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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106-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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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不出来了?

夏樵喃喃,心头兀地一跳,终于明白卜宁口中的“疯”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伸向笼门的手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收回来,却被闻时抓住朝前送了一下。

“哥!”夏樵慌忙叫了一声,但手掌已经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是一片湿雾,跟山野林间随处可见的雾气一样。他们甚至可以透过那片氤氲的淡蓝色,看到鸟雀从树枝间乍然惊起。

可当夏樵碰到的时候,湿雾里瞬间蔓延开金色裂纹,巨大而清晰。

仿佛有一面硕大无朋的玻璃墙自始至终都矗立在这里,上千年来有无数人从这里经过,却无人能看见。

直到此时此刻,才第一次露出端倪。

猛烈刺骨的气流从裂缝中倾涌而出,强力摧折草木。

夏樵猛地偏开脸,躲过足以撕裂皮肤的气流,手掌在风的推力下剧烈颤抖。

那些气流带着高山之巅特有的寒冷,顺着他的手指结了霜,从指尖一直裹到了手腕。

那本是极其痛苦的,但他却在那种痛苦里尝到了一抹熟悉的滋味。

就好像……魂归故里。

他在那一刻闻到了最为清晰的枯焦血味,一如当年他代替闻时走出封印大阵所闻到的。

这是夏樵和笼距离最近、牵系最深的时刻。也许正因为此,他忽然理解了闻时的决绝。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夏樵心想:还有我呢,我陪着他们。

傀不就该如此吗?生来就站在傀主身侧,永不离开。

他以前不知道这些,现在开始明白也不算晚。

可就在他翻手破开笼门,跟在闻时身后要踏进去的那一刹,有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夏樵近乎是茫然的。

他下意识看向胸口那只手,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巨大的风场在他耳边尖啸,而那股混杂着枯焦的血味倏地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笼外。

由他破开的金色裂缝在另一种力量的作用下飞速弥合——

笼门在关闭,而他被闻时推出来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被闻时推出了笼。

“哥!!!”夏樵猛地一步上前,手指扒住一道裂缝,试着重新跟笼建立联系。但他怎么用力,都找不到之前的感觉。

……就好像那道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除了走进笼里的闻时,他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点。

闻时没打算带人。

从始至终,闻时就没打算带别人进这个笼。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樵血液冲头,心脏却如坠冰窟。

他蓦地红了眼睛,用尽力气想要撕开笼门跟进去,手背和脖颈青筋都隆了起来:“哥你让我进去!”

“你别一个人啊!”夏樵在风里说,声音嘶哑:“你不能一个人!我是带路的,你说好了让我带路的——”

他听见闻时的声音从狭长裂缝里传出来,带着山巅的风:“你带完了,后面跟你无关。”

“不是这样——”夏樵急了,“哥!你别——我跟你一起进去。我得跟你一起!傀都是这样,你——”笔趣阁

“谁把你当傀。”闻时的嗓音湮没在风声的长啸里。

可其实他并没有走远。

夏樵看见他的背影笔直孤拔,穿过缝隙转头看过来,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多久:“你也说了,你喊我哥。”

所有裂缝在那一刻彻底弥合,山巅而来的凛冽风声戛然而止。

笼门关闭,夏樵手里一轻,倾注的力道无处可去。他在惯性作用下踉跄了好几步,再抬头时,四周只剩下最薄的雾。

他茫茫然站着,再听不见山音。

***

笼外还未到早秋,笼里却已经是隆冬了。

风比之前缝隙里透出去的还要猛烈,吹刮起地上松散堆积的雪,打着旋儿扑过来。

闻时就在雪里迷了眼。

从踏进笼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体内的灵相碎片在震动,和呜呜咽咽的风声相融成片。

或许是灵相牵动的缘故,又或许是这里寒气太重了,他垂着的左手手指连着心脏一阵抽痛。

闻时偏开脸避让着风雪,拇指捏着骨关节,从食指捏到无名指,发出咔咔轻响。又过了很久,那种僵硬的痛感才慢慢缓解。

风雪太盛,四面皆是苍白。

他抬脚却不知往哪里走,最后凭借直觉迈了步。

……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冰寒彻骨是什么感觉了。

但这里真的很冷。

不只是冷,这里的雪原一望八百里,寂静无声。除了他,仿佛整个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他身上是冷的,骨头缝里是疼的,灵相撞着空荡荡的躯壳。以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他好像从始至终都被困在这里……

长途跋涉,从未有尽头。

他有点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了。

不记得闷头走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三年……闻时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轻响,像积雪从高枝抖落。

他怔然抬眼,看到了绵延向上的松林。

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是松云山的西坡。

他其实不该意外的,甚至应该早有预料会在这里看到松云山。但当他走到山顶,穿过树影看到那两间屋子的时候,依然长久地怔在原地。

可能是之前在雪里走了太远吧……

所以这一瞬间,他才会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家。

山上和山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来时白雪皑皑,山顶却是个晴夜。

天上弯月高悬,繁星万点。

他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几时几分,只看到前面苍松的枝桠上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曲着一条腿,蓝色的绑腰几乎不见褶皱,白衣长长的下摆就顺着树枝垂落下来。他手指间缠绕着白色傀线,目光落在弯月上,不言不语。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闻时愣了良久,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

这其实是一幅极为怪异的场景——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可当闻时看见树上那道身影的时候,躯壳里的灵相碎片跟着震荡起来。他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好像刚刚闯进囹圄,又好像正坐在苍松枝桠间,望着那道长钩似的弯月。

……

左手手指又猝然跳痛起来,连着心脏。闻时被疼痛扎得弓了一下身,掐着最难受的那个指关节,闭上了眼睛。

他在慢慢缓解的痛意中,听见不远处的门扉“吱呀”响了一声,沙沙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在身边停下。

闻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过了片刻,他听见一道温沉嗓音说:“一夜不睡,熬的哪门子鹰?”

闻时骤然睁开眼,连手指牵连心脏的痛也忘了。

他看见自己腰间束着蓝色绑带,白色长衣垂坠下去。脑后是古松粗壮的枝干,眼前是弯月。他茫然转头,看见那个披着红色罩袍的人,正提着风灯,站在树下望着他。

尘不到……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能出声。

喉咙里一片干涩,就好像他很久没沾过水了。只要一开口,字句就会哽在那里。

“怎么只盯人不说话。”尘不到眸子里映着风灯的光,“是做梦魇到了,还是不熬大鹏改熬我了?”

他说着,抬起风灯照了左右。

下一瞬,鹰一般大的鸟从更高处的树上滑翔下来,绕着他盘旋了一圈,最终停歇在闻时的肩膀上。

闻时在金翅大鹏收翅带起的风里轻眨了一下眼,这才开口道:“没有。”

他嗓音哑极了,但因为答句太短,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来。

“又是问三句答半句。我当初不该给你金翅大鹏,该给个八哥,还能教你学学舌。”尘不到半真不假地笑斥了一句。

闻时喉结动了一下,嗓子终于不再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胡乱补了一句:“没有魇到。”

“那就去睡觉。”尘不到朝身后的屋子偏了一下脸,冲闻时伸出手。

闻时垂眸看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伸手抓住,从松枝上落下来。

可能是因为闻时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显得握着他的手掌温暖得出奇,就连手指上的尖锐疼痛都缓解了大半。

尘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开了手。

包裹着的暖意瞬间撤离,闻时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处关节都僵硬得泛着青。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僵硬像某种下意识的挽留,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过了片刻,那片温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没回头,带着他朝屋子那边走:“怎么这么冷。总逗你说雪堆的,还当真了么。”

闻时看着对方高高的侧影,里衣雪白,红袍披罩在肩上,还是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

他好像本就应该在这里。

“尘不到。”他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对方没有立刻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沉沉“嗯”了一声,转眸看向他:“叫我做什么?”

闻时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你,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穴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偏开目光道:“说鸟,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

有时候,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闻时接过来,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炉,尤其爱往尘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进炉里,能烧出一种特别的山林香味。

不用练功不用入笼的时候,她们也爱把闻时往那屋里薅。

闻时会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跟尘不到学的——字、画,还有下棋。

前两者他都学得很好,下山唬人绰绰有余。唯独最后那样,怎么学都是臭棋篓子一个。

相比而言,卜宁、钟思、庄冶就都厉害得多。尤其卜宁和钟思,不仅棋艺不错,还特别好这个。

偏偏尘不到闲来找人对弈,放着会的不挑,总挑他这个臭棋篓子。

闻时既乐意又不大乐意,因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尘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袅袅的带着松香味的烟。闻时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时候半垂了眼,看着尘不到拈着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听见有人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叫他:“闻时。”

而他只是听见这个声音,就难过得好像被人抽空了灵相,只剩下孤零零的壳。

闻时心脏一跳,倏地睁开眼。

那种难过的情绪迟迟缓不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听见尘不到问他:“怎么了?”

闻时摇了一下头。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几宿?都困出眼泪了。”尘不到指了指榻:“去躺会儿。”

“我不困。”闻时说。

他盯着尘不到看了很久,才低声重复道:“不想睡。”

我不想闭眼睡觉。

……

闻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过得很快,有时候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囫囵换了季节。

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

铜锅底下还支着炉子,火不大,刚好能让鲜汤一直汩汩轻沸着。这其实是个惬意又闲散的深冬夜,但闻时却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难愈。躯壳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听几个师兄闲聊也听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几个词句像带着细密的刺,在他心脏里一遍遍来回地生剐着。

钟思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蓦地回神,抬眸看过去。

“我见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心不在焉,有麻烦事?”钟思问。

闻时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过了很久,他轻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钟思又用肩膀拱了闻时一下:“你别总是没什么挂嘴边,回头也给你取个诨名。”

庄好好无奈地摇摇头。

钟思哈哈笑着,比了个拇指对闻时说:“哎,知道你是这个。但有麻烦别总闷着,说出来师兄给你出主意。”

卜宁闻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头疼地说:“你别找乱子就谢天谢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钟思吊儿郎当地摸着脖子,不在意地说:“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闻时借着桌上火光朝钟思脖颈看去,那里确实有一条长疤,刚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来那条疤的来处。

卜宁庄冶俱是了然模样,唯独他,想不起来昨日见到的钟思有没有这样的疤,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日是什么样的。

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大小召煮了这样一锅热食,她们和尘不到却不见踪影。

就好像……场景都是摆放好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浑浑度日。

当啷——

碗被碰落在地,滚烫的热汤泼了满手。

闻时盯着自己依然苍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宁他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门。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BIquGe.biz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这是笼……

这是我的笼。

闻时对自己说。

这是他当年生剥灵相形成的笼,笼里的黄粱一梦都来自于那具灵相的记忆……也是他的记忆。

现在梦醒了,幻影不复存在。

他看着笼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着身边的尘不到消散如烟,看着山腰的灯火落入黑暗,看着一切他所沉溺的、怀念的变为泡影,再也不见。

他站着,看着。

就像一个手拿尖锥的人一遍一遍扎着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沦。因为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在生死间往返了十二轮,长途跋涉,就是为此而来——

他的灵相还镇在笼心中央,那上面是封印大阵,阵里是他要强留下来的人。

当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虚假的寒山风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锐地破开一切,从背后裹了上来。

闻时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转过身,看到了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那是百里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笼罩着生灵涂炭过后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阵局静静运转着,像个透明的罩子,将当年那些令人畏惧、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禁锢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尘不到。

可是闻时看不见他。

一千年后的封印阵内,充斥着比当初更多更盛的黑雾,它们像无数条交错纠缠的巨蛇,又像虬然盘结的树根藤蔓,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阵中流转游走,重重地撞击着巨阵边缘。

每一次撞击,都会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阵印强压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为黑色。

而尘不到的半仙之躯和本体灵神就被镇在那片黑海之下,闻时根本看不见他。

你还醒着么……

闻时想问,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个笼有他完整的灵相,所以他一踏进来,就记起了太多曾经忘却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尘不到,为什么常倚着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说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鸟雀离巢归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来忙碌,傍晚升起一缕缕细细袅袅的烟。

因为那些东西有生机。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那时候的闻时总会驳一两句,其实不是真的爱拆那人的台,只是想听那人再多说几句。

尘不到也总会如他所愿,说起更多的东西。

闻时记得他当时指着山崖边的某株枯树说,之所以看得饶有兴味,是因为他能在那些枯枝败草上看到很久以后,看见它们再慢慢生出新绿。

那时候闻时满脸狐疑。

尘不到便冲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着枯树枝上的某一点说:得有耐心,摒除杂念,刚开始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窥见一斑。你来试试。

闻时将信将疑地跟枯树对站了很久……直到余光里的尘不到偏开脸沉沉笑起来。

他因为这个羞恼了好久,接连几天都绷着脸到处冻人。但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去了尘不到常倚的地方,还执拗地又和枯树对脸站桩。

然后某一天,他真的在尘不到指过的那处看见了枯树新生的芽。

自那之后闻时便明白,尘不到真的在看那些。

万物有灵,而他喜爱一切富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封印阵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松林鸟雀,没有落日炊烟,没有任何鲜活的生灵。只有永远不会生出新芽的枯树和永远不会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实希望黑海下的尘不到从未睁开过眼。

他宁愿对方一直沉睡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尘不到在解脱醒来的那一刻,再不会看见这些。

闻时朝着大阵走去。

从他踏出第一步起,那个无声运转的封印巨阵便发出了尖利刺耳的鸣音,仿佛巨兽苏醒。

阵印流转的速度猝然加快,转出了直通云天的漩涡,罡风便顺着漩涡呼啸不息,如深海狂浪。

百里草木被连根拔起,间杂在风涡里,被撕扯成无数木刺和碎屑。

巨阵里的黑雾也突然变得疯狂起来,它们像是嗅探到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又或是嗅探到了闯入的生灵气息,顿时狂舞着砸撞封印,每一下都震天动地。

巨阵周围的土地发出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爆裂声一道接一道,环绕着巨阵响了一圈。

下一瞬,沙土炸裂,飞石漫天。

十二只巨傀自封印阵底而出,每一个都如山如海,它们身上连锁链都没有,鳞皮之下是翕张的火焰,炽热灼人,好像火海从阵中一直烧向了天。

它们长啸着,朝闻时而来。

***

夏樵奔回松云山的时候,两道人影正从山顶匆匆下来,带着满身郁结之气。

“周煦!”夏樵老远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个。

而当他叫出名字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他面前,带起的风扑了夏樵满面。

夏樵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种瞬间到他面前的本事,周煦是不会有的,现在这个紧锁眉头面露憔色的人是卜宁。

而他第一次看见卜宁露出这种神色。

他能感觉到,这位一贯斯文温和的人焦急又生气。

卜宁朝他身后空空的山道扫了一眼,“就你一个?他人呢?”

“小夏!”张碧灵紧随其后,匆匆过来,满面惶恐,“小夏你去哪儿了?你、闻时老祖呢?”

她问着,就看见了夏樵红肿的眼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动了动唇,声音却很轻:“他……”

“他在笼里。”夏樵看到他们的时候,眼睛又红了,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他之前嘶喊过,所以声音哑不可闻:“我哥进笼了,我带的路。我以为他是要带着我一起进去的,但他把我推出来了。”

卜宁脸上血色尽褪。

他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荒唐”,但没能发出声音。

“他怎么……”

怎么就不能再给我些时间,容我再想想办法呢。

这句话卜宁也没能说出来。因为他其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闻时不会再等的。他见过当年闻时在封印阵下的歇斯底里,知道那样的事情闻时根本承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不会等的……

他知道闻时只要醒了,就一定会去那里,谁都阻拦不住。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作为兄长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担忧。

卜宁闭眼叹了口气,抓住夏樵问:“笼在何处,还能……”

他说到一半忽然记起自己不复当年,还占着“别人”的身体。即便那是另一个自己,也是轮回转生之后了,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能全然不顾,自作主张。

就在他僵住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了周煦的声音,没有切换主控权,而是在意识里,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去啊,你顾那么多干嘛,我也急。我也想去。”

那不是简单的开门救人,危险难料。他对意识里的周煦说。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真的傻。”周煦说,“就算我走过轮回转了个生,咱俩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共通处的吧?你想干的就是我想干的,没差。你给我留口气就行。”

说完,他没等卜宁再回应,占了身体对夏樵说完了那句话:“你还能再带一回路么?我们要过去。”

夏樵:“能。”

“那走——”周煦还没说完。

夏樵便哑声道:“但进不了笼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进不了笼?不是说只有你能找到那个地方么?”张碧灵连忙问。

“我哥推我出来的时候,把笼封了。”夏樵说。

他只要想到那个场景,就说不出话来。他哽了一下,眼睛又红了一圈,才道:“他就没打算让其他人进去,也不给别人机会救他。他跟我说……”

“说什么?”周煦怔怔地问。

“他说如果没成功,他就不出来了。”

“……”

就连张碧灵都变得面无血色。

山道上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卜宁叹息似的声音响起来:“是他的性格……”

“会真的出不来么?”张碧灵轻声说。

其实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笼是他剥下灵相形成的,他自己是笼主,一进笼便会同笼内的意识合而唯一。笼主是何种模样,你们都见过。没有旁人进笼点醒,他可能会就此沉沦其间,再想不起外边的事。”卜宁沉声说。

就是因为他们见过,才知道那有多可怕,多令人难过。

“倘若……”卜宁嗓音都蓦地喑了一下,“倘若他生生破开幻境,自己醒了。又要怎么去救师父呢?他哪来的办法。”

“那封印阵里的尘缘,多到我们师兄弟几个都毕生难见。他如何化解?即便他有法子转移或是化散,还有师父身上的天谴呢?”

“为什么还有天谴?!天谴不是已经消了吗?”夏樵愣住:“张岱岳笼散的时候,不是都说了会报应到他身上吗?”

他看向张碧灵,希望她能点一下头,

但卜宁开口道:“她是柳庄的人,要也只能要柳庄的债。不一样的。”

“那祖师爷呢!”那一刻,夏樵的模样像极了他哥。他仿佛在替闻时讨要一个公平,“祖师爷承受的那些谁又来还?!”

他瞪大了眼睛,蓄积太久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没道理啊,凭什么?!张岱岳做的那些不就相当于改天换命吗?”

“对!”夏樵就像突然抓住了老天的漏洞,“他这明明是换命,为什么他不欠祖师爷的?就像欠柳庄那些人一样,他也应该欠祖师爷一条命!”

卜宁沉默良久,终于轻声说:“因为师父没死,换命就不成因果。”

“什么?”

“因为天谴只有一世终了才算还,还一世算一世。而师父锁于阵中,非生非死。”

那才是永不入轮回,永不得解脱的意思……

千年的时间只能让他的天谴缓慢褪淡一点点。他一日没还,因果便卡在最后的临界点,一日不得成。

夏樵愣住。

最终还是周煦先冒头开了口,他抓住了卜宁话里的意思:“你说天谴还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死对么?”

没等卜宁,张碧灵就轻轻点头道:“是,谁都没办法改。”

周煦转向夏樵:“那你哥进笼救人,要先化掉那些黑雾,再消掉天谴。天谴又只有一种办法能消,那他岂不是……”笔趣阁

他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来。

别说夏樵,连他都有点承受不住这个结果。

“应该不是这样吧……这算什么办法呢?”周煦低声说,“这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人死如灯灭,他替祖师爷还掉天谴入了轮回,下辈子就是另一个人了。跟咱们没有关联,跟祖师爷也没有关联,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其实卜宁也是这样想的。他知道他那师弟很疯,什么都敢赌。可是……

一命换一命,入了轮回两不相干,往后毫无牵连。下一辈子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家叫做松云山,曾经遇见过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甚至曾经为了留住那个人豁出性命。

这样的结果跟千年之前有什么区别呢?真的值得拿命去赌吗?

可他却听见夏樵说:“有区别的。”

他抬头,看见夏樵闭眼眨掉眼泪:“我哥有无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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