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鬼
必须杀掉赭横塘,非杀不可。
这不是为了给孙战报仇,而是关系到小小能不能活着回家。
虽然并不清楚赭横塘和苏漫堤之间的过节,但是小小明白,赭横塘之所以要搜寻截杀苏漫堤,完全是为了苏漫堤手中那份神秘的东西。作为福王府的总管,赭横塘代表整个王府的力量。他自己说过,为了寻找苏漫堤,王府已经出动了全部人手。
现在雷贲、铁军俱死,赭横塘又知道苏漫堤的确切下落,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一定还会想办法联络其他属下同僚。
自己被拖进这事情里来,是因为一连串的偶然,但是,赭横塘未必会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大名鼎鼎的孙战隐匿了那么久,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接应苏漫堤的人。
在他心中,自己和孙爷爷已经是苏漫堤一伙,那么消息一旦传出去,福王府搜索的敌人便不再只有苏漫堤,还有自己。现在孙爷爷已经死了,以福王府的实力,自己独自一人是绝对不可能安然离开江南的,要好好回家的唯一可能,就是在赭横塘还没有传出消息之前将他击杀。
杀了赭横塘!
她开始追。
在小小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她就喜欢缠着舅舅或者孙爷爷给她讲故事。许多故事,从上古的神话传说,到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还有他们的亲身经历。所以,小小对江湖的概念并不陌生。
她的家是落枫山庄,大庄主是她的舅舅,二庄主是她的爹爹。舅舅的剑法名列天下三甲,爹爹的强悍也是举世闻名。小小从五岁开始就学习长辈们的武功,但是她觉得,那些剑法、拳术,只不过是取乐的玩意儿,轻身功夫也只是让她可以容易捉住小鸟而已,至于凭借着武功伤人、杀人,她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只是在刚才,她才知道武功确实是会杀人的,而直到现在,她才认真想自己是否应该杀了赭横塘。杀人或者被人杀死,那些故事中发生的事情,原来就在自己身边么?
适才的一场豪雨却令前面的人留下足迹。离开已经变成废墟的快意斋,小小开始追逐,一路离开宁城镇,奔向镇外的马迹山。
但是,为什么他们的速度会这么快?
自认武功不行,但是轻身功夫却不算弱。前面的赭横塘和苏漫堤都有伤在身,按理说速度不会很快才对。可是追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凭借着继承自父母的聪敏头脑,小小觉得情况不大对头。而且,她还在路边看见一口硕大的砂锅,她记得那明明是快意斋门口正炖煮着羊肉的锅子啊,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细心观察之下,她发现那些足迹也已经有了变化。开始的时候,两行足迹凌乱不堪,上面还隐隐留下些血迹,但是现在不但已经没有血迹,连足迹也整齐浅淡了好多。这明明是伤势已经逐渐恢复的讯号。小小断定前面的人——至少是其中的一个人,伤势已经完全恢复,而另外一个也正在逐渐好转。
他们的伤势应该都很重,可为什么恢复的速度这么快?
但是,好在不久之后被追踪者便踏入了山林。茂密的树木阻碍了道路,他们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小小终于在密林深处追上了一个。透过重重枝叶,她看见一个人正站立在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里,目光四处梭巡,似乎正在寻找些什么。
“咳!姓苏的!那个什么横塘在哪里?”
苏漫堤此时的想法,正和公孙小小相同。不论如何,都必须截住赭横塘,不能让他将消息传出去。比小小的行动更快,苏漫堤几乎在赭横塘蹿出快意斋的同时就开始追逐。
一边追逐敌人,一边努力平复伤势。惊神诀全力运转之下,借着在快意斋搜罗的食物,苏漫堤的伤势已经逐渐好转,将近复原。虽然依然没能追上赭横塘,但是他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前面不远处。
但是,追得越近,苏漫堤反而越踌躇起来。
他觉得不对头。自己拥有惊神诀,可以迅速平复伤势,却依然没能追上赭横塘,想必对方也用什么秘法压住了伤势。但既然如此,他干吗不兜几个圈子,想办法将自己甩掉呢?
刚才雨虽大,但在马迹山的北坡却小了很多,地面已经逐渐干爽起来。赭横塘的脚印依旧清晰,没有丝毫掩藏行迹的样子,仿佛给苏漫堤留下一道清晰的路标。难道,赭横塘根本就是有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
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便在这时,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转回头去,果然是那女孩子尾随而来,正咬牙切齿向他追问赭横塘的所在。
苏漫堤看着这个女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在微微地喘气,鼻翼上沾满了细小的汗珠,鬓发已经被汗水沾湿了。一袭绿色的罗裙、黄衫被污血和泥水沾染,连脸上也沾满了细小的泥点儿。
“喂!你听到了没有啊!那个什么横塘在哪里?”
“我也在追他,看足迹,他应该就在前面。不过,孙姑娘,难道你没有觉得赭横塘的足迹太过清晰了么?”
“太过清晰?什么意思?”
“就算是他伤势严重,若一心只想要逃命,总该想办法掩饰足迹,不会被我们轻易追上吧?你不觉得他是在有意引着我们来到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杀了孙爷爷,不管他是不是有意引我来此,我都必须追上去。”小小恨恨地咬牙,又四处看了一下,“这里的天气真讨厌!大中午的起什么雾!”
“雾?什么雾?”苏漫堤转回头,果然周围的树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蒙眬起来,若不是小小说起,他还真没注意到。
“就是这些雾啊,正午的时候,不应该出现雾气的吧?”
正午的薄雾?苏漫堤猛然觉得不对。虽然江南潮湿,但盛夏已过,正午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雾的。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树林中飘来的淡淡雾气,心里不安起来。
“难道这雾有什么奇怪么?”
“不,是起雾的时间奇怪,而且……”苏漫堤用手指着,“这些雾的颜色,是灰色的。”
“嗯,确实带着一点灰色。怎么了?”
“那奸贼果然是故意引我们到此,他们已经围上来了。快走!”
“谁?谁来了?不继续追了么?”
“赭横塘走不远!先逃命再说!”
连继续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苏漫堤拉起小小就跑。顺着山坡向上,转过山坳,两人一头钻进密林。小小轻功颇为不弱,虽然密林难以行走,但也跟得上苏漫堤的步子。
但雾气弥漫的速度更快。似乎有人指挥一般,迷雾始终尾随在二人身后,而且距离越来越近,逐渐超越了二人的脚步,将他们裹挟在当中。小小听到身后开始响起细碎轻微的声音,枯枝被踩断的爆裂声,还有物体在树枝间弹跳滑行的声音。那几乎不是人类所能够发出的。
“快走!敌人很多!”
小小已经很累了,苏漫堤几乎是提着她一般在密林里飞奔。但是雾气越来越浓,树木的轮廓开始模糊,已经不能再维持这种速度了。苏漫堤逐渐放慢脚步,到后来,干脆松开手站在那里。他回头看着小小:“你杀过人么?”
“没有,鸡都没杀过,不要提杀人了。”
“那你今天有机会了。你要知道,武功根本就是杀人的技巧,千万别手软,要知道交起手来不是他死便是你死。”
“谁呀?”
“我也不知道。”
苏漫堤握住了油伞的伞柄,扬起了头:“我们没办法离开这树林,他们很快就到。记清楚这几棵树的位置吧,也许能救自己的命。”
树林里出奇的安静,适才还有小鸟小虫的声音在四处回响,陡然间却全都消失了。铅灰色的浓雾升起来,太阳已经不见了,原本透过枝叶洒在地上的光斑全都变成了阴影。一阵冷风吹来,小小不自禁地连打了几个冷战。雾已经盖住了脚面。
“来了!”
苏漫堤猛地冲向左侧,油伞与利器对撞,一溜火花将浓雾撕出一个缺口。也看不清楚他如何动作,只有一连串肘击打在身体上的声音,一条灰影踉跄而退,隐入雾中。
“是鬼,杀手雾鬼!小心,他们不是一个人,有许多……”话音未落,他的伞被一只钩爪卡住,随即他被拉入雾中。跟着传来一片杀声。
小小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即使近处的也看不清,那灰色的雾笼罩了一切,她只好仔细听。许许多多的声音,无数只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利器破空的声音,树枝被斩断的声音,利器刺入身体、斩断骨头的声音,还有痛苦的叫喊,垂死的呻吟,以及……
背后的风声!
尖厉的声音撕破雾气,明显是一件利刃由右后侧袭来。小小猛然侧身,那利器贴着她的鼻尖划过,隐隐泛起一股血腥味。她反足后踢,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向上猛提,小小几欲摔倒,便以手撑地,左足跟着踢出,只听得一声闷哼,正中身后敌人的下颌。那人踉跄两步,小小趁机站起身,回头去看,却只见到一条灰色的影子,蒙眬看不甚清。
是什么东西啊!怪不得叫鬼!在小小看来,这人影隐藏在雾中,隐隐约约真的像鬼一样。
那人影再扑上来,却被小小一把捉住手腕。小时侯她舅舅经常把她抱起来呵痒,后来演变成两人每天格斗的开场,虽然枫临雨从来不真的用力,但其身法之巧妙岂是他人能比,因此小小并不需要看得清楚,只听声音便可判断对方的距离、速度。捉住对方手腕之后,却只觉得手心中一凉,又湿又滑,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就这么一迟疑,被那人影甩脱了,又扑上来。
小小向后一跳,见到不知什么利器袭来,便低头弯腰,那利器刺中了小小身后的树干,一时拔不出,小小就抡圆了胳膊,直砸在对方头上。只听见“咚”的一声,一蓬血花爆现,那人影丢下武器,隐身在浓雾之中。却是小小适才捡了一块大石头捏在手里。
她右手捏着石头,左手便使衣袖在额头上擦汗。适才一番交手,若论激烈程度,比她和舅舅喂招要差得远了,但现在却是生死相搏,稍不留心便是开膛破肚,当真吓得小小浑身冷汗。耳听得身后又有声音,她转身便将那石头掷了过去,却听见哎呀一声:“是我!”
是苏漫堤回来了。
“你没事吧?”
“我还好啦,你呢?”
“我也没事。刚才被我干掉了一个,重伤一个,都蒙着脸,也分不出来谁是谁。”苏漫堤用手捂着左臂,衣袖上的血迹显示他受了伤,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流血已经止住了。
那树干上留下的兵器,是一只皮革之类制作的手套,四指上各镶有一只锋利钩爪,就像是恶鬼的爪子。小小用力拿了下来,却觉得触手湿滑,便又丢在地上,“这是什么武器?”
“不认得。看起来应该是套在手上用的。你没有武器吧?能将就用么?”
小小连连摇头:“我才不要,这东西丑死了。我家的拳法讲究绵软韧劲,带这东西在手里会伤了自己。”
“那就算了。”苏漫堤的长衫本来就已经破烂不堪,此刻更多了几道裂口,都是被那爪子一般的兵器扯坏的,“他们是福王的直属部队,专门替福王剪除异己。我听人说过,他们残忍异常,杀人之后往往还要将尸体毁坏得不成人样才罢休,若合意的话往往还要吃上几口。”
“恶心!怪不得叫鬼!他们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你听。”
小小凝神细听,根本没有脚步声,但却可以听见微小的沙沙响声,似乎是微风吹过树梢,又似乎是什么野兽践踏着枯枝。声音很小,却飘忽着,连方向都无法确定,转瞬间雾气更浓,小小抬头,十尺之外,树木已经被雾气笼罩,模模糊糊。
四周都有这种声音,显然敌人已经将自己包围了。
“十个?”
“不止,恐怕还有。”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
“在等雾,现在的雾气还不够浓。”
“这还不浓?”
“嗯,他们还要再等雾再大些,再浓些,让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们就会冲上来。”
苏漫堤也在听。雾气太浓,目光可以穿透的距离不会超过十尺,连几尺之外的小小都无法看清,他只能用耳朵搜寻敌人的踪迹。左侧大概有三个人,右侧四个,前方两个,后方则有四、五个左右,伴随着细微的呼吸声向自己围拢来。
虽然比小小要强,但是苏漫堤应对这类敌人的经验也少得可怜。虽然老师说过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敌人,但这种和雾一起出现的敌人却是他没想过的。而且他觉得,似乎这些人的目力并未因雾而受损,那么,他们是如何看透这浓雾的呢?而且浓雾似乎是受着他们的驱使,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也许这些杀手原本就是生活在浓雾中?又或者这些雾就是他们制造的?
但不论如何,这些雾使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窘境——即便面对赭横塘,他也有信心想办法取胜,可对这些看不见的敌人他却毫无办法。
不能就这么等着,待到雾气更浓,只怕连还手都不能。
他向前迈步,走到小小身边:“我引开他们,你随后就逃!尽量逃。”低声的耳语,也不管小小是不是点头,喝一声“走”,便冲入雾中。
雾更浓,苏漫堤只能看清身周三尺的范围。
这个距离,如果慢慢走路的话,应该不会撞倒树上,但却不足以防备敌人的袭击。他只能竭力搜索身边的声音,稍有异动便抢先攻击。好在曾经演练过黑夜中的战斗,他的耳朵还算灵敏。
油伞挥出,荡开右侧袭来的刃爪,探身抓住对方肩头,正待甩出去时,身后又有风声。苏漫堤只得放开手,油伞打开护住身后,将身前的敌人踢了一个筋斗,然后收伞后退,直朝身后掼了出去,那伞尖甚是沉重,撞塌了身后敌人的胸膛,又抽出短剑挡住上方敌人的一击,回身抓住尚未落地的伞身,反手丢了出去。
小小眼见得苏漫堤突入雾中,虽然想去帮手,却苦于目不见物。听得身后风声劲急,却无法招架,只得四下闪避,片刻间便险象环生。正着急间,一物越空而来,掠过她身侧,刚巧撞开了一只刃爪,却是苏漫堤的伞。小小连忙拾起伞,回身架住钩爪。她拳法不俗,但若论兵刃,只学过些匕首、怀剑,实在不会别的。
她家的拳法最善于防守,若没有这些浓雾,未必便弱于敌人,可现在看不见敌人兵刃的来路,拳法便施展不开,而拿着钢伞总算可以格挡,因此心下稍定,便借着一个空当向苏漫堤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目力尚不如苏漫堤,并不算远的距离却磕磕绊绊,数次几乎摔倒。耳中听到背后又有敌人来袭,心想索性拼了,便回过身,用伞乱砸。
雾鬼乃是直接听命于福王本人的精锐部队,由十八人组成,原本是一群杀手,归附福王之后也只是执行暗杀任务。若以武功而论,他们的实力并不算高,不说赭横塘这般高手,便是雷贲、铁军合力,也赢得这十八人。但若论实战,雾鬼却有十成胜算,皆因这漫天的浓雾。
他们在福王府中,地位十分超然。可是,就这么自视甚高的杀手之一,刚刚却被手忙脚乱的小姑娘用石头打破了头!
这人一时不防,着实头晕目眩了一阵,还流了许多血,十分疼痛。他心中恨极了小小,一心想用最残酷的手段来折磨她。雾对他并无妨碍,因此他可以清楚看见小小的狼狈模样,尤其是满脸的惊恐,让他觉得痛快至极,正想着要如何结果这小姑娘的性命,却见她转过身来,拿着一柄伞猛砸。他心下一惊,便用刃爪格去,爪尖撕破了油布,与伞骨摩擦,竟冒出几点火星来。
说也奇怪,那些火星一闪即逝,但小小觉得眼前的浓雾淡了少许,第一次看见了敌人。那根本不算是人!虽有人一样的躯干,但又笼罩在阴暗中,五官全都模糊。那火花似乎溅痛了他的眼睛,竟然向后一缩,小小便将伞一送,撞他前胸。
那伞端虽钝,毕竟沉重,着实撞在对方胸前,那人吃痛,迅速向后退去。小小借着浓雾稍淡的契机,挺身扑上,一拳直捣对方胸口。她拳法不弱,这一拳更势在必得。那人立刻摔倒在地,手中匕首也跌落了。小小知道情况万分紧急,伞端捣向他脑袋,那人鲜血一爆,眼见不活了。
小小惊魂稍定,大口喘气,从地上拾起匕首,耳听得前方厮杀正烈,刚刚走过两步,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的!!
苏漫堤此时正手忙脚乱。他一共斩杀了两名雾鬼,那都是在雾气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情况下。而在此时,雾气完全升起。
倘若以一敌一,苏漫堤绝对可以轻易取胜。即使以少敌多,苏漫堤也未必落败。但是在这浓雾中,苏漫堤就像一个瞎子。
他后背上已被抓了四道深深的伤口,大腿也被洞穿,浑身上下细小的伤口更是无数。好在他反应敏捷,身手极快,往往敌人一个动作,他便可进退数遭,刃爪刚刚及身,他的反击已经开始,因此虽然数处受伤,但敌人也未敢过分紧逼。
就在此刻,随着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小小跑了过来。
“你没逃?”
“怎么逃得了,他们有十几个人呢。不过你不要怕,我已经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了。”小小左手拿着那柄钢伞,右手握着一大块石头,不住敲击,星星点点的火花便冒出来,“弄些火啊,这些雾很怕火的,会散开!”
话音还未落,苏漫堤便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张开伞!快!”
果然,雾鬼立即便开始了进攻,目标已经变成小小。
在她跑过来的时候,苏漫堤已经看见了那些火星的效果。他同意小小的观点,假如他能够燃起足够大的一团火焰,应该可以摆脱目前的窘境。
可是他没时间,敌人当然也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唯一的破绽被敌人找到,这十八雾鬼,除了死掉和重伤的四个之外,其余的全都开始了进攻。当然,同时出手不现实,那样只会互相阻碍,但是四柄刃爪一起抓过来也不是容易对付的。所幸小小很听话,立即便撑开了伞——虽然伞骨已经被赭横塘劈断了许多,却依然抵挡了大部分的攻击。小小便趁机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晃,一股火苗蹿了出来。钢伞上面蒙的乃是上好油布,一经点燃,便成了一柄明亮的火炬,被小小用力挥舞。火光消散了浓雾,一直隐身的敌人终于显露了身形。
小小差点儿没吐出来。
那些人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孔,似乎已经开始腐烂。眼睛似乎是两个黑色的窟窿,这哪里像人?分明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想起适才还和这种怪物扭打在一起,小小不由暗自庆幸好在当时没有看清对方的相貌,否则不要他们来杀,自己已经先吓死了。
怕归怕,小小还是挥舞着火炬迎了上去。那些鬼样的人似乎很惧怕火焰,不住地向后退避,被苏漫堤窥到破绽,瞬间又斩杀了两个。群鬼继续后退,小小便趁机点燃脚下的落叶枯枝。上午那场雨并没有在马迹山北坡下大,地上落叶树枝还可以点燃,不多时便被小小燃起数个火头。
火光映照之下,雾气瞬间便被破除得干干净净,更似乎刺痛了雾鬼的眼睛,竟然令他们抛却了手中钩爪,用双手捂住脸孔,跌跌撞撞地后退,仿佛瞎了眼的老鼠一般四处乱撞。小小便四处放火,直弄得到处都是熊熊烈焰。火圈中不住传来惨叫,正是众雾鬼临死前的哀鸣。
三个时辰之后,浑身焦黑破烂的两人躺在一处溪水旁,苏漫堤在一边啃着烧烤的鲜鱼、野兔,小小则还在不停地呕吐。她看见过死人,在快意斋,孙战就死在她怀里。不过她从小到大可没杀过人,今天却一连杀了好几个,那火也是她亲手放的。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特别难受。他们要杀你我,你我当然要反抗,难道还有乖乖被他们杀的道理?再说你也没动手,只是放了些火而已。”
小小运了半天气,才接过苏漫堤递过来的烤鱼,刚咬了一口,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吃不下就算了。所幸咱们已经重新找到了赭横塘的足迹。”
“天色已经快黑了啊。”
“没关系,他逃不远的。”
小小再咬一口,不觉触到了适才被火烫伤的手指,一阵疼痛。便又想起来那些雾鬼。
“那些该死的鬼家伙,哼,都死光了才好!”
“应该不会有人逃出来啦。”
小小想的没错,那些雾鬼确实怕火,火是他们的克星,当他们发现敌人四处放火的时候拼命想要阻止,却又根本不敢靠近火焰,最终只有葬身火海。
“对了,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抢你的东西。那里面是什么?”
“要命的东西。”苏漫堤说着站起身来,青衫已经变得污秽不堪,随着他的动作便有焦黑的边边角角飘落下来,那自然都是小小的功劳。
“是一件要命的东西。前些年,宁王宸濠反叛作乱的事情你知道吧?其人无谋,四十三天便被王阳明击溃。可福王朱膘深谋远虑,又岂是宸濠可比?他已经策划了十数年,现在趁着新帝登基,政权未稳之际,便要举兵北上了。我那包裹里面的,便是他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叫做经略图。”
“啊?又有想要造反的?”
“是啊。当年王守仁起兵讨乱时,曾上书先帝,说陛下在位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复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现在新帝登基还未满两年,朝政又是百弊丛生,人心浮动,更有多人附逆——据说镇蜀将军关恨鹰也掺在里面——他若此时作乱,便是王守仁也未必能够迅速扑灭。”
“所以你便去偷了他的计划,想带回京城给皇帝?”
“新帝有心整顿朝纲,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其中一件事就是盐运。近几年来盐税屡屡亏空,而且势头越来越猛,每年的盐税收取上来几乎只有先前的一半,地方官员只报说这是私盐泛滥引起,但是胡大人却不这么认为。私盐利厚,数百年来也不曾禁绝,但是如此大宗却决不可能……”
“这有什么禁不绝的?假若官盐降价,没有利润的私盐哪里还有生路?”
“说得容易,你知道朝廷开销多少?边境上的军队每日用度多少?全国官吏的薪俸每年又是多少?若没有盐税,这些支出得不到弥补,每年要亏空多少?朝廷不是不想降低盐税,实在是捉襟见肘,不得已啊。往年,私盐虽有,但是毕竟少数,伤不到筋骨,而且贩卖私盐的多有官府撑腰,朝廷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最近两年私盐数目之大,每年都要有数百万两之多。胡师叔说若再不想办法禁止,恐怕会动摇国本。因此新帝细细调查,却发现暗中主持此事的人可能是一位藩王……”
“是福王?”
“不错。皇上原本是兴献王的世子,后来过继给先帝武宗。一直以来,福王朱膘都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嫡嗣,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招兵买马,意图谋逆。皇帝认为他亏空盐税就是为了积蓄钱粮,因此胡大人受命调查此事。”
“胡大人调查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什么头绪。一来朱膘这件事做得隐蔽,这些年他也确实招募了些人才替他办事,好比赭横塘,也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再有,地方的官员谁也不敢得罪于他,毕竟是权势极大的藩王,所以谁都不敢说话。胡大人没办法,却也不能就这么闯进福王府里面搜查,况且也未必搜得到。不过王府占地广大,仆役下人不计其数,大人便差我悄悄混了进去……”
“……大人自己则北上回京,一路上神神秘秘,吸引王府的注意力,而我就趁机在王府里悄悄搜索,找了一个多月,那时候,大概赭横塘已经发觉胡大人的计划,所以府里的防范忽然紧了起来。我虽然找到了密室,却没机会下手。直到前几天才找到机会偷得这几页纸张,然后便躲入柴房。唐门数名好手便扮我的模样连夜出城,将王府中高手引开,我自己才寻机会逃了出来。本想尽快渡江北上,不料却被赭横塘在此处截住了。”
“你那个胡大人也真是,当真把你一人丢在此处。”
“胡大人身为帝师,只能返京早做防范,不过临行之前说会安排人来接应我,虽然我并不知道是谁。在快意斋的时候,我真以为孙前辈便是来接应我的人呢。”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小小拉了起来,“被雾鬼这一耽搁,赭横塘不知又走了多远。他的伤比我重,但他可能有其他援兵。”
“便有援兵又能怎样?”小小也站起来,柳眉倒竖,“便有再多帮手,我也要将他揪出来,砍成十七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