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碾阵营
每吃一些东西，苏漫堤便吐一口污血出来。
对于任何人来说，一旦身体受到伤害，便会自动开始修复的工作。这个过程所花费的时间视乎伤势的严重程度，数个时辰到数天不等。但是由于“惊神诀”，苏漫堤需要的时间却短得多，若是浅浅的伤口，甚至血液还来不及渗出便愈合了。只是这种修复对体力消耗极大，要大量的食物补充。
短短的两天时间，苏漫堤已经从昏迷不醒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地步，他便再也不要小小照顾。每一口食物吞咽下去，便立即被吸收、转化，“惊神诀”的效力显现出来，伤势已经痊愈了七成。
但船舱里面的唐琴和公孙小小却情况堪忧。
若从外表看，唐琴可说是丝毫无损。但是连日来精力透支，与朱皋的一战更是大耗真元，若没有好好地恢复，很难再跟敌人动手。她的“玉瑛神功”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固定的姿势，借着胸口那块晶石的帮助，她慢慢集聚精气，只是身上依旧乏力。那颗石头在她手掌中间微微发亮，一股寒气顺着她的手臂缓缓传入体内。唐琴运起玄功，将这股寒气包围、转化，吸为己用。
好凉啊。她想，好冰！
这种感觉，就和她初次看见小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她站在落枫草堂的门口，看见公孙纵剑一手抱着小小，另一只手牵着小小的母亲。那一刻，唐琴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从头顶一直到脚底，连心都冰透了。不知道公孙纵剑有没有发觉她的表情，但他却笑着，把才三岁大的公孙晓交到唐琴的怀里。
“叫姑姑，乖，快叫姑姑。这是唐姑姑呢，大老远来看你呀。”
但是无论如何，自己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哭给人看的。唐琴忍住了泪水，开始逗 弄怀中的女孩。那孩子很是害羞，但是过不了多少时候，便和她混得极熟了，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庄子里玩。
“公孙大哥，这孩子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的单名叫做晓字，便是春眠不觉晓的晓，不过，你可以叫她小小的。”
那一幕，已经过去了十一年。现在，这小姑娘已经长大，就蜷缩在自己的身边熟睡着。而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与朱皋一战之前，唐琴为了拼出全力而关闭“心眼”。现在精力虚弱，“心眼”无法启动。她心中苦笑，无法启动的“心眼”还不如没有呢。
公孙纵剑会在哪里呢？她知道自己距离这个男人已经越来越近了。这用不着“心眼”来确定，她就是知道。但是究竟在哪里？这却是连“心眼”都无法知道的。
那封口信早该传到了。接到口信，公孙纵剑一定会立即动身赶来援助，他一定在全力搜寻小小的踪迹吧？那么他会不会想我呢？他会不会知道，就在太湖之内，就在这小船的舱里，有一个痴心的女子正在等他？她低头看着胸前那一枚晶石，又想起公孙纵剑将它递给她的情形。
青晶石，天下只此一颗的青晶石，可是，当初我助他破阵，难道就是为了这颗石头？
唐琴叹了口气，心头烦闷之下，“玉瑛神功”运转便觉得怠涩，她索性站起身，来到船舱外，正看见苏漫堤在吃生鱼：“连佐料也不放，便生吞在嘴里，和小小说的一样。你这样的吃相，很不雅观呢。”
苏漫堤点点头：“我没有味觉，根本辨别不出味道。而且这鱼肉鲜嫩，对我来说生熟都没什么分别。再说船舱里的干柴只有那么一点，前辈和公孙师妹也还要吃东西呀。”
“你的伤，还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已经好了七八成，天亮的时候该差不多了。”
“比我的估计要短许多。如此沉重的伤势，居然只要两天便可全面恢复，若是寻常的小伤已经痊愈了吧？”
“皮肉之伤，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平复，只是朱皋的箭威力巨大，炎劲已经侵入我的五脏，因此完全驱除需要一些时间。”
“惊神诀确实是一门奇妙的功夫。我和雪封琴也有过一面之缘，他说自己也没能完全修成这门功夫，是真的么？”
“老师说过，这功夫要有缘之人才能修炼成功的。也不知我哪里有缘，竟然练成了，可惜修成之后，便再也享受不到食物的美味。前辈，我们在这芦苇荡已经躲了两天，之后的路程，究竟该如何选择？”
“我也不知道。要是心眼还能使用，我应该能找出最安全的路线吧，可是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心眼的力量真的有这么强大么？”
“强大？也算不上强大，否则你我也不会被朱皋所伤，在这里躲了两天。不过唐门确实是依靠着心眼，才能每每遵循正确的道路，在江湖上存活到今天。可惜心眼也有弱点，两颗心眼是不能并存的，当距离接近的时候，心眼之间会因为相互影响而变弱。”
“拥有巨大的力量，往往会造成对这种力量的依赖。每一个心眼的拥有者都曾面临这样的情况，当心眼无法开启，就会迷失方向，不知该何去何从。其实你也一样，惊神诀不是赋予你无与伦比的强悍么？速度和恢复能力让你在对敌中占有巨大的优势，几乎拥有不死之身，正是因为拥有这种力量，你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冒险，因为冒险可以给你更大的利益。好比你肩头的这一箭，如果不是惊神诀，你会用身体去挡么？你会去选择更稳妥的方式吧？比如说干脆将小小推开？
”你成功了，所以现在是你活着而朱皋死。也许你的冒险每一次都能成功，但是，若有一次失败，你将失去生命。我的先辈总是这样。当失去心眼的力量时，他们就会躲避，就好像我三爷爷现在做的。他已经关闭了心眼，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大概是川西，只为了不妨碍我的判断。否则，他应该能看到我现在根本无法开启心眼的窘境吧，其实，这有什么用？一颗心眼就能够改变唐门的命运么？“
”前辈的意思是，我太依赖惊神诀了……“
”我只是说，应该善用自己的力量，而不要盲目地依赖。虽然仅有一线之差，中间相隔的却是生死两界。好像疯虎孙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明白要如何使用力量。在小小的家里看见他，你只会以为那是一个扫地、赶车的老仆而已，可是在客栈的时候，即使相距遥远，我也可以在数十里之外感觉到他的力量，那是无比强悍、远超越你我想象的力量。“
”是啊。孙前辈的确超乎寻常的强大。若不是他及时出手，我绝对无法逃脱赭横塘和雷贲、铁军的合击。“
”你也无须感激，孙战出手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保护小小。在他眼中，小小是比亲孙女还亲的。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出全力，这才真正是使用力量的方法。拼出全力的他，恐怕天下间再无敌手，可惜他身上的旧伤始终没能痊愈，若不是身体无法承受那狂暴的力量，他根本就不会死。应该说，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前辈的教训，漫堤明白了。“
”不，你还没有真正的明白，即使是我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体会到这一点的，除了已经死去的孙战，恐怕便只有小小的父亲，公孙纵剑了吧。“
”前辈，你和公孙师伯很熟悉么？“
熟悉？说不上吧？唐琴在心里想着。是啊，自己和他熟悉么？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能有几天？便是远远的遥望，又能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可以叫做熟悉么？
”算不上很熟，怎么了？“
”我一直都很想去拜见师伯。长辈们都经常对我说起他的。“
”是啊，公孙纵剑……十七岁闯荡江湖，三十九岁结庐隐居，二十几年中未尝一败。已经算得上一个传奇了吧？“
”公孙师伯……真的从未败过？他的力量已经强到这种程度么？“
”这和力量强弱有什么关系？胜败并不是用这个来衡量的。“唐琴答道。”但是胡师叔说，倘若动起手来，他们都不是师伯的对手啊。“
”所以才说他是真正懂得如何使用力量的人。不论面前是什么刀山火海、八方豪杰，他从来都是面带微笑，从容应战。他并非天下第一的强者，却有着天下最坚强的意志。这意志让他每每从逆境中寻找到克敌制胜的机会，才最终成就了不败的神话！至于力量本身，反倒是其次了。“
唐琴顿了顿道：”其实我还担心着另外一件事。身为福王府的总管，却亲自阻截你，你不觉得赭横塘的行动有些反常么？“
”我确实想过。我走的路线是最保险的，况且还有唐门高手引开王府的人马，却为什么还是被赭横塘追上？按理说，他用不着亲自出手，应该坐镇中央指挥才对。不过这经略图乃是件要命的东西，若王府人手有缺，赭横塘亲自出马也并非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吧？“
”可这依旧不对头。朱膘野心不小，这些年来笼络的人物也决不会少了。况且就算是赭横塘亲自出马，他也不应该出现在宁城镇啊。“
”前辈的意思是说，在赭横塘之上，还有人在指挥？应该就是朱膘自己吧？“
”不可能。福王正在布置粮草军队，根本没时间指挥这件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在福王之下、赭横塘之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存在。不过现在担心这些也没有用，不管指挥全局的人是谁，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驾着小船，顺着水路直接到达长江，不过这显然不可能。两天的时间，恐怕朱皋的尸体已经给他们找到了吧？我们想去苏州的事情也早该被猜到。如果调换一下角色，是你我在追踪他人，你会怎么做？“
”如果调换过来……对方的目的是渡江，那么只要守住所有的渡口，自然就万事大吉。退一步么，既然对方躲在太湖不出来，那就派人封锁太湖沿岸，然后用水军搜索。“
”说得好。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不过若是我就不会这么做。这必须动用军队，而就算出动军队，以太湖的广阔，这搜索大费时日，没有十天半月不能成功，福王拖不起。“
”那依前辈的意思，对方会如何做？“
”追索经略图的用意，是让京城中的皇帝拿不到证据，方便他多做准备。所以，只要你一日不离开江南，他都不会很着急。他正在调动军队，决不会用水军追截咱们，最多派遣人手，在我们可能上岸的地方巡视，一旦发现你我的踪迹，再调遣人马追击。在确定我们的意图之后，他才会封锁渡口。“
”那就是说，我们在哪里上岸都无所谓了？“
”这只是推测。因为即便将太湖团团围住，也不可能阻止我们上岸，还不如收缩防线，等待我们自投罗网。当然了，他也不会放任这边不管，这太湖沿岸，想必仍会有王府高手往来巡视，不过我们双方都不确定对方的位置，只要小心隐蔽，偷偷过去还是可以做到的。将船帆升起来吧，天亮之后我们就登岸。“
”那公孙师妹……她的伤不碍事吧？“
”还好啦。“说起小小，唐琴的脸色便和缓下来。她心中极爱这个女孩儿，并非仅仅是由于小小是他的孩子，”她只是受了些小伤，战后脱力而已，经过两天的休息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没事。“
”真对不起她。“苏漫堤叹了口气，”为了我的事，已经连累了孙战前辈。若她再有不测……我想，我能不能自己先走？这样一来，公孙姑娘也就能够平安地回到家里了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既然已经牵扯到这事情里面来，又怎么可能轻易脱身？对于敌人来说，他们的目标已经从你一人变成了我们三个。损兵折将之后，福王怎么会善罢甘休呢？即使我们脱离，小小一样还是他们的目标。现在已经没有了孙战，若遇上敌人，谁能来保护她？“
”可我仍觉得……“
”放心吧，小小有鸾星救护，不是短命夭寿之相。以朱皋的强悍不是也送命给她？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再说，你以后疼她的日子还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比起苏漫堤和唐琴，小小所受的伤可说是微不足道。肩膀因被朱皋用铁弓砸了一下而青肿，另外就是因为用力过猛导致的浑身乏力。她睡了两个时辰，便因为全身酸疼而醒了过来，虽然困倦，却再也难以入眠，便躺在舱里，把玩那柄小刀。
那刀极窄极薄，拿在手中，就好像是持了一根银筷。刀身柔韧，刃口却有一排锋利无比的锯齿。当时爹爹送给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在意，因为这手镯虽然做工精巧，毕竟重了一些，更不够漂亮。却原来这手镯并非纯粹的装饰，中间还隐藏着的一柄小刀，怪不得爹爹如此宝贵了。
跟她的手腕相比，这手镯原就大了一点，展开之后刀柄更显得稍长。小小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觉得并不太顺手，但这样一柄小刀，若是出其不意地拿出来，想必能给敌人重创吧？凭着公孙小小的聪明，立时便明白了这小刀乃是配合她的拳法，在关键时刻才拿出来使用的，想来是爹爹现在才交给她的用意，是唯恐她在拳法练成之前便恃其锋利，忘记了自己的不足。想不到，今天它却救了自己的性命。若不是有这柄刀，不但自己，恐怕琴姑姑和苏漫堤终究也难逃一箭穿心之厄。
将小刀重新折回成手镯，小小开始在脑海里温习她的拳法。脑海中每流转一次，她的理解也就更上一层，便躺在榻上，脑中冥想，双手虚空比划，一直到天将亮了才觉得饥饿，小小走出舱外，看见苏漫堤面红耳赤，正在拉动帆索。唐琴撑着竹竿，将小船掉了个方向，缓缓向岸边驶去。
”姑姑，我们要上岸了？“
”嗯，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吃鱼吧？不知道最近的城镇是哪里，反正先上岸再说。“
和唐琴的推测一样，福王并没有调动军队将太湖团团包围，那也的确不可能。上岸之后，虽然有几个装扮成渔夫的兵士远远地跟踪，但却瞒不过唐琴的眼睛，都给悄悄绕过去了。仔细辨认的结果，原来此处的确是太湖北岸，距离无锡不远。若一直向北，不到百里便是一处渡口。
虽然太湖沿岸颇多市镇，但三人上岸处却颇显荒凉，入眼尽是山林树木，无人居住的样子。这样也好，几日来连番大战，三人身上的衣饰早已经不成样子，唐琴倒还罢了，小小的衣裙上却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至于苏漫堤，长衫早碎成布条一般，更有大片的血污，若被人见到，定以为是歹人一流。
虽然伤势都已经恢复，但唐琴的精力依旧不足，仍然无法开启心眼。三人便计议着先寻一处落脚的地方，等待唐琴精力恢复，联络部属，再想办法找一处市镇寻找替换衣物。走了数里之远，却依旧看不到村落。不过在路边的树林里，倒是寻着了一处已经废弃的房屋，勉强可以落脚。
这房屋并不算小，木质的二层小楼，泥土夯成的墙壁，前后都有院落，后院还有马厩，看起来，从前该是一处客栈。唐琴搜索记忆，想起十余年前曾有一次水灾，太湖水势大涨，淹没了数个村庄，也许这里过去曾是道路，被水淹没之后便废弃了。
这房屋已经数年无人打扫，尘土甚多，但凡能拆除的物件都已经失落，连房顶的瓦片也大多被揭去。三人并不想长期耽搁在这里，便略微清扫了楼上一个房间，坐下休息。
由于两颗心眼难以并存，因此唐琴在心眼成熟之后，便离开了蜀中，一直住在苏州。虽然并未到过这一带，但是仔细琢磨，前面不远处应该有一座市镇。只要能够恢复心眼，确定周围有无敌人之后，便可以想办法联络部属。若能买到马匹，更可以一路急行，摆脱福王的追捕。只要能离开朱膘的势力范围，渡江入京并不困难。但是盘膝静坐了片刻，只觉得心绪杂乱，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这是突 破 封 锁为什么？
虽然没有心眼，但唐琴依然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洞察力。这种焦虑，应该是有事情发生的预兆吧？她此刻尚不知道，数名亲卫部属已经死尽，公孙则四处徘徊。唐琴只觉得公孙纵剑应该已经到了江南，却为何始终没有出现？难道福王的势力竟这么庞大，强横如公孙纵剑都无法？
无可奈何之下，她唯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声息，却被小小听到了。
小小已经满十五岁了。
毕竟过了十五岁，小小已经不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几天来看到唐琴每每叹息，她隐约已觉出了什么。毕竟，只要提起父亲，琴姑姑的眼神里便会流露出一丝哀怨。虽然还不够成熟，却毕竟身为女子，几天来和苏漫堤同进同退，对他早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将心比心，当然懂得同样是女人的唐琴的心思。
一路上，小小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唐琴的叹息，可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慰唐琴。上一次看见唐琴的时候，小小还不到三岁。十几年过去，儿时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但现在却逐渐浮现出来，她隐约记得在陪伴自己玩耍的时候，唐琴的眼眶经常是红的。从那个时候起，姑姑就一直惦念着爹爹吧？过了这许多年，姑姑的心意一直都没改变过，可是爹爹……难道爹爹不知道么？
小小知道许多男人都不止一个妻子，虽然她不喜欢让另外一个女人进入自己的家庭，但对唐琴，这个从小便特别喜欢的琴姑姑，则是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尤其是想到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她更困惑起来。
所以当她走到唐琴身边的时候，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拥着姑姑，说自己会帮助她呢，还是告诉姑姑，母亲和父亲很恩爱？
可是，就在她正犹豫着的时候，她看见唐琴的双眉陡然弹跳了一下，然后便拧紧了。
”姑姑，怎么了？“
”有动静！你没听到么？“
不仅仅是唐琴，除了小小之外，坐在楼下的苏漫堤，也在心底里听见了这”咚“的一声。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
这并不是耳朵可以听到的声音，但是却透过重重阻碍，响在每个人的心底。似乎那是随着心跳而来的声音，心脏每一跳，那声音就响一次。
”什么声音？我没听到啊？“
”好像是鼓声。下去看看。“
楼下，苏漫堤的手已经抓住了腰间的剑柄。听到这”咚咚“的声音，他便觉得心慌意乱，本来五脏中已经被驱散的箭劲又汇聚起来，四处冲突。所幸腹部的创口已经大致愈合，便没有特别疼痛。他走上楼梯，唐琴和小小已经匆匆走了下来。
”你也听到了？“
”前辈，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鼓声。“
”哪里来的？“
”很远，听不出距离，也分辨不出声音的方向，一定不是普通的鼓。“
那鼓声越来越沉重，开始还是应和着心跳，但片刻之后便开始引导着唐琴和苏漫堤的心跳而响，每一次击鼓，他们的心脏便跟着猛跳一下。
”糟了，是敌人！“
”可是，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必定是寻着了藏起来的小船，之后便在附近搜索。这鼓声，应该就是试探我们的反应的。“
小小不解：”但就是敲鼓，能做出什么判断呢？“
”当然会有。刚才的鼓声只有习武之人才能听到，实际上是内劲对鼓声的反应。心脏随着鼓声跳动，击鼓的人必定可以感受到。“
”琴姑姑，来的是谁呀？“
”我不确定，不过既然击鼓而来，大概是朱膘的击鼓将晋连风！“
”在哪里呢？“
唐琴没有说话，但苏漫堤却俯身在地下，将耳朵贴近了地面，凝神细听。
古时行军作战，经常需要监听敌军的动向。军中之人便在地上挖一个洞，埋入一只瓦瓮，探耳进去便可以听见十几里外的声音，苏漫堤内力精湛，便不需使用瓦瓮。
”听到什么了？“
”东南方，五里，十一、十二、十三、一共有十四匹马，正向这边过来。马上的人有兵器，不对，是有盔甲，是骑兵。“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连地面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苏漫堤脸上变色：”是铁甲马！晋连风带着碾阵营！“
”姑姑，我们快走吧！“
”走也没有用，他们能用鼓声判断我们的位置，速度也比我们快，我们走不开的。“
”那怎么办？“
”拒守！将门关上！小小，你守住这门口，苏公子守住楼上，我守厅堂！“
根本用不着她的指挥，苏漫堤拔出利剑，蹿上楼梯。小小将厨房的木门关闭，唐琴目光梭巡，在灶边找出一把铁钉放在镖囊里。她的暗器都已经在对付朱皋时用光了，虽然小小拾回一些，却没有多少。这房子的楼下隔出一半用作灶间，另外一半是厅堂，朝阳原本是四间客房，墙壁却早已经破败，通成两间大屋。厅堂和灶间有两扇房门，楼上的四间客房则各有窗口。苏漫堤快步上楼，便站在走廊中间，唐琴则双手各捏了三枚铁钉，站在厅堂中间。只听得马蹄声越来越响，几乎已经盖过了鼓声。一转头却看见小小站在灶间的门口，正用脊背顶住木门，唐琴大惊失色：”快闪开！他们先放弩箭！“
只听得一阵弦响，无数弩箭破空飞来。
原来南方军士虽然擅长水战，却不擅骑马，因此骑兵一向是朱膘手中军队的弱项。但朱膘一心谋逆，在数年之前便着手经营了一支骑兵部队，作为自己亲卫。既然是亲卫，当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骑士个个彪悍凶猛，胯下也都是雄健骏马。人皆披甲，马亦有皮甲遮护，是以被称作”铁甲马“。数年之前，朱膘曾带同这支部队剿灭安徽一带的流寇，骑士均配备长刀，带有两把双连弩，冲突之时先以弩箭发射，再以长刀劈砍。这一支部队不过四百骑，但攻必果、战必克，每战皆如大山碾过，从来不留活口，因此又称为”碾阵营“，统帅他们的便是朱膘身边大将晋连风。晋连风武力超群，更拥有至宝”破阵鼓“，运功敲击，声音可远至数十里，不仅用来振奋士气，更可以用声音传递命令，指挥兵丁。
那十几骑奔突而来，围绕着房屋外面的木篱笆兜圈，更各自掣出联弩。碾阵营的连弩，乃是在一具弩架上安装两支弩臂、两副弩机而成。弩身短小，箭也不过一尺长短。但弩臂本来就比弓强硬，箭又是铁杆制成，因此威力强大，二十步内可轻易洞穿铁甲。
与朱皋的天刑箭法相比，这些弩箭的威力自然远远不及，但比之寻常弓箭，弩箭势道却更急更劲。那客栈的墙壁乃是夯土而成，颇为结实，但破屋早没了窗子，唯一的一块门板也是木制的，挡不住这些锐利的弩箭。只听见一阵”夺、夺“之声，门板被射穿了许多小 洞，十数支弩箭飞进屋子中来。好在小小已经趴在地上，否则必定会变成刺猬了。
屋外敌人并不知道三人位置，发射弩箭只是进攻前的准备而已，每人四箭，射完便纵马跳进院子，几名骑手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扑向二楼的窗口，更有一名骑手策马直接冲进厅堂，好在门口狭窄，只容得一匹马。那门本来没了门板，被唐琴丢了两张残破的桌子挡住，自然被马匹轻松撞开。
但破门之时那骑手的双眼便被两枚铁钉贯入，那匹马的双眼也各中了一枚。那一人一马向前急冲，直撞倒在厅堂的北墙下，整个房屋都颤抖起来。
但碾阵营骑兵个个悍不畏死，另两名骑手又纵马冲突。唐琴再发铁钉袖箭，却大都射在骑士铁甲上未能穿透，只有两枚射中了其中一名骑手的马匹。马匹虽也披有皮甲，却没能挡住铁钉，被钉入额头，扑地死了。那名骑手被压在马下不能移动，刚好阻住了正门。
楼上苏漫堤并没有靠近窗口，虽也有数支弩箭射向他，却都被他挥剑挡开。一波箭雨飞过，有人从窗口向里钻进，却被苏漫堤赶上来一剑刺死，他随即退入另一个房间挥剑将敌人逼退。他守着四面长窗，仗着速度惊人，屋外的敌人还以为每个窗口之后都有人。虽然被苏漫堤逼退，但旋即又跃上来，苏漫堤短剑挥舞，瞬间已杀了三名敌人。
这些骑手虽然武功并不会比赭横塘带领的那几名剑手出色，但彪悍的体型和那一身铁甲却让他们更加难以应付。原本可以斩断手臂的一剑仅仅令对方流血受伤，对付这样的敌人苏漫堤大为头疼，虽然竭尽全力，但单人之力毕竟不足以防御四个窗口，已经有三人爬了进来。
而防守灶间小门的小小也在苦战。
十四名骑士围着院子射了几轮弩箭，便已经把这房屋的结构看得清清楚楚。西侧一窗、南侧东侧各有一门，楼上还有四个窗洞，这便是所有能进出的通道。纵马过墙，七人进攻二楼，三人强攻正门，余下的四人便下了马，想从小门冲进去。这小门的门板已经破烂不堪。被外面的人一脚踹散了架。当先一人一跃而入，旋即便飞跌了出来。
原来小小躲过弩箭站起来，便从门缝中看见了敌人。没办法加固门板，便侧身缩在门侧，待得那骑手进入，正捉住她手臂。两天来对拳法深有体会的小小，此刻出手更狠了不止一倍。只听得”咔嚓咔嚓“响声接连不断，那人只觉得手腕被人抓住，还来不及反应，肩头到手指便已经有数个关节被小小折断。他全力回夺，但脚下被小小一绊一推，人就飞了出去，在院中横翻竖滚哀叫不停。
虽然解决了一人，但还有三人陆续冲来。眼见同伴的惨状，三人都抽出了长刀，站在门外对小小劈刺。那小门既矮又窄，三人无法同时进入，便形成了以一对一的局面。苦于对方手持兵刃，小小无法近身，虽然数次想夺下对方的长刀，但只要一离开门内，另两柄刀便立时劈来，只得退回据守，一时间僵持不下。
那门口被马匹压住的骑手被唐琴射中咽喉，污血倒灌入喉，眼见就要窒息而死。另两名骑手因门口被堵住，怕马匹踏伤了同袍，便下马从侧面窗口扑入。骑手全身披甲，更有了警觉，用手臂护住脸孔，唐琴连射了数枚铁钉，都没能打中头脸。这两人彪悍异常，竟全不顾手臂鲜血淋漓，仍然掣出长刀向前劈砍，唐琴只得左右躲避。那房屋面积本来不大，片刻之后便被逼入屋角。眼见这女人除了暗器之外再没有其他武器，一名骑手气势大盛，便冲过去想将她砍倒，但他用左臂护着脸，便没看见唐琴已经拔出钉在墙上的一根弩箭，反手刺出，”噗“的一声便穿透他左臂，更继续刺入咽喉，将脖颈刺了个对穿。那人垂死，便弃了长刀，牢牢抓住箭杆不放，另一名骑手便趁机跃起，长刀当头劈落。唐琴挡无可挡，正想咬牙发动留影盾，对手已经被一柄短剑斩断后颈，却是苏漫堤实在顶不住两名敌人围攻，终于被逼得跳下楼梯，刚好解了唐琴之危。
苏漫堤臂、腿都已接连中刀，落地之时站立不稳，顺势向侧面翻滚过去。身后那两人也跟着跳下。但唐琴趁着一缓的势头，已经将那支弩箭拔了出来，甩手正射中当先一人前胸。铁钉分量不足，但这弩箭却是足够沉重，轻易穿透铁甲，刺入了那人心脏。后一人稍一愣神，便又被袖箭钉入咽喉。身体还没倒下，又有两条人影跳了过来，却是厨间小门一时夺不下来，这两名骑手便绕大门进来。
唐琴剩下的铁钉一把丢了出去。对付这些骑手，铁钉除非命中咽喉、眼睛，否则全无用处，也无须再俭省。这些铁钉没有一枚对敌人造成伤害，但却令他们侧身来保护头部，苏漫堤乘这个机会刺出短剑，又杀了一人。
那边小小久战不下，便伸腿在敌人足背上狠踏了一脚。那骑手没防备小小出此阴招，疼痛之下肩膀一缩，便被小小将长刀夺了过去，反手一刀斩在他肩头。但小小本来不擅用刀，长刀又太过沉重，因此这一刀斩得不重，反被那骑手扑倒在地，忙弃了长刀与对方扭打。
她不及对方力大，几下便被敌人扼住喉咙，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当下手指弹动，那柄镯刀随即刺入敌人胸膛，但那人仍不放手，她只觉得咽喉疼痛，呼吸困难，泪眼蒙眬间只见到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又腥又黏的血液溅了她一脸。抬眼看时，却是唐琴已经解决了其他敌人，捡了地上的长刀，将这骑手的头斩了下来。
这一战骤然而起，又骤然结束，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随手拉开敌人的尸体，将小小拉起来，唐琴不是先安慰小小，反而质问她的做法：”你那一刀刺得很好，但是出手还不够重。与人交战，务求一招便制敌死命，既然你一刀刺下，怎么不直刺心窝？“
”不是不想，是刺得偏了。“
接过那半幅衣襟，小小还没来得及擦拭脸上的污血，那惊心动魄的鼓声又隐隐传来，紧跟着外面又传来阵阵蹄声。
”啊？姑姑，他们还有多少人哪？“
唐琴脸上也变色：”我的估计还是错了。“
以太湖沿岸的广阔，若不出动大军，未必能在短时间里找到三人，但是按照唐琴和苏漫堤原本的预计，福王府的高手虽然不会放弃追索，但不见得会出动军队。即便碾阵营的骑兵出现，她也只以为是晋连风的随身亲卫，但现在看来，晋连风并不是带动少数亲随，而可能是发动了”碾阵营“的全部兵力。
”碾阵营“总共只有四百骑，若当真散布在太湖沿岸，未必便有多少人马凑巧在唐琴等人左近。但晋连风的破阵鼓可以指挥数十里外的兵士，以骑兵的速度，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可聚集数十骑。三人虽然武功精湛，但若被军队围住，那也是危险万分，更何况碾阵营披坚执锐，决非普通军士可比。
虽然头疼，却也必须面对眼前的危机。让小小到二楼协防窗口，唐琴自己却将一匹马牵到后厨的小门。那马身躯庞大，被卡在门内进退不得，唐琴手起刀落，将硕大一颗马头斩了下来。
己方只有三人，不可能将这小屋防守严密。只有堵塞门口，才是目前唯一的办法。适才看见院子里的马匹，小小就已经想到了此处，却实在下不得手。想来姑姑也是知道如此，才让自己上楼的吧？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让小小为马匹的遭遇感伤。隆隆蹄声已来到了近前。
与前一次相比，这一次敌人更多，足有二十几骑。似乎是碾阵营操演已久的进攻方式，当头仍是一轮弩箭急射。虽然不能穿透土墙，但楼上却有一整面墙壁都是木板，根本挡不住弩箭。虽然只是为了预防对方的抵抗而漫射的弩箭，但百支齐发却也让三人吃尽苦头。小小被苏漫堤护在背后，因此未曾受伤，但他自己却中了一箭，楼下的唐琴也被几支弩箭擦身而伤，带出数道血痕。
紧接着，便是强悍的冲击。
依然是兵分两路，一部分骑手试图突破楼上的窗口，另一部分则直接冲击小门、窄窗。适才发现弩箭可以穿透铁甲，唐琴便拔取了许多插在腰间，一旦敌人冲近便甩手飞出，接连伤了三名骑手，但对方一个接一个的冲刺，仍有一名骑手冲进了厅堂，向唐琴斩击。待得收拾了他，厅堂内已经扑进了数人，不得已之下，唐琴也只好后退上楼。
一名骑手纵马跃上楼梯，但木板腐朽，禁不住如此重量，”扑通“一声塌了下去，另一名骑手凌空跃起，想直接跳上来，却被唐琴甩出弩箭，在脸孔上刺个血洞。
苏漫堤早已经拔出身上的箭。穿过木板之后，弩箭的势道已经减弱，因此没能将他射个对穿。刚刚拔将出来，”惊神诀“便封阻伤口，令血液不再流失，但是伤口毕竟疼痛，仍令他速度大减。好在小小挥舞双拳，替他封住了一个窗口，虽然不能将敌人杀伤，却也令敌人接连倒栽下去。楼下骑手见久久无法攻入，也急躁起来，数人将马带远，然后折返回头一路冲刺，借着战马越过木栅栏的势头，竟从马背上跃起，要直接扑过窗来。苏漫堤短剑纵横，接连顶了五人回去，但跟着一人却是扑向小小负责的窗口。那人身躯粗壮，更借一跃之力，小小如何拦得住？当下被结结实实撞飞起来，在地板上扭成一团，苏漫堤有心相助，却又被敌人缠得分不开手——只要他离开窗口，势必会有更多的敌人闯进来。
这一次小小却没有再犯错误，镯刀从后刺入敌人的脖颈，连血都没有多流几滴。她站起身，看见已经有两个敌人从窗口爬了进来，但随即被两支弩箭钉死在窗边。却是唐琴，她又紧接着纵身而上，居高临下，甩手射出弩箭，接连杀了四人。
屋外的敌人见接连折了十余个同伴，便也兜马退出院子。小小才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唐琴转身鱼跃，又将她扑倒在地，耳听得”噗“、”噗“声响，数十支弩箭射进来。
原来碾阵营的弩弓虽然发射劲急，但搭箭张弦的速度却比弓慢过许多，因此每人四箭射过之后，往往收起弩弓，挥刀砍杀。见唐琴暗器厉害，便不再靠近，远远地张弦搭箭，不住发射。这一阵箭雨虽然稀疏了很多，但三人亦不得不避其锋芒，都躲在墙垣之后，只有唐琴不住观察，若有人乘隙而入，便甩出弩箭。
要知道唐琴的甩手箭虽然速度快过弩弓，但射程、威力均弱，更何况弩箭虽然比寻常弓箭短小，却因为是铁杆而重过许多，所耗费的力气亦比发射寻常暗器大了不少。唐琴精力原本没能尽数恢复，适才数轮弩箭发出，只觉得手臂酸软，亟需休息。她知道若被困在这里，敌人必然越聚越多，迟早能冲进来，于是只好稍等片刻，待力气稍复，想办法抢几匹马逃走。纵然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苏漫堤和小小带出去。
如此盘算片刻，心下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为何敌人只是不住发射弩箭，却不趁机抢攻？她刚想探头观看，猛然间听到墙壁微微发出响声，唐琴心道不好，连忙拉着小小和苏漫堤跃起，果然一声巨响，房屋已经四下崩塌。
原来敌人见久攻不入，便不住发射弩箭。趁着对方不能接近窗口，三名骑手纵马到房屋周围，各自甩出绳索，远远套住了那房屋几根突出的支柱，然后将绳索系在马鞍上疾奔。客栈原本便是用粗木搭成框架后夯土而成，数年不曾维修，梁、柱均已腐朽，哪里禁得住这等大力，立刻便坍塌开来。好在唐琴警醒得早，三人都没被土石木料砸伤。这下形势急转，虽然早已经居于劣势，但三人凭借这房屋，原本还能尽量拖延时间，此际房屋倒塌，那便是一点凭借都没有了。
这客栈许久无人打理，原本灰尘便极厚，此时便立刻便有烟尘弥漫四起，视线一时模糊开来。众骑手看不清状况，也不敢立即冲过去，只得远远地发射弩箭。但马嘶声中夹杂着墙崩屋裂、弓弦响动，却听不到中箭发出的惨叫，众骑手觉得情形有异，便带马兜过去察看，却看见树林中三条人影一闪，原来她们竟寻了无主战马，趁着灰尘弥漫之际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