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里的旧账
南方的梅雨季,雾总像浸了水的棉絮,把整个山坳裹得软乎乎的。雨姐蹲在老屋的灶台前烧火,湿柴在灶膛里 “滋啦” 冒着青烟,呛得她鼻尖发红,却舍不得把灶门开太大 —— 柴火是老蒯昨天冒雨从后山砍的,每一根都劈得整整齐齐,码在灶边的墙角,像小山似的。灶台上的粗瓷碗豁了个小口,里面盛着刚熬好的草药,热气裹着艾草的苦味,飘向里屋,老蒯的风湿腿一到雨季就疼得厉害,这药得趁热喝。
院门外的石板路传来 “哒哒” 的脚步声,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雨姐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探头往外看,只见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提着个半旧的皮箱,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婶子,叨扰了,请问蒯正明先生住这儿吗?” 年轻人的声音很亮,却在看见雨姐眼里的警惕时,悄悄放软了语气,指尖轻轻摩挲着皮箱的提手,“我叫高豪翔,从城里来,想找他问点二十年前的事。”
雨姐手里的火钳 “哐当” 掉在地上,声响在安静的雾里显得格外突兀。蒯正明这个名字,像颗埋在心底的石子,自从二十年前老蒯带着她从东北逃到这山坳,就再没被人提起过。她慌忙弯腰捡火钳,指尖碰到冰凉的铁,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你…… 你找错人了,这儿没有叫蒯正明的。”
“我没找错。” 高豪翔慢慢走进院子,目光落在屋檐下挂着的旧矿灯上。那矿灯的玻璃罩裂了道缝,铁锈里还嵌着点黑色的煤渣 —— 那是东北老矿场才有的煤,带着点烟火气的厚重。“我父亲叫高志远,二十年前,他跟蒯正明在东北合开了个小矿场。后来矿洞塌了,我父亲…… 就没回来。” 他的声音轻了些,抬手揉了揉眼角,像是怕雾水打湿了眼睛。
里屋的竹床突然发出 “吱呀” 一声,老蒯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爬满了风湿留下的褐色纹路。看见高豪翔,他的脸瞬间白得像灶台上的瓷碗,手里攥着的布包被指节捏得变了形:“你别在这儿瞎嚷嚷!我不认识什么高志远!” 话虽硬,声音却发颤,尤其是在高豪翔从皮箱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合影时,他的拐杖 “咚” 地戳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照片上,年轻的他穿着矿工服,咧嘴笑着,身边站着的高志远,正举着矿灯,眼里亮得像有星星。
雨姐的心跳得飞快,那些压在心底二十年的回忆,突然像被雾水泡开的纸,慢慢舒展开来。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老蒯浑身是泥地闯进她的宿舍,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手里攥着个布包,声音急得发哑:“雨妹,快跟我走!矿洞塌了,高大哥他…… 他卷款跑了,债主马上要来找你麻烦!” 她当时哭得浑身发抖,跟着老蒯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最后落脚在这山坳里。这些年,老蒯从没跟她提过矿场的事,却总在冬天的夜里,把她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夏天她怕热,他就坐在床边,摇着蒲扇直到她睡着。偶尔有个叫高木的日本商人来村里收山货,每次都会给他们带包东京的点心,喝着米酒时,高木总说 “当年在东北见过蒯哥,那时候他还会唱几句二人转”,老蒯每次都笑着岔开话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
“当年的矿洞,是不是早就有裂缝了?” 高豪翔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心上。他从皮箱里拿出个磨破了皮的笔记本,那是高志远的日记,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3 月 12 日,矿洞西角发现裂缝,跟老蒯说要停工检修,他说再等等,这批矿卖了就能还上债……”
老蒯突然把布包往地上一摔,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 几叠用牛皮纸包着的旧钞票,还有一本泛黄的账本。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肩膀不住地抖:“是!我是知道有裂缝!可矿上欠了那么多钱,工人等着发工资,我要是停工,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 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在泥地上,晕开小小的圈,“我没想着要害人,那天矿洞塌的时候,我拉着高大哥的手,想把他拽出来,可那石头太沉了……”
“你撒谎!” 雨姐突然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想起当年老蒯带她逃路时,行李箱最底下压着件沾血的衬衫,那血不是老蒯的 —— 他的伤口在胳膊上,可衬衫的血渍却在胸口。这些年,她一直没敢问,总怕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纸,连这安稳日子都没了。“我见过那件衬衫,你是不是…… 是不是把他埋起来了?”
院门外的雾更浓了,传来 “咯吱咯吱” 的脚步声。高木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着刚收的春笋,还带着新鲜的泥土。他看见屋里的场景,先是愣了愣,然后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旧报纸,报纸的边角都磨破了:“蒯哥,别瞒了。这是二十年前的《东北矿工报》,上面写着,矿难后有人在矿洞后面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具穿着矿工服的尸体,只是一直没确认身份。我父亲当年是矿场的技术顾问,他临终前说,总觉得那具尸体,就是高先生。”
老蒯看着报纸上的字,突然瘫坐在地上,拐杖滚到一边。他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我对不起高大哥…… 矿洞塌了之后,我怕他的家人来找我,更怕债主知道矿场出事,就把他埋在了山坳里,还伪造了他卷款逃跑的假象…… 这些年,我天天做噩梦,梦见他问我要个说法……”
雨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里的围裙上。她想起老蒯这些年的好,想起他冒雨砍柴的背影,想起他夜里给她暖脚的温度,可这些好,却都裹着一个血淋淋的秘密。“你怎么能这么做……” 她的声音发颤,却在看见高豪翔通红的眼睛时,心里突然揪得疼,“豪翔,对不起,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我早问一句……”
“婶子,不怪你。” 高豪翔走过去,轻轻扶起老蒯。他的手很稳,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释然的平静,“我找了你们二十年,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知道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想把他的尸骨迁回家,跟我母亲葬在一起。”
高木蹲下来,捡起地上的账本,轻轻拍掉上面的灰:“我父亲当年离开矿场后,一直很愧疚,总说要是他早点坚持让矿场停工,就不会出事。这些年我来村里收山货,就是想帮他了了这个心愿。”
雾慢慢散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亮得像撒了层碎金。老蒯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朝着院门外走:“我跟你们去东北,把高大哥的尸骨迁回来。该还的,我欠了二十年,也该还了。” 雨姐跟在他身边,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的人笑得那么灿烂,仿佛还能听见他们当年在矿场里的笑声。
山坳里的雾彻底散了,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高豪翔提着皮箱,高木拎着竹篮,四个人慢慢走在石板路上,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那些埋在心底二十年的秘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愧疚与遗憾,终于在这个梅雨季的清晨,像雾一样,慢慢散开,露出了最柔软也最真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