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7日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我的奶奶离开了，享年八十二岁。一大早，我从海南赶回齐齐哈尔，天亮后去送她最后一程。该从哪里开始将我和奶奶的故事呢？1998年，我去大连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住在沙河口区同泰街天兴花园，那一年我五岁。当时爸爸和奶奶在胜利广场租了一家店铺卖服装。店铺在地下一层，叫休闲角。每次放假我都会去店里，搬个小凳子去地下三层看演出，用奶奶给的钱区汤姆熊欢乐世界玩敲鼓。我自由自在、物质和精神双富足的幸福童年，就从那里开始了。这个老太太有多宠我呢？小时候的我不长个儿，她担心我以后长不高，会在2000年的时候就舍得买几百元一盒的牛初乳给我喝：我人生的第一盘VCD是蔡依林的Don't Stop ,第一盘游戏光碟是《仙剑奇侠传》，都是奶奶买给我的；每个周末她都会带我和鹿鹿姐去海洋公园或者游乐场，麦当劳和肯德基里的汉堡，只要想就总能吃到；送我和姐姐去少年宫，从相声到美术再到表演，只要我们喜欢，她一定全力支持。后来我们回到齐齐哈尔，和奶奶家住在同一层做邻居。从初中的高中，我每天上学前，都能透过窗户看见奶奶在厨房里做早饭，冲我挥挥手让我快点出门，不要迟到。大二那年，奶奶和爷爷到南京看我。她在贴身衣服的内侧缝了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五千元的现金，说：“孙女长大了，不能缺钱花，要买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收拾遗物的时候，我在奶奶藏宝室一样的房间里翻到了一个秦淮人家的浴帽，恍惚想起当时入住的酒店，就是“秦淮人家”。图中的两对脚丫是我俩的，那是我第一次带她坐南京那种收费比较高的出租车，奶奶请我的。再后来，我毕业了，工作越来越忙，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生活里多了很多新鲜，也多了很多烦恼。我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小朋友，走了很多的路，看到了很大的世界，家人也不再是我生活的重心。我一天天丰满着自己的羽翼，却没有看到家人也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全部生活和期待就变成了“等孩子们回来”。还是那个厨房的阳台，奶奶迎来送往，怀着期待和欣喜等孩子们回家，又带着伤感红着眼眶挥着手让我们不要牵挂。直到马不停蹄赶到家门口看到亮着灯的厨房，我突然明白，那个坚强的、脆弱的身影，再也不可能出现在那里了。一进家门，我就去奶奶的房间，还是她生前的样子，属于她的气息好像也还没有散去。我很少看见奶奶房间这么明亮，因为她舍不得开灯，对，她舍得给我买几百元钱的牛初乳，但不舍得给自己开一盏明亮的灯。她总是开着床头的小灯，然后拿一个手电筒四处照。也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清她的“藏宝室”，里面有我过年时买给她的肉松，有鹿鹿姐送的助听器，有很多个包装袋，很多空的水瓶子，有我的小学学生证，有我小时候玩过的洋娃娃，有她从大连带回来的2000年的《大连晚报》，有子女儿孙送给她的每一份礼物。有了微信之后，奶奶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发朋友圈和给我们的朋友圈点赞。每天早上收到被点赞的消息，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她。奶奶去世那天，她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转发了我的视频；前一天是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她说等天气暖和了再穿。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些“等一等”，就是一辈子。奶奶的手机我已经好好地保存了起来，打开手机，我发现她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离世当天中午拍下的自己的血压。奶奶的血压常年居高不下，降压药也于事不补，1月份住院的诊断报告上，写满了十七种病症。但她总是对我笑，绝不开口提自己的不舒服，现在想来，那些因为病痛而难以入睡的日夜，她该有多无助。奶奶很聪明，八十二岁高龄不但能熟练操作微信、抖音，还会自己给自己发微信做记录。打开她和自己的对话，满满的都是今天哪里难受，血压多少，吃了什么药，但这些话她很少和儿女说起。最让我对这个坚强的老太太敬佩的应该是手机中她和自己的这段语音对话，她说：困得要命，我得坚持；想活着，就得坚强。奶奶去世后，我请马尔昌列寺的僧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第三天超度后，寺庙门口下起了雨，雨后出现了一道非常漂亮、横跨两山之间的彩虹。我想，这应该是某种吉祥吧。坦白讲，这几年奶奶对我并不总是惦记，因为她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爸妈，只是担心我会太累。2021年2月5日，我生日后的第二天，爷爷去世了。5月29日，是我的婚礼，奶奶来送我出嫁，那是她最后一次出远门，最后一次隆重打扮拍照片。当时的她精气神很足，说会带着爷爷的那一份爱好好活着。婚礼结束后，奶奶抱着我，嘱咐我在婚姻里要做一个明事理、懂得关心人的妻子。她知道我从小被她宠坏了，很多事情不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容易没有分寸。没有成为奶奶临终时放心不下的牵挂，给了她一点安心出，也给了我一点点欣慰。去年做有关奶奶的视频，她掷地有声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但是奶奶，我有啊！我有好多好多遗憾啊！比如爷爷走后，我说想带你回大连看看，你说爷爷还没过百天，要再陪陪他，今天过年我又提起了回大连的事，你说等暖和了就去。从家里离开的那天我给你发微信，告诉你等天气暖和了就去。大连。你说：“好嘞，孙女，奶奶等着。”齐齐哈尔的天气变暖了，但是奶奶再也等不到了。比如去年春天我说带你去公园，你像个小朋友一样来敲门，说：“我们走吗？不是说带我去公园吗？”那天因为工作太忙，最终还是没能有我带您去。比如我是那么着急地装修新房，就是想让你可以来住两天。装柜子的时候我就在想，奶奶如果来了，一定有很多地方可以放东西，所以我打了一个好大的柜子啊。可是你不好再来了。他们说不能哭了，因为你听到哭声就会舍不得走了。可是怎么办呢？我真的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你和爷爷都离开的准备。在你们年轻健康时我没有能力，连辆贵的出租车都不能带你们坐，现在我有钱了，可以带你们出去玩了，有能力照顾你们了，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奶奶最喜欢花，总会种下满屋子的花，她养的那株昙花开了好多次，每次都很饱满。出殡那天，我在烈士陵园旁边的野地里就地取材，编了一束小花送给她。小san天在烈士陵园烧纸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一棵非常茂盛的山荆子树，姑妈说小时候他们常常捡山荆子的果实来吃。奶奶，守着这一树，到了秋天，就有的吃了。还想用很多文字来描述我的奶奶，一个勇敢、坚强、清醒、果断、与时俱进的老太太，一个很不一样的老太太。岁月是神偷，可它从来没有本事把回忆盗走。2013年我教奶奶发短信，奶奶给我发的第一条短信是：祝您快乐，祝你祗途愉快。奶奶，您这趟旅途愉快吗？请您一定要去没有病痛、更幸福的地方，好吗？奶奶，祝您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