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松了口气,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他是武夫就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会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郑大风反问道,少吗?把一个谁都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那个一生尽欲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里,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了。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一眼的。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门,与妇人吆喝一声沽酒,妇人就去装酒。
当她面朝酒缸一个转身和弯腰,整个铺子的男人就会齐刷刷望向同一处风光。妇人很早就没了男人,独立拉着个孩子,俏寡妇家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墙敲门的,结果挨了一记菜刀迎头飞来,要不是内侧胚躲得快差点就给砸中面门。在那之后就消停许多,毕竟不能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的光棍了。
郑大风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经常撺掇着黄二娘的儿子喊自己爹,在酒铺喝酒晒着太阳。每当黄二娘在铺子迎来送往给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妇人影子,郑大风就会伸出手掌或抓或捏,专往那滚圆处招呼,沾点不讨喜的便宜。早年小镇刘大眼珠这帮只会嘴花花的光棍,还从大风兄弟这儿学到不少门道。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色,好汉不提当年勇。若是根本没你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歧视,汉子反而不愿多谈。郑大风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其实就是被猪脸和裴钱联手骗去的湖山派。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陈平安一头雾水,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这小子不像是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于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于真意既然能够在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转去修行山上术法,并且在成功跻身金丹境后继而再破一境,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由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
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就没给你提过?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造孽,赶紧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记得在老厨子和崔东山那边,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带起的话头。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一猜就中,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那边,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公宋高原、刘叉洲、曹滚以及金甲周玄琛,都是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堪比顶尖国手。
他们几个联手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一人对弈,结果照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徒劳无功。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不已。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陈灵均倍感无奈,嘟囔道,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仙尉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下象棋摆摊更多。一来耗神更少,摆些残局就行。再者只要翻看几本棋谱,把书上那几百个残局死记硬背下来就能混口饭吃。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棋。具体理由说不上,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哪怕是那几个出名的、招法超过百步的象棋残局,仙尉也没觉得费劲。不喜欢围棋倒不是觉得它更复杂耗神,只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每次独自打谱总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陈灵均哈哈大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结果屋内三人都望向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另一边,魏檗、高峻联袂御风去往披云山,还刻意放慢速度,好让这位高掌门看清楚脚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遍布洞府的囬眸山,在阳光照射下建筑攒簇如鱼鳞;遗有圣徽的鳌鱼背相邻的黄虎山和远目峰山水相依,一处是濛濛水云乡,一处是森森竹雨松,日照山涧时水中游鱼静立,一湖一山宛如隔水相望的故人,沉默千年。
云雾缭绕、隐约有剑气流转的龙脊山,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结盟修行。还有那座搬迁山头后形成的巨大湖泊,风景壮丽,水光潋滟间碧绿荷叶亭亭玉立,风动送清香,宛如万顷清流汇成的圣地。
先前魏檗暂借一枚符剑给高峻,还与他解释,炼气士在楚州地界凌空御风都需配备此物,出了楚州地界便无此规矩约束。高峻犹豫了一下,还是向这位山君询问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魏檗给出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门是落魄山的贵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贵客,有好奇的事尽管问,不用拘谨。若是涉及机密,我自会与高掌门明说。”
高峻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仅是一国北岳的疆域,就比整个莲藕福地大出许多,那宝瓶洲岂不是辽阔无垠?如此说来,身边这位气态温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到了自己家乡福地,岂不是堪比天下共主般的存在?
魏檗察觉到高峻的异样,心中了然 —— 陈平安定然没多跟他提及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风土。他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两本山海志和稗志递向高峻,笑道:“看过这两本介绍九州山上风貌的书,高掌门对我们浩然天下便能有个大概印象了。”
高峻本想拒绝,登门做客未带见面礼已是失礼,哪有再收主人家礼物的道理?可他实在舍不得退还这两本记载着陌生天地的书籍,最终还是停下了推辞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