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阵鼓
远处的山冈上，正有一个人端坐马背，观注着战斗的发展。
比寻常战马高出许多，那匹马极为健壮，除了四条长腿之外全都包裹着铜甲，隐约闪烁着青色的光泽。鞍边悬挂着一柄无鞘长刀，又宽又厚，背上骑乘的人同样高大魁梧，也是全身铜甲，但比寻常骑士所用的厚重精美。胸前用皮绦系着一面青色的皮鼓，他双手轮番敲击，却不发出丝毫声音。
他就是碾阵营的指挥官，福王麾下的击鼓将晋连风。
虽看不见战场，但他对局势的发展一清二楚，并且知道己方始终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一小队骑兵被消灭并不令他意外，那只是试探对方的实力而已。很明显地，敌人只不过占据了某种地利，在下达了”摧毁障碍物“的命令之后，敌人只得开始寻求突围。
”逃走？他们抢到了马匹么？“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能跑多远呢？就算抢了战马，人数上的劣势也不可能挽回。晋连风思索着，露出一丝冷笑，却不曾停止双手的敲击。
每一次敲击，便有一道眼睛看不见的波动远传出去。晋连风无法感应树木山石，但是每一个听见鼓声的人，都逃不过他的搜索，因为鼓声并不会被耳朵听到，而纯粹是由内劲感应。内劲越强，晋连风就探知得越清楚。他清楚知道，那几个敌人正向着北方逃去。
北方吗？那边好像是有一个渡口啊。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期望着能渡过长江，继续北上么？
因为太湖沿岸面积广阔，四百铁甲马被他分成数十个小队，散布在太湖周边巡视。这样一来，无论敌人在哪里上岸，他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截住。但也因为如此，碾阵营的实力被大大分散，不过既然对方只有几个人，实力也不会强到哪里去。用不着调集全部人马，只要能有三十骑会聚在一起，便足以将他们碾碎。
他继续敲击手中的鼓，发出一连串的命令，在敌人左近三里范围之内的骑兵开始会合，而其他的兵士则逐渐向着渡口移动，晋连风打算在那里解决敌人。
对于任何一名骑兵来说，骑术都是他最为自豪的技艺，更何况他们是威震江南的碾阵营。作为福王朱膘的亲兵护卫，碾阵营攻必克，战必果，行止如风，来去如电，虽未经百战，但确实未曾一败。所以他们一直都很骄傲，可今天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方只不过区区三人，其中更有两个女子，然而他们却凭着一栋东摇西晃的破旧房屋，接连击杀了二十余人，更趁着他们一时疏忽，夺了战马逃脱包围。而且不论众骑手如何追赶，他们都无法将这三人重新围住，因为他们驾驭马匹的技巧确实高超。
碾阵营的战马性子都极烈，陌生人贸然骑乘的后果往往是被摔下背去，至少也不会乖乖听话。但这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烈马，更将马背上的皮甲、背包一一丢弃，让马匹奔行的速度更快。骑手们只能紧紧地跟随着，根本就追不上去。而且一旦前面的骑手与后队脱节，对方就会反过来冲杀一阵，让众骑手胆寒！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啊！
追赶三个人的，早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几名碾阵营骑兵。抢了战马开始向北狂奔，苏漫堤等三人在进入树林之后猛然掉头，后面的追兵猝不及防，被唐琴的甩手箭连伤了四骑，而余下两人则在苏漫堤的冲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苏漫堤短剑已经丢失，但挥舞着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长刀，依旧当者披靡。
可是，追兵并非仅有这六人。
晋连风的鼓声依旧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已经不再惊心动魄，但却引导着方圆数里内的碾阵营骑兵向三人靠拢。不时有十几骑的小队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若不是骑术够好，他们早就被包围起来了。
唐琴久闯江湖，骑术自然不必说。苏漫堤轻功高明，惊神诀令他反应奇快，操控战马也很容易。三人中最差的小小，因其父亲是山东首屈一指的大骡马商人，也从没缺少过这方面的锻炼。三人身上都没有铁甲，将所有多余的物品抛弃之后，他们的速度比碾阵营的骑士们更快，也更灵活。虽然平坦的官道更能发挥速度优势，但是那里必定已经被封锁，根本不能走。
不断地有追兵从各个方向靠拢过来，林中树木算不上茂密，但不论逃亡者还是追击者，都不可能全力展开速度。不过凭借凭借高出一筹的骑术，三个人总能及时改变方向，从而将敌人甩到身后。
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跑。
纵马跃过溪水，小小努力夹紧双腿，控制马儿沿着溪边行进，唐琴和苏漫堤跟在她身后，抵挡着不时飞来的弩箭。前进了一段距离，溪水对面又出现了敌兵的身影，小小带过马缰，又重新钻进树林里。那些骑兵也跟着调整了方向，径直越过溪水，也蹿进了树林，而原先身后那长长的队伍也分成两路，一路紧紧跟随，另一路则绕过一片土丘。
隔着身边飞掠而过的树木，小小清楚地看见左侧的敌人和她齐头并进，也明白在右侧土丘后面，敌人正在竭力冲刺，希望能将她们截住。小小在马臀上拍了一掌，加快速度，也顺着土丘向右侧奔驰，却在将要和右侧敌人相撞的地点猛然兜马左转，伏低身体，马匹几乎擦着左侧敌人的马鼻子掠了过去，那人一刀劈下，却慢了半拍，旋即被紧跟在小小后面的苏漫堤挥刀割破了喉咙，然后唐琴甩出三支弩箭，刺死了当先的两匹战马和一名骑手，然后趁着他们的短暂慌乱追上小小。
右侧的敌人虽然已经绕过土丘，但却终于慢了一步，只能发出几支弩箭，却都被唐琴随手抓住，插在腰间。
追兵只能重新会合成一队，继续追击。
这种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即将被敌人包围，小小总能利用速度差异，在敌人的间隙处找到出路。但是敌人的小队源源不绝，仅仅半个时辰，身后的追兵已经聚集了数十骑，而且有不断增加的趋势。
这种情况并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纵然已经轻装，但马匹总会有疲劳的时候。面对众多的敌人，他们早晚会被团团围住，何况还有更多的敌人正在赶来。如果没有这些追击的敌人，他们应该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江边。但现在树木抑制了马匹的速度，而敌人又逼得她们不停地改变方向，到达江边至少要三个时辰。这些时间，已足够让晋连风封锁渡口。
”前辈，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没一个人能活着渡江。“
”你想说什么？“
”就是这个。“苏漫堤策马贴近唐琴，从怀里掏出一小卷油布包着的东西来，”这就是经略图！只要前辈和公孙师妹能脱出这些骑兵的追捕，想办法渡江应该不难。“
”你想自己拦住碾阵营？那不可能。“
”我知道，不过能拖多久便拖多久，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们有多少人？就算分开来追，也足够对付我们三个！“
”总有一线机会！“
”我知道你想让我们脱险，但分散之后只能被各个击破！小心弩箭！“
前面又来了一队骑兵，不过这次只有五人。小小依旧拨转马头想要绕开，但唐琴却让她退后，自己和苏漫堤迎了上去。
对方早已擎好了连弩，数箭齐发，但都被唐琴和苏漫堤或是击飞或是抓住，而后欺近身来。众骑士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只有两人来得及抽出长刀，却都被唐琴飞箭射伤，苏漫堤则从马背上跃起，将剩下的三人解决。
”小小！快换马！“
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因为后面的骑兵已然追及。三人直接跃上对方的马匹，掉头疾驰。
他们会怎么办？
晋连风端坐在马上，一边想，一边不紧不慢地敲击手中的鼓。
那鼓径长不过二尺，除了通体漆黑之外，再看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但就是凭借这面鼓，晋连风才能指挥着碾阵营，将唐琴三人逼迫得走投无路。
”他们会怎么办？“
他一直渴望的，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明白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智慧，作为一员武将，他更适合带队在战场上搏命厮杀，而不是就着地图分析局势。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一直都羡慕那些智将，好比张子房，好比姜伯约，好比李靖。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了破阵鼓的帮助，虽然依旧不能左右战略局势，面前的战场却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假以时日，自己未必不能指挥千军万马。
至少，他现在就是战场上的主宰！
自从得到破阵鼓，晋连风才掌握了福王麾下最彪悍的骑兵部队。每一次在战场上厮杀，都是这面鼓让他指挥若定，夺得了一次又一次完胜。通过鼓声，他指挥部下冲击、拦截，分割包围，将敌人碾成粉末，立下一次又一次功劳，但是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不过瘾！
其实，并不是他的指挥不够灵活，也不是碾阵营作战不力，而是因为敌人实在太弱小。纵然是数千的流寇，在碾阵营面前也不过是纸扎的老虎，毫不费力便可以击破。虽然人数众多，但连兵器都不能装备完全的乌合之众，让晋连风一直都觉得胜利来得太过简单，都没有让他、还有他的碾阵营发挥实力！
但是这一次不同，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是高手！确实都是高手，至少有两个是。破阵鼓清晰地感应到他们的所在，晋连风清楚地知道敌人的距离、方向、速度，只有像现在遥遥指挥部下战斗，才让他觉得舒服。他觉得自己洞察万物，操控着战场上的一切，甚至觉得自己几乎成了神。
说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那就是：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会怎么办呢？面对着这样的劣势，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洞察，更被数十倍于己的敌人追击，他们会怎么办？如果是我，我又会怎么办？
既然所有的追兵都被鼓声指挥，那么如果能够令鼓音消失，追击的骑兵自然会因为无法了解目标动向而停止行动。但是，能够听到的并非是真正的鼓声，而是内心深处对对方的感应，因此根本没有办法由此确定方向和距离。所以，这个办法并不好用。
那么剩下的，就是尽量加快速度，在敌人还没完成包围之前到达渡口吧？
晋连风对这个推测结果非常满意，而且鼓声的反应也确实验证了这一点。对方虽然不停迂回，但总体的方向确实是冲着渡口而去！
只要确定这一点就好了！晋连风继续击鼓，命令一部分部下向着渡口的方向移动，其余的人则分布在各处，和正在尾随追击的人一起，布成一道严密的包围圈。为了弥补漏洞，他甚至连身边的二十四骑也一并派了出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他们再一次逃脱！到达渡口之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而且，他觉得这几个人未必能够真到达渡口。晋连风感觉得到，他们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在鼓声的反应里，他们的位置和身后的骑兵已经有所重叠！
由于速度逐渐降低，和追在后面的骑兵队伍的距离已经变短，离最后面的也不过一里多一点的路程。但是，相比这些因为落后而拼命策马的同伴，前面的骑兵则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因为他们发现，前面不远处的敌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个女人一路上已经不知道抓住了多少弩箭，现在她正在把那些箭还回来。每一名骑手都知道，那些短小的弩箭拥有穿透铁甲的威力，而那女人随手甩出，精准的程度完全可以跟他们的弩弓媲美，甚或更有过之。每一支弩箭飞来，都必定有一名同伴或者一匹战马被打中，非死即伤。更可怕的是那女人似乎在弩箭上涂了毒药。
而那个青年则更可怕，全身都被血染得通红，连眼珠都是红色的。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任何人接近他，下场都是变成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而且总是残缺的。
那个人根本就不擅长用刀，至少是不擅长用这种长刀，因为他手法单调，只有反撩一招。但是却没有骑手能够躲过那一刀反撩，因为他每次都是在对方攻击之后才出手，刀刃刚刚触及他身体的时候，他的反撩一刀已经后发先至，将敌人劈为两块！
如果可以的话，骑手们更愿意远远地用弩箭结果这些凶悍敌人的性命。可惜作为骑兵，他们并不会随身携带很多箭，箭早已经用光了。鼓声催促他们前进，但当他们看到三名同袍一起跟进，却也在同一时刻被开膛破肚的时候，他们几乎有拨马逃走的想法。临阵后退的唯一下场就是被军棍活活打死，他们只能继续向前冲，却已经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没有人愿意更靠近了。
实际上，被追逐的人已经耗尽了全力。唐琴两条手臂酸软无力，几乎已经握不住马缰，每次甩出一支弩箭，她都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适才在箭头上涂满了毒药，她根本没信心杀死敌人，甚至是那些只有皮甲防护的战马。
苏漫堤更是如此。每一名骑兵的马鞍后面都挂着食物袋，他已经接连抢夺了四匹战马，甚至在最后一次换马时，他生割了一大块马肉吞下肚去。但那些食物却依然无法满足他的需要。剧烈的消耗令他无法像从前一样恢复伤势，每一处伤口都在不停渗出鲜血，让他全身发冷。之所以等到敌人挥刀之后才反手还击，是因为若不如此，他根本就没有一刀命中的自信，而他的体力，已经不够与敌人拼杀。
晋连风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位置，就在距离苏漫堤数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冈上。江南地势低洼平缓，这样的一座小山冈，已经算是附近较高的地方。利用破阵鼓，并不需要站在高处，但是他却喜欢这样，有一种傲视天下的感觉。
依然端坐在马背上，鼓声却在他心里勾勒出战场的情况，敌人还在向着渡口移动，但是他们仍不停地兜着圈子，并没有进入他布下的包围圈。
之所以会皱眉，是因为他对情况不太满意。既然敌人已经疲惫不堪，为什么还不尽快结束战斗？清楚敌人位置并不代表着也能够清楚部下心理，晋连风并没有看到唐琴和苏漫堤适才的表演，因此对部下的行为不解。
他们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可能是到了极限吧？不论人力还是马力，都会有用尽的时候，再怎么强悍的人，也不可能和数百精骑对抗，更何况是他的碾阵营呢？
但是，为什么碾阵营会如此畏缩不前？
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侧面就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是谁？附近应该没有士兵才对，而且这声音……
情况不对！
才略微有所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一只手拢住皮鼓，另一只手已经抽出长刀，反斩而去。一支弩箭被劈成两半，另一支被刀风激荡，掠飞而去。转过头，土坡下手持连弩的那个人却令他吃了一惊！
”你怎么能确定我的位置？“
”臭白痴！你以为有了那面破鼓便无所不知了？敲来敲去就那么几下，难道天下人都跟你一样笨，听不懂鼓声里面的讯息么？“
小小一手持着连弩，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正燃着烟的旗花火箭。那旗花已经点燃了引线，正”咝咝“地冒出白烟，一个红点”嗖“地窜上天去，然后在半空中炸开，散出一阵白色烟尘。虽然因为内力较弱而无法听到鼓声，但唐琴却把鼓声的节奏、疾缓告诉了她。遗传自公孙纵剑的聪敏头脑，让小小最先弄懂了鼓声中传递的消息，也正因为如此，之前三人才能数次赶在敌人包围之前逃出生天。
”等我姑姑来了，叫你知道怎么死！“
然后小小在马臀上猛击一掌，向着晋连风猛冲过去。她一边想起了琴姑姑对她说过的话……
”总有一线机会！“
”我知道你想让我们脱险，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分散之后只能被各个击破！小心弩箭！“
”还能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无法逃脱，我们全都会死！“
”不会的！还有一个办法！虽然太过冒险，但是若想要三个人一起过江，只有这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小小！她就是关键！破阵鼓利用内息对鼓声的反应判断位置，内息越强，位置就越清晰。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的内息越弱，位置就越难以确定。“
”可是碾阵营呢？他们的内劲未必很强啊？“
”对于他们，一定是利用了另外的办法，我不清楚。不过对我们，一定是这样的。“
”姑姑的意思是说……“
”对！你听不见很清晰的鼓声，破阵鼓也就找不到你。它锁定的，应该只有我和苏漫堤。只要你找机会脱离我们，不被那些骑兵看见，你就能找到那个敲鼓的人，然后……“唐琴自镖囊中掏出唐门旗花，”点燃这个，我们尽快赶到！“
正如苏漫堤所说，被人掌握了行踪，三人只有死路一条。反不如突出奇兵，若能一举杀了晋连风，就算铁骑数量再多，也未必能追上他们。但是被鼓音锁定的苏漫堤和唐琴都不可能有机会靠近晋连风身边，能够悄悄靠过去的，只有小小一个人。
看着冲向自己的公孙小小，晋连风的愤怒难以抑制。好不容易才找到今天这样一个可以完胜的机会，居然给这女孩子搅了！他再次击响破阵鼓，果然远处的唐琴和苏漫堤已经改变方向，向着自己所在的位置杀过来。
的确如此，只要杀了自己，没有指挥的碾阵营便如同一盘散沙，再不能组织有效的进攻。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局势，毕竟数百铁骑就围绕在附近，只要敲响大鼓，命令他们回到自己身边，正好可以利用来将敌人一网打尽。
于是他击鼓。
但是，小小会令他如愿么？已经来不及张开弩机，她甩手便将手中的弩弓掷了出去。
她习练武技原本是为了好玩，因此拳法、轻功稍强，内力却差得一塌糊涂，也正因为内力较弱，她才得以悄悄接近而没有被晋连风发现。除了内力不足，她的暗器功夫也差得离谱，但晋连风连人带马都是极为高大，弩弓分量也沉重，笔直地朝着晋连风的头盔砸去，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杀伤力，样子却做得十足。晋连风不知道小小的底细，当下一刀挥出，他的刀本来长重，这一刀将那弩弓击成碎片，抬眼却发现对面冲过来的便只有一匹战马，马背上的人已经不见，而头顶黑影一闪，他抬头而望，那丫头身在半空，手里的另一张弩已经瞄准了他。
她不是已经将弩弓丢出来了？
”你不知道每匹马背上都挂着两张弩么？“
弩箭又劲又疾，射向晋连风的后背。但晋连风便有如脊背上生了眼睛一般，反手一刀将那弩箭劈落，然后一拨马头，又要冲过来。但是小小将手中的弩弓朝着他扬了一扬：”还来？不知道每张弩上都有两支箭么？先去找地方修理你的鼓吧！“
难道鼓被弄坏了？那丫头先射自己，再趁自己躲闪的时候弄坏了鼓？晋连风连忙回手擎起鼓来，对着日光察看。见黑黝黝的鼓皮完好无损，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啵“的一声，一支弩箭已经穿透了鼓身，在鼓皮上留下个大洞。
这一次，破阵鼓真的被毁了！
”说你白痴你就是白痴！现在还敢说不是！“
如果是唐琴出手，自然可以发射两枚暗器，同时伤人毁鼓。但即便是拿着弩弓，小小也无法在瞬间两次瞄准射击。她适才在半空中只射了一箭，之后诳骗晋连风，趁着他仔细察看鼓皮的时候再发一箭，击毁了破阵鼓！
”臭白痴！没有了鼓，你还有什么本领？靠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取胜，你丢不丢人啦？“
出乎意料的是，晋连风却是长时间的沉默，连动都不曾一动。
难道被气死了吗？
直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他还没有动作，小小刚想过去看个究竟，晋连风却一抬手，将已经破损的鼓丢在一边：”小丫头，想让我发怒吗？“
被他看破了？小小又张弦瞄准，但晋连风却不理会，径自解下头盔，也丢在地上：”你一定以为，若没有了破阵鼓，碾阵营就容易对付。你搞错了，便是我自己也一样能杀了你们。“去掉了头盔，小小这才看清楚晋连风真正的样子。那一张脸上布满了虬髯，更有一道倾斜的刀疤，从额头直到下巴。
”毁了破阵鼓，其实我该感谢你才对。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要取得胜利，确实不应该依靠那些东西。“
”装腔作势，以为我会信吗？“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回了我自己，“晋连风说，”几年以来，我一直都依靠着破阵鼓，反而忽视了自己的存在，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破阵鼓的附属之物。依赖外物的力量，沉溺于洞察先机的虚妄当中，已经走上了邪路而不自知。若非如此，你又怎么可能接近到我的身边？“
”你的意思是说，被我毁了你的宝贝之后，你变得更强了？丑八怪，你生病了吧？“”不是变得更强，是恢复了威力。“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去，左右晃动着肩膀，仿佛去掉了沉重的缚束，”从前我并不需要鼓，无论什么敌人，我的刀都可以将他击败。“
”好恶心！你真能吹牛！“
”你当然不能了解。破阵鼓让我变得畏缩不前，远远地躲在战阵后面，可笑我还沉浸其中，自以为得意。我知道你跟我说话，是想要拖延时间，等你那两个同伴，其实这样也好，等你们聚齐了，也省得我逐个去找。“
”你就吹牛吧，我姑姑厉害着呢，你根本打不过她，连苏师兄也比你强得多。等他们来了，你不知道会死得多惨。“
”想激怒我？也好，我不介意先杀你！“
”呸！你觉得自己好厉害吗？“
”不妨试试看！“
晋连风双腿一夹，那匹马人立起来。他一只手握紧马缰，另一只手横擎着长刀，便如同旋风般冲向小小。两人距离本来就近，他的马又快，瞬间已经到了小小面前，小小扬起弩弓，两支铁箭先后射了出去。晋连风马势不停，一刀劈下，小小只觉得一股狂风扑面，那两支弩箭已经被一刀劈成四段，那一刀去势未尽，直指小小的头颅，小小早扔了弩机，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但晋连风那一刀仍然没有结束，直向着小小追斩。好在小小机敏，她知道自己的速度比不过奔马，早急转了一个弯，跑向自己的马匹，但晋连风的刀刃紧跟而至，小小来不及上马，便弯腰从那战马腹下钻了过去，回头看见刀光闪动，一蓬血雾喷出，那匹战马已经被晋连风从中间劈成两截。
这一刀三斩乃是晋连风的绝技，他的刀本来长大沉重，速度也是奇快，转折之间需要非凡的控制力，以一刀之势，可以连续斩击三次，而每一次转折，刀上的力量更增加一倍。晋连风纵横沙场十数年，这一刀三斩从未失过手，今天被小小躲了过去，他也颇感意外，带马向前，又是一刀劈出。
眼看着一匹战马被劈成两截，小小已经吓了一跳，但血雾未散，那匹马的尸体还未倒下，另一刀已经劈来，她情知自己绝对无法抵挡，便向后一跳，转头急奔，但双腿哪里跑得过马匹？几步间已给晋连风赶上，仍旧是一刀当头劈落。小小扑倒在地，连续打滚。这一刀没能斩中，晋连风便拉住缰绳，让马匹乱踩乱踏。那马的四蹄比小小的头颅还大，雨点般踏落，小小左闪右避，眼看就要丧生于马蹄之下。
”藏在下面会被马蹄踩死。若出来，则将会被我斩于刀下，丫头，你想怎么死？“晋连风的大刀已经高高扬起，他等待着最后的一击。
但是，侧面射来的两支弩箭令他不得不停止。
根本不需要回头，凭声音就知道这两支箭瞄准的是自己侧颈和胁下。他长刀反斩，满以为可以将两支弩箭击飞，但两支箭却在即将被击中的时刻，转变了方向！
只是一点点！
射向脖颈的箭向下转弯瞄准了肩头，而射向胁下的箭则稍微横移，目标变成了战马的头部。这一点点方向的变化，令晋连风挥出的刀落空。他连忙仰身，将脊背都贴在马背上，躲过射向自己的箭，马匹因这个动作低头，也没有被弩箭命中，小小也趁机爬了出来。
是姑姑来了！能令晋连风如此狼狈的弩箭，只有唐琴才能做到！小小撒腿就跑。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唐琴的庇护，晋连风的大刀随时都可以让她四分五裂。
晋连风当然不能让到手的猎物飞走，他重新坐正了身体，纵马直追。以他的速度，七步之内便可以追上小小。但是唐琴却决不让他轻易得手。暗蕴凝空术的弩箭接二连三射来，每支都令晋连风必须全力应对。
当看见小小放出的唐门旗花，唐琴便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救援。这样强悍的敌人，假如唐琴精力充沛，未尝不可一战，甚至赢面大过七成，不过现在的她精疲力尽，不可能赢的！
即便如此，她必须先救援小小。早已经没力气发射暗器，但她一路上收集弩弓，马背上挂了七柄之多，便拿来一一发射，更在弩箭上附着凝空术，虽然不能击中对方，但至少要迟滞他的行动，让小小能安全地跑过来。一连十四支弩箭射出，都被晋连风拨开、斩断。虽然前冲的势头减缓了少许，但小小仍旧没能跑到安全的距离，晋连风几步之间赶了上来，长刀带着一股烈风，卷向小小的后颈。只听见”当“的一声巨响，晋连风的身形顿了一顿，另外一条身影却倒飞出去，却是苏漫堤赶了上来，与他对了一刀。
双刀对斩，拼的便是实力，苏漫堤浑身疲惫，早是强弩之末，晋连风则是神完气足，一斩便击飞了苏漫堤的刀。虽然苏漫堤立即借势倒跃避开要害，但晋连风的一刀三斩并无半点迟滞，半空中长刀追击，依旧在他肩头划开一道深阔的伤口，落地之后苏漫堤连滚出去十余丈远，再也站不起来。晋连风的马势也顿了一顿，但随即催促战马，继续向小小扑去。他距离小小不过十丈，小小距唐琴却还有十七八丈远，瞬间便追了上去，兜头便是一刀。
这时候，唐琴的十四支箭已经射完。见小小危急，她抛去弩弓，左手凌空虚引，右手结印力推，口中喝一声”去“，径尺方圆的虚影出现在小小脑后，替她挡住了这一刀。她早就精疲力竭，这一次发动留影盾，更是支持不住，盾影只支撑了一瞬，虽然挡住了必杀的一刀。但唐琴却被倒撞下马，也摔出了数丈之远。
在小小身后，晋连风的手臂已经翻转向上，第二斩反撩。小小看见唐琴倒地，知道这一次再没人能替自己挡祸，便咬牙转身，以右手掌托着左手腕，用手腕上的镯刀挡住刀锋。她知道自己力量不够，转身之际身体便已经跃起，打算以虚就实，借力逃开，但晋连风力大刀重，还是震得她右肩脱臼，身体向后跌飞，完全无法控制方向。而晋连风马势不停，长刀翻转，小小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一刀三击第三斩。
便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大喝了一声：”住手！“
他当然没有住手。呼喝的人明显还在远处，只是内功精湛，发音成束，才造成了就在耳边的感觉。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声断喝让他的刀缓了一缓。只缓了那么一丁点，晋连风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听见一声厉啸，那是暗器破空的啸音，已经有什么东西，正疾速射向自己。他知道这一刀若是斩下，自己就会先丢了性命。
劈落的长刀改变方向，反斩向他的身侧，他同时勒马转身，想要看看那个远处的敌人，究竟用什么威胁他。
于是，他的长刀截住了一颗暗器。一抹绿影和他的刀锋撞在一起，随着一声清越的脆响，晋连风的半边身体都被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发麻，他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才勉强没有落地，而马却硬生生地横挪了两步。而他手中的长刀刃上留下了一个核桃大小的缺口。那暗器更是崩成碎片，却是一枚玉石。
一枚绿玉扳指儿！
他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树木在移动。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木，正让开一条路。
当然，树是不会动的。在摇动的只是树枝、树冠。晋连风站在山冈之上，居高临下，看见的只是山坡下的树冠，正如同被船桨破开的水面，纷纷让到两边，是有什么东西飞速穿过树林，向着他来了。
然后便从那茂密的树林中射出一道灰色的人影。
晋连风催马迎了下去。他本来人高马壮，更在山冈之上，此刻纵马向下冲锋，更是势不可当。眼前的形势，让他无比兴奋。他已经很久没能与这样的高手交战了。
于是他让马匹跑得更快！
吸气！
吸气！
再吸气！
力量已经酝酿满身，眼见便要对撞，晋连风一声大喝，长刀直直地劈了下去。他的大刀长有六尺，宽达九寸，四十多斤重，这运足了力量的一刀劈下，从无斩不断、摧不垮的目标。便是万斤巨石也无不应手而破，可这一次却出乎他的意料，长刀击出半途，敌人的拳头不知怎地就比他快了半拍，已经打了过来。
晋连风撒手弃刀。
既然长刀已经成为累赘，便立即丢弃。晋连风手臂交叉拦在胸前，双脚已经松脱了马镫。那一拳虽然轰得结结实实，但他趁势后跃，倒飞出三丈多远，双腿在地面上一踏，整个人又弹了回来，依旧是一刀当头劈下。只是这次以掌为刀，手臂前端三尺蒙眬的一片金光，正是无形刀气凝聚的表征。
可他的敌人仍然一拳打来。这一拳平直无比，却还是比他快了半拍。晋连风不得不收刀防御，依旧是双臂护胸，第二次被那拳头轰得倒飞了出去。这次却惨了许多，他身上本来披挂齐整，现在腰带崩断了一根，甲叶散得七零八落，肋骨也断了一根。那人正待追击，却看见不远处委顿在地的唐琴，便抢过去将她抱起，晋连风趁势爬起身来，抢上一匹军马，头也不回便脱离战场，径直向树林奔去。
他并不是傻子，第一次失手还算是准备不足，第二次却明白是实力不济，此时若还不走，待那人缓过手来，便想走也走不脱了。
”小小，快去扶那个小子起来，我们须得快走！“
”爹爹！你来得好慢！“
这灰袍之人，正是公孙纵剑。
公孙纵剑得了唐琴将去往苏州的消息之后，便直接去了苏州城。城内城外寻觅良久却不见两人的踪迹，他便猜测唐琴一行人遇到拦截，不得已而改变了路线。偌大一个江南，要找一两个人何其困难，但公孙发现碾阵营骑兵终日在太湖附近搜索，便推算出，唐琴和小小必定躲在太湖之中。
不过太湖水域广大，公孙孤身一人，又如何寻找？他终日只绕着太湖沿岸打转，生怕敌人会赶在自己之前找到目标。唐琴在太湖躲了两天，他便寻了两天，这两天之内，公孙已经绕着太湖兜了一圈。偏偏事与愿违，当唐琴等人在藕塘附近上岸，随即被晋连风发觉的时候，公孙纵剑正在震泽一带寻找。他内力精湛，感应超强，立刻便听到了晋连风的鼓声，然后纵马疾驰。但将近二百里的路程，纵然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也足足跑了一个时辰，第三匹马更是被生生累毙。饶是他内功精湛，却也已经疲惫不堪，否则接连两拳之下，晋连风便不死也必重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