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二)
一个星期大雪纷飞,他们被困在梅德纳尔之家。他们守着灯笼,在烟雾缭绕里打牌赌钱。伦特先生输掉的钱越来越多,堵住也就越来越高。最后,他输得身无分文。滑雪学校的钱,这一季的利润,还有他的资本,统统输光了。它可以看到伦特先生脸上的那个长鼻子。只见他抓起牌,直接翻开说,“不看。”那个时候总是赌啊赌。他想着他一辈子有多少时间消磨在赌博上了。
但是,关于这些事,他从没有写过一行字,也没有写过那个冷冽晴朗的圣诞节,那个时候,平原那边显出了群山,巴克尔飞过防线,去轰炸奥地利军官的休假列车,在军官四处逃散之际,用机 枪向他们扫射。他记得,巴克尔后来走进食堂,开始谈论起这件事。大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有人说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
他们杀死的奥地利人,他后来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都是同一拨人。不,不是同同一拨人。那一整年与他一道滑雪的那个奥地利人汉斯,一直待在“国王猎人”客栈,他们一同到锯木厂上边的那个小山谷里打野兔的时候,谈起在帕苏比奥的那次战斗,以及向波第卡和阿萨洛纳发动的进攻。这些他都只字未提。还有蒙特克尔诺、西特科蒙姆、艾尔西陀的事,他都不曾写过。
他在弗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度过了几个冬天?是四个冬天。他记起一个卖狐狸的人,那时他们步行来到布鲁登茨,那一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机器在结冰的地面上,在粉末一般的雪上急速滑行的情景:你一边高唱“嗨!嗬!罗利说!”一边滑过最后一程,然后直奔险峻的陡坡,飞身直下,转过三个弯道来到果园,出了果园又越过那道沟渠,登上了客栈后边的那条冰冻大道。你把绑带敲松,把滑雪板踢下,把它们靠在客栈外面的木头墙上。灯光从客栈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来,房间里,烟雾缭绕,新酒飘香,一派暖意,人们正拉着手风琴。
“我们在巴黎时住在什么地方?”此刻,在非洲,他向坐在他身边帆布椅子里的女人问道。
“在克丽容,你知道的。”
“我为什么知道?”
“我们总是住在那里。”
“不,不总是。”
“我们在那里住过,还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住过。你说过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堆臭粪,”亨利说,“而我是一只站在那粪堆上咯咯乱叫的公鸡。”
“如果你不得不离开人世,”她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身后的一切都斩尽杀绝不可吗?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把一切都带走?你一定要杀死你的马,杀死你的妻子,烧掉你的马鞍和盔甲吗?”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盔甲。”
“别这么说。”
“好的。我不说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现在有点晚了。”
“那好吧。让我继续伤害你吧。这样更有意思。这是我过去喜欢与你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现在我不能做了。”
“不,那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做的事情有很多,凡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也都做了。”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吹虚了,好吗?”
他看看她,看见她哭了。
“听我说,”他说,“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的方式来让自己活着。我们开始交谈的时候,我还是好端端的。我并不是有意要变成这样,而现在我疯狂得像一个大傻瓜,对你狠心真是到了家。我说什么话,你都别往心里去,我亲爱的。我爱你,真的爱你。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那样爱过任何别的人。”
“你对我真是贴心。”
“你这个biao zi,”他说,“你这个富得流油得biao zi。那是诗。我这会诗兴大发呢。腐朽和诗。腐朽的诗。”
“住嘴,亨利。你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恶魔呢?”
“我不想在身后留下什么,”男人说,“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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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时分,他熟睡了一会儿。太阳在山后落下,一片阴影横跨平原。几只小动物在营地近处觅食;它们的头快速地起落着,尾巴不断摇晃,这会儿他看到它们正从灌木丛那边逃开。那几只大鸟不在地上等了,它们都沉甸甸地栖息在一棵树上。这样的鸟还有很多。他的贴身男仆站在床边。
“夫人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
她去打猎,为的是弄一些兽肉来。她知道他是很喜欢观看打猎的,她便跑得远一点,走出他的视线,以便不打扰他那一片地方的清静。她总是想得很周到。
他来到她的身边的时候,他早已完蛋了——但这不是她的过错。一个女人怎么知道从你嘴里出来的全是瞎话?她怎么知道你说谎已成习惯,你图的只是口舌之快呢?自从他言不由衷之后,他用谎言比用真话更易的女人的欢心了。
他撒谎并不全是因为他没有一句真话可说。他曾享受过生命,但他的生命完结了。现在他重新活一遍,这次是与众不同的人生,有了更多的钱,可以在往昔的那些地方中选择最佳的所在,还有一些新的地方。
你不再有想法,这真是好极了。你有一副好的内脏,因此没有那样垮下来,大多数人都垮了。你抱定一种态度:过去常做的工作现在做不了了,你就丝毫不再关心。但是,在内心,你说过,你要写写那些人,写写那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过,你是在和他们不是一类的人,你是身处他们国家的一名间谍;你会离开这个国家,会写到这个国家,这一次,将由一个明白自己笔下写的是什么的人来写这个国家。但是他是绝不会做这件事的,因为每天都不写一个字,贪恋安逸舒适,成了他所鄙视的那种人,就会钝化了他的写作能力,弱化了他的写作意志,最后,他就什么也不写。他不写做的时候,他现在了然于心的那些人物就舒服多了。非洲,这是他度过生命中最美好时光的地方,所以,他现在来到这里,向一切从头再来。这次旅行对舒适的要求是最低的。这样他可以将心灵上的脂肪消除掉,就像一个拳击手走入大山刻苦练功,以消除身体上的脂肪一样。她曾经喜欢这次旅行。她说过她爱上了这次旅行。任何激动人心的事情,她都非常喜欢。换一个环境,结交新的朋友,观赏令人愉悦的事物。而他则产生了一种写作力量回归的幻觉。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他知道这就是结局——他就不能像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被打断了,而转头来咬自己。这不是这个女人的错。如果不是她,那就会是别的女人。如果他靠谎言活着,那么他就应该争取因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法真好,这个有钱的biao zi,这个好心的女人,是他护卫了也毁灭了他的才能。胡说,是他把自己的才能毁掉了。为什么要加罪与她?她把他照顾的多好,他将自己的才能弃之不用,出卖自己和自己的信仰,嗜酒成性,使自己的观察力退化,好吃懒做,邋里邋遢,恃才傲物,自视甚高,偏见深重,还投机取巧,不择手段……就这样将自己的才能彻底毁掉了。这是什么?是一批旧书的目录吗?话说回来,他有什么才能?这算是一种才能,他现在能做到,才是永远的才能。他决意用别的手段谋生,而不是用自己手中的笔。事情也真是蹊跷,不是吗,他爱上另一个女人,这个人总是比上一个更有钱。但是,当他不在恋爱时,当他只是撒谎时,就像对着个女人这样——她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都有钱,有的是钱,他曾经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好几个情人,但都不欢而散。现在她真心爱着他,把他视为一个作家、一个男子汉、一个伴侣、一个引以为豪的财产来爱他。奇怪的是,当他对她满嘴谎言,一点也不爱她的时候,竟比他真正恋爱的时候付出的更多。那原因不外乎她有钱。
我们干什么,必是天生命定的,他想。但是,如何谋生,靠的是你的本事。他一辈子都在出卖自己的活力,不论形式如何。当你不太付出你的情感时,你就会更加看重金钱。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现在也不会写出来。不,他不会去写,尽管这是值得一写的。
现在他看到她走过,穿过那片空地朝营地走来。她穿着马裤拿着来复枪。两个仆人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后面。这个女人依然面容姣好,他想,还有一副好身段。她的床上功夫很有一套,还颇有品味,人长得不很漂亮,但脸蛋讨他喜欢。她博览群书,喜爱骑马打猎,当然,还嗜酒豪饮。她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有一段时间,她一心扑在她的两个幼小的孩子身上,但这两个孩子却不需要她,她在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除了孩子,她的心思就花在她的马、她的书和她的酒上。她喜欢在傍晚晚餐前阅读,边读边喝威士忌苏打。晚餐之前,她就已经醉醺醺了,晚餐时再喝上一瓶葡萄酒,通常就大醉,足以让她呼呼睡去。
那是她找 情人之前的事。有了情人之后,她不喝那么多了,因为,她用不着喝醉了去睡觉。但是情人让她心烦。她曾经嫁给一个男人,他从来不让她心烦。而那些人太让她烦心了。
后来,她的一个孩子因飞机失事死去了。从那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也不再喝那么多酒,喝酒已经起不到麻醉作用了,她要重新开始人生。突然之间,她有一种害怕孤独的恐惧。但是,她想找一个她心存尊敬的人一道生活。
事情来得并不复杂。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直羡慕他所过的那种生活。她觉得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为了得到他而采用的种种步骤,以及最后与他相爱的那种方式,都是她为了营造新的生活而进行的常规进程的一部分,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时光。
他换来了安全,也换来了安逸,这是不用怀疑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他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花钱维他买到。他知道这一点。她还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温柔女人。很快,他就与她上了床,就像很快与其他女人上床一样;但他情愿与她上床,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性情温和,品味高雅,还因为她从不大肆张扬。现在,她所重建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因为两周前一个荆棘划破他的膝盖,他却没有及时使用碘酒涂抹伤口。当时他们正前往一个地方试图拍摄一群非洲水羚。水羚高昂着头站立着,环顾四周,用鼻孔搜索着空气,耳朵展的很开,时刻关注着动静,一有声响,它们就会奔向灌木丛中。没等到他拍到照片,它们早就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