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他说,靠着船头被磨滑的木板,感受着大鱼通过勒在他肩后的钓索传来的力量,而大鱼稳稳地前进,不知道要去哪个地方。
上了我的当之后,他有必要做出选择,老人想。
他做出的选择是留在黑暗的深海,远远地逃离一切罗网、陷阱和诡计。我的选择是到远离所有人——远离全世界的人——的地方去找他。现在我们彼此拴住了,从中午到现在都拴在一起。没有人会来帮他或帮我。
也许我不应该当渔夫,他想。但我是为做这个而生的。我千万要记得在天亮后把金枪鱼吃掉。
天还没亮,有条鱼吃了他身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的断裂声,钓索开始快速地从船舷溜下去。黑暗中他拔刀出鞘,把那鱼的拉力扛到左肩上,身体往后一仰,挥刀砍在木舷上,将钓索砍断。然后他砍断了最靠近身边的另一根钓索,在黑暗中将几圈备用索的末端接起来。他纯熟地用单手做了这些事,又用脚踩住索圈,把他打的结拉紧。现在他有六卷备用索。他刚斩断的两根钓索各有两卷备用索,有鱼上钩的那根钓索也有两卷,它们全连结起来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想办法回到那根四十英寻深的钓索旁边,把它也砍断了,将另外两卷备用索接起来。我会损失两百英寻上好的加泰罗尼亚主线,还有几个钓钩和几段前导线。这些是可以替换的。但如果我钓到别的鱼,却被这条鱼跑了,谁来替换他呢?我不知道刚才上钩的是什么鱼。可能是枪鱼、剑鱼或鲨鱼。我没来得及弄清楚。我必须尽快摆脱他。
他说:“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
但那孩子没有来,他想。你只能靠自己,你最好现在就去最后那根钓索那边,管它天亮没亮,赶紧把它砍断,将那两卷备用索接起来。
于是他做了这件事。这在黑暗中很费劲,期间那鱼猛往前一冲,把他拉得扑倒了,眼睛正面被弄得裂开。鲜血流下他的脸颊。但它很快止住凝固,都没来得及流到下巴,他吃力地回到船头,靠着木板休息。他调整麻袋,小心地挪动钓索在肩上的位置,把它挂在肩上紧紧抓住,仔细地察觉那鱼的拉力,接着把手放进水里,感受小船前进的速度。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猛朝前冲,他想。钓索肯定已经勒进了他那大山般的脊背。他的脊背当然没我的疼。但他不可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哪怕他再大也好。现在一切能带来麻烦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还有大量备用的钓索,好汉只要这些就够了。
“鱼啊,”他温柔地说,“我到死也要陪着你。”
我觉得他也会陪着我,老人想。他静静地等待天亮。黎明前的空气很凉,他紧贴着木板,让自己暖一些。他能坚持多久,我就能坚持多久,他想。到了破晓时分,他看见钓索从船上延伸出去,插入水里。小船稳稳地前进,初升的太阳冒出头来,就在老人的右边。
“他朝北边去,”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送到东边,他想。我希望他会转弯顺着海流游动。那就意味着他感到累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时,老人意识到那鱼并不累。只有一个好的迹象。倾斜的钓索表明,他游动的地方并不深。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会跃出海面。但他也许会。
“上帝啊,让他跳出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的钓索来对付他。”
或许我再用力拉,他就会吃痛,然后跳出来,他想。现在是白天啦,让他跳出来吧,这样他后背上的气囊就会充满气,死了也不会沉到海底。
他试图增加拉索的力道,但自从他钓到那鱼之后,钓索已经绷得很紧,紧到就要断开,他使劲往后拉时觉得很吃力,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再猛拽它,他想。每次猛拽都会加大钓钩刺破的创口,那样等他跳起来时,他可能会把钓钩甩掉。反正现在出太阳了,我感觉比昨晚好,而且现在我也不需要看着它来估算时间。
有些黄色的海藻附在钓索上,老人知道这只会加重那鱼的负担,他感到很高兴。在夜里发出闪闪磷光的正是这些黄色的马尾藻。
“鱼啊,”他说,“我爱你,也非常尊敬你。但我要在今天结束之前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
有只小鸟自北方朝小船飞过来。他是只黄林莺,低低地贴着海面飞。老人看得出来他很累了。
小鸟降落在船尾,栖息在那里。然后他从老人头上飞过,停在钓索上,那里让他觉得更舒服。
“你多大呀?”老人问小鸟,“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小鸟看着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都没仔细看钓索,在上面摇摇晃晃的,那双小小的爪子牢牢地抓住它。
“它很稳,”老人告诉他,“它太稳了。你不应该这么累啊,昨晚又没有风。你们这些小鸟来干什么呢?”
老鹰会到海上来抓他们的,他想。但老人没有对小鸟说这句话,反正小鸟又听不懂,而且他很快就会见识到老鹰的厉害。
“好好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飞回去拼搏吧,人要靠自己奋斗,鸟和鱼也这样。”
说话让他振作,因为他的脊背在昨晚变得僵硬,现在真的很痛。
“鸟啊,你要想留在我这里,就留下吧,”他说,“很抱歉,我也想把船帆升起来,借正在吹起的海风带你入港。但我要陪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那鱼突然往前冲,把老人拽倒在船头,差点把他拉到海上去,幸好他撑住了身体,又放出一些钓索。
小鸟在钓索猛抖时飞起来,老人都没看到他飞走。他仔细地用右手拉着钓索,发现他的手正在流血。
“看来他觉得痛了,”他说着拉动钓索,想看看能否把那鱼拉得转过来。但他拉得钓索快断了也没成功,于是只好抓牢钓索,身体使劲后倾抵消大鱼的拉力。
“鱼啊,你觉得疼了吧,”他说,“上帝知道,我也疼的。”
这时他扭头去看小鸟,因为他喜欢有他做伴。小鸟不见了。
你这么快就走了啊,老人想。但你要去的地方很艰险,还是回岸上吧。我怎么会让那鱼猛一拉就把手划破呢?我肯定变得非常愚蠢了。或者是因为我正在看着那只小鸟,正在想着他。现在我要专心干好我的工作,还得把金枪鱼吃掉,这样才能保证力气不减退。
“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有些盐就好了,”他说。
他把钓索的重量交由左肩承担,小心翼翼地跪下去,把手放到海里去洗,让它插在水里,浸泡了超过一分钟,看着鲜血缓缓地流走,看着海水由于小船的前进而稳稳地从他手边流过。
“他慢下来很多了,”他说。
老人本想让他的手在咸水里泡得更久,但他担心那鱼又会猛然前冲,于是他站起身,强打精神,把手放到日光下察看。钓索造成的伤并不重,只是割破了皮肉。但受伤的正好是手上关键的活动部位。他需要双手才能完成这件事,但它还没开始手就被割破了,他很不高兴。
等到手干了,他说:“现在我必须把那条小金枪鱼吃掉。我可以用鱼钩把他弄过来,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吃掉他。”
老人跪下去,用鱼钩去钩船尾的金枪鱼,把他拉过来,中间不让他碰到那几卷备用索。他又用左肩扛着钓索,伸长了左手将金枪鱼从鱼钩的钩尖取下,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那鱼,从鱼头的背面到鱼尾,竖着切下许多条暗红色的鱼肉。这些鱼肉是长条形的,他从鱼的脊骨开始,切到鱼肚的边缘。切下六条之后,他将它们摊开摆在船头的木板上,把刀在裤子上抹干净,拎起鱼尾,将残余的鱼身扔到海里。
“我想我吃不完一整条,”他说着用刀将一条鱼肉切成两段。他感到钓索的力道很沉,而他的左手抽筋了。它紧紧地抓住那根沉重的绳索,他厌恶地看着它。
“这只手怎么这样没用,”他说,“你就抽筋吧。让你自己变成鸟爪。这对你可没有好处。”
他低头望着斜斜地C入深蓝色海水的钓索,心里想,快点啊。现在就吃吧,让你的手恢复力气。这不是手的错,你和那鱼缠斗了很多个小时。但你可以跟他奉陪到底。现在把鱼肉吃掉吧。
他抓起一块鱼肉往嘴里塞,慢慢地咀嚼。它并不难吃。
好好嚼,他想,全都吃下去。要是加点酸橙汁或者柠檬汁或者盐,那味道不差的。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硬得像是死人的手,“为了你,我要多吃点。”
他吃下刚才切成两块那鱼肉的另外一块。他仔细地咀嚼着,然后吐出鱼皮。
“手啊,现在好点了吗?或者要等会才知道?“
他拿起另外一整条鱼肉,把它吃掉了。
”真是丰Y肥美的鱼啊,“他想,”幸好我抓到的是他,而不是鲯鳅。鲯鳅太甜了。这条鱼一点都不甜,但也是很有营养。“
凡事都要讲求实际,他想。我希望有些盐就好了。我不知道太阳是否会把剩下的鱼肉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最好把它全吃掉,虽然我并不饿。那鱼很冷静,也很沉稳。我要把鱼肉都吃掉,然后才有力气对付他。
”手啊,你耐心点,“他说,”我是为你而吃的。“
要是能喂那鱼就好啦,他想。他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S了他,而且要很强壮才能做到。他慢慢地、仔细地把所有长条状的鱼肉都吃下去 。
他挺起身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手啊,“他说,”你现在最好松开钓索,我会只用右手来对付他,直到你不再这样胡闹。“他左脚踏住左手抓住的沉重钓索,后背扛着它使劲往后靠。
“上帝啊,让我别抽筋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那鱼接下来要干什么。”
但他似乎很镇定,正在实施他的计划,老人想。但他的计划是什么呢,他想。我的呢?我的计划要根据他的来定,因为他个头很大。如果他跳出来,我可以杀了他。但他总是沉在水下。那我只好这样奉陪到底了。
他在裤子上摩擦那只抽筋的手,想让手指变软。但它不肯张开。也许它晒晒阳光就会张开,他想。也许等我消化了那些生金枪鱼肉,它就会张开。如果到了万不得已,我会不惜代价把它掰开的。但现在我不想强行把它掰开。让它自己慢慢张开、慢慢恢复吧。毕竟昨天晚上我为了把那些钓索接起来,过度地使用了它。
他朝海那边望去,这才发现他现在有多孤独。但他能看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有几道光柱,钓索在前方伸延而去,平静的海面上波澜微微起伏。这时天上的云朵被信风44吹得堆积起来,他朝前方望去,看见有群野鸭在水上四散着飞着,忽而聚在一起,忽而又散开,他知道在海上人并不孤单。
他想起有些人害怕划着小船到看不见陆地的远海去,他知道在天气多变的季节这无可厚非。现在虽然是台风的季节,但在不刮风的时候,台风季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
如果要刮台风,而你又在海上的话,你总是提前好几天就能看到迹象。岸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该看什么,他想。陆地上肯定也有变化,比如说云的形状。但现在并没有台风要来。
他看着天空,发现雪白的积云宛如美味的雪糕,再上面是薄如羽毛般的卷云,飘荡在高旷的九月天空中。
“轻轻的东北风,”他说,“鱼啊,这对我来说是好天气,对你却不是。”
他的左手仍然僵住,但他正在慢慢地让其恢复。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遭到自己的身体背叛。由于食物中毒而拉肚子或者呕吐是一回事,那要在别人面前才是丢脸的。可是抽筋,或者说抽搐,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里,他可以替我揉一揉,从前臂让手指放松下来,他想。但它终究会松开的。
接着他通过右手感到钓索上的拉力有所不同,随即看到钓索插入水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他身体后仰拉紧钓索,沉重而迅速地将左手拍在大腿上,这时他看见倾斜的钓索正在慢慢地升起。
“他要上来了,”他说,“手啊,你快点好。快点啊。”
钓索缓缓地、稳稳地升起,然后小船前方的水面开始隆起,那鱼出来了。他不停地冒出来,海水从他两边倾泻而下。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和背是深紫色的,两侧的横纹在阳光下显得很宽,是淡淡的薰衣草色。他的嘴部足足有棒球棍那么长,而且逐渐变细,像一把刺剑;他整个身体从水里升起,然后又沉下去,动作平顺得像潜水员,老人看见他那大镰刀似的的尾巴没进水里,钓索开始迅速地朝外滑出去。
“他比这条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滑出去的速度很快,但稳稳地,这说明那鱼并不惊慌。老人用双手把钓索拉住,但没敢太用力,以免将它拉断。他知道如果不用稳定的力道让那鱼慢下来,那鱼会拉走所有的钓索并将它扯断。
他是条大鱼,我必须降伏他,老人想。我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他想逃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会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往前游,直到把钓索弄断。但感谢上帝,他们并没有我们这些猎杀者聪明,不过他们比人类高尚得多,也有本领得多。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止千磅重的鱼,有生以来也抓到过两条,但都不是一个人抓到的。现在他孤身一人,在这望不到陆地的远海,而他要对付的这条鱼,却是他见过最大的,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大,糟糕的是他的左手依然僵硬得像抓住东西的鹰爪。
不过它会恢复的,他想。它肯定会恢复过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我的朋友:那鱼和我的两只手。它必须恢复正常。它真没用,居然抽筋了。那鱼又慢下来,以往常的速度前进。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起来,老人想。他跳起来好像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有多大。反正现在我知道了,他想。要是我能让他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啦。但那样他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让他以为我比实际上更像条汉子好了,我会像条汉子的。我希望我是那鱼,他想。他那么厉害,而我只能靠意志和才智。
他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木板,强忍着痛楚,那鱼稳稳地游着,小船慢慢地划过深蓝色的海水。风从东方来,吹起阵阵微小的海浪,到了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恢复正常了。
“鱼啊,这是你的坏消息,”他说,又挪动了勒在覆盖着肩膀的麻袋上的钓索。
他感到舒服多了,但还是很痛,不过他认为这点痛不算什么。
”我不信教,“他说,”但只要让我抓到这条鱼,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如果抓到他,我保证去朝拜戈布勒圣母。我保证说到做到。“
他开始机械地念起经文来。有时候他会因为太累而记不起经文,然后他就会念得很快,让经文自动跑出来。圣母经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庞,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然后他又补充道:”光荣的圣母啊,我愿那鱼死去。虽然他很了不起。“
念完经文后他感觉好多了,但还是很痛,也许变得更痛了,他斜倚着船头的木板,机械地揉捏着左手的手指。
这时日光很热,不过海风渐渐地吹起。
”我最好重新给船尾那根小钓索套上鱼饵,“他说,”如果那鱼决定再拖延一个夜晚,我就又得吃东西了,而且瓶子里的水不多。我想这里除了鲯鳅,别的也钓不到了。但只要趁新鲜吃掉,鲯鳅的味道也不差。要是今晚有飞鱼跳上我的船就好啦。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吸引他们。飞鱼生吃很棒的,而且我还不用把他切开。现在我必须节省所有的力气啦。基督啊,我可没想到他有这么大。“
”我要杀了他,“他说,”尽管他是这么伟大,这么光荣。“
不过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但我要让他见识一个好汉有多大的本领和忍耐力。
”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怪老头,“他说,”现在我必须证明这句话。“
他已经证明过上千次,但这毫无意义。现在他要重新证明它。每次都是从头来过,他重新证明时从不想着过去。
他要是睡着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睡觉和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梦里只剩下狮子?别想啦,老头子,他对自己说。靠着木板好好休息吧,什么都别想。他正在劳碌着。你就尽量省点精力吧。
这时已是午后,小船仍是慢慢地、稳稳地前进。但迎面吹来的东风增添了阻力,老人随着细微的波浪起伏,钓索勒在后背上也不那么疼痛了。
到了下午某个时刻,钓索又开始升起。但那鱼只是在较浅的水里继续游着。阳光照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后背上。所以他知道那鱼已经由东转北。
由于老人已经见过那鱼,他能想象那鱼在水底游动的模样:紫色的胸鳍伸展得很开,宛如飞鸟的翅膀,竖起的大尾巴切割着深蓝色的海水。不知道他在那么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他的眼睛很大,马的眼睛没那么大,夜里也能看清东西。以前我在黑暗中的视力很好。在绝对的黑暗中不行。但几乎跟猫差不多了。
太阳和他手指的不停活动让他的左手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开始让它多承受一些拉力,又耸了耸肩膀,把钓索稍微从后背上被勒得发痛的地方挪开。
”鱼啊,如果你还不累的话,“他说,”那你真是非常奇怪啊。“
这时他觉得非常累,他知道夜幕很快降临,于是努力去想些别的东西。他想起了大联盟,这在西班牙语里叫Gran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上次对阵的是底特律老虎队。
比赛已经过去两天啦,我还不知道结果,他想。但我必须有信心,我必须相信伟大的狄马乔,他能打出完美的比赛,哪怕他脚后跟的骨刺很痛。骨刺是什么呢?他问自己。这在西班牙语里叫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不长这东西。它有脚后跟被斗鸡的铁爪刺中那么痛吗?我可不认为我能忍受那种痛苦,或者能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者两只眼睛瞎掉了还继续打架。和伟大的鸟兽比起来,人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宁愿做那条大鱼,就待在黑暗的海底。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要是鲨鱼来了,他和我就糟糕啦。“
你觉得伟大的狄马乔会像我这样,和一条鱼缠斗这么久吗?他想。我肯定他会的,而且会更久,因为他年轻又强壮。他父亲也是个渔夫。但他的骨刺真的有那么痛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就在太阳落下时,为了增添些许自信,他想起了从前在白楼镇酒馆的事,当时他和人比赛板手腕,对手是个高大的黑人,来自百火城,他是码头上最强壮的好汉。他们比了整整一天一夜,各自的手肘放在桌子上粉笔线的两边,前臂竖起来,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他们都努力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下赌注的人很多,那间屋子点了煤油灯,人们不停地走进走出,他紧紧地盯着那黑人的手臂和手腕,还有那黑人的脸。最初八个小时过去之后,他们每隔四小时就换裁判,以便那几个裁判能去睡觉。鲜血从他和那黑人的指甲下面流出来,他们看看对方的眼睛、手腕和前臂,打赌的人在房间里走进走出,坐在墙边的高背椅上观看着。那屋子的墙壁是木板做的,刷着浅蓝色的油漆,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黑人的影子很大,每当微风吹拂油灯,它就在墙上晃动。
赔率整夜都在变来变去,大家喂那黑人喝朗姆酒,还给他点香烟。黑人喝过朗姆酒后,会拼命地使劲,有一次他把老人——那时并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迭戈——的手压低了三英寸。但老人把手扳起来,又回到了相持的状态。当时他确信能打败那黑人,那可是个好汉,也是个运动健将。天亮时,打赌的人纷纷要求他们以平局收场,而裁判则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加大了手上的劲道,将那黑人的手压得越来越低,直到把它压倒在桌面。比赛是从星期天早晨开始的,到星期一早晨才结束。许多打赌的人要求算平局,是因为他们必须去工作了,到码头去扛用麻袋装的白糖,或者去哈瓦那煤矿公司干活。否则每个人都愿意看他们比赛到底。但无论如何,他结束了这场比赛,还让大家都来得及去干活。
自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叫他冠军,春天时他们又进行了比赛。但这次人们赌的钱不多,他很轻松就赢了,因为他已经在第一次比赛时摧毁了百火城那黑人的信心。后来他又参加了几次比赛,接着就金盆洗手了。他认为只要他特别想取胜,他能打败任何人,他也认为这对他的右手不好,会影响捕鱼。他有几次比赛尝试过用左手。但他的左手总是个叛徒,不肯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他并不信任它。
这时太阳已经把它晒得很干了,他想。它应该不会再抽筋了,除非今晚变得太冷。不知道今晚会遇到什么情况。
有架飞机从头顶朝迈阿密方向飞去,他看见飞机的影子惊起几群飞鱼。
“飞鱼这么多,这里应该有鲯鳅,”他说着身体朝后靠,看能不能带动钓索,把那鱼拉过来。但他做不到,钓索还是绷得紧紧的,不停地将水珠抖落,眼看就要断了。小船慢慢地前进,他望着那架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它。
坐在飞机上肯定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看下来大海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飞得太高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那鱼。我倒是想非常慢地在两百英寻高的的空中飞行,从上面看看那鱼。从前在捕龟船上,我曾坐在桅杆上端的横档上,虽然只有那么高,我也看到很多东西。从那里看鲯鳅的颜色显得更青,你能看见他们身上的横纹和紫色的圆点,也能看见整群鲯鳅在游动。为什么深海中所有那些游得飞快的鱼儿都有紫色的背部,而且往往还有紫色的横纹和圆点呢?鲯鳅看上去是青色的,当然是因为他其实是金色的。可是当他猎食时,当他感到真的很饿时,他的两侧会出现紫色的横纹,就像旗鱼那样。那是因为他生气了吗?还是因为他游得太快,所以出现了这些横纹?
就在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大片岛屿似的的马尾藻,它随着微澜起伏摇摆着,仿佛海洋正在黄色的毛毯下和某样东西za,这时他的小钓索钓到了一条鲯鳅。他最早看见它的时候,它正从海里跳出来,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金光灿烂,在空中疯狂地ND着。它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像做杂技表演似的,看来是惊慌失措了,老人慢慢走到船尾,用右手抓住那条大钓索,同时弯下身去,用左手将鲯鳅拉上来,每拉起一段钓索就用没穿鞋的左脚将其踩住。这鱼终于被拉到船边,绝望地左右翻转着,老人将身子探出船尾,把这条浑身金得发亮、有许多紫色斑点的鱼提到船尾上。它的嘴巴像抽筋似的,反复快速地咬着钓钩,它那修长而FY的身体,还有头部和尾部,不停地扑打着小船的船底,随后老人用木棒猛敲了它那金光闪闪的鱼头,于是它抽搐了几下,终于安静了。
老人取下钓钩,重新装上鱼饵,将钓索抛进海里。然后他慢慢地挪到船头。他洗净左手,在裤子上擦干。接着他将那沉重的钓索从右手交给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看着太阳渐渐落入这片海洋,看着那倾斜的大钓索。
“他完全没有变化,”他说。但看到从他手边流过的海水,他发现前进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不少。
“今晚我要把两根船桨横过来绑在船尾,这样会降低他的速度,”他说,“他到了夜里就精神了,我也是。”
最好等会再把鲯鳅杀了,可以保存鱼肉里的血,他想。我可以等会再做这件事,同时把船桨绑起来增加阻力。现在是傍晚,最好让那鱼保持安静,别太过打扰他。日落时分对所有的鱼来说都是很难熬的。
他把右手提起来晾干,然后用它抓住钓索,尽可能地放松自己,让自己的身体随着钓索向前倾,趴在木板上,这样小船就和他平分了那鱼的拉力,也许还承受了更多。
我学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了,他想。反正这方面我是能处理了。还有,要记住他自从吞下鱼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他很大,需要很多食物。我已经吃了整条金枪鱼。明天我会吃掉那条鲯鳅。他管它叫鬼头刀。也许我应该把它处理干净,就吃一部分。它比金枪鱼难吃。但话又说回来,哪有容易的事情呢。
“鱼啊,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觉得很好,我的左手好起来了,我有一天一夜的食物。鱼啊,你尽管拉着船吧。”
其实他的感觉并不好,因为他的后背已经被钓索勒得麻木了,连痛都不痛了,这让他隐隐感到担心。但我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他想。我的右手只有很小的伤口,左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双腿很好。我在食物供给方面也占了上风。
这时天已黑了,因为在九月,日落后天很快就黑。他躺在船头破旧的木板上,尽量好好休息。第一颗星星出现了。他并不知道这颗星叫做参宿七,但他看到这颗星就知道很快就会有繁星满天,他将会拥有这些远方的朋友。
“那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我从来没看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么大的鱼。但我必须杀了他。幸好我们不用去杀S星星。”
想想看啊,要是人每天必须努力去杀S月亮,那会怎么样呢,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但想想看人每天必须去杀S太阳,那又会怎么样呢?我们真是天生幸运啊,他想。
然后他可怜起那大鱼来,因为他没有东西可以吃,可是他想杀他的决心却没有因为这份怜悯而动摇。他可以供很多人食用,老人想。但那些人配吃他吗?不配,当然不配。谁也不配吃他,他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出色。
我不明白这些事,他想。但幸好我们不必去尝试杀S太阳、月亮或星星。我们只要依靠大海和杀S我们真正的兄弟就足以谋生了。
喏,他想,我得考虑增加阻力的事情了。这件事有优点也有缺点。如果我把船桨绑起来,他又使劲往前猛拉的话,由于船已经变重了,而我又没有那么长的钓索可以放出去,因为已经用了很多来绑船桨,那么可能会被他逃掉。轻盈的船身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让我更为安全,因为他游得飞快,虽然他之前游得并不快。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把鲯鳅剖开,以免他坏掉,再吃些鱼肉补充力气。
现在我要休息个把钟头,等感觉到他稳定下来,再回到船尾去做这件事,并做出决定。在这期间我可以观察他的表现,看他是否有变化。把双桨绑到船尾是个妙招,但现在一切要以安全为重。他还是很生猛,我看到钓钩就在他的嘴角,他的嘴巴始终是紧闭的。钓钩造成的创痛倒不算什么。饥饿才会要他的命,何况还要对付某个他毫不了解的对手。休息吧,老头子,让他忙碌去吧,你等休息好再行动。
他休息了大概有两个小时。月亮要很晚才升起,他没有办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休息得也不好。他的肩膀仍然扛着沉重的钓索,但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上,利用小船本身来抵消那鱼的拉力。
要是可以把钓索绑起来,那多简单啊,他想。但那鱼只要猛朝前一冲就能绷断钓索。我必须用我的身体来缓冲钓索的拉力,随时做好用双手放出钓索的准备。
“但你还没有睡啊,老头子,”他说,“半天一夜又一天过去了,你还没有睡过。你必须在他安稳的时候想个办法睡一会。如果不睡,你的头脑会变糊涂的。”
现在我的头脑足够清醒,他想。太清醒了。我清醒得如同我那些星星兄弟。但我还是得睡觉。他们会睡觉,月亮和太阳会睡觉,甚至连海洋有时候也会睡觉,那是在没有海流、波平如镜的日子里。
可要记得睡觉啊,他想。要强迫你自己入睡,要想出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处理这根钓索。现在回到船尾去宰鲯鳅吧。如果你非睡不可,把双桨绑到船尾太危险了。
我可以不睡觉坚持下去,他告诉自己。但这太危险了。
他开始慢慢向船尾爬去,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那鱼。他也许正在打盹,老人想。但我可不希望他休息。我希望他这样拉着船,到死为止。
回到船尾后,他转了个身,用左手拉着挂在肩膀上的钓索,右手把他的刀从鞘里拔出。星星闪闪发亮,老人清楚地看到了鲯鳅,于是把刀插入他的头,将他从船尾下拖出来。他用一只脚踏住那鱼,迅速地将他从排泄孔到下巴切开。然后他把刀放下,右手掏出鱼的内脏,用手舀水将其洗净,又把鱼鳃统统扯掉。他发现鱼胃很沉,捏在手里滑溜溜的,于是把它切开。里面有两条飞鱼。它们既新鲜又结实,他把它们并排摆好,将内脏和鱼鳃扔到海里。它们沉下去,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闪闪的痕迹。这时那鲯鳅冰凉,在星光下是灰白色的,像得了麻风病。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他半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过来,剥下另一边的皮,又将两边的鱼肉从头到尾切下来。
他将残骸推到船外,探头去看它有没有在水里转圈,但只见到它慢慢下沉的磷光。他转过身,用两片鱼肉把两条飞鱼夹住,又把刀插入鞘中,慢慢地向船头挪动。他弯着腰,用后背扛住钓索,右手抓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摆在木板上,飞鱼则放在旁边。随后他将钓索在肩上换个新位置扛住,再次用左手扶着船舷。接着他的身体探出船外,在水里洗净飞鱼,观察着海水从他手边流过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刚才剥掉鲯鳅的皮而发出磷光,他看着水从它旁边流过。水流没原来那么快,他把手放到船板上摩擦,许多发出磷光的鳞片掉下来,慢慢地漂向船尾。
“他要么是累了,要么是在休息,”老人说,“我先来吃掉这条鲯鳅,然后好好休息,小睡片刻。”
天上繁星闪闪,夜凉如水,他吃下半片鲯鳅鱼肉和一条取去内脏和切掉头部的飞鱼。
“鲯鳅加了调料吃真美味,”他说,“可是生吃太难吃了。以后我再也不上没有盐和酸橙的渔船了。”
可惜一早没想到,否则就应该不断泼些海水到船头,等干了就有盐啦,他想。但我临近日落才钓到那条鲯鳅。然而还是怪我没做好准备。但我已经把它吃掉了,也没有恶心呕吐。
东边的天空积起了云层,他熟悉的那些星星渐渐消失了。现在他好像正要进入云朵构成的大峡谷,风也停止了。
“三四天后会有坏天气,”他说,“但今晚和明天还没事。找个姿势睡一会吧,老头子,趁那鱼现在很安稳。”
他右手拉紧钓索,然后大腿紧贴着右手,后背靠着船头的木板,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接着他把肩上的钓索稍稍往下移动,缠在左手上。
只要把它缠起来,我的右手就能抓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右手松开了,那么左手会在钓索溜出去时把我叫醒。这对右手很残忍。但他习惯了吃苦。哪怕我只睡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那也是好的。他向前趴下,用身体压住了钓索,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右手上,就这样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大群鼠海豚,首尾相连有八到十英里那么长,这正是交配的季节,他们高高地跃起在空中,然后落入他们跃起时在水面上留下的窟窿。
然后他梦见他在渔村里,躺在床上,北风呼呼响,他觉得很冷,右臂发麻,因为他的头枕在手臂而不是枕头上。
后来他开始梦见那漫长的黄色沙滩,他看见有只狮子在薄暮时分走到沙滩上,随后另外几只狮子也来了,他的下巴抵着船头的木板,而船停泊在傍晚从岸上吹来的和风里,他期待看到更多的狮子,感到很高兴。
月亮已经升上来很久,但他继续睡着,那鱼稳稳地拉着小船,小船向着云层垒起的峡谷前进。
他被猛地竖起来打在脸上的右拳打醒了,钓索火辣辣地从他的右掌穿过。他的左手不听使唤,但右手用尽全力想抓住钓索,可是它依然不停地溜走。他的左手和后背被弄得刺痛,而他的左手因为受力过大而被划伤得很厉害。他回头看看备用的索圈,它们平滑地飞起。就在这时,那鱼跳了起来,激起大片海水,又重重地摔进海里。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跳起,小船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钓索依然不断地溜走,老人把钓索拉到要绷断,接着又松开,就这样反复地拉紧松开。刚才他被拉得趴在船头,他的脸正好摔在切好的鲯鳅肉上,丝毫不能动弹。
这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他想。就让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不能让钓索白白被他拖走,他想。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老人看不见那鱼的跳跃,只能听到他破水而出的声音和落水时沉重的泼溅声。快速溜走的钓索把他的手割得很痛,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让钓索从手上长满老茧的部位滑出去,不让它划开掌心或者割破手指。
要是那孩子在这里,他会把索圈弄湿,他想。是啊。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
钓索还是不断地溜出去,但溜走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他让那鱼每拉走一英寸都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时他把头从木板上抬起,离开那块被他的脸颊压得稀巴烂的鱼肉。然后跪着挺起身子,再慢慢站起来。他仍在把钓索放出去,但放得越来越慢。他设法走到能用脚碰到那些用眼睛看不见的备用钓索的地方。钓索还剩下很多,那鱼又拖了那么多钓索下水,他的负担变得更重了。
对啊,老人想。他跳上来十几次了吧,把后背的气囊充满了气,死了也不会沉到海底,要沉下去我可没法把他捞上来。他很快就会开始转圈,到时我必须制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或许是饿得发疯了,或者夜里被什么东西给吓坏了?也许他突然感到害怕。但他是条非常镇定、强壮的鱼啊,他看上去非常勇敢,非常自信。真是奇怪。
“你自己最好勇敢一点,自信一点,老头子,”他说,“你又把他控制住了,但你没法把钓索收回来。但他很快就会转圈。”
这时老人用肩膀和左手拉着那鱼,弯下腰用右手舀些海水,把脸上稀烂的鲯鳅肉洗掉。他怕那些鱼肉会让他感到恶心呕吐,从而变得虚弱无力。洗好脸之后,他把右手从船侧伸到水里去洗,然后让它浸泡在咸水里,同时观察着日出前的第一抹晨光。他几乎是朝正东前进了,老人想。这意味着他累了,所以顺着海流走。他很快就会转圈。我们真正的决战要开始了。
等到他觉得右手浸在水里已经足够久之后,他把手提起来,并看着它。
”情况并不糟糕,“他说,”这点痛对好汉来说不算什么。“
他小心地抓住钓索,不让它碰到新的伤口,又侧了侧身,以便能将左手从小船的另一边放到海里去。
”你的表现倒也不像是废物,“他对他的左手说,”但刚才有一阵我找不到你。“
为什么我天生没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这是我的错,没有正确地锻炼那只手。但凭良心说,它有很多学习的机会。不过它昨晚的表现并不坏,而且只抽筋过一次。如果它再抽筋,那就让钓索把它割掉好了。
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不是很清楚,于是认为应该再吃点鲯鳅肉。但我不能吃,他告诉自己。我宁可头脑糊涂,也不愿因呕吐而失去力气。我知道我要吃了它肯定会吐的,因为我的脸在上面压过。我会留着它备用,等它坏了再扔掉。但现在才想通过补充营养来增长力气,未免也太迟了。你真笨啊,他告诉自己。还有条飞鱼可以吃。
它就在那里,很干净,老人用左手把它拿起来,连骨头也仔细地咀嚼着,把它从头到尾全吃掉。
它几乎是最有营养的鱼了,他想。至少能给我必要的力气。现在能做的我都做了,他想。他要是开始转圈,就来决一死战吧。
太阳渐渐升起,已经是他出海以来的第三次,这时那鱼开始转圈。
他从倾斜的钓索看不出来那鱼正在转圈。没那么快能看出来。他只是感到钓索上力道稍微变弱了,于是他开始缓缓地用右手把它拉过来。它绷紧了,如同往常,可是就在快绷断时,钓索又开始松驰。他沉下肩膀,把头低到钓索下面,开始平缓地拉回钓索。他扎稳了马步,使尽全身力气,双手交替地将钓索拉回来。他的两条老腿和肩膀随着双手的拉动而左右ND。
”这个圈子可真大,“他说,”但他确实是在转圈。“
后来钓索再也拉不动了,老人紧紧地抓住它,看见许多水珠在阳光下从它上面跳起来。接着它开始往外扯,老人跪在船板上,让它吃力地回到深蓝色的海水中。
”他现在转到远处了,“他说。我必须尽量拉紧钓索,他想。只要用力拉,他每次转的圈就会越来越小。也许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能看见他。我必须收服他,然后我还要杀了他。
但两个小时过去了,那鱼不停地慢慢转圈,老人浑身被汗水浸透,累得连骨头都酸了。但这时那鱼转的圈比原来小得多,从钓索倾斜的角度判断,他能看出来那鱼正在慢慢地向上游。
过去一个小时以来,老人总是看到眼前有黑点,汗水弄得他的眼睛发干,也把他眼睛上面和额头上的伤口弄得很疼。他倒不怕那些黑点。他拼命拉着钓索,看到黑点是正常的。不过他有两次差点昏过去,这让他很着急。
”我可不能自乱阵脚,死在这条鱼手上,“他说,”现在我已经把他拉得很近了,上帝啊,帮我撑过去吧。我愿意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但我现在不能念。“
就当我已经念了吧,他想。以后我会念的。
就在这时,他觉得两只手握紧的钓索突然抖动起来,向前猛扯。扯动的力道又大又沉。
他正在用他的尖嘴攻击前导线,老人想。这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这可能会促使他跳起来,我现在宁可他在水底转圈。他必须跳出来才能呼吸空气。但他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创口就会多裂开一点,那他就能把钓钩甩掉了。
”鱼啊,别跳,“他说,”别跳啊。“
那鱼又攻击了几次前导线,每次他摆动脑袋老人就放出一点钓索。
我必须让他痛下去,他想。我的痛倒不要紧。我能控制它。但他的痛会让他发疯。
不久之后,那鱼不再攻击导线,又开始慢慢地转圈。老人缓缓地把钓索收回来。但他又感到头晕。他用左手捞起些许海水浇到头上。然后他又捞了一些,擦了擦后颈。
”我没有抽筋,“他说,”他很快就要上来,我能撑住。你必须撑住。抽筋这两个字提都不要再提。“
他在船头跪了片刻,又用后背扛着钓索。现在趁他转出去我要休息了,等他转回来我再站起来对付他,老人拿定了这个主意。
他真想在船头好好休息,让那鱼去转一圈,而不把钓索收回来。但等到钓索变得松驰,表明那鱼已转身向小船游过来时,老人站起来,开始左右ND身体,双手交替,尽量把钓索往回拉。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想,现在信风也吹起来了。但信风有助于我带着他入港。这是我特别需要的。
”等他再转出去我要休息,“他说,”我觉得好多了。再过两三个回合我就能逮住他。“
他的草帽戴在后脑勺上,等感到那鱼转过身去时,他顺着钓索的拉力在船头坐下。
鱼啊,你先忙吧,他想。等你转回来我再对付你。
海浪已经变得很大。但这是晴天的风,他需要借助风力回家。
”我只要朝西南方向航行就好,“他说,”好汉在海上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再说那是个很长的海岛。“
那鱼转到第三圈时,老人才初次看到他。
他看见有个暗影费了很长时间才从船底穿过去,他不敢相信那鱼居然有那么长。
”不可能啊,“他说,”他不可能有那么大。“
但他就是那么大,转完这个圈时,他在三十码外的海面浮起,老人看见他的尾巴露了出来。那比大镰刀的刀刃还要高,是淡淡的薰衣草颜色,而它下方是深蓝色的海水。它斜斜地竖起,由于那鱼就在水面下方游动,老人能看见他那庞大的身躯和其上的紫色横纹。他的背鳍则张得很开。
这回老人能看见那鱼的眼睛,还看到有两条灰色的吸盘鱼在他身边游动。它们有时候会吸附在他身上,有时候则突然离开,有时候会在他的阴影下自在地畅泳着。它们都有超过三英尺长,在快速游动的时候,它们的全身激烈地ND着,像鳗鱼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