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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记》原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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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坐在昏黄的灯下,料想确是倦了,然而横竖都睡不着。深冬的夜本应漆黑,但窗外却泛着异样的青白;原是下雪了。碎雪胡乱地洒着,没有章法,只衬得天地间分外沉寂。

院子里老槐的枯枝上,已积了薄薄一层,像是忽然遭了瘟,平添了这许多白发。街上并无一个行人,只有一辆空着的人力车,如弃尸般孤零零地丢在街角。车夫呢?许是寻他的梦去了,或许,便没有梦。

这倒颇有些唐人笔下“孤舟蓑笠翁”的况味了。只是这里没有江,也没有舟,唯有这冻死了的黄土路,僵僵地横着,从记忆中来,到看不见的尽头去。

忽然记起昨日在巷口见着的那条野狗。它总是拖着一条瘸腿,肋骨历历可数,见人便缩进阴影里。孩子们常拿石子掷它,它也不吠,只从喉间挤出几声低嗥,不像狗,倒像受了伤的鸱鸺。

雪密了。远处敲过三更。我正要关窗,瞥见对门檐下一点火星——是王麻子蹲着吸旱烟。火光映出他脸上的皱纹。他望了望天,又低下头,叭嗒叭嗒地吸。那一点红火,在雪夜里,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又亮着。

我合了窗,将寒气挡在外面。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反倒亮了些——许是雪光映照的缘故。明天,雪大抵要积厚了;那野狗不知能否熬过去。

这些杂乱的思绪缠着我,竟比先前更清醒。也罢,既然睡不着,便由它去罢。只是这长夜太静,静得人心里发空。

雪愈发紧了,簌簌地落着,没有要停的意思。窗纸泛出青灰色,屋里的雪光也淡下去。我重新点亮油灯,火苗跳了两跳,才不情愿地亮起来,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个无所依的游魂。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我还住在城南的老宅。也是这般光景,我和兄长围炉夜话,炉火映得他满面红光。他说要出去闯荡,说这铁屋子万难破毁,但总要有人醒着,有人喊。他说得激昂,眼里跳着火苗。后来他果真走了,再后来……便没了音信。这些旧事,平日里是不想的,不知怎的,在这雪夜里,竟一件件泛上来,清晰得教人心惊。

对门檐下的火星,不知何时已经灭了。王麻子大约也睡去了罢。这长街上,此刻怕只有我一人还醒着。远处传来鸡啼,哑哑的,有气无力。天,竟要亮了。

雪光映着桌上那本翻开的《嵇康集》。昨日看到“君子无私”处,还用朱笔圈了点。此刻再看,那鲜红的圈点在朦胧微光里,竟如血渍一般,刺得眼疼。这世上的道理,写在书上清清楚楚;到了现实里,便都模糊了,扭曲了。

窗棂上的积雪偶尔滑落,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我推开窗,寒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街面的雪已积得颇厚,白茫茫一片,倒把这污浊的世间暂时掩盖了。只是不知,这洁白底下,埋着多少肮脏。

东边天际透出鱼肚白。新的一天终究要来了。那雪,想是该停了罢。我拢了拢衣襟,觉得这黎明前的寒气,竟比深夜更重。

雪果然停了。四下里白得晃眼,干净得教人不敢下脚。老槐的枯枝被雪压得低垂,偶尔一颤,便落下些雪末。街上渐有了人迹,几个短衣汉子缩着脖子,蹒跚着往码头去。他们的草鞋早湿透了,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转眼又被新雪盖住。

王麻子的车已不在原处,只留下一滩污浊的水渍和几道乱糟糟的车辙。对门“吱呀”一声,走出个蓬发妇人,将瓦盆里的水“哗”地泼在雪地上。热水触着冰雪,腾起白汽,旋即冻成一片滑腻。妇人擤把鼻子,呵口白气,又缩回门里去了。

日头高了,却没有暖意,只把雪地照得刺眼。我踱出屋,想到街角茶摊喝碗热茶。路过窄巷时,朝里望了望——那瘸狗竟还活着,蜷在破箩筐里,身上盖着枯草与积雪。听见脚步声,它警觉地抬头,一双浑浊的眼木然地瞪着我。我们便这样对峙着,谁也不动。它的皮毛脏得辨不出本色,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它还活着。半晌,它又低下头,将鼻子埋进草里,不再理会。我乎是觉得,我们原是一样的,都在寻个角落,熬过这个冬。

茶摊上冷冷清清,只坐着一个老者和一个穿旧棉袍的学徒模样的后生。老者捧着粗瓷碗,慢吞吞呷着,目光怔怔地望着远处屋顶的积雪。炉上的铜壶“噗噗”冒着白汽。摊主是个麻脸汉子,正用污黑的布巾反复擦拭那张油亮的桌子。

“听说昨夜,东头赵家的孩子没了。”老者说。

麻脸汉子眼皮也不抬,“痨病,拖了两年,早晚的事。”

“才十二岁……”老者叹了口气,将碗里残茶泼在地上。那深褐的茶水在雪地上洇开,像个难看的疤。

学徒后生一直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脸。他的脸很年轻,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憔悴。“我娘……我娘的咳症也愈发重了。”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仁济堂开了方子,可那药,贵得很……”他说不下去,只把冻得通红的手在旧棉袍上使劲搓着。

麻脸汉子擦桌子的手停了一下,瞥他一眼,又用力擦起来,仿佛要抹去什么。“这年月,谁家不难?”他瓮声瓮气地说,“熬着罢,开了春,兴许就好了。”

后生不再言语,只怔怔望着那“噗噗”作响的铜壶。壶嘴里喷出的白汽,一团一团的,升上去,散开了,什么也没留下。我喝完茶,放下几个铜元,起身离开。那茶水的暖意到了肚里,很快便散了,反倒衬得周身更寒。

回到屋里,竟觉得比外头还冷。那本《嵇康集》还摊在桌上,被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动书页,“哗啦”响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兄长离家的那个雪夜,他最后说:这铁屋子,万难破毁,但总要有人醒着,有人喊那么一两声。如今,他在哪里喊呢?还是他也终于沉默了下去,如同这雪后的大地?

傍晚时分,天色又阴沉了。几个孩童在街边堆起雪人,用两颗黑炭做了眼。那雪人臃肿地立着,咧着用红纸贴出的怪笑,空洞的眼望着这清冷的人间。我立在窗前,看得久了,竟觉那雪人也在看我,那笑里,仿佛藏着无尽的讽。

夜色重又罩下来,比昨夜更沉,更浓。我没有点灯,只在黑暗里坐着。远处的梆子声又响了,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这长夜,还远未到头。而我知道,明天日头出来时,这满世界的雪,终归是要化的。到那时,被洁白掩盖的一切,又将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天亮了。窗纸泛着青白,街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原本的泥泞。屋檐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那棵老槐湿漉漉地立着,枝条黑得发亮。几个挑担的缩着脖子走过,草鞋踩在泥水里,噗嗤噗嗤地响。巷口的破箩筐歪在墙角,里头空着,只剩几根沾了泥的枯草。

茶棚里,麻脸汉子正往炉子里添煤核,青烟呛得他直咳嗽。昨日的学徒后生又来了,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袍,袖口磨得发亮。他要了碗最便宜的茶,坐在条凳上小口喝着,热气蒙了他一脸。

我掩上窗,看见桌上的书页被风吹动,哗啦哗啦地响。远处学堂的钟敲过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卖豆腐的吆喝声、孩子的哭闹声、独轮车的吱呀声混成一片。

雪终究是化了,到处露出本来的泥泞。阳光淡淡地照在窗棂上,没有多少暖意;我想,这或者便是唯一的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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