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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记 第一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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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不管你们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我现在都要对你们说说,为什么我甚至连虫豸都做不成。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我曾有许多次想要变成虫豸。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意识太过丰富 —— 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单就人的日常生活而言,只需具备普通人的意识就绰有余裕了,也就是说,只需具备我们这个不幸的 19 世纪中一个贤达之士意识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绰有余裕了,此外,尤为不幸的是这位贤达之士还住在彼得堡这样一个在这个地球上最最远离现实、最为蓄意建成的城市里。比如说,只需具备所有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赖以生活的那点意识,就完全足够了。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以为,我写下这些,是出于傲慢,为的是讽刺那些活动家,而且出于卑劣的傲慢,我就像我说到的那位军官一样,把马刀弄得铿锵作响。然而,先生们,谁竟会拿自己的病到处炫耀,并借此自吹自擂呢?

不过,我这是怎么啦?—— 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来炫耀,而我,似乎远远胜过了所有人。我不愿争论。我的反驳荒诞无稽。但我始终深信,不仅过多的意识是一种病,甚至任何意识都是一种病。我对此坚信不疑。这一点我们暂时放下不谈。请你们给我谈谈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往往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就在我最能意识到,是的,恰恰就在我最能意识到我们一度常说的 “一切美与崇高” 的所有精妙之处的时候,好像故意似的,我却偏偏意识不到,反倒做出那样一些丑陋的事情,那些…… 是的,简而言之,就是那些也许所有人都在做,然而仿佛故意似的,偏偏在我最清楚地意识到完全不该去做的时候却恰恰做了的事情?我越是深切地意识到善和所有这一切 “美与崇高”,我就陷入我的泥潭越深,直至承受灭顶之灾。可是,主要的问题却在于,这一切似乎并非偶然出现在我身上,反倒像是理所当然。仿佛这倒成了我最正常的状态,而绝非疾病,也并非中了邪,因此,我终于丧失了与这一邪魔作斗争的愿望。最后,我几乎相信(也许真的相信了),这大概就是我的正常状态。可在当初,开始的时候,我在这场斗争中熬受了多少痛苦啊!我不相信,别人也会有这样的境遇,因此终生把它当作秘密隐藏于心底。我曾深感羞愧(也许即便现在也还深感羞愧)。我羞愧到如此程度,竟然会感到某种隐秘的、反常的、有点卑劣的享受,这种享受就是,在某个最最恶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马上强烈地意识到,就在今天又干了一件卑鄙的事情,而已经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因此就在内心深处暗自咬牙切齿地不断责备自己,翻来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腾腾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终于变成某种可耻的、令人诅咒的快感,而且 —— 最终变成一种千真万确、货真价实的享受!对,变成了享受,变成了享受!我坚信这一点。我之所以说出来,是因为我一直试图确切地知道:别人是否也常有这样的享受?我给你们解释一下:这种享受,正是源于对自己的屈辱有过于清楚的意识;正是源于你自己已经感觉到你已身处绝境。这当然糟糕透顶,但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已经无路可走,你已经永远无法变成另一种人了。而且,即使还有时间和信心能够变成另一种什么人,那你自己大约也不想变了。而且,即便想变,大概也会一事无成了,因为实际上也许已经没有什么可变的了。归根结底,主要的一点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强烈的意识所具有的正常而基本的规律而产生的,以及直接源于这些规律的惯性而发生的,因此,这里不仅无可改变,而且简直让人束手无策。因此,比如说,强烈的意识的结果就是:是的,一个无耻之徒,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无耻之徒时,这对他来说似乎倒是一种安慰。然而,够了…… 唉,胡扯海侃了这么一大通,可又说清了什么呢?…… 能用什么来说清这种享受呢?但我偏要说清!我非要追根究底!我正是为此才拿起笔来……

比方说,我这人极其自尊。我像个驼背和矮子一样疑神疑鬼、鼠肚鸡肠,不过,说实话,我也常有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扇了我一记耳光,那我也许甚至会为此感到高兴。我是实话实说:大概我能从中获得某种享受,当然是一种绝望的享受,然而就在绝望之中却往往有刻骨铭心的享受,特别是当你十分强烈地意识到你已经山穷水尽、毫无出路的时候。可就在这时挨了一记耳光 —— 于是你立刻痛苦地意识到,你已被碾压成了某种软膏。而且,主要的是,不管我怎样反复琢磨,结果依旧是在所有方面我都是罪魁祸首,而最为屈辱的是,我总是一个无辜的罪人,可以说,这是由于自然的规律。我之所以有罪,首先是因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我始终认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而且有时候,你们信不信,我甚至为此感到惭愧。至少我一辈子都目光旁视,从来不敢正眼看人。)最后,我之所以有罪,是因为如果我豁达大度的话,那也只是由于我意识到这种豁达大度毫无用处,因而使我倍加痛苦。要知道,我如果豁达大度,肯定会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既不能宽恕别人,因为欺辱者也许是遵循自然规律打我的,而自然规律是无法去宽恕的;也不能忘却,因为即便是自然规律,也终究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最后,即便我想完全彻底不豁达大度,而是相反,试图报复欺辱者,那我也无法在任何方面对任何人进行报复,因为即使能够这样做,我也肯定狠不下心来去采取什么行动。为什么狠不下心来呢?关于这点,我想特别说上几句。

要知道,那些能够为自己实施报复的人,以及那些一般来说能够保护自己的人,—— 比方说,他们是怎样做到这点的呢?我们假设,报复的情绪一旦掌控了他们,那时他们身上除了这种感情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这类先生便会像狂怒的公牛一般低下犄角,朝着目标直冲过去,除非前面有堵墙把他挡住。(顺便说说:在墙面前,这类先生,也就是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是会真心诚意地低头服输的。对他们来说,墙并非一种借口,这比方说,就跟我们这类思前想后因而一无所成的人大不一样。墙并非走回头路的借口,并非像我们这类通常连自己都不相信,但又总是极其乐于去找的那种借口。不,他们是真心诚意地低头服输的。对他们来说,墙具有某种让人心安理得、精神超脱、至矣尽矣,也许甚至是神秘莫测的东西…… 不过,关于墙我们以后再谈。)好吧,我且把这种率直的实干家当作真正的、正常的人,大自然这位温柔的母亲满怀爱意地把他降生到大地上,就是希望看到他成为这样的人。对于这种人,我羡慕极了。他是愚蠢的,对此我不想和你们争论,不过,一个正常人也许就应该是愚蠢的,你们怎么知道呢?也许,这甚至还妙不可言呢。而且我尤其深信这种可以说值得怀疑的东西,因为比方说,假如以一个正常人的对立面为例,这种人具有强烈的意识,当然,他并非来自大自然的怀抱,而是产自曲颈瓶(这已近乎神秘主义了,先生们,不过我也对此心存疑虑),那么这个产自曲颈瓶的人有时也会在其对立面的面前低头服输,尽管他带着自己全部的强烈意识,也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一只老鼠而不是一个人。尽管他是一只具有强烈意识的老鼠,可毕竟只是一只老鼠,而其对立面却是人,因而…… 如此等等。何况,主要的是,他自己,正是他自己承认自己是一只老鼠,任何人都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而这是问题的最为关键之处。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只老鼠的行为吧。比方说,我们假定,它也受到了欺辱(而它几乎总是遭受欺辱),并且也想进行报复。它心里蓄积起来的怨恨,也许比自然的和真实的人还要多。想要对欺辱它的人以恶报恶的那种龌龊而又卑劣的愿望,也许比在自然的和真实的人心中更为剧烈地抓心挠肺,因为自然的和真实的人天生愚蠢,认为自己的报复是彻头彻尾的正义行为。而老鼠却由于强烈的意识,否认这种正义。最后,它终于采取了行动,实施了报复。这只倒霉的老鼠,除了原初的龌龊外,又在它的周围蓄积了一大堆以问题和怀疑为形式的其他种种龌龊;从一个问题又生发出许许多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于是在它周围便自然而然地集聚起某种致命的污泥浊水、某种腐烂发臭的垃圾,其中包括它的疑虑和激动,乃至率直的活动家们接二连三地大口吐向它的唾沫,他们煞有其事地站在四周,以法官和专制者自居,亮开嗓门,朝它哈哈大笑。当然,面对这一切,老鼠只能挥挥自己的爪子,并且面带连它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作蔑视的微笑,羞愧地溜进自己的洞穴里。在那里,在自己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里,我们这只惨遭欺辱、饱尝毒打、屡受讥笑的老鼠,立刻沉入一种冷酷、恶毒,而主要是无尽无休的仇恨之中。它将连续四十年牢记自己的屈辱,对每一个细节都一一细细品味,直到最后一个它深感奇耻大辱的细节,并且,每次都要自己添加一些更加耻辱到极点的细节,用自己的想象来恶毒地嘲弄和激怒自己。它将为自己的杜撰而感到羞愧,但它依旧会牢记这一切,细细清点这一切,为自己臆造出许许多多子虚乌有的事情,还借口说这些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因此它什么都不宽恕。看来,它即将展开报复了,但却总是断断续续、七零八碎、偷偷摸摸、躲躲闪闪,既不相信自己的报复师出有名,也不相信报复会获得成功,而且它事先就知道,自己谋求报复的所有企图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将比那受报复的人大一百倍,而那个被他报复的人也许还根本没当回事。在行将就木之际,它又会重新记起这一切,以及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日积月累的新的内容…… 然而,就在这冷酷、丑恶的半绝望半信仰中,就在这因为痛苦悲愤而故意把自己活活埋在地下室的整整四十年里,就在这刻意营造但仍旧多少有点可疑的绝境中,就在所有这些深入内心却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毒液里,就在所有这些先是举棋不定,继之作出了板上钉钉的决定,但在一分钟后又追悔莫及的冷热病中 —— 就是在这里,蕴含着我所说的那种奇异享受的精华。这种享受是如此微妙,有时竟不为意识所感知,以致那些愚眉肉眼之辈,甚至那些神经坚强之人,都对它没有丝毫感知。“也许,那些从来不曾挨过耳光的人,也对此没有什么感知。” 你们一定会咧嘴笑着在心里补充道。你们是在用这种方法彬彬有礼地向我暗示,我这一辈子中可能也挨过耳光,因此说起话来才如此熟知个中奥秘。我敢打赌,你们就是这样想的。然而,先生们,请大放宽心,我没有挨过耳光,虽然你们对此不管怎么想,我都根本无所谓。也许我自己还觉得有点遗憾,我这一辈子很少扇别人耳光。不过,够了,对于这个你们兴致盎然的话题,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我现在继续心平气和地谈谈那些神经坚强、不懂得享受的微妙之处的人们。比方说,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这些先生们虽然也会像公牛一般敞开嗓门大喊大叫,暂且假定这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最高的荣誉,然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一旦面对不可能性,他们立即就会低头服输。不可能性 —— 不就意味着一堵石墙吗?什么样的石墙呢?唔,那当然是自然规律,是自然科学的结论,是数学。比方说,有人向你证明,你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那你也无须皱眉头,一股脑儿接受就行了。还有人向你证明,实际上,你自己身上的一滴油脂应该比与你同样的十万个人还要珍贵,而一切所谓美德和义务以及其他种种谬论和偏见,最终都将因此迎刃而解,那你也就一股脑儿接受吧,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因为二二得四,这是数学。你们就试着来反驳吧。

“对不起,” 有人会对你们大喊大叫,“这是无可反驳的:这是二二得四啊!大自然可不会征询你们的意见。她根本不理会你们的愿望,也不理会你们是否喜欢她的规律。你们却必须按她的本来面目一股脑儿接受,进而也必须接受她的一切结果。墙,也就只是墙…… 如此等等。” 我主上帝啊,当我由于某种原因并不喜欢这些规律和二二得四的时候,这些自然规律和算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假如我没有力量打破这堵墙,那我就不会试图用脑袋去撞穿它,但我也不会仅仅因为面前有一堵石墙因我力量不够而善罢甘休。

这样的一堵石墙似乎还确实有一种安心宁神的作用,它本身也确实至少包含着某种安宁和平之意,这仅仅是因为,它就是二二得四。哦,这真是荒谬至极!最好的是,理解这一切,认识这一切,弄清这一切不可能性和这一切石墙。如果你们厌恶妥协,那么就要对任何一种不可能性和任何一堵石墙毫不妥协。通过最必然的逻辑组合推断出关于永恒主题的一个最令人厌恶的结论,那便是甚至连那堵石墙的存在也仿佛是你自己的过错,尽管一清二楚地明摆着你毫无过错。因此你只能闭口不言,无可奈何地咬牙切齿,心灰意懒,呆若木鸡,幻想着即便大发雷霆也好,结果却没有可供你发作的人,甚至连对象都找不到,而且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因为这是偷天换日、颠倒是非、招摇撞骗,这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 不知道哪里是物,也不知道哪里是人,然而,尽管混沌一团,尽管是非颠倒,你们仍然会感到痛苦,你们越是一无所知,你们就越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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