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小七,自襁褓之初便被视若掌珠的珍宝。家族在海城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商海弄潮的显赫门第——家父执掌的中型企业虽未跻身顶级豪门之列,却在业界以诚信经营著称,连竞争对手都不得不叹服他的商业风骨;母亲更是书坛翘楚,其墨宝常列于各大艺术展馆,引得无数藏家竞相求索,连故宫的修复师都曾登门请教笔法。记得八岁前的光阴宛如精装绘本:双亲鹣鲽情深,宅邸终日萦绕着银铃般的欢笑。每逢周末,我们便驱车前往城郊的紫藤花谷,在缀满紫色花瀑的山坡上铺开格纹餐布,父亲会指着天际变幻的云絮教我辨认猎户座与北斗七星,母亲则哼着自编的童谣将草莓酱抹在我沾着面包屑的嘴角;节庆时分,父亲会牵着我的手穿梭于旋转木马的斑斓光影里,他掌心的温度总让我想起晒过太阳的鹅卵石,而母亲则总在檀香氤氲的书房中,握着我的小手临摹《灵飞经》的娟秀笔意,她发间垂落的珍珠耳坠会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夏夜的萤火。
命运的齿轮却在八岁生辰那年猝然崩坏。父亲苦心经营的商业帝国因一次海外投资失利轰然倾塌,催债的电话铃声起初尚如秋蝉鸣噪,继而化作讨债人粗暴的拍门声,最终竟演变成破门而入的喧嚣。我们被迫变卖那栋爬满常春藤的花园洋房,可变现的支票在利滚利的高利贷面前,不过是投入深渊的碎石。那些暗夜里,我总能瞥见父亲松垮的领带下浮肿的眼睑,他藏在公文包夹层里的诊断书上"胃溃疡"三个字力透纸背;晨曦微露时,他西装口袋里未及收拾的胃药铝箔板总与我的蜡笔画混在一起,画纸上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旁还写着"给爸爸的新办公室"。直至某个铅云低垂的黎明,母亲将签着潦草字迹的离婚协议遗落在钢琴盖内侧,琴键上还粘着她匆忙间掉落的珍珠发卡,她带着保险柜里最后几沓现钞飞往南半球。而父亲,则在某个飘絮般的雪夜,留下一行"勿念"的绝笔,那歪斜的字迹力透三张信纸,暖气管道嗡鸣的寂静中,我数着他留在茶几上的半杯冷咖啡,直到晨光染白窗棂,咖啡表面凝结的水珠像极了我的眼泪。
亲戚们对我避之若浼,仿佛我是会带来厄运的琉璃盏。福利院的铁栅栏后藏着更锋利的生存法则:永远短缺的餐盘里,总有高年级孩子虎视眈眈地觊觎我那份发硬的三明治,他们故意打翻的番茄酱会像血渍般溅在我的裤子上;走廊拐角的嘲笑声像生锈的刀片,剐蹭着我打着补丁的衣袖。我渐渐习惯蜷缩在储物间的阴影里,直到某个玉兰初绽的清晨,社工带来了一个瓷娃娃般的男孩闯入视线。他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跟在社工身后,苍白的指节紧攥着书包带,后颈处有一块蝶形胎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当我鼓起勇气递出分享的橘子软糖时,他头也不抬地迸出一个单音节:"烦。"那嗓音却似山涧撞石,清冽得让人心头一颤。从此我化身守夜的狼,固执地尾随在他月牙般清瘦的身影后,为他挡下飞来的纸团,在他值日时悄悄擦净他够不到的窗框,直至两颗孤独星球逐渐靠近,形成专属我们的微型星系。
我私下唤他"小瓷",因他总爱倚着彩绘玻璃窗阅读,斜照的日光为他雕塑般的侧颜镀上釉彩般的光晕。我偷偷将配给券换来的水果糖藏进他课本夹层,起初那些包装纸总会在次日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课桌抽屉,但总多了一枚叠得方方正正的千纸鹤,鹤翅上偶尔还会出现歪扭的笔画。直到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我在退烧药物作用下恍惚看见雨幕里疾驰的剪影——当他带着体温尚存的退烧药归来时,发梢坠落的水珠正沿着蝴蝶骨滑进衣领,他怀里的热水袋还裹着我的绒布兔子玩偶,兔子耳朵上别着我去年送他的蓝丝带。而那份温热,从此在我心底生根抽芽,长成永不凋零的春天。
十六岁那年的初冬,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停在福利院门口,下来一男一女,女人攥着绣有青竹纹的手帕不住擦拭眼角,男人西装革履却频频望向窗外梧桐树影——那是我和小瓷常去捡银杏叶的地方。他们是小瓷的父母,原来小瓷不是孤儿,他是被人贩子拐走的,逃跑到警局时因惊吓过度无法清晰描述家庭信息,当时警方未能及时找到他的父母,所以暂时把他送到了孤儿院。此刻我才从院长口中完整知晓他的名字——宋时川。我站在走廊尽头斑驳的爬山虎墙前,看着宋时川被父母紧紧拥住,他微微挣扎着回头望向我,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像星子坠入深潭。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属于我们的小小星系,终将迎来各自的轨道,而我口袋里还揣着他去年送我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千纸鹤。
小小的我心中想我一定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