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银杏叶落满阶前时,颂序正跪坐在案前,为李长卿研磨。墨锭在砚台里缓缓旋转,晕开深黑的纹路,像极了这东宫之中,看不见却密密麻麻的牵缠。
“今日《汉书》读到哪一页了?” 李长卿的声音从榻上传来,带着几分慵懒,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斜倚着锦垫,左腿微微蜷起 —— 那是去年围猎时坠马留下的旧伤,阴雨天总疼得厉害。
颂序放下墨锭,将摊开的书卷递过去:“回太子殿下,读到《贾谊传》‘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处了。”
李长卿接过书卷,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许久没有翻动。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敲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颂序站在一旁,安静地陪着,他知道太子又在烦忧。近来朝堂之上,诸皇子间的明争暗斗越发激烈,而太子因腿伤,常被朝臣私下议论 “威仪不足”。
“颂序,” 李长卿突然开口,目光转向他,“你说,孤这个太子,当得是不是很不合格?”
颂序心头一紧,连忙躬身:“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仁厚,待宫人近侍皆有体恤,研读经史从不懈怠,只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只是流言止于智者,殿下不必为无稽之谈烦扰。”
李长卿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发疼的膝盖:“仁厚?在这东宫,在这朝堂,仁厚有时不过是懦弱的代名词。” 他想起前日父皇看向二弟李泰时,那赞许的眼神,心口便像被什么堵住一般,闷得发慌。
颂序沉默片刻,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臣伴读东宫五年,深知殿下并非懦弱。当年关中大旱,殿下力请父皇开仓放粮,亲自前往灾区赈灾,百姓皆念殿下恩情。至于腿伤,不过是意外,怎能因此否定殿下的一切?”
李长卿抬眸看向颂序,少年时一同在弘文馆读书的画面涌上心头。那时颂序还是个初入宫的寒门书生,却因学识出众,被选为他的伴读。五年时光,无论他得意还是失意,颂序始终在他身边,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与轻视。
“你总是会安慰孤。” 李长卿的语气软了下来,“若是哪天,孤不再是太子了,你会如何?”
颂序毫不犹豫地回答:“臣自始至终,追随的都是殿下这个人,而非太子之位。无论殿下身处何种境地,臣都会陪在殿下身边。”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束光,照进了李长卿压抑许久的心房。李长卿看着颂序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心中的烦躁与不安,竟渐渐消散了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宫的氛围愈发凝重。李泰向父皇进献《括地志》,博得了 “才思敏捷” 的赞誉,朝堂上支持李泰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李长卿的情绪越发低落,时常在殿中独自饮酒,或是对着墙壁发呆。
一日深夜,颂序巡宫时,见东宫正殿还亮着灯,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透过窗缝,他看见李长卿正对着一幅画像出神,那是他年少时,与父皇一同狩猎的画像。画像上的少年,身姿挺拔,笑容灿烂,眼中满是意气风发。
颂序推门而入,轻声道:“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李长卿回头,眼中带着未散的迷茫:“颂序,你说父皇是不是早就不喜欢孤了?不然为何…… 为何总对二弟那般偏爱?”
颂序走到他身边,拿起一旁的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陛下对诸皇子皆有期许,只是殿下身为太子,肩上的担子更重,陛下对殿下的要求,自然也更严格些。殿下不必胡思乱想,养好身体,做好分内之事,陛下定会明白殿下的心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李长卿整理好披风的系带。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李长卿的手腕,只觉得那手腕冰凉,想来是在窗边站了许久。
李长卿看着颂序细致的动作,心中一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颂序,有你在,真好。”
颂序的手微微一僵,随即轻轻回握:“能陪伴殿下,是臣的荣幸。”
夜色渐深,殿内的烛火摇曳,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温馨而静谧。那一刻,所有的纷争、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这片刻的温情所冲淡。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不久后,李长卿因不满李泰的步步紧逼,又听闻父皇有废储之意,一时冲动,竟与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人密谋逼宫。
事发前夜,李长卿将颂序叫到殿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颂序,明日之后,孤或许会面临一场大劫。你若现在离开东宫,投奔李泰或是其他皇子,以你的学识,定会有好前程。”
颂序看着他,眼中满是震惊与痛心:“殿下,您要做什么?难道您忘了臣说过的话吗?臣绝不会离开殿下!”
“可这是谋逆啊!” 李长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旦失败,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不能连累你!”
颂序却坚定地摇头:“臣既然选择追随殿下,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殿下,此事万万不可!谋逆风险太大,一旦失手,不仅殿下会万劫不复,还会让朝堂动荡,百姓遭殃。殿下不如再等等,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李长卿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转机?孤等了太久,已经等不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或许是错的,可他实在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太子之位落入他人手中,无法忍受那些轻视与议论。
颂序看着李长卿决绝的模样,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太子的性格,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更改。
次日,逼宫之事果然败露。李长卿被擒,押往父皇面前。唐太宗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痛心疾首,最终虽未将他处死,却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消息传到东宫时,颂序正在整理李长卿的书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手中的书掉落在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不顾宫人的阻拦,疯了一般冲向皇宫,却被侍卫拦在宫门外。
几天后,李长卿被押往黔州。临行前,他请求见颂序一面。唐太宗念及两人多年的情谊,破例应允。
刑场上,李长卿穿着囚服,头发散乱,早已没了往日太子的威仪。他看到颂序快步走来,眼中满是愧疚:“颂序,是孤连累了你。”
颂序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声音哽咽:“殿下,臣不怪您。只是臣不能陪您去黔州了,臣已向陛下请旨,愿留在东宫,为殿下守着这满殿的书籍与回忆。”
李长卿看着颂序,眼中泛起泪光:“好,好…… 有你守着这里,孤便放心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太过牵挂孤。”
押送的队伍缓缓出发,李长卿坐在囚车上,不断回头望着东宫的方向,望着站在路边,一直目送他远去的颂序。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身影,他才缓缓低下头,泪水滴落在囚车的木板上。
颂序站在原地,看着队伍消失在远方,久久没有离去。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痛了他的心。他知道,从今往后,东宫再无太子李长卿,而他,会守着这份回忆,守着这份承诺,一直等下去,等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东宫的银杏叶又落了一年,颂序依旧每天在殿中整理书籍,研磨写字,仿佛李长卿从未离开。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拿出那本当年两人一同研读的《汉书》,轻轻抚摸着书页上的字迹,想起那个曾与他并肩而立,共看东宫春秋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