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地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没顶。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遍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父,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曰:“上山、入寺、青盘、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闲,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仙急了,“不不不!师父,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伫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父莫非要操纵许仙?”
“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
许仙沉吟:“这……”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镜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随我去没错!”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顾不得损伤。眼睛狠狠地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愤怒。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话一出口,我蓦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仙在疑惑:
“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讦,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父——”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挟持许仙,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
“小青,我们赶快把他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账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啖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肯枉费?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恨——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他说:我要许仙。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好!拼上了!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一直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布,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
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暂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泠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泠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干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器,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浅薄。
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款款而道:
“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父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情麻烦传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合什还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责问:“那么和气干什么?——”
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杖,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也许因他不曾瞧得上我吧,这横蛮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集。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恩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父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擎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
“师父,请大发慈悲——”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恳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你这秃贼!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舌分叉,一身腥濡,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看。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缩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竖,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稍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一笑。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地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凶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凿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紧抿的嘴角,泄露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抵不过你私心妄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