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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109-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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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宁一震。

是了。

他有无相门。

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有人听说过这样一种存在,闻时自己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卜宁也琢磨不清。

只听闻时说过,那门里的“路”很长、很安静。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无声无形,是为无相。

卜宁终于知道闻时这一趟抱的是什么心了。

如果他成,就是再进一趟无相门。如果没成,那他就跟尘不到一起镇于封印之下,大不了一起永不入轮回。

“荒唐!”卜宁终于还是斥了一句,“他就不曾想过,无相门连个来由都没有,万一这次偏偏不出现呢,那他拿什么给自己兜着!”

他对夏樵说:“还是要劳你带路。”

夏樵忙道:“好,你要拦他么?”

卜宁静了一瞬说:“去帮他,万一出了事,也好兜底。”

“可是笼主都把笼封了,咱们要怎么进?”张碧灵说。

就见卜宁拿了一张黄表金纹纸出来,递给张碧灵:“你修的是符咒?”

“对。”

“那有劳捏个搜物的符。”卜宁冲她行了个礼说,“我灵相天生不稳,符咒傀术都有些受限。”

张碧灵连忙接过纸,问道:“老祖客气了,用不着行礼的。这符搜什么呢?”

卜宁:“搜我师弟随身之物,牵连越重越好。”

张碧灵一听就明白了:“老祖是要借物开笼门么?让那笼误以为咱们是闻时老祖?”

卜宁:“是。”

张碧灵听说过这种方法,但从没试过。毕竟这世上没有多少笼主会自己封笼,更没有哪个笼主有闻时那个能耐。

她没多耽搁,当即捏了符纸甩出去。

那张符纸绕着夏樵转了一圈,忽然转了个方向。它没朝山顶去,也没往宁州沈家别墅的方向走,而是飞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张碧灵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弄错符了:“它怎么去山腰了?”

卜宁和夏樵也满脸疑惑。

“山腰还有什么?”

“不知道。”

他们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去了山腰。就见那张符纸穿过半开的竹窗,进了屋里。

众人面面相觑,推门进屋。

然后,他们看见那张符纸落到了张雅临身上。

张碧灵反应了一下,忽然到抽了一口气。

而卜宁顿了一下,大步走到榻边。张雅临依然如朽木一般躺在那里,无知无觉,那张符纸就贴在他脖颈前。

卜宁伸手揭了那张纸,看到了张雅临脖子上挂的东西。

那是一截指骨,上面缠绕着一根带血的白色傀线。

张碧灵没敢说话,她看见卜宁老祖背对着他们,迟迟没有直起身,只是许久过后轻声问了一句:“这是……”

“那是雅临收藏的指骨。”张碧灵犹豫着,“以前一直说是……闻时老祖的。”

“那这线……”

卜宁依然没回头,也没直起身。

张碧灵说:“应该是跟指骨一块儿的。”

卜宁捏着那枚缠绕着傀线的指骨,闭了一下眼睛。

张碧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能是我学艺不精,符纸弄得不好。这指骨应该不是真的,我看闻时老祖手是好的。”

“傀师什么都能捏出来,想要把某处补起来很容易。”卜宁低声说,“师弟若是那样做,谁都看不出,包括师父。”

闻时在傀术上的本事已经至顶,跟尘不到几乎无差。他造出来的夏樵跟常人无异,更何况一截指骨……M.biQuge.biZ

卜宁终于知道,他那个师弟不是没想过无相门有可能不起作用,而是早在千年之前就给自己兜过底。

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如果直入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跟前尘旧人再无瓜葛,他还能凭借生取的骨血,再遇见一次他今生放不下的人。

疯子。

卜宁再顾不得斯文,在心里斥着。

他把指骨连带傀线一起摘下来,握进手里,然后直起身对夏樵说:“有劳。”

……

***

可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进到笼里。

——夏樵带着他们一路摸到了笼边,他伸手朝前时,山野的湿雾中显露出那道通天彻地的金色笼壁。

卜宁当即布下阵石,自己捏着指骨站于阵眼。想借闻时的指骨和法阵,让那道金色笼壁出现裂口。

其实有一瞬间,夏樵的手掌前已经出现长而蜿蜒的缝隙了,只要再裂开一些,能让他将手指伸进去,哪怕用尽毕生力气,他会把笼门撕扯开。

可是那道缝隙只亮了一下,就忽然熄了。

“老祖!为什么没了?”夏樵惶急转头,叫道:“我已经闻到笼里的味道了,风都吹出来了!为什么缝隙又没了?”

夏樵拍打着笼壁:“还能再试一下吗?再开一次!”

卜宁脸色比他还要难看,脚下却又加了一道力。

他划破了指尖,将挤出来的血一一滴在布下的阵石上。每落下一滴,就有玄雷自九天直下,劈在笼壁上,而那道金色笼壁便会剧烈震颤。

像两方之间的较劲。

他们要进去,但笼里的人不想他们以身犯险。

“师弟——”

卜宁滴上第二轮血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人色了。张碧灵的符纸跟着拍在笼壁上,试图帮一点忙。

但她知道,其实帮不上。

这笼太过特殊——闻时的躯壳和灵相都在其中,虽然笼心没破就意味着他还没收回灵相,但对笼外的人来说,这个笼的威压相当于闻时全盛时期。

卜宁这半具灵相抗衡不了,她更抗衡不了。

“师弟——”卜宁又唤了几声,最后沉声道:“闻时!”

可那道笼壁却半步不让,再没有出现过缝隙。坚决地将他们挡在所有之外。

卜宁在玄雷和罡风之中看着那道笼壁。

他还记得千年之前那个封印大阵最后收束的模样,将所有肆虐的尘缘包裹在其中,自此再不见任何阵中人的身影。

不知谁说了一句,那真像座坟。

确实像。

那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其实不仅有尘不到,还有闻时,有曾经的松云山,甚至包括他们几个。

而这道通天彻地的笼壁,就像立在坟前的碑。

无一字,又无一不是字。

卜宁的虎口崩裂开来,那些阵石被他抹了三遍血,终于再承受不住,在风里碎成了沙。

那股与笼壁相抗的力道陡然消散,夏樵被掀得朝后摔滚了几圈,被卜宁扶住了肩膀。

“我想进去。”夏樵说,“老祖,我想进去。我跟这笼是有牵连的,我现在很难受……”

他就像能感觉到笼里的动静一般,突然被一股难以抹灭的巨大悲伤笼罩住。眼泪留个不停。

“我哥可能——”

“我知道。”卜宁扶着他的肩,“……我知道。”

但他并没有再去摆阵强破笼门,而是低下头,默数着到笼壁的距离。数到三丈之远,将那枚缠绕着傀线的指骨埋进土里。

他不知道这枚指骨最初是被谁找到的,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张雅临手里,吃了几十年的香火供奉。但他知道,他那个执拗的师弟最初生取骨血,一定是想把它们埋在这里。

曾经书里提过一种重术,说如果今生有什么人实在放不下,那就在临走前生取骨血,以麻线缚之,埋在离坟三丈远的地方。那么即便入了轮回,也会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便还会和那人于尘世重逢。

闻时修的是傀术,于傀师而言,没有什么比手指更重要。生掰这块,可能是想记得更深一些。

他作为师兄,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个这节指骨流落旁处。

做完这一切,卜宁开了一道阵门。

夏樵和张碧灵茫然地看向他:“去哪儿?”

“去山坳。”卜宁说。

去尘不到当年布了阵的山坳。

夏樵和张碧灵不知缘由,其实卜宁自己也并不那样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那儿,那是一切的源头,他总能做些什么。

可当卜宁到那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

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之前见过的那些判官后人。他们并没有全来,只有十来个人穿破雾瘴,到了山坳边。

张碧灵认出了吴家和杨家的人,但卜宁一概不识。他也无心去识。

他立于那潭山坳湖泊前,丢下阵石背手一扫,一道将生人阻拦在外的屏障便就地而生。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通礼数。

被屏障挡在外面的后人们连忙解释道:“老祖,我们来这没别的意思……就是知道了祖师爷在这布了什么阵,我们这群不肖后人有些没脸,想来、想来试试——”

卜宁绕着湖,点数着尘不到当年落下的阵石。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倒是周煦有些应激,语气并不太好地问:“试什么???”

外人分辨不出他们的区别,只当这话是卜宁所说。当即拱手作揖,有些讷讷。

最后是吴家家主撒开手杖,行了礼说:“我们想分担一些。”

卜宁终于直起身,朝他们看了一眼。

彼时他已经找到了尘不到抹过血印的阵石,就在死门之处。而他也已经重新挤开了手上的伤口……

“我们想,若是每一个后世人都在这阵石上留下血印,是不是……这池里今后再有什么,就是大家一块来担了。”

卜宁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终于摇头回了一句:“不必了。”

说完,他却自己朝阵石上抹了一道血。

那一刻,布了千年的阵局在卜宁抹血的时候有了变动,朝他身上细细地牵了一根金线。

这阵本是连着尘不到的,现在因为他的那抹血,也跟他有了一丝微弱的牵连。

他没能进闻时的笼,却还是跟笼连上了。

紧接着,湖水激浪滔天,又在下一秒化为了漫天盖地的黑雾,那些黑雾像一条能贯穿云霄的长龙,飞速旋转着朝某个地方涌去。

可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虚空。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漩涡,竭力席卷着那些没有尽头的雾。

这个场景惊到了众人。

夏樵低呼一声,闯进雾里来,一边找着卜宁,一边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卜宁轻声说:“这些黑雾不是真的,是师父身上的投照。因为这个阵和师父的关联,咱们才能在这里看见,好比镜花水月。至于那道长龙的归处……”

那是闻时……

***

那是笼里的闻时,正将封印巨阵里千年未散的尘缘悉数纳入自己体内。

那些尘缘太多太多,他从站着,到不知什么时候跪坐于阵中。从孤拔而挺直,到弓身蜷于焦土。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某个意识迷离的瞬间,他心想。可能是老天注定的,他生剥了灵相才会有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又因为这具不同于常人的躯壳,他才能这样吸纳这漫天海地的尘缘。

他很庆幸。

一千年后来到这里的,还是他自己。而他还有一两点“长处”,不至于全然无能为力。

只是尘缘好多啊……

他仿佛在这里跪坐了一千年,却还是没能吸完所有。

那些东西就像一片海,源源不断,永无尽头。他在想,当年的尘不到究竟是怎么忍下这些东西的,会不会有哪个瞬间,也觉得负累疲惫。

他吸纳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看到尘不到的身影。

可能还要再跪坐一千年吧。

闻时模模糊糊地想,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就好像有谁忽然帮了他一把,将那瀚海一般的尘缘分了一股出去。

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他撑着地,抬头去看。笼里依然只有他自己,阵中也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也没有心力去想了。

浓稠如墨的尘缘在不知多久之后,终于变得淡了一些。闻时从混沌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模糊的焦距稍稍清晰一些。

他隐约看见了一抹白……

于是他咽下满心满嗓干涩的血味,朝那里伸出手。

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尘不到的手指。那只手曾经牵着他走出死地,走过松山雪海,在他过去的记忆里,一直是干燥而温暖的。

但此时却无知无觉、冷得像冰。

你会醒的。

闻时看不清,只攥紧了那只手,执拗地在心里说。

你会醒过来的……

等我把这些弄干净。

他在万千尘缘的尽头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个刹那,最后一抹黑雾消融殆尽,钻进了他的身体。一道淡金色印记从他耳根下浮现出来。

他等了一千年,终于将这道印记从尘不到身上驱开了。

有点难受,但是得偿所愿。

那道金痕几乎在他耳根处灼出了疤,闻时再次弓起身蜷缩了一下。但他咬着牙,一声也没有漏出来。

他只是在最后关头,动了一下手指。

他的指间还缠着傀线。当年刚开始学傀术的时候,第一根线就是尘不到教着他绕上的。

从此以后,就好像再也解不开了。

那些傀线在他的动作下瞬间绷直,紧接着,大阵四周同时响起了十二道朗啸声。那是他的傀,一共有十二只。

由他剥下来的灵相控着,始终环绕在大阵周围。

他一度忘了,自己留下这些傀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明白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尘不到有半仙之躯,天谴加身之后无人能压制,只能靠封印阵。

但他不一样。

他现在只有一具近乎空白的躯壳,完整的灵相还压在笼心,能操控十二只最凶煞的巨兽,可以帮他完成最后一击。

看,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了。

最后的最后,闻时的手指扣进尘不到的指缝里。

当初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看到那个仙客一样人,于是他忘记了冷和疼。现在,他抓着尘不到的手,应该也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孤独吧。

闻时闭上眼。

下一刻,十二只通天巨傀朝他俯冲而来,像倾泻而下的火海。

……

在巨击轰然砸落的瞬间,封印阵中那个被镇了整整千年不得解脱的人忽然挣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像是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接着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着的鸟羽、珠串以及红绳亮了起来,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说法。说在某个人亡故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经,只要心意够诚,那些祝福是会留下印迹的。

印记有深有浅,浅的多些福报,深的能护那个人一世长寿。

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较之这个凶得多,就连闻时也不知道。

说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有诵过百年经文的福珠和羁绊最深的贴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饲之,就能以毕生未享的福报去护一个人。

那样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记都重,能保那个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没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闻时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总该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这个了。

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下。ŴŴŴ.BIQUGE.biz

他许诺出去的祝福撞上了闻时生剥灵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从没有过的门,替代了原本的轮回路。

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

相比很多城市而言,宁州的面积算不上大。只要哪里发生点事,就会立刻变成闲聊谈资,从城头传至城尾。

宁州的人也爱聊房市,哪里新开了楼盘,哪里富人集中,哪里价格炒得贼高但没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门儿清。

所以在老宁州人的认知里,宁州西环的张家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在于“张家弄”这个地名由来已久,按照博物馆里县志、市志的记载,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带的是一大家子,都姓张。具体做什么营生不清楚,只知道人丁兴旺、门规森严,很富庶。那家人有时会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来甚密,便有了“张家弄”这么个地名。

这本来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关。

可900多年过去了,宁州天翻地覆。西环一带经历过城关变良渚、变荒野、再到村庄、开发区、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况下,那里的人早该换过八百轮了。但事实不是……

二十年前,开发商包了张家弄那块地搞中式宅院。因为价格离谱,一度是宁州房市的热门话题。都说那地段、那配套设施、那价格,卖得出去就有鬼了。

结果还真见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经落成就住进了人,更见鬼的是住户都姓张。有知情的人说,张家弄那地方其实从来就没换过人,900多年来住着的始终是那一家。

于是宁州多了两种传闻。

一种说,张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着祖宗根基,所以才福泽绵长家大业大。

另一种就玄乎多了,说张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门儿,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听见奇怪的声音、看见奇怪的场景。

据说曾经有人排卦算过,张家弄那个位置按照卦象上的显示至凶至煞,应该是个坟冢,比乱葬岗都阴,根本不该是住人的地方,也长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说那里“依山傍水”,是个格局极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几百年都住过来了,怎么可能长久不了。

众说纷纭归众说纷纭,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过。直到近两天,张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两天前,有个id叫“龙腾虎跃”的人在宁州“本地唠”民生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自己是个出租司机,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半夜跑完最后一个单子回西环交车,结果开到张家弄附近,车出故障抛了锚。他下车检修的时候,突然听见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阵巨响。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动静吓一大跳,实在没忍住,就想过去看看,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机没网络也没信号,连地图都用不了。

等到终于能断断续续连上网,他已经绕到了张家弄后面的野树林里。

那片野树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怀疑自己手机地图有问题。

就在他开了实景导航想要出去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

那雾也奇怪,就好像什么东西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似的,还有股枯朽的锈味。

他当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雾的地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看见了一大片不该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间是盘根错节的枯树,那之中好像躺着一个人。头发极长,衣服又极红,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

他当时就吓得有进气没出气,抱着树干往下滑,瘫在地上。

接着,他又看见雾里影影绰绰,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纷纷朝那个红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还是雾太浓。

在他看来,他们就像飘着瞬移过去的。

然后,他就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又哑又凄,一嗓子就给他送走了——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手机闹钟在响,时间是早上7点半。旁边是他准备起床的老婆。

他抓着手机茫然了半天,问老婆:“我昨晚回来了?”

他老婆满脸问号。

他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啊!”

他问了半天,把老婆给问烦了才确认,昨天自己交了车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头睡到了天亮。他看见的那些应该是因为太累,做的噩梦。

他本来都接受这些了,结果傍晚出门接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鞋底有一层湿泥,而手机地图最新一条搜索记录,是车抛锚的那条街。

不仅如此,他还刷到了本地新闻推送,说西环张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他差点又被当场送走。

这位“龙腾虎跃”的帖子在“本地唠”里引发了一波热议,但因为他空口无凭,很快就开始被人打假。

虎跃先生很不甘心,说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个将军山附近的单子,乘客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湿漉漉的跟水鬼一样,坐在车后座也不吭气。临到下车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变了话题,有建议他去庙里拜拜的,有推销辟邪法器的,还有直接开卦隔空给他算命,说他跟“鬼”前世有缘的……

讨论持续了两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实帖子没删,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忘记了它。

它迅速被各种房屋买卖租赁信息淹没,沉到了不知多少页的地方,再没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号凌晨1点10分,尘不到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

其实那个“龙腾虎跃”没有看错,他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时,刚好碰到闻时笼散,封印大阵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现天日。

他看见的长发红衣人自然是尘不到,后来涌过去的那一批是卜宁他们,哭的人则是夏樵。

他之所以吓晕过去还能“自己”修好抛锚的车,回到家,是因为卜宁他们发现了他,将他暂时转成傀,控着他回去的。

类似于这样的目击,千百年来其实时有发生,总有这样的“有缘人”会不经意撞见些什么。

判官们大多都能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当那些人醒过来,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逼真的梦。

像“龙腾虎跃”这样的是极少数。

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实在顾不上。

因为当时卜宁借着山坳的阵,隔空替闻时分担了一些尘缘,正是虚弱的时候。而封印阵中的尘不到状态又很吓人——

照理来说,一个被禁锢一千多年不得超脱的人,本体灵神和躯壳就像耗尽所有的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复苏的过程则是由死向生的涅槃,应当艰难又漫长,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为过。

但当时躺在阵中的尘不到却不然。

他手腕上缠绕的珠串颤动不息,鸟羽泛着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迹明明早该干涸,却在汩汩流转着,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红。

……就好像正在跟某种力量拉锯抗衡。

每拉锯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样也更苍白几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敢贸然动他,生怕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阵乱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进泥土里,翠色的鸟羽在风里扬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个荒野都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动弹。

因为卜宁灵相动荡,状态不支,没人能开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尘不到都被带回了沈家别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帮忙。

沈桥过世之后,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几乎挤满了人。

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当时刚退烧的周煦一边喝着药,一边盯着他的脸色说:“卜宁告诉我,祖师爷这情况,少说需要一年才会醒,夸张点五六年都有可能。还有你哥……”

他卡顿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给他们个惊喜么?”

“我是傀。”夏樵摇摇头说,“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宁老祖摁住了嘴,挣扎几秒后换了个委婉点的词:“——大爷。你哪有傀的样子,要不你去镜子那照照这张脸,气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听了他的话,又想起闻时进笼前对他说的那句“谁把你当傀”,低垂着头很久没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就默默端了张碧灵搁在旁边的粥,老老实实喝了起来。

……

他们本以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没有。

他们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号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没什么区别。

张碧灵在厨房给他们热粥填肚子。夏樵被换下来去洗澡,周煦从屋里短暂地出来了一下,骑坐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接张岚的语音。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囵间走了个神。

张岚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应,连“喂”了好几声。

在最后一声疑问里,周煦眨着眼回过神来。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一样,他下意识转头朝墙上挂着的名谱图看了一眼。

就见名谱图某处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行车时外面惊鸿掠过的灯影。

周煦张着嘴,陷入了某种不敢相信的迷茫里。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那道亮光来自于名谱图的最顶端。那是一切后世分支的起始,是判官的开端。

那里有着一个名字,朱笔标着亡故,沉寂了一千多年。直到这一刻,真正亮了起来。

那是……尘不到。

“我——”

尾音还没出口,周煦已经奔向了房间。

因为动作太急,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

“祖师爷?”夏樵怔怔地叫了一声。片刻后就像在替谁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祖师爷!祖师爷……你醒了?”

尘不到转过头来。

他的侧脸映着光,视线慢了一步才从手腕上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心是蹙着的,眸光很沉。

卜宁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里,尘不到总是好脾气的。尽管他们都很怕他、敬畏他,尽管那种好脾气带着一种不问俗事琐事的距离感。但在他们的认知里……尘不到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他们干了蠢事,该受管束。他也只是敛去笑意,淡了神色。

这就够他们怕的了。

像此刻这样的尘不到,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他下意识开始惧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闻时呢。”尘不到看着他们。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因为本体沉睡千年没有开口的缘故,嗓音低沉喑哑。

众人一僵。

古怪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卜宁他们从小就很少直视尘不到的眼睛,大了稍好一些。但在这一瞬,幼年时候常有的那种心虚惶恐感席卷上来。

他偏开视线,不敢去看尘不到。

“师弟他……”卜宁说了几个字就哑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

卜宁没抬头,只盯着尘不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师父在生气。

是那种极深极重极心疼,将要爆发却又无人可爆发的责备。

可能是承受不住那种令人难受的氛围,夏樵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会出来的。”

说完,他静了一秒,又认真重复道:“我哥会出来的。爷爷说过,无相门是独属于我哥的轮回,他会走出来的。”

他已经走过那么多轮了,这次又怎么会失约呢?

只是需要等。

张碧灵轻声问道:“他……闻时老祖上一回用了多久?”

夏樵沉默片刻:“25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朝卜宁摊开了手掌:“你那些排卦的东西带了么?”

卜宁愣了一下,因为都说祖师爷尘不到样样精通,唯独卦术缺了点天生灵窍。所以连他们几个亲徒都知道,他从来不会亲自卜卦。

“我……”这段时间多是周煦做主,又几乎没出过门。卜宁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带。

倒是夏樵一溜烟跑去客厅,叮呤咣啷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之后拿了几枚铜钱来,“这个可以吗?”

尘不到将铜钱扫进掌中。

他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排算什么,只是拇指依次摩挲着铜钱表面的纹路。

没等夏樵和张碧灵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铜钱又回到了夏樵手里。而尘不到已经起身,就地开了一道阵门。

黑洞洞的阵门凭空出现在卧室里,潮湿冷腻的风从里面呼啸着涌过来。

他们连阵石都没看到尘不到用,只听见他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那几声闷咳,让夏樵一下子找回了熟悉感。

他小声问:“祖师爷刚刚在算什么?”

卜宁道:“大约在算无相门会落在何地。”

这倒是好理解。

但是……

“那开阵门是为什么?”夏樵喃喃道。

他问话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抬脚进阵门。

红色的罩袍和着白色里衣,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转瞬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回答:“抓人。”

“……”

夏樵懵了。

他呆了几秒,转头问卜宁:“不是,我哥进一次无相门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祖师爷现在就去,是要定居在那吗???”

卜宁更懵,心说我既没走过无相门,也不曾见谁走过。你问我我问谁?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高兴。说不出原因,只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闻时快要回来了。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该好起来了。

他只剩下一个担忧——

师父好像气得不轻,师弟可能出了门就要完。

***

闻时在这片黑暗里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四季轮转,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时间。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懒的。

之前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沉睡期。不知人间,不知年月。就像在补一场几十年的觉,等到不那么疲惫了,再起身走出去。

可这次不同。

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了好一阵子,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一种混沌的焦躁里——

他总觉得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但他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某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闻时。”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ŴŴŴ.BIQUGE.biz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卜宁则震惊于尘不到的举动……

无相门的出口都被生劈开来了,尘不到居然还将手伸了进去。他依旧轻蹙着眉,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似乎要将门里的人牵拽出来。

动作间,宽大的袖摆被山风吹得扫过山石树枝。

卜宁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面,心想糟了,真的是风雨欲来。

没等这个念头闪过,尘不到已经从裂缝里牵出来一个人。

卜宁下意识撇开头,免得被风雨连坐。

可他撇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好像人影有点过分矮了……

他将信将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足尘不到大腿高的小鬼。

那小孩头发乌黑,皮肤极白,眼睛像猫,本该是个温顺好逗的模样。却因为总爱抿着唇,显出一种独有的倔强。

要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跟山里堆的雪人别无二致。

卜宁在原地惊了好几秒,心说:这不是小时候的闻时么?顶天也不超过5岁。

他那不超过5岁的冰碴子师弟可能感知到了风雨,出了门就仰起脸,面无表情又极其无辜地跟牵他出来的那个人对峙。

那表情,像极了当年摁着大鹏薅鸟毛的模样。

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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