到无比绝望,因为他的教育方法很可能随着他的去世也一起消亡了。即使没有消亡,这个方法又怎能使一个在亚拉巴马州偏远小城里的女孩儿受益呢?

大约六岁的时候,父亲听说巴尔的摩有一位极有名望的眼科专家,他成功地治疗了许多看起来根本无法治愈的病人。父母便决定立刻带我到巴尔的摩去,看看我的眼睛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治好。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至今想来依然记忆犹新。在火车上,我与许多人交了朋友。一位女士送给我一盒贝壳,父亲在贝壳上钻了洞,好让我把它们串在一起。这串贝壳让我快活又满足地玩了很长时间。列车长也很和蔼。他过来查票并给票打孔的时候,我就抓着他的衣角跟着。他让我玩他的打孔器,那个东西简直太好玩了。我蜷缩在座位角落里,自得其乐地在硬纸板上打出有趣的小dong来,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兴致不减。

我的姑姑用毛巾给我做了一个大娃娃。这个随手做成的娃娃特别滑稽,几乎不成样子。它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耳朵也没有眼睛——什么都没有,就算拥有神奇想象力的小孩子也无法想象出一张脸。奇怪的是,相比起其他缺陷,没有眼睛这一点最让我难以忍受。我向所有人指出这个问题,一副不解决便誓不罢休的架势。可是似乎没人能给这娃娃安上眼睛。不过,我灵光一闪,倒是想出个好主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从座位上溜下来,在座位底下东翻西找的,终于把姑姑的斗篷找了出来。那上面装饰着一些大珠子。我扯下了两粒珠子,向姑姑示意我想要她把珠子缝在我的娃娃上。姑姑把我的手举起来,放到她的眼睛上,确认我的用意,我使劲地点点头。珠子终于被缝到了合适的位置上,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可是我很快就对那个娃娃失去了兴趣。在整个旅途中我一次脾气都没有发,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吸引着我,我的脑子和手指没有一刻能闲下来。

到了巴尔的摩后,奇泽姆医生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不过对我的病他却无能为力。可是他说我这种情况可以接受教育,并建议父亲找华盛顿的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咨询一下,他那里有关于盲童与聋哑儿童的学校和教师的信息。我们听从医生的建议,立刻到华盛顿去找贝尔博士。父亲的心情沉重,而且忧虑重重。可我却全然不知道他的痛苦,不断变换地方的旅途让我无比兴奋,无比快乐。尽管我只是个孩子,但是见到贝尔博士时我也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慈爱和同情。他的人格使他受到许多人的热爱,而他无与伦比的工作成就则令人仰慕。他把我抱到膝上,我则拿着他的怀表把玩,他便让表为我报时。我做的手势他都能理解,于是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不过,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会面正是我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大门。从此我将不再孤独,并步入充满友情、知识与爱的美好天地。

贝尔博士建议父亲给波士顿珀金斯学院的院长阿纳诺斯先生写一封信,问问他那里是否有适合我的启蒙老师。那里正是格利德里.豪博士曾为盲人付出巨大努力的地方。父亲立即写了信,几个星期后,我们收到了阿纳诺斯先生热情的回信。让我们大为宽尉的是,他在信中告诉我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老师。那是1886年的夏天。不过莎莉文小姐在第二年的三月份才来到我的家。

就这样,我走出了埃及,站到了西奈山前。仿佛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触摸到了我的灵魂,赋予了我光明,让我领略到了世间之神奇。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这座神之山上传来:“知识是爱,是光明,是视野。”

四、

在我全部的生命中,我所记得的最重要的日子,是我的老师安妮.曼斯菲尔德.莎莉文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每当我想到她到来之前和之后那两种生活状态之间无法衡量的巨大差异时,我都深感惊奇。那天是1887年3月3日,我还差三个月满七岁。

那是我生命中的重大日子,那天下午我站在门廊上傻里傻气地期待着。从母亲的示意中,从家里人来人往的匆忙中,我隐约地猜到要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便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静静等待。午后的阳光穿过覆盖在门廊上的茂密的金银花,散落在我抬起的脸庞上。我的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在熟悉的叶子与花朵上触碰。这些美丽的花朵枝叶是为了迎接南方甜美的春天刚刚绽放的。我并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样的奇迹与惊喜在前面等我。好几个星期以来,我被愤怒与痛苦深深攫住,苦苦折磨,而随着这种激烈的斗争而来的,则是消沉与无助。

你是否有过在海上被浓雾包围的经历?那些似乎可以触摸得到的白色的黑暗将你吞噬,而那艘大船则无比焦急而紧张地摸索着向岸边行进,能依靠的只有测深锤和测深绳,你呢,心脏剧烈地跳着,等待着什么。在我的教育开始之前,我就像这条船一样,不过我连罗盘或测深绳都没有,我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港湾。“光明!给我光明!”这是我灵魂深处无声的呼唤。就是在那个时刻,爱的光亮照射到了我身上。

我感觉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妈妈,于是便伸出手去迎接。有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被那个人抱了起来,并被紧紧地搂在怀中,那就是来为我揭开一切事物面纱的人,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是来爱我的人。

老师到后的第二天早上,她把我领到她的房间里,给了我一个玩具娃娃。这个娃娃是珀金斯学院的盲童们让她带来的,劳拉.布里奇曼亲手给娃娃做了衣服,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抱着娃娃玩了一会儿之后,莎莉文小姐慢慢地在我手心里拼写出了“d-o-l-l"(娃娃)这个词。我立刻就对这种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于是尝试着去学她。当我最后成功地把字母正确地写出来的时候,稚气的快乐和自豪使我满脸发红。我跑下楼去,一路跑到母亲那里,高高举起小手,拼写出了娃娃这个词的字母。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拼写一个单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单词的存在,我只是像猴子般用手指进行模仿。此后的日子里,我又学会了拼写很多单词,虽然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其中有针、帽子、杯子,以及一些动词,如坐、站、走。跟老师相处了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开始明白,原来所有事物都有一个名字。

有一天,我正在和新娃娃玩的时候,莎莉文小姐把我原来玩旧了的大号娃娃也放到了我的膝上,并且拼写了”娃娃“这个单词,她努力想使我明白”娃娃“这个词对两个娃娃都适用。那天早些时候,我们为”水杯“和”水“两个词争论了好久。莎莉文小姐试图让我记住,”m-u-g“是水杯,而”水“则是”w-a-t-e-r“,可是我却总是分不清,总把两个单词混在一起。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先搁置一下,不过一逮到机会,就又开始旧事重提。她这种无休无止尝试的劲头让我感到太厌烦,于是我猛地抓起那个新娃娃,一下子把它摔在地上。我感觉到了脚下娃娃的碎片,内心掠过一阵强烈的快G。我发了脾气之后一点儿也没有后悔和难过的感觉。我没有爱过这个娃娃。我生活在寂静、黑暗的世界中,那里没有强烈的感情,也没有动人的温柔。我凭着感觉知道老师把碎片扫到了壁炉的一侧,我心中涌起了一种满足感,因为引起我不适的东西被清除掉了。老师给我拿来了帽子,我知道要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下晒太阳了。这个念头使我开心得跳了起来——如果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可以被称作念头的话。

爬满水井房的金银花的香气吸引着我们沿着小路一直向那里走去。有人在那里打水,于是老师把我的手放在了出水口下面。当沁凉的水流涌过我的一只手时,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出”水“的这个单词,先是慢慢地写下,然后就加快了速度。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手指的动作上。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意识——好像有什么被忘记的东西突然之间又被想起的感觉,那是令人激动的记忆的回归。神秘的语言就这样神奇地被阐释清楚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水“的意思,那就是流过我手心的那种美妙沁凉的东西。这个有生命的字眼唤醒了我的灵魂,给我的灵魂带来了光明、希望和快乐,我的灵魂获得了自由!的确,障碍依然存在,可是这些障碍总会一步步被消灭的。

离开水井房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学习的渴望。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伴随着每一个名字都会诞生一个新的想法。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我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活力,那是因为我已经学会用新的奇异的眼光来看待一切。进门的时候,我想起了被我摔坏的娃娃,于是我摸索着走到壁炉前,把碎片拾了起来。我拼命想把碎片拼起来,可一切只是徒劳。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因为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悔恨和悲伤。

那天,我学会了许多新单词。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具体都是哪些单词了,不过还是知道其中有母亲、父亲、妹妹、老师——这些字眼会使世界”如饰有鲜花的亚伦神杖“为我绽放。我想,应该很难找到一个比那天的我更幸福的孩子吧,那一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那一天结束的时候,我躺在我的儿童床上,仔细回味这一天带给我的快乐。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无比渴望新一天的到来。

五、

我至今仍记得1887年那年夏天,在我的灵魂被突然唤醒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那段日子我除了用双手去探索世界,并且学习所摸到的每一件东西的名字,几乎没做其他的事情。我接触到的东西越多,学习的名字也越多,对它们的用处了解得也就越多,我便感觉越来越快乐,越来越自信,因为我和世界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当雏菊和毛茛开花的时候,莎莉文小姐牵着我的手走过田野,一路走到田纳西河边。田野中到处是正在耕地的人们。我们坐在河边暖暖的草地上,她开始给我上课。这是她第一次给我讲授自然的恩赐。她让我明白太阳和雨水如何使每一棵树在大地上生根成长,这些树木既令人赏心悦目,又能给人们提供食物; 明白了鸟儿是如何筑巢,如何在大地上生存繁衍;也明白了松鼠、鹿、狮子和其他生物是如何寻觅食物和栖身之处的。随着我对各种事物的知识越来越丰富,我便越发感受到我所生活的世界是多么快乐。在我学会算术和了解地球的形状之前,莎莉文小姐先教会了我如何找到美——在芬芳的小树林中、在每一片草叶中,以及在我小妹妹手掌的曲线和浅窝中。她把我最早的思想和大自然紧密相连,使我感到”鸟儿和鲜花与我平等共处,是我快乐的伙伴“。

不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件事让我明白,大自然其实并不总是友好而仁慈的。有一天,我和老师在外面漫步了很长时间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早上出发时天气很好,但天气变得越来越热,热得让人特别烦闷,于是我们只好掉头回家。有两三次我们停下来,在路边的树下休息。最后一次休息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株野樱桃树下。浓密的树荫令人十分惬意,树也很容易爬,在老师的帮助下,我爬到树杈上坐了下来。树上特别凉快,莎莉文小姐便提议说在那里吃午餐。她回家去取午餐,我答应她在她回来之前不会乱动。

几乎是突然之间,树的上空发生了变化。太阳的温暖消散在空气中。我知道天变黑了,因为所有的热气都从大气层中消逝而去,而热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光。这时,我闻到土地上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对这种味道非常熟悉,雷雨到来之前总有这种味道出现。一阵无名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感到极度地孤独,我不仅和朋友们分散开来,甚至与大地也分开了。无边的浩瀚和巨大的未知包围了我。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一阵令人胆寒的恐惧袭过我的全身。我盼望老师快些回来,不过我最盼望的是能够从树上下来。

之后有片刻不祥的沉寂,接着树叶便剧烈地抖动起来。大树在风中发出一阵颤抖,一股狂风倏忽间袭来,要不是我拼死抱住树枝,很可能就被风从树上刮下来了。大树剧烈地摇晃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细枝被狂风折断,像阵雨般在我四周落下。我有了强烈的不顾一切往下跳的冲动,但是恐惧却牢牢地抓住我。我蜷伏在树杈上,树枝在我四周猛烈地C动。耳畔不时地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坠落到地上,那种震动通过大树传到我坐的树枝上。我无比焦虑,无比害怕,到了最高程度,我觉得我要和大树一起倒下去了。正在这时,老师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抱了下来。我紧紧地抱着她,双脚再次触地的喜悦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又学到了新的一课——“大自然向她的儿女公开宣战,在最温柔的触摸下掩藏着最危险的利爪”。

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我很久都不敢再爬树了,光是一想到爬树都会使我充满恐惧。后来,是繁花满枝、清香无比的合欢树的巨大诱惑使我克服了害怕心理。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我独自在花园凉亭里读书时,依稀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我不由得直起身来,本能地伸出双臂。那仿佛是穿过了凉亭的春之精灵。“是什么呢?”我不禁发问,不过立刻我就闻出了那是合欢花的香气。我摸索着走到了花园的尽头,我知道合欢树长在篱笆旁的小路的拐弯处。没错,那棵树就在那儿,树枝在温暖的阳光下微微颤动,盛放着花朵的树枝几乎垂到了细密的草地上。世上可曾有过如此美丽精致的东西吗?那些花朵无比娇柔,仿佛任何一点点来自尘世的触摸都会令它们退缩,那就像一棵被移植到了人间的天堂之树。我穿过阵雨般落下的花瓣走到巨大的树干前,静静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一会儿,我把脚放在分叉的树枝之间,慢慢地向上攀爬。要抓紧树枝并非易事,因为树枝太粗了,树皮还弄疼了的手。不过,一种在做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的奇妙感觉让我有一种隐秘的愉悦,因此我一直向上爬去,一直爬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之前一定有人在那里打造了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如今很长时间已经过去,那地方已经与大树融为一体。我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感觉自己像是飘在玫瑰色云朵上的仙女。从那以后,我在我的天堂树上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我在那里放飞美丽的遐想,做着无比璀璨的梦。

六、

现在我拥有了通向语言的钥匙,便急切地想学会运用它。耳朵听得见的儿童不需要特别努力就能掌握语言,对他们来说,抓住从别人嘴里说出的词似乎是特别轻松愉快的事情。可是对于我这个小小的聋哑儿童来说,捕捉这些语言的过程无疑是非常缓慢,而且常常是非常痛苦的过程。不过不管过程如何艰难,结果毕竟是美妙的。从能够说出物体的名字开始,我们慢慢地、一步步地前进,最后终于跨越了不可思议的巨大距离:从结结巴巴地读出一个音节,到最后能在头脑中搜索一句莎士比亚的台词。

开始的时候,当老师给我讲述一件新的事物时,我几乎没有问题要问。我的想法非常模糊,词汇量也不足。可是随着知识的不断积累,我了解的事物越来越多,学会的单词也越来越丰富,我会一再地要求回到以前学过的相同的事物上去,急切地渴望了解更多信息。有时候一个新单词会唤起从前的某段经历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并赋予它们新的含义。

我还记得第一次询问“爱”这个词的意义的那个早晨,那时候我知道的单词还不是很多。我在花园里找到了几朵早早开放的紫罗兰,拿到了老师那里。老师想要KISS我,可是那个时候,除了妈妈以外,我不喜欢别人KISS我。莎莉文小姐便轻轻地把我揽在怀中,在我的手心里拼写下:“我爱海伦。”

“什么是爱?”我问道。

她把我搂得更紧些,说道:“爱在这里。”她边说边用手指着我的心。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心脏的跳动。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那时只有触摸得到的东西我才能理解。

我闻到了她手中紫罗兰的香气,于是一半写字一半用手语比画着问了一个问题:“爱是花香吗?”

“不是。”老师答道。

我再次思考。当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们身上。

“这不是爱吗?”我指着温暖的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问她,“这不是爱吗?”

对我来说,世上不可能有比太阳更为美丽的东西了,它的温暖使一切东西蓬勃生长。但是莎莉文小姐却摇摇头,我感到非常迷惑、非常失望。我想,老师也说不清爱到底是什么,真奇怪啊。

一两天之后,我正在把不同大小的珠子按对称的方式串起来——两颗大的,三颗小的,诸如此类。我串错了好多珠子,莎莉文小姐温柔而耐心地一再给我指出来。终于,我注意到在珠子的大小序列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错误。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课程上,努力琢磨应该怎样来排列珠子才对。莎莉文摸了摸我的额头,明确无误地着力拼写了“想”这个单词。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这个单词指的是当时在我的脑子里进行着的过程的名字。这是我理解的第一个抽象概念。

好长时间我一动也不动——我没有去想放在膝头上的珠子,而是努力根据这种新观念来找到“爱”的定义。一整天太阳都被阴云遮住,还下了几场阵雨。但是突然之间,它带着南方骄阳的全部光辉冲出了云层。

我又一次问老师:“这不是爱吗?”

“爱就像太阳出来以前天空中的云彩,”她回答道,这些字眼当时我还不能全然理解,然后她又用更简单一些的字眼解释道,“你知道你摸不到云彩,但是你感觉到了雨滴,你知道花儿和干渴的土地在炎热的一天以后能得到雨水,该有多么高兴。你也摸不到爱,但是你感觉到它把甜蜜温馨的感受倾注进一切东西里面。没有了爱你就不会开心快乐,对玩耍也不会感兴趣。”

这个美丽的真理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有无数无形的细线将我的灵魂和其他人的灵魂紧密联系起来。

自从莎莉文小姐开始承担我的教育工作,她跟我说话时,就习惯性地像和耳朵听得见的孩子说话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不是把话讲出来,而是在我手心里慢慢把句子拼写出来。如果我不会那些表达思想所必需的单词和习语,她就教给我。如果我没办法使对话继续的话,她甚至还会告诉我如何交谈。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年,因为聋儿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学会哪怕最简单的日常交流中存在的无数习语和表达方式,甚至两三年的时间都不够。耳朵能够听得见的小孩是在不断的重复和模仿中学会语言的。他在家庭里听到的谈话刺激了他的思维,使他想到谈话题目,引发他将自己的思想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而聋儿却被剥夺了这种思想间的自然交流。我的老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想办法让我感受我所缺乏的话语刺激。她尽可能地把她所听到的话给我逐字重复,并向我说明我应该怎样与人交谈。即使这样,我还是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敢冒险采取主动。学会在恰当的时候找到恰当的话语,我花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些。

盲哑人和聋人是很难获得交谈的乐趣的。而对又聋又盲的人来说,这个困难不知道又会大多少!他们不能从声音区分语气,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不可能体会话语的抑扬顿挫,而字词的含义正是语调所给予的啊。又聋又盲的人更不可能观察说话人的脸色,而神情往往是语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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