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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年梦1 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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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画框与画笔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少年和少女时期的人生,仿佛刚刚绷紧于画框内的画布;其后上面的每一线条,每一色彩,都是要由自己来一笔笔画上,一笔笔涂上的,是谓人生之底色……

如今想来,我的话并不完全符合人生的真相。甚至,简直可以说很不符合。或更干脆地说,对于“人之初”而言,世上根本不同的例子举不胜举。

因为我的话无疑会给人一种不是人生真相的意思,那就是——仿佛一切人之人生的底色,皆由是少年和少女的他们或她们自己来决定。

其实,人生的真相哪里是这样的呢?

人生的一种真相便是——在一个人尚未出生之时,就已开始有人为之定制画框了,就已开始有人在他或她以后之人生的画布上,画最初的线条涂上最初的色块了。

三十几年前,瑞典上着小学的王子,因为学年考试有两门主科不及格,不仅整个王家忧心忡忡,几乎全国家的人都陷于焦灼不安。有许多人竟为此失眠,还有许多人竟流泪不止。补考成绩公布那一天,瑞典全国半数以上的人守在电视机前,期待着“重要新闻”……当新闻播音员报道:王子的补考及格了!于是举国一片欢庆……

小学生,“人之初”也。

但如此这般的“人之初”的线条和色块,哪里是由自己画在和涂在自己人生的画布上的呢?

大约是在去年或前年吧,日本的天皇夫人怀孕了,于是成为全日本的新闻和大多数日本人关注的焦点之事。日本人都希望她生下的是儿子而非女儿,因为日本的天皇一向是由男人来接位的。他们还不情愿像英国人那样以顺其自然的心理接受一位女天皇。日本的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甚至预测,如果皇后生的是儿子,那将会对日本的股市行情有积极的刺激;会抑制通货膨胀;会削弱失业率造成的社会不稳定状况……

看,一个人还没出生呢,其人生的画布上,不是有了太复杂也太古怪、太超现实主义的线条和色块了吗?

记不清是英国的哪一代王子了,大约是乔治六世的事吧——他在玩具店里看到了一架木马,特别喜欢,又没有勇气向父母要钱买,于是给外祖母写了一封信,满以为可以获得两英镑;不料是上代女王的外祖母郑重地回信道:“你已经到了该懂事的年龄了,所以你应懂得金钱对人的重要性,它必须花在值得的方面……”

虽然王子并没从外祖母那儿获得两英镑,但他还是得到了那架特别喜欢的木马——他以四英镑的价格,将外祖母的信卖给了收藏家……

看,他人生画布的底色上,已经有了极具商业色彩的线条和色块……

古时的中国,指腹为亲是常事;一九四九年前的中国,童养媳现象也是常事;而即使在今天,私生子现象在外国仍屡见不鲜……

如此这般的人生底色,皆非自己情愿的,而且是自己无可奈何的。

贫富差距,使“人之初”的画布,往往在人出生前便有了不同的框子,或根本没有;家庭变故,使“人之初”的画布,往往底色阴暗,线条扭曲,甚至在自己还一笔没往上画什么、一笔没往上涂什么时,已有破洞……

“人之初”,有的框子是金镶玉的;有的框子是银饰珠的;有的框子是名贵之木的;有的框子本身已是艺术品;而有的框子却可能是很旧的,上几代人的“人之初”一代代用过的;而有的框子可能已经快散了,背面用些胶条加固着;而有的人的“人之初”,既没画框,也没画笔和颜色,只不过是一片麻袋片充当着画布。笔和颜色,是得自己以后满世界去发现去寻找的;不像另外一些人的“人之初”,一排一排的画笔和一盒一盒的颜色,和一个华丽的画框,和一匹上等的画布,已为之预备好在那儿了。最初画得多么不成样子也不打紧,等于练笔……

然而,世界上一概人的“人之初”,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也是公平的,那就是——无论男女,在二十岁,最迟二十五岁以后,所谓“人之初”的年龄都将一去不返。而人生其实是从这时才真正开始的。上好的框子也许恰恰框住了某些人的人生;那“人之初”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沉湎其中,倒反而走出了自己的,而非是别人替自己竖立了路标的路。我们都知道的,后一条路,往往倒更多些人生的况味和精彩……

我与儿子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恋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二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这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倍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绝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出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不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说:“来早了,回家等着吧!”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床位。”有一夜,妻看上去很痛苦。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大概因为自己老没个准儿,觉得一次次折腾我,有点儿对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医生又训斥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以为这是出门旅行,提前五分钟登上火车就行呀!”反正我要当父亲了,当然是没理可讲的事了。总算妻子生产顺利,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出世了。而我半点喜悦也没有,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被按在水盆里的头,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

儿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给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办公室。一转眼就是两年。两年中我没怎么照看过儿子。待他会叫“爸爸”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喜爱过他,时时逗他玩一阵。但那从所谓潜意识来讲是很自私的——为着解闷儿。但心里总是有种积怨,因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归,不得不栖息在办公室。

夏天,我们住的那幢筒子楼,周围环境肮脏。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点蚊香,喷药,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对蚊香和蚊药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有一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饭,老阿姨说:“几次叫你买蚊帐,你总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么样了?你真就那么忙?”

我俯身看儿子,见儿子遍身被叮起至少三四十个包,脸肿着。可他还冲我笑,叫“爸……”我正赶写一篇小说,突然我认识到自己太自私了。我抱起儿子落泪了……当天我去买了一顶五十多元的尼龙蚊帐。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初次到我家,没找到我。又到了办公室,才见着我。我挺兴奋地和他谈起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他打断我说:“你放下笔,先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他发高烧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已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天。两天内吃妻子送来的饭,没回过家门。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人们都说儿子是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觉得对儿子很内疚。我觉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二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

儿子爱画画,我从未指导过他。尽管我也曾爱画画,指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点儿基础还是够用的。

儿子爱下象棋。我给他买了一副象棋,却难得认真陪他“杀一盘”。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杀一盘行不行啊?”结果他养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习惯。

记得我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儿子,阿姨对我说:“你还是作家呢,你儿子连‘一’都写不直,回家好好儿下功夫辅导他吧!”

从那以后,我总算对儿子的作业较为关心。但要辅导他每天写完幼儿园的两页作业,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两个小时。而我尤视晚上的时间更为宝贵——白天难得安静,读书写作,全指望晚上的时间。

儿子曾有段时间不愿去幼儿园。每天早晨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想留在家里。我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不敢在幼儿园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难为情,以为他的动作,定是极古怪的,定会引起哄笑。

我便答应他,做早操时,到幼儿园去看他。我说话算话。他在院内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奉陪,他的胆量壮了。

事后我问他:“如果你连当众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将来你还敢干什么?比如看见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吗?”

他沉吟许久,很严肃地回答:“要是小偷没带刀,我就敢。”

我笑了,先有这点胆量也行。

我又对他说:“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

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这一点上将来像我一样。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我不是位尽职的父亲。儿子天天在长大,我深知我对他的责任将更大了。我要学会做一位好父亲,去掉些自私,少写几篇作品,多在他身上花些精力。归根到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是我对社会的责任。

我不希望他多么有出息——这超出我的努力及我的愿望。

体恤儿子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的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直白说是一些挫折。在学业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一个写作者的儿子没有什么稀罕的,在人际关系中对谁都不可能有实际的帮助。犯不着走“干儿子”路线,迂回巴结。当然也绝非冲着他亲妈认的。他亲妈,我的“内人”,乃工人阶级之一员,更是谁都犯不着讨好的。别人们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招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性情招人喜爱,不顽不闹,循规蹈矩,胆子还有些小,内向又文静。

在小学六年里,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这方面那方面,奖状获了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六年级下学期,他非常在乎的一件事,便是能否评上“三好生”了。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了。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九十六分,语文八十五分,平均九十点五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他这么安慰他自己,也希望他的父亲能从这番话中获得安慰。

我当然有些沮丧,但主要是替他感到的。

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

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抑郁。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二十名以前。”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们格外惠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些疑心的。

“又不发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自己怎么想?”

“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太违反爸爸的性格。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需要时……”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中学。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儿呢!”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学生”证书。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说:“哪怕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他流着泪说:“有的……”

于是开学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

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了,纷纷登门了——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

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们的热心……

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就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入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

有次我问他:“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吗?”

他摇头。摇过头说:“都只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

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着这些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儿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他们彼此间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

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了……

恰同学少年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了只剩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这是鲁迅为他的《野草集》所作的“小引”。

文中还有一段,进一步告白他的回忆感觉:“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萝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鲁迅写这“小引”时是一九二七年的五月,在广州。

鲁迅文章的遣词,有时看似随意,然细一品咂,却分明是极考究的。比如形容街上的人流如织为“扰攘”;形容屏息敛气为“悚息”;而形容隐蔽又为“伏藏”。他是不怎么用司空见惯的成语的,每自己组合某些两字词,使我们后人读到,印象反比四字成语深刻多了。一九二七年的中国,居然用“离奇”二字来加以概括,这也是令我有“离奇”之感的,我咀嚼出了吊诡的意味。

近来便一再地回忆起我的几名中学同学。在我的中学时代,和我关系亲密的同学是刘树起、王松山、王玉刚、张运河、徐彦、杨志松。我写下的皆是他们的真实姓名。我回忆起他们时,如鲁迅之回忆故乡的菱角、萝豆、茭白、香瓜,那都是养育百姓生命的鲜美蔬果。而我的以上几名中学同学,除了徐彦家的日子当年好过一些,另外几人则全是城市底层人家的儿子。用那些生长在泥塘园土中的蔬果形容之,自认为倒也恰当。与鲁迅不同的是,我回忆他们与思乡其实没什么关系,更是一种思人的情绪。自然,断不会生出“也不过如此”的平淡,而是恰恰相反,每觉如沐煦风,体味到弥足珍贵究竟有多珍贵。

我和树起在中学时代相处的时光更多些。我家算是离校较远了,大约半小时的路。树起家离校更远,距我家也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路。那么,我俩几乎天天结伴放学回家是不消说的了。走到我家所住那条小街的街口中,通常总是要约定,第二天我俩在街口相等,一块去上学。路上是一向有些话题可说的——学校里的事、班级里的事、各自家里发生的烦恼、初中毕业后的打算、谁在看一部什么小说,等等。有时什么也不说,只不过默默往前走,那是要迟到了的情况下。还有时一同背着课文或什么公式往前走,因为快考试了。树起家在一片矮破的房屋间,比我的家还小,还不成个样子。如今,中国的城市里绝对见不到那样的人家了,在农村也很少见了,一旦见了,会令富有同情心的人心里难受,潸然泪下的。那样的家,简直可以说成是土坯窝。回到那样的家,差不多可形容为一头钻进窝里。但在当年的哈尔滨,那样的人家千千万万。正因为比比皆是,所以小儿女们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可怜,并且照样爱家、恋爱,在乎家之安全和温暖,仿佛小动物之本能的喜欢家。树起和他的老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住在那样的家里。当年他的父母亲都已经快六十岁,在我们几个同学眼中是确确实实的老人了。然而他的父亲还在工作着,是拉铁架子车的。如今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找到那样一种车肯定是很难的了,可在当年那是哈尔滨市特别主要的一种运载车。一般情况下不是谁有钱就容易买到的,得凭证明,属于“劳动资产”。

我和树起一起上学去,有时他会给我一个大的蒸土豆,或半块烙饼。若是夏天,或一个大的西红杮、一条黄瓜。那是挨饿的年代,给人任何可吃的东西都是一份慷慨,一份情义。他心里就是那么有我。记得有次他还给了我几块很高级的软糖,我极享受地吃着时,他告诉我他的三姐结婚了。他有四位姐姐,这着实是令我们几个羡慕的。

树起学习很好,数理化及俄语四科成绩在班里一向名列前茅。他耿直、善良,具有天生的似的同情心,眼见不正义的事他是很难做到上前干涉的,而发现一位老人或孩子当街跌倒了,他是那种会赶紧跑过去扶起来的少年。“文革”前,我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争论。这么好的同学,我和他争论什么呢?他对人对事的看法,我一向认为是客观公正的。

“文革”中,他的表现也很“特别”。他是班里的好学生,完全置身事外不行的。他从没亲笔写过大字报;别人写了让他签名,以示支持,那他也要认认真真地看一遍,倘觉得批判的内容不符合事实,那么他就会拒绝签名。倘觉得其中一句话甚或一个词对被批判的人具有显然的侮辱性,他竟会要求对方将那句话或那个词涂抹了。若对方不,也不签名的。他决不会打人的,不管对方是谁。即使是一个公认的“反革命”,他也并不认为于是便有权利进行侵犯。谁做过那样的事,他对谁是极嫌恶的。他这一种“特别”,当年深获我的敬意。

但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论,因为有次在我家里,我说了一句对伟大领袖极不敬的话。

“文革”前我已看了不少外国小说,那些文学作品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文革”中凸显了。树起他当时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是:“你再也不许这么胡说八道!”我说:“这不是在家里,只对你一个人说嘛。”他说:“我没听到。什么没听到。你发誓,以后再也不说类似的话了,对我也不说了。”直至我发了誓,他才暗舒一口气。当年他替我极度担心的样子,以后很多年,都经常浮现在我眼前。然而事情并没完,后来他又召集了张云河、王松山、王玉刚三个再次郑重地告诫我。云河就问:“晓声他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玉刚说:“别问了呀,肯定是反动的话啊!”而松山则说:“这家伙,一贯反动,哎,你想哪一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啊?”云河又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反动的话呢?树起你说来我们听听,一块儿评论评论,果然反动,再一起警告他也不晚嘛!”树起张张嘴,摇头道:“我不重复!”

我只得自己承认:“是有点儿‘反动’。”

树起又说:“你如果哪天打成现行反革命了,让我们几个怎么办?跟你划清界限?那我们难受不?揭发你,那我们能吗?我们几个都不会在政治上出什么事,就你会!你今天不再当着他们三个发出重誓,我根本不能放心你……”

他们三个,见树起说得异常严肃,一个个也表情郑重起来,皆点头说对,之后就一起看着我,等待我发誓……

当年我们五个初三生,真是好像五个拜把子兄弟一样,虽然我们不曾那样过。“情义”观念,怎么一下子就在我们五个之间根深蒂固了,如今却记不清楚了。似乎,起初主要是由于我们的家在上学去的同一路线上。虽说是同一路线,但上学是不可能一个找一个的,那我和树起要多走不少路。但放学回家,则都走得从容多了,便常常一齐走。先陪云河走到家门口,依次再陪玉刚和松山走到家附近,最后是我和树起分手。寒来暑往,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走下来,共同走了三年多,走出了深厚的感情。另外的原因便是,我们都是底层人家的孩子,家境都接近着贫寒。不管一块儿到了谁家,没什么可拘束的,跟回自己家了差不多随便。而家长们,对我们也都是亲热的。当年我们的父母那样一些底层人家的家长,对与自己儿子关系密切的同学,想不真诚都不会。而既真诚了,亲热也就必然了。

但我们之间的“情义”,主要还是在“文革”中结牢了的。云河、松山和树起一样,也是班级数理化及外语四科的尖子生。玉刚则和我一样,综合成绩也就是中等生。在“文革”初期,有文件说——初、高中生们,以后或升学或分配工作,皆要看“文革”中表现如何。弦外音是,表现不好的,那时会有麻烦。

这无疑等于“头上悬刀”。

为了不至于落个“表现不好”的结果,大字报起码总得写几张吧?然而对于云河、松山、玉刚三个,让他们提起毛笔亲自写大字报,如同让他们化了妆演街头戏。他们平时都是讷于语言表达,即使被迫作次表态性发言,往往也会面红耳赤,三分钟说两句话都会急出一头汗来,当然也会急出别人一头汗来。

于是写大字报就成了我和树起的义务,他们只管签名。我一个人不时在他们的催促之下写一张,我们五名学生的表现也就都不至于被视为不好了呀。每次都是,我起草,树起审阅,我再抄。树起说“没问题”,他们就都说“完全同意”。

其实呢,我每次都将写大字报当成写散文诗,也当成用免费的纸墨练毛笔字的机会,从不写针对任何具体个人的大字报。

玉刚的话说得最实在,他当年曾一边看着我写一边说:“那么高层的事,咱们知道什么呀?还是晓声这么虚着写得好。”

而松山曾说:“‘啊’少几个也行。你别往纸上堆那么多词,看着华而不实。”

云河曾说:“词多点儿可以的,蒙人。该蒙人的时候,那就蒙吧。不多用点儿词,怎么能显得激情饱满呢?”

树起则作权威表态:“那就少抄几个词,找一段语录抄上,反而显得字多。”

我们自幼从父母那儿接受的朴素的家教都有这么几条:不随帮唱影,不仗势欺人,不墙倒众人推,不落井下石。

且莫以为以上那些词,只有文化人口中才能说出。谁这么以为,真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长大在城市贫民大院里的我们,从小经常听到目不识丁的大人们那么评说世上人事的是非对错。在民间,那不啻为一种衡量和裁判人品如何的尺度。我们都是“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儿子;我们的父母,尽管都是没文化的人,却都知道——如果在做人方面失败了,那么在生存方面便也不会有什么希望,故都自觉地恪守某些做人原则。

多少年后,我反思“文革”时悟到,我们实在是应感恩于父母的。

据说评定一名学生在“文革”中的表现如何,还要看是否主动与工农相结合过。我们五人中,树起是团员,在政治方向上,我们都与他保持一致。

树起认为,如果严格按照“学生也要学工、学农”的“最高指示”去做,学工强调在前,我们应该先学工。

于是我们去到了松江拖拉机厂。那完全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义务性劳动。我们是不怕累的。因为累而多吃了家里的口粮也在所不惜。但,那厂里的工人阶级分裂为势不两立的两派,一派人多势众,叫“革命造反团”;一派人少,以老工人为主,叫“红色造反团”。“红色”的先是被“革命”的视为“不可救药的保守组织”,后又干脆被宣布为“反动”的了。偏偏,我们参加劳动的那一车间里,基本全是“红色造反团”的老工人。他们对我们很爱护,我们觉得他们都很爱厂,都很可敬。学工的学生只埋头苦干地劳动是不行的,还要积极参加工厂里的“造反劳动”。“革命”的造反,“红色”的也造反,究竟应该跟随哪一派造反,我们困惑了,为难了。

树起倒很民主,其实也是没了主张。他说:“听大家的。”云河说:“我觉得曲师傅一点儿都不反动,是个好工人,使人家伤心的事我不做”——曲师傅是带领我们劳动的老工人。松山说:“我觉得这车间里的老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玉刚说:“我的看法和他俩一样。”树起又说:“那,我明白你们三个的意思了。晓声,你的态度呢?”我果断地说:“咱们支持‘红色’的,帮他们把‘反动’的帽子还给‘革命’的!”

于是我们在“革命”的和“红色”的之间做出了坚定的选择。若能使这个厂的一批老工人不再被视为“反动”的,我们觉得也不枉学工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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