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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112-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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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悄寂无声,黑云压顶,风——

……

风雨反正是来不了了。

有也得憋回去。

卜宁看看师弟,又看看师父。尘不到显然没想到会从门里拽出个这么小的,表情极为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没说话,神色间透着一种复杂的微愕感。良久后,他牵着人的手轻动了一下。

“怎么又长回去了……”

他自语似的叹了一句,然后弯下腰,看着那双猫似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圆而乌黑,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看了一会儿,放低了嗓音问:“还认得我么。”

那一小团就那样看着他,紧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动不动。

乍一看依然像无声的对峙。

但慢慢的,那双眼睛沿着边缘一点点泛了红,却还是极倔地一眨不眨。

又是良久,安静中响起了一声:“尘不到。”

那一刻卜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便发现尘不到的肩线居然也松了下来,长发从那里滑落,半遮了脸。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师父的表情。

他只听见尘不到温温沉沉应了一声,将面前的人抱起来说:“这里寒气重,先回家。”

***

这次的无相门开在陇西,距离宁州刚巧三千多里。

普通人行车需要十多个小时,阵门一开,就只用一壶茶的功夫。

尘不到走在阵门长而漆黑的通道里,听见怀里那一团说:“我能走。”

通道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后面卜宁、夏樵他们模糊的人语。尘不到袍摆轻扫过黑暗,脚步没停,也没把他放下,说:“这么点腿就算了吧”

不知道是觉察到了尘不到直到现在也没笑过,还是别的什么。以往闻时听到这种话,必然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回敬回去——就像当年往尘不到面前拎小王八。

这次却没吭声。

他就趴在尘不到肩上,老实得几乎算得上温顺。

尘不到走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还记得多少事?”

趴在肩上的人闷着,像是快睡着了。过了好久才咕哝似的回答道:“都记得。”

其实尘不到知道。

从看见那双眼睛、听见那句“尘不到”起,他就知道闻时什么都记得。

他从无相门里牵出来的还是那个人,完完整整,一点都没有丢。只是身体出了点状况,需要从头来过。

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像一种确认。

“无相门里的呢,都记得么。”尘不到又开了口。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无相门里难捱么?”尘不到问。

“……不难捱。”

闻时静默了几秒,又道:“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尘不到抱着他走了很长一段,才再次开口:“所以你觉得哪怕多走几遍也无所谓,是么?”

“因为等你出来了,就可以骗我说没什么难捱的,不过是睡一觉的事。你这是笃定我进不了无相门,没法知道门里什么样?”

“我要是问你天谴加身、尘缘埋尽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句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闻时,谁教你的办法?”

即便是这样的话,尘不到也是一字一句缓声说的。只是语调很沉,落在阵门的黑暗里,将间隙中的安静衬得更加旷寂。

就好像连虚空都噤声不敢语。

闻时没吭气。

过了不知多久,尘不到感觉怀里那一团动了一下,闷不作声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从来又倔又硬,唯独做了莽撞事又不知怎么开口时,会忽然软化一下。

尘不到:“……”

他一手养大的人,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要是闻时顶着成年模样站在这儿,必然会犟着或是撅回来,拉不下这个脸。

也就仗着这会儿有个没他腿高的唬人模样。

尘不到简直气笑了。

他真的在嗓子里模糊笑了一声。阵门里一片漆黑,所以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一定能体会到那种冗杂难明的后怕。

“等你恢复原样了我再跟你好好算这个账。”

“……”

这下怀里那个是真不吭气了。

***

相比于他们这边,落后一段距离的卜宁、夏樵和张碧灵就松快许多。

起初卜宁其实十分担心。

他虽然满腹书卷,懂的也杂。但无相门已经超出了他既有的认知,所有了解都来自于闻时的寥寥描述。

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见到无相门,也是第一次接到从无相门里出来的人。他差点以为闻时一忘皆空,要全部重来了。

还好有夏樵。

小樵实操经验为零,但架不住有个接过闻时两次的爷爷。

“以前听爷爷说过,我哥刚从无相门里出来的时候,确实都是小孩儿模样。”夏樵解释。

“其他呢?其他会受影响么?”张碧灵问,“像他刚刚的模样,也就四五岁吧?他是只记得四五岁时候的人和事,还是都记得?”

“唔——”夏樵回想了一下,“我想想爷爷那时候怎么说的。好像是说刚出无相门的时候,我哥总会有点反应不过来,可能还没脱离门里的感觉吧。但缓过来了就什么都记得了。”

“那他这模样会持续多久?”卜宁最为担心的就是这点,“须得从头长起么?”

夏樵连忙道:“不用不用,很快的。”

他想起沈桥留给他的日记:“1921年那次他接我哥,见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多岁的样子了,没走多远就恢复原样了。还有,我见到他的那次也是,从将军山坐车到我家也就四十来分钟吧,反正他到我面前的时候,就是正常样子。”

夏樵大致算了算:“怎么也超不过一小时,快的话说不定半小时就行。”

“就是半个时辰或者两刻。”周煦突然冒头来了这么一句。

夏樵才反应过来卜宁老祖不这么计时。

“哦。”卜宁放了心,“那就好。”

“老祖别担心。”夏樵又补了一句,“等到从这个阵门里出去,就可以看见变化了。少说也能长到十几岁。”

小樵话放得很满。

结果当他们真的从阵门另一头落地,就看见尘不到抱着胳膊倚着衣柜,床上是夏樵那个缩了水的哥。

他盘坐在那,不声不响地盯着面前深灰色的床单布,留给众人(主要是尘不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夏樵缓缓冒出一串问号。

“这不还是四五岁吗?!”周煦第一个没憋住,也不敢乱说话,只狠狠捅了一下夏樵的腰眼。

小樵“噗”地漏了气,“昂”了一声。

“你昂什么啊?”周煦小声往外挤着话,“不是说分分钟长回去?你家分钟按最短的针算啊?”

“你问我我问谁?”夏樵也很懵。

他眨巴眨巴眼,小声叫了一句:“哥?”

床上那位参禅的抬了一下眼,朝他看过来。乌黑的眼珠蒙了一层浅色的光,凉飕飕的。

夏樵缩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这迷你款的哥显然不太乐意说话,盯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蹦了一句:“有点问题,暂时长不回去。”

“什么问题?”

“不知道。”

夏樵“唔”了一声。

之前在无相门外他们情绪太重,没太注意。现在一听,他哥这声音也有一点退回去了……

虽然不太夸张,但以他哥那个脾气,也挺要命的。

怪不得不乐意开口。

夏樵不敢触霉头,没再跟他说话。而是扭头朝这里最大的那位看去,用口型询问:“祖师爷,我哥真的碰到麻烦没法变大啦?”

尘不到没转眼,眸光依然落在床上那祖宗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夏樵总感觉祖师爷的表情很……意味深长。有种“我就听着你编”的意思。

过了片刻,尘不到“嗯”了一声,道:“是变不了,挺麻烦的。”

夏樵听见“麻烦”两个字就有点慌:“那怎么办?”

尘不到:“泡药。”

闻时:“?”

他瞪着尘不到还没开口,夏樵那个二百五已经被带着跑了。

“泡药?”夏樵想起以前煮来给闻时泡手的那种,立刻道:“那我去厨房把上次那个砂钵找出来。”

尘不到:“砂钵小了点,装不下你哥。”

闻时:“??”

夏樵:“噢,那用什么?”

“用浴桶——”尘不到顿了一下,切换到了现在人最常说的:“——浴缸,这情况只泡手没什么作用,哪里不长泡哪里。”

夏樵:“……头呢?”

尘不到:“一起泡了吧,匀称,有人从小怕丑。”

闻时:“???”

“那药……”

“楼上都有,一会儿让老毛找齐了。”

“老……”

老毛?

可是老毛已经不在了啊。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愣,尤其是张碧灵。

都知道金翅大鹏鸟老毛是尘不到的傀。尘不到一旦恢复了,傀也能跟着重见天日。可即便如此,也得先用傀线——

张碧灵疑问还没出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祖师爷尘不到捏傀根本不用傀线。

她刚明白这一点,楼上就有了动静。

那是一道并不算重的脚步声,因为懒得抬脚的缘故,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张碧灵听过这样的脚步声,夏樵更是熟悉。

老毛每次在西屏园上下楼梯,或是在沈家别墅二楼房间往来,就会有这样并不吵闹的动静。

其实按理说,傀想要做到无声无息很容易。这样的脚步声反而才是刻意的——为了不吓到人,为了更有活气更像生灵。

而只有长年累月的刻意,才会形成这种像人一样有特点的脚步声。

张碧灵听着那道脚步,一时间想不明白,跟着祖师爷尘不到的傀,为什么要练这种动静。

没等她想明白,夏樵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

“老毛叔?!”他站在一楼客厅,勾着脖子朝二楼张望。

“别叫唤,听见了,我拿药呢。”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

真的是老毛!

夏樵看见一道人影落在二楼扶手上,从左边房间移到了右边房间,有什么东西被搁下了。

下一秒,他就听见了扑翅声。

一个枭鹰似的影子从二楼直掠下来,从他眼前横飞而过,斜扫进房间。翅羽扇子似的张开,隐隐流动着金色。

它在屋里盘旋一圈,稳稳落在闻时肩头。

一如当年在松云山的每一天。

它用并不动听的声音说道:“一般来说,躯壳长不大是因为体质太虚、灵神太弱,支撑不了——”

老毛说到一半,鸟眼一瞥,瞥见了闻时的手指。

这祖宗的迷你手指头上还有不知哪天缠绕的傀线,带着残留的血迹。傀线这种东西最能反映傀师的潜意识和灵神强弱。越虚弱,傀线越僵。反之越强,傀线就越灵活。

而闻时的傀线就像有生命一样,正不屈抖动着,试图张牙舞爪地窜出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窜,就被闻时默默摁住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

老毛位置得天独厚,刚巧把闻时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

灵神弱个鸟。

这骗术也就哄哄大傻子。

老毛再也不分析了,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和嘎嘎的鸟嗓说:“药找好了,泡你的澡去吧——”

吓唬谁呢!

老毛这鸟里鸟气的一嗓子将众人惊回了神。

夏樵一拍脑门道:“哦对,药澡!浴缸!等我一下!”

随着家里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多,他终于过渡到了高兴的状态里,就像一个后知后觉慢半拍的人,失而复得的最初想哭,这会儿才真正开始想笑。

那是一种缓慢堆积出来的亢奋,以至于说话都带着蹦跳的感觉。他跑进卫生间的时候简直是一溜烟的,伸手捞了一把门框才没有撞上什么。

“小心点——”张碧灵提醒了一句。说完她自己也泛起了压不住的笑意,咕哝着:“挺好。”

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就一切都好。

夏樵进了卫生间,兴冲冲地要去放水。手都碰到龙头了,才反应过来这浴缸使用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集中在刚搬来这里的那两年。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比起淋浴更喜欢泡在浴缸里。经常放上满满的水,试图一动不动地放松四肢,让自己漂在水面上。当然……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现在想来不仅傻x,还有点惊悚,得亏爷爷能容忍。

等过了那个阶段,他就对这种傻事失了兴趣,觉得淋浴更方便省事。之后就再也没用过浴缸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一个曾经用过又多年没再用过的浴缸,要怎么搞卫生才能达到标准,在祖师爷的盯视下把他哥放进去?

夏樵在浴缸边趴了一会儿,觉得不如自首。

“哥——”他叫了一声。

***

闻时听到小樵的叫声了,但没有应。

他还盘坐在床上,跟抱着胳膊的尘不到目光相对,正在认真地贯彻一个策略,叫做敌不动我就一动不动。

还是张碧灵善解人意,朝门外问了一句:“小夏怎么了?”

“呃,就是这个浴缸。”夏樵的声音传过来,“我觉得祖师爷和我哥最好来看一下……”

老毛先往那边飞了过去。

尘不到也终于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床上的某位立马绷着脸细细索索一顿动,把手指上的傀线摁死了。

等他摁完一抬眼——尘不到正半垂眸光看着他。

闻时:“……”

他能感觉到尘不到是想笑的,但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说:“眼睛这么圆就别瞪了,也没什么气势。走,去看看你弟弟怎么回事。”

卜宁作为一个旁观的,见证了他那迷你小师弟教科书式的口是心非——脸上写着“我不情愿也不甘心”,手却老老实实地递了出去。

尘不到牵着他下了床。

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卜宁默默看了一会儿闻时的脑袋顶……

要是说一点都不手痒那绝对是假的,但他懂得基本的礼数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周煦突然挤掉了卜宁老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下闻时的头,又以闪电般的速度龟缩回去,把主位重新让给了另一半自己。

卜宁:“…………”

我——

只能说人类的手欠是相通的,就看有没有贼胆而已。

总之,那一刻,整个沈家别墅都凝固住了。

闻时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卜宁已经在瞬息之间退出去一丈多,背靠着房间的墙朝他拱手作揖:“师弟,真不是我。”

如果没有墙的限制,他能退出去八里地。

他作完揖一抬眼,对上了师父尘不到的目光,还看见了师弟手指头上瞬间张开的傀线。

“……”

挨千刀的周煦。

卜宁立刻又作了一个大揖,说:“我同他讲讲道理。”

话音落下,他就一动不动了。

凡人管这叫“魂游天外”,其实就是躯壳暂时没人管,身体里的灵相“打架”去了。

后来的后来,周·狗胆包天·煦偶尔会跟人讲起这惊险刺激的一幕,说:“……因为我摸了闻时老祖的头,卜宁暴跳如雷。”

这话不用细想,字字带槽。

张雅临当场掉了个杯子,劈声问:“你摸了谁的头???”

张岚的鲜红指甲油哆嗦到了小黑手上:“你说谁暴跳如雷???”

再后来,“卜宁暴跳如雷”就成了一个梗。

毕竟在几乎所有人眼里,斯斯文文的卜宁老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暴跳如雷”中的任何一个字扯上关系。

但有一个人每次听到都能哈哈笑半天。

他姓钟名思,是唯一相信周煦那句鬼话的人,并附和道:“在下不才,有幸见识过很多回。”

他还表示自己醒得太晚,错过了摸小师弟脑袋的机会,真是可惜、可惜。

因为这些话,他和周煦惨遭了一番“报应”。

但那都是未来平静生活里的后话了。

……

***

总之这一天,沈家别墅的浴缸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倒不是因为夏樵担心的那些问题,毕竟尘不到、闻时、卜宁都在,哪怕就是张碧灵,想要把一个东西弄得光亮如新都不算难事。

关键在于那个浴缸的水塞有点问题,淅淅沥沥会漏个不停。

这本来也不是大事,但在养神蓄灵上犯了点忌讳,不适合当下的闻时用。

于是尘不到说:“我带他回一趟松云山。”

依照常态,回松云山,卜宁必然是要一起的。但当时的卜宁正在跟周煦“谈心”,没跟过去。

卜宁都没动,张碧灵当自然也不好冒失。至于夏樵,祖师爷没开口叫他们一起,他就没敢迈步。

于是最终回山的就只有尘不到、闻时,以及搂着药的老毛。

松云山被卜宁封禁了很多年。

如今尘埃落定万事太平,那个大阵已经撤去,只在山脚下围了一圈障人耳目的小阵,免得有人误闯,迷失在山间。

这座山林一旦通了天地,重重死象就转了生。

道边的山壁上,苔痕又泛了青,夜里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青草味已经满布山道。

坳间松林如海,山岚云雾是淡淡的乳白色,带着松脂香,长风一卷,就是千倾。

老毛进了山,翅膀一掠,转眼就消失在了高高的峰巅。

不一会儿,沿途的风灯就亮了起来,温黄一团,点缀在崖间。

闻时则跟着尘不到走在长长的石阶上,投落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山间夜凉寒气重,牵着他的那只手却是温暖的。没有枯痕、没有逸散出来的黑雾,修长有力,筋骨匀亭。

一如当年。

闻时转头望向山侧,看到了清心湖静谧的湖影。他又抬头望向山巅,看到了曾经黄粱一梦里怎么也等不到的圆月。

“出息了,走着走着还能呆住。”尘不到晃了晃他的手,“醒醒。”

闻时怔了一下,从圆月上收回视线。

他们又朝着山顶往上走。只是没走几步,尘不到感觉腿边的罩袍动了一下。余光里,某人闷着脑袋朝他挨近了一点,不知道是借着袍子挡风还是百年罕见的粘人。

像一块不声不响沾上来的雪糕。

***

到山顶的时候,闻时听到了人语声。出乎意料,竟然叽叽喳喳有些热闹。

他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那间屋子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两个脑袋一左一右从窗棂里探出来。

左边的说:“回来啦!”

右边的用相似的声音附和道:“总算回来啦!”

“走得好慢。”

“是啊好慢,我们等半天了。”

那是大召小召。

她们这样闹着挤作一团,总让人怀疑那对白虎自天而降威震山林的场景,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梦境。

热气从屋里散出来,出窗就氤氲成了一团白雾。

大召用手扇了扇,笑眯眯地说:“水已经好了。”

小召接话:“药也投进去了。”

“手脚是不是很麻利?”姐妹俩齐声邀功。

结果就听“砰”的一声,老毛抱着已经没有药的空钵走出来,冲她俩说:“桶是我清的,水是我热的,药也是我投的。”

“可是我们陪你了。”

“多稀罕。”老毛一点不客气。

大小召嘻嘻哈哈笑歪在窗框上。

而老毛已经转过头来,对尘不到和闻时说:“多亏了我手脚麻利,这回真的能泡了。”

闻时将信将疑地进了屋,看见屋中间一个大浴桶,盛得满满的。

药早已化散进水里,乍看起来很浓,味道……辣极了。

闻时:“……”

这哪里是要泡澡,这分明是要腌山货。

闻时扭头就走。

因为个子小且灵神丝毫不虚,他出溜得极快,瞬间就到了屋门口。刚要迈出去,就被人拦腰捞了回去。

“腿看着只有一点点,跑得倒是快。”尘不到说。

闻时两脚不沾地,皱着眉问:“桶里什么东西。”

“大料。”尘不到说,“山里人多嘴多,给冬天屯点粮。”

闻时扭头盯视他。

“好了别乱动,确实是给你泡的药。”尘不到收了逗nong。

闻时挂在他手上,听见他话里的逗nong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生死里走一趟,你说毫无影响就毫无影响?”

话音落下,闻时已经浸到了药浴桶里。

热水包裹着他整个身体,先是皮肤变得暖热起来,接着便是每一处骨缝关节……尤其是隐隐难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药汁并没有那样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实是好闻的,很容易让人定下神来。

闻时听见尘不到说:“泡半个时辰。”

等他抓住桶壁,从药汁里抬起头,就见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尘不到的脚步很轻地远了。

说是让他安安静静泡半个时辰,中途居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来。但闻时也没顾得上这些,因为没一会儿他就在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骨缝都被泡得熨帖舒服,从迷糊的状态里睁开眼。就看见尘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桌案边。

长发垂落下来,被烛火勾出微亮的轮廓线。他支着头,一直沉静地陪着。

“醒了?”尘不到站起身,袍摆扫过桌沿,“你倒是会掐时间,不多不少,刚巧半个时辰。”

他挽了袖子,把闻时从浴桶里抱出来。

被药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里刚好抵消那股刺劲。出来却很快有些凉了。

尘不到要给他把这身湿衣换下来,闻时却有一点点别扭。

“我自己换。”他湿哒哒跟水鬼一样坐在榻上,去抓尘不到手里拿着的干净毛巾。

尘不到拗不过他,也知道他脸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盖在水鬼脑袋上,又从斗橱里找出一件闻时以前的白袍,搁在一边:“行吧,那你自己来。”

尘不到背门出去的时候,闻时被盖在那张大毛巾下,听见他带笑地说了一句:“小时候也不是没帮你换过衣服。”

而后屋里便重归于寂静。

闻时在毛巾盖住的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尘不到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这么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纯粹的师徒了。

……

算账就算账吧。

闻时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干净。拿起搁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进素白宽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长舒展。

当他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成年的模样。

屋里还有未散的热气,很暖和。

闻时从榻边勾来一团干净棉线,习惯性地一圈一圈交错缠绕在瘦白修长的手指上。

屋门忽然“笃笃”响了几声,在安静的夜幕里并不突兀

“换好了?”尘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门边。

“嗯。”闻时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傀线,将最后一个结收束干净。biquge.biz

“我让老毛弄了点药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尘不到手指上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两端挂着两个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进门,却在抬眸看到闻时的时候停住了。

山风擦过他的身侧,偷偷溜了一缕进来。

屋里桌上的灯烛轻轻抖了抖。

尘不到的眸子里映着抖晃的烛光。他静了一瞬后眨了一下,那抹烛光就化开了。

他走过来在榻边停住,低头看着闻时。眸光从闻时眼尾扫看下来又落回去:“不是灵神不足,长不大了么。”

闻时收结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他松开齿间雪白的傀线,抬起头,撞上了尘不到低垂的眸光。

他背抵着墙,在那片眸光里静了一会儿,又轻眨了眼移开视线:“装的,你明明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装?”

你明明也知道。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出声。

“怕我生气,怕被算账?”尘不到的嗓音低低沉沉。

这间屋子其实很大,他们的说话声却只在这一隅,方寸之间,除了彼此,谁也听不清。

就像只照一圈的灯烛。

闻时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傀线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应声道:“嗯。”

“那为什么又不装了。”

闻时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久,他才出声道:“因为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

命都是你给的,走一趟无相门又算什么?

“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他声音很沉。因为偏开了脸,脖颈的线条被拉得清晰又紧绷,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好像谁都扭转不了。biquge.biz

但当他说完这句转过脸来,抬头看向尘不到。漆黑的眼珠里带着药浴未散的热气,微亮而潮湿……

那种骨子里的锋利棱角忽然就转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他裹着那层一戳就破的壳,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尘不到。

他的语气还是固执,嗓音还是又沉又低,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蜷了一下垂着的手指,傀线在灯下的长影晃了晃,说:“随你怎么算账。”

晃动的线影落在尘不到眼里,像被风惊扰的灯火。

他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闻时手指间垂下的傀线,将它们收直,不再胡乱晃动。

闻时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这个人理了傀线。

下一秒,那只手缠着根本理不清的长线扣进他的指缝里。他眨了一下眼,下巴就被人轻捏着抬起来。

温热的呼吸轻打在他微张的唇缝里,尘不到的吻就那样落了下来。

……

其实哪有什么算账?

哪舍得算账。

只是心疼太过,想让这人从此长了教训,再别做任何莽撞事,再别落下一点伤口和痛处。

偏偏打不得、斥不了……

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

这个吻绵长而纠葛,起初是有些重的,后来慢慢变得温柔亲昵起来。

某一刻,尘不到忽然听见了闻时的声音,似乎是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么。”

他微微让开毫厘,低声道:“这是什么傻问题。”

闻时背抵墙壁半阖着眼,偏开头缓了一会儿呼吸,才转过脸来,眸光里是眼睫交错浓长的阴影:“什么?”

“刚刚问的那句。”尘不到说。

“我没有。”

“你说……”尘不到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闻时抓着他的手臂,正回应着他。怎么说得了话。

他垂眸看见了两人手上相缠的傀线,终于明白了那句问话的来处。那是闻时心里某一瞬闪过的念头,因为傀线的关系,让他听了过去。

闻时也看向了傀线,跟着反应过来。

他脖颈到耳后是一片血色,不知是因为接吻,还是因为被尘不到听见了那句话。

他垂眸看着傀线,就要把缠着线的手收回去。

刚要动,就被尘不到扣紧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闻时想。

因为自始至终这个人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时候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想不明白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他。

因为还缺一点足够区分的东西。

他想要一些足够区分的东西。

闻时始终没有开口。

他从来如此,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他总是闷着,总是说不出想要什么。

这种脾气,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太久吧。

但是尘不到听见了。

他从不开口,但尘不到总能听见。

哪怕没有那些牵连的傀线,仅仅是看着他的眼睛。

闻时的眉眼其实生得并不柔和,是那种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常像是冷眼旁观,笑起来却是另一番样子。

至于现在,那双眼睛里蒙着潮湿的水雾,还有未退的情潮。除了尘不到,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尘不到勾着傀线,看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听见闻时无声地说想要什么。

那一刻,他身上有着最为矛盾的气质。

最克制又最直白,冷淡又有着欲·望,是隆冬里盛满茶炉搁在火舌尖的山雪。

“满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哪能不喜欢。”

尘不到眸光扫过他颈侧,那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天谴的印记,此时印记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微微泛红的淡痕。

他拇指拨过闻时的下颔,偏头吻着那里。

闻时眼睫轻动,喉结滑了一下。

……

因为药浴泡开了筋骨的关系,闻时极容易出汗。

榻上本来就有湿痕,沾着药汁的苦香,后来混杂的就多了,潮意漫开了一片。

明明那么倔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却是柔软的。

是极冷和极热的交融。

某一刻他不知怎么胡乱想起后世人常说,顶级傀师的手指修长分明,每一根骨节都生得笔直好看,缠上傀线更显得筋骨匀齐,一动一静都是赏心悦目。

明明很寻常的东西,这时却成了浑话。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尘不到的手指了。

这个念头闪晃过去的时候,他颈上红了一大片,背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却只勾到了散落满榻的傀线。

下一秒,他额头更深地抵进枕间,膝盖在榻上磨了一下。

……

灯烛昏黄的光亮在这一隅晕染开,照得他膝上、身前到处是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跪坐着,傀线一半还在他手指上,一半已经不知道缠在了哪。他听见那人低声说:“叫人。”

他抵着对方的肩,紧抿着唇根本说不出来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眸光散乱地哑声说:“尘不到。”

他叫了很多次对方的名字,起初是叫“尘不到”,总是不得好过,便改叫了“谢问”。

再后来就乱了,不论怎么逗都不再开口。

……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闻时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闭眼的时候,伸手摸索了一下,攥住了对方的手指。就像在借着这一夜的所有,确认着这个人真的存在,再也不会弄丢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快要睡过去,意识不再清醒的时候。尘不到扣着他的手,借着傀线跟他说了一句话。

是他之前心里疑问过的话——

山上山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

其实尘不到也说不清。

他确实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好像不论是谁问一句什么,他都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他知道很多东西的来龙去脉,懂很多常人不明白的道理,曾经就连生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离别,和他经历的无数场离别没什么不同。

他能回答数不清的“为什么”,唯独这句,他答不上来。

或许这本就是说不明白的东西吧。

如果一定要说……

或许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吧。

他刚修化完尘缘,正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山坳里休养生息,忽然接到了老毛的信笺。

信笺里说闻时在山下遇到些麻烦,碰巧路过松云山,去他屋里翻书了,或许会住上两日。

他那时候的状态前所未有得差,疲惫虚弱,受那些尘缘影响甚至有些阴郁,撑不出一点平日的模样。

他本不该出那个山坳的。

但他合了信笺,在湖边站了良久,还是从山坳出来了。

他开不了太远的阵门,几乎是走回了松云山。穿过几座城镇,看到四处挑挂上了新的风灯,他才想起来那天是个吉日,有些地方管它叫冬至,有些地方叫履长。

各处的习惯不尽相同,他记得最深的是松云山脚的那些城村。

每隔十年,村里的人会在夜里放一次灯。

十年前的那次,几个徒弟十来岁,年纪还小。他们刚好不在松云山,没能看到那个景象。

卜宁、钟思和庄冶当初咕咕哝哝好几天,总说遗憾。唯独闻时没说什么。但尘不到看得出来,他最不开心。

其他三人忘性大,没那么认死理。没过多久就将这事抛去了脑后,再没提起过。只有闻时,一直惦记着。

时至那一日,刚好十年。

他不禁怀疑,闻时是特地回山来看灯的。

于是他加快了脚程,在入夜的时候回到了松云山。

他记得那天极冷,山道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霜。山下很是热闹,人语交杂,甚至能顺着山岚传上来。

他听着那些声音,走到快山顶的时候,看见了松枝间倚靠着的那个人。

像一堆提前落下的乱雪。

那人能认出他的脚步,几乎立刻从枝丫间站起来,落到地上,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看着他。

很巧。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山下的人们忙碌一整天,终于放出了灯。

成百上千的灯盏从山下升起来,越过松林和山壁,朝更高远的地方飞去,那是十年才有一次的盛景。

而闻时全然不知,背对着那里,只看着他。

那时候的尘不到停了一下步,对他说:“雪人,回头。”

闻时怔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了满天的灯。

再转回来时,他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尘不到,冬至了。”

那个瞬间尘不到看着他,忽然觉得万般负累不过如此。

或许就是那个满天灯火的冬夜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毫无牵挂。

他送过数不清的人,与他无关的、与他有关的,送完总能转身离开,去往下一场道别。

唯独这个,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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