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折夏又发过去一条:
-你在家吗
外面雷声越来越响。
林折夏跟林荷说了一声,就提前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打算直接去他家看看。
“知道了,”林荷说,“还有我和你魏叔叔的礼物别忘了拿。”
林折夏直接用钥匙开的门,进去之后她打开客厅灯,发现迟曜家里果然没人。
轰隆隆——
随着雷声,暴雨倾注而下。
雷声不断。
雨滴像细碎的石头,沉重且尖锐地砸下来。
雨势在短短几分钟内加剧。
林折夏放下蛋糕,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喂,大壮,”她给何阳打了通电话,“你在干嘛?”
何阳:“我在家啊,这么大的雨,难不成还在外面跑步。”
林折夏继续问:“你在家过得开心吗?”
“……”
“在家写作业,算不上开心。”
听到这句,她反应过来迟曜也不在何阳家。
果不其然,何阳下一句就说:“今天曜哥生日,我斥巨资给他送了个新皮肤,不过他还没回我消息,去他家敲门也没人开,这个人,怎么过生日都那么拽。”
何阳又说:“他回你没有?你俩现在在一起不,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需要我过来吃蛋糕吗?”
林折夏:“信号不太好,挂了。”
挂断电话后,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入夜。
时针转过‘9’点,转向‘10’。
-
十八岁。
这个数字像被上帝施过魔法。
当时的他们还没能意识到,十八岁之后,在更广阔的人生展开的同时,人就要开始面临更多的东西。简单的直线开始无端变化,横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分岔口。
-
大概十分钟后,林折夏做了一个决定。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的房间里,耳边是令她恐惧的雷声。
但此刻雷声仿佛离她很远。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想去找他。
哪怕外面在打雷。哪怕现在是深夜。
哪怕她压根就不知道迟曜发生了什么事,去了哪里。
她都要去找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带上立在玄关边的雨伞,义无反顾走向外面那场暴雨。
深夜暴雨中的小区看起来孤零零的。
她一路穿过小区花园,走到街牌底下。
雨水在路标上不断冲刷。
蓝底白字的南巷街街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老旧,和记忆的样子略有不同。
林折夏站在街口,面前有个十字路口,她握紧了手里的伞,一时间不知道该选那条路。手里的伞也因为这场暴雨变得很沉,沉重地从头顶压下来。
-
这天晚上林折夏冒着雨找了很多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把她平时和迟曜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有两个人常去的小卖部,早餐店,游戏厅,也有她每次去每次都惨遭理发师毒手的街边理发店。
“美娟理发店”霓虹灯牌亮着。
店里生意萧条。
林折夏剪发运一直很差,无论怎么和理发师沟通,哪怕带着高清参考图过去,都能在理发师的神奇脑回路下,被剪成八竿子打不着的发型。
所以后来她每次去理发店都很紧张,会拉着迟曜陪她一起去。
“我陪你去,”那时候的迟曜每次总是看着她,冷冷地说,“能改变理发师的操作水平吗。”
“……”
当时的林折夏拽着他的衣服不放:“虽然不能,但能让我稍微好受点。而且,我怕我忍不住。”
迟曜:“忍不住打人?”
林折夏:“忍不住在理发店里哭。”
迟曜嘴里说着“那你哭吧”,还是会陪她去。
他会坐在理发店角落那把红色的单人沙发椅上,有时候等得时间长了,会盖着衣服阖上眼睡觉。理发店里有只白色的小狗,偶尔会趁迟曜睡觉咬一下他的裤脚。
有次迟曜还因为睡姿过于嚣张,被等待剪头的大妈当成理发店学徒:“小伙子,我想洗个头。”
迟曜把盖在脸上的衣服拽下来:“……洗头找店员。”
烫着红色羊毛卷的大妈:“你不就是店员吗?”
迟曜:“……”
林折夏那天剪的头发还是翻了车,但是没时间难过,听到这段对话没忍住爆笑出声。
“叮铃铃——”
林折夏匆匆忙忙推开理发店的门,推门时,门上挂件响了几声。
她扫了一眼里面在弯腰扫地的理发师,还有那把空置没人坐的沙发椅。
不再像记忆里那样年轻的男理发师直起腰,一眼认出她:“这不是小夏吗,来剪头?”
林折夏:“不剪头,我就来看看,打扰了,美娟。”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叫美娟!你不要因为这家店叫美娟理发就整天觉得我叫美娟,这是我妈的名字,”理发师在她背后跳脚,“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daniel——丹尼尔!”
林折夏走之前发现店里养的狗不见了:“狗狗呢?”
理发师扫地的手一顿:“走啦,都多少年了,它也老了,带它出去散两步就大喘气,前两个月走了。”
-
最后她找到迟曜的地方,是在公园湖边。
那个她从小到大,每次遇到事情之后,就喜欢过去躲一躲的地方。
其实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地方。
如果再找不到迟曜,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
好在她走到湖边,远远地就看到一个有些模糊但熟悉的身影。熟悉到,她只看头发丝就能认出来。
长椅附近有遮挡物,但雨势太大。
少年浑身还是被雨打湿,连头发丝都是湿的,身上那件单薄的卫衣也被打湿大片,他一条腿曲着,踩在长椅边缘。很像一只不服管教的、流落街头被雨淋湿的某种动物。
“……”
迟曜垂着眼,头顶忽然出现一把雨伞。
林折夏举着伞,伞身往他那个方向倾斜过去,遮住了从上方漏下来的雨水。
雨水打在伞面上。
发出“啪嗒”声。
他在一片迷蒙的雨里,看见喘着气、也同样有点狼狈的林折夏。
“原来你在这里,”林折夏提起来的心终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落了下去,她撑着伞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怕找不到你。”
迟曜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他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她,看了她很久,喉结微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街边无数灯光被雨晕开。
他透过朦胧的光线,看到女孩子搭在伞柄上的手,还有纤细瘦弱的手腕,再往上,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迟曜睫毛上都沾着雨水,他眨了下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林折夏说,“我就去你家看了眼。”
迟曜闻言,看了眼搁在边上的手机,吐出两个字:“回了。”
“?”
“消息。”迟曜解释,“估计信号不好,没发出去。”
林折夏愣了下:“你回我了么,回的什么。”
“骗你说我去我爸妈那。”
迟曜说“骗你”的时候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知道今天他生日,林折夏肯定会找他,除了用这个当幌子,否则很难避开她。说完他伸手把手机捞过来,摆弄了下又说:“没来得及等回复,手机没电了。”
他还想说“你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回”。
但这句话实在太暧昧。
这几个字在心里转了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持续一两个小时的暴雨,雨势终于开始减弱。
林折夏不知道该不该往下问,犹豫了会儿,想着如果迟曜不主动说,她就不问。他们之间,可以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和阐述。
于是她说:“你上回还好意思说我,我看你症状比我严重多了。下雨天出门不带伞,大半夜坐在这淋雨——你就不能换个能躲雨的地方吗。”
是啊。
怎么就来了这里。
迟曜想。
这个林折夏的秘密基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他下意识躲藏的地方。
从被那帮人拦下开始,他所做的一系列行为,对他来说都很反常。
迟曜扯了下衣领,雨水沿着下颚,一路落进衣领里。
——你是迟曜吧。
——迟寒山的儿子?
——找你也没别的,就是你家出了点事儿,我呢,不想看他日子太好过,提前跟你碰碰面。毕竟如果你爸欠我的钱还不上,我们以后可能就要经常见面了。
——哦,对了,你妈因为这事病倒了,你应该也还不知道吧?我好心告诉你,你还得谢谢我。
当时他面对这群人,一下回想到两个多月前,公交车上迟寒山那条撤回的消息,以及那通当时感觉莫名其妙的电话。
——“自己在家注意安全,遇到陌生人别随便和人说话……”
“说完了吗。”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这几个字。
“说完的话,你们可以走了。”
对面那群人倒是愣了,他们以为面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孩子会惊讶,会乱了方寸,没想到换来的是这两句话:“你小子倒是挺镇定。”
迟曜手指微微曲起,没怎么暴露情绪地说:“具体情况我会自己去了解。”
“该面对的,我也不会躲。”
……
“家里出了点事,”迟曜也没打算瞒着她,但略过了具体内容,自嘲地说,“有一段时间了。”
他说了“该面对”。
但对此刻的他来说,“面对”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林折夏说:“叔叔阿姨应该是怕影响你上课。”
“家长嘛,都是这样的,我妈和魏叔叔平时如果工作上遇到什么事情,肯定也不会告诉我。在他们眼里,我不管多大都是小孩子。”
林折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种时候,她显得异常笨拙。
而且不论她说什么,好像也不能实际解决问题。
除了想陪着他以外,林折夏想不到其他办法。
而且,小孩子这个词,似乎从这天晚上开始,逐渐离他们远去了。
小孩子总要长大。
隔了会儿,林折夏问他:“迟曜,你冷不冷。”
“冷的话,”她又继续说,“大哥的外套也可以借你穿。”
迟曜被雨淋了也很少会给人狼狈感,他看起来还是那个很骄傲的迟曜:“用不着。”
林折夏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的话:“……因为,你就想凹这种被雨淋湿的帅气姿势?”
她紧接着说:“你的包袱,是真的很重。”
“别说没事,上回你回去就感冒了。”
“……”
这番熟悉的对话,让人一下回到高一寒假。
那个冬天,也是相同的位置,穿着单薄毛衣的迟曜把外套让给她,强撑着说自己这样比较帅。
气氛因为这番话松弛下来。
迟曜似乎被她逗笑,一只手撑在长椅边沿,微微侧过头,轻嗤了一声。
说话间,林折夏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几点了?”
迟曜提醒:“我手机没电。”
她手忙脚乱地去掏自己的手机,摁亮屏幕,看见屏幕上显示“11:58”。
“马上十二点了。”她有点着急地说。
“十二点怎么。”
“你生日啊!我想卡十二点给你送生日祝福的。”
还有两分钟就过十二点,她的十二点计划完全被打乱。
本来计划里,她应该卡着点,给迟曜送蛋糕。
但现在蛋糕也不在身边,她和迟曜甚至还在外面淋雨。
……
林折夏正在想怎么办,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的时候,意外摸到了一个边缘有点硬的东西,还隔着光滑的塑膜。
过了两秒,她想起来,是下午蛋糕店老板忘记放进礼盒里,追出来给她的那包蜡烛和打火机。
“我有办法了,”林折夏把手里那把伞塞进迟曜手里,“你拿一下。”
迟曜坐着接过伞。
他手上沾着雨水,骨节曲起,不动声色地高举着伞,将伞面倾向她。
“怎么,又要变魔术?”
林折夏以前某一年给他过生日的时候,特意去学过一个蹩脚的魔术。
那个魔术叫凭空变玫瑰花。
虽然那天她的魔术变得状况百出,玫瑰花也没有凭空出现,最后从她袖子里滑了出来。
林折夏也想起那段被遗忘的黑历史,说:“这次的魔术肯定不会失败,你看好了。”
说完,她把蜡烛和打火机从口袋里拿出来。
“啪嗒”一声后。
漆黑的雨夜里,意外窜出一抹微弱的光。
“迟曜,十八岁生日快乐。”
“本来还给你准备了蛋糕的,蛋糕就只能等你回家再切了——不过好在,不用蛋糕也可以许愿,”林折夏举着那根正在努力燃烧的蜡烛,催促,“你快点许愿。”
“生日这天许的愿望,是最灵验的了。”她又强调。
伞有点小,风从周遭吹过来。
迟曜看着烛光,愣了下:“你哪来的蜡烛。”
林折夏:“这是魔术师的秘密。”
迟曜又看了她一眼。
她不再胡扯,老实交代:“我走的时候,老板差点忘记给我,我只能塞口袋里。”
雨还在下。
迟曜眼底被光点亮一瞬。
他看着眼前这点雨夜里仿佛能驱散黑暗的烛光,以及女孩子被光勾勒出的清秀轮廓。
在林折夏来之前,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对他来说很空白。
她来之后,时间才开始继续流转。
林折夏怕蜡烛被风吹灭,提醒他:“许愿要闭眼。”
迟曜喉结微动,然后闭上眼。
在这一刻,他很难去想自己有什么“愿望”。
他跌入一种什么明明都没有,但却被所有事物包围的奇妙幻觉里。这根蜡烛带来的些许温度,绵软又温暖地,抵抗住了狂风骤雨。凭空给了他一种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去试着面对的勇气。
“你许完了吗。”林折夏问。
迟曜轻声应了声。
“许的什么愿。”她又问。
问完,她反应过来:“不对,生日愿望不可以说出来,你别……”
别告诉我了。
她话还没说完,迟曜睁开眼,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林折夏。”
在他睁眼的同时,蜡烛刚好熄灭。
“让我抱一下。”
林折夏还没反应过来。
迟曜已经用另一只手, 去拉她的手。
少年沾着雨水的,湿漉漉的手稍微用了点力,由于迟曜是坐着的, 所以林折夏几乎直接向下跌进他怀里——
“啪”地一声。
雨伞坠地。
雨水没了遮蔽物,直接落下来,冰冰凉凉地落在头顶,但那股凉意很快被从对方身上传过来的体温扰乱。
林折夏一只手撑在长椅边沿,整个人都很懵, 耳边除了雨落下的声音,还有若隐若现的不知道谁的心跳声。
可能是她的。
也可能是迟曜的。
她不知道这个“抱一下”是什么意思。
正常来说, 应该理解成迟曜家里出事, 现在很脆弱,需要朋友。
但是他说这话的时机,又刚好是许愿之后。
就好像……
让他抱一下,就是他今年的生日愿望了。
他们现在的距离有点太近。
虽然一直以来都很熟,而且拥抱也不是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
朋友之间友善地抱一下……很正常。
林折夏不敢多想。
“你……”半晌, 林折夏说,“要抱多久啊。”
迟曜的头低垂着, 削瘦的下巴埋进她脖颈里, 头发和鼻尖偶尔蹭在她脖子上, 声音有点不清晰地说:“再一会儿。”
一会儿,又是多久。
林折夏心跳很快。
她由于羞怯,希望这个拥抱快点结束,但又希望这个拥抱的时间,能再长一些。
过了会儿。
“一会儿到了吗。”她问。
“还没。”迟曜回答。
“……”
-
最后这个拥抱的结束时间, 是在十二点十四分, 林折夏能记那么精确的原因, 是因为林荷在这个时间打来了一通电话。
“夏夏,几点了,生日过完没?”
“快点回家,外面下那么大雨,”林荷在电话对面说着,又忍不住起疑,“你那雨声怎么噼里啪啦的?你在迟曜家里吗?”
“啊对,我马上就回来。”
林折夏捡起伞,慌乱地说,“马上就回。”
由于林荷催促,林折夏也不能陪他回家切蛋糕了,于是在楼栋门口分开之前,她特意强调:“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吃蛋糕,这个蛋糕可是我……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迟曜说:“知道了。”
说完,他又说,“你淋了雨,快进去。”
迟曜撑着伞,目送她进楼,然后回到家,第一时间不是去浴室把浑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而是开了灯走向客厅,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蛋糕礼盒。
他解开丝带,一眼就看出林折夏嘴里这个“花大价钱”买的蛋糕,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世面上哪有把蛋糕上的“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写得那么扭曲的“大价钱”蛋糕。
他仔仔细细地把蛋糕切下来,然后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着。
偶尔还会有雨水汇聚在下颚处,顺着下颚线条缓缓淹没进衣领里面。
他一边吃,一边去看边上的那张卡片。
林折夏写字从初中起就没再变过。
字体圆钝,秀气工整。
-祝你心想事成,每天开心。希望你今后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用不完的勇气。
他记得有次何阳嘲笑她这是“幼儿园”字体,气得她连夜下单了一套草书字帖,说要把字练得狂野奔放一点,让何阳知道知道什么叫成熟。
最后因为期中考试被扣了五分卷面分,计划作废。
……
迟曜这样想着,把这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仿佛要将这两行字极其郑重地,妥善安放在记忆最深处。
他把整个蛋糕都吃完后,滑开手机,给迟寒山发过去一句话:我明天过来一趟。
-
因为昨晚发生太多事,折腾到半夜,又淋了雨,林折夏第二天睡过头。
等她爬起来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她滑开手机,看到迟某给她发的几条留言。
一条是:
-蛋糕还不错
另两条:
-我今天不在
-要去我家自己开门进
林折夏看着这句“我今天不在”,猜到迟曜大概是去见他爸妈了。
“妈,”中午吃饭时,林折夏问,“迟叔叔他们的公司是在哪个城市来着?”
林荷一边盛饭一边问:“在……好像在京市吧,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林折夏地理不好,小时候听过一句,但没在意:“就是随口问问。”
但她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京市,离这里很远很远,比去海都市还远。
往返要耽误两天时间。
且那边因为地势原因,可供开发的资源比这里多,对工厂的发展也更有利。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迟曜父母很少回来。
林折夏对这几天的记忆感到模糊,或许是因为迟曜不在。第二天要上学,是周一,但迟曜没能赶回来,又多请了两天假。
迟曜不在的日子,过得格外没有记忆点。
放学的时候,何阳特意给她发来消息。
大壮:夏哥,我今天坐两站路过来找你放学哈。
林折夏:?
林折夏:你很闲?
大壮:……
大壮:曜哥说的
大壮:我也不想来
林折夏愣了下。
迟曜这个人,不当狗的时候,还是很细心的。
她再见到迟曜的时候,是次日放学,她和何阳一起走,何阳一路上都在唠自己学校的事,偶尔还会提到迟曜:“烦死我了,上回运动会,搞什么合并比赛,什么友谊赛。”
“现在我何阳在实验附中已经痛失姓名,成了‘隔壁学校的那个很帅的人的朋友’。”
林折夏:“哦。”
何阳:“你可别哦了,你这个语气让我分分钟想到曜哥。”
说到这里,何阳又感慨:“你有没有发现,你俩有时候意外地挺像对方的。不光是你,有时候曜哥说话也很有你的风格,比如冷着一张脸胡扯的时候。”
林折夏没有意识到这点:“……有吗。”
她和何阳聊着,有点出神,然后远远地,就看到从停在小区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的迟曜。
迟曜背了一个黑色的包,戴着口罩,后背挺得笔直,腿也被拉得又长又直。
“迟曜,”她扔下何阳,一路跑过去,“你回来了。”
迟曜隔着口罩“嗯”了一声。
只是一声“嗯”,她察觉到迟曜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跟在迟曜身后,一路想跟着他进屋。
走到门口时,迟曜掏钥匙开门,然后没有先推开门进去,而是转过身去看她:“又想进来喝水?”
林折夏:“是有点渴。”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见到叔叔阿姨了吗。”
迟曜难得戴口罩,大概是因为刚才车里空气太浑浊。
戴上口罩后眉眼被衬得更加突出,下半张脸即使掩在口罩下面,也依然能隐约窥见鼻梁和下巴的轮廓。
他抬手勾了下黑色口罩边缘,说:“见到了。”
迟曜不记得他多久没有见过迟寒山和白琴。
明明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见面的时候却好像连陌生人都不如。
两天前,他出现在京市的时候,迟寒山来接他,问他:“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迟曜戴着口罩,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
直到见面,迟寒山的形象才在他印象里变得再次清晰起来,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皱纹已经爬上男人的眼角,迟寒山穿了件灰白色的衬衫,手里拿着公文包,眼底带着藏不住的疲倦。
迟曜看着他,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你,和我妈,最近怎么样。”
不出意外,迟寒山干笑了声,说:“挺好的。”
“挺好的。”迟曜垂下眼,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
再抬眼时,他说:“所以,是打算继续瞒着我了。”
迟寒山愣住了。
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迟曜是如何知道的:“他们找你了?”
迟曜不置可否。
迟寒山哑然:“他们明明跟我保证过不会——”
迟曜又问:“妈呢。”
迟寒山支支吾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告诉他:“在医院。”
迟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白琴没有出现在火车站的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他们的问题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然后他在京都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白琴。
女人穿着病号服,脸色很苍白。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复往日冷厉的形象。
这个把工作当成全世界的女强人,第一次倒下。精神焦虑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病来如山倒,她忙碌了那么多年,居然一下子垮了。
“刚打了一针安定,”医生边记录边说,“精神状态很不好,尽量不要让她再接触工作上的事情,还有,病人现在处于胃癌进展期,但是通过手术治疗的风险还是存在,这点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翻着手里的档案,又忍不住说:“你们现在的人啊——身体是最重要的,忙起来不顾身体哪行,吃饭不规律,有一餐没一餐地吃。”
这天医院里很吵。
除了往来人群的声音,医生的,还有迟寒山的声音。
“事情是这样,工厂之前不是进了一批新零件,当时购买方式是贷款,我们本来想拓展一个新的生产线,没想到进展不如预期,现在市场冷却下来,生意不好做,资金链出问题……”
虽然迟寒山说得含糊,但迟曜很清楚,资金链出问题背后代表什么。
这几乎是动了命脉。
来找他的那群人肯定不是银行的,看起来是民间借贷组织。迟寒山还不上贷款,为了延长缓冲时间,只能再去借贷,用来还之前的贷款。最后滚雪球一样,滚出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
“也是我太贪心。”
迟寒山缓缓闭了下眼睛:“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最后,迟曜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怕我担心。”
他轻扯嘴角,自嘲般地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吧,更多的应该是觉得没必要。”
他把这么多年的情绪一并说了出来:“没必要告诉我。”
这是让他感到最无力,也最可笑的地方。
“——那到底什么是有必要的?”
说到最后,他几近失态:“我们明明是家人,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一个没必要的人。没有必要存在,没有必要出现,所以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十八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
最后迟曜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椅上,隔着口罩,呼吸变得又沉重又闷。
他抬手,勾着口罩,把口罩往下拽了点。
然后他闻到一阵很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白琴就躺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而他也处在,越过十七岁,走向一线之隔的,另一端。
好像一脚踏进了未知的另一片世界,整个世界可以在顷刻间颠覆。
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成在火车站那会儿的样子,问:“还差多少。”
迟寒山没反应过来:“什么?”
“钱。”
迟寒山还没回答,迟曜又说:“涟云那套房子卖了,应该能缓解一阵。不用考虑我。”
“至于这里……”他说话时,看着病床上的白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却感觉时间似乎过去很久,最后他说,“我留下。”
迟寒山:“你要留下来?那你学校……”
迟曜看着他:“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迟寒山沉默。
迟曜:“我留下来照顾她,反正高三的内容提前学得差不多了,不会耽误高考复习。等房子的事情差不多了,过一阵我就去办转学手续。”
迟寒山久久说不出话。
其实在迟曜突然过来之前,他和白琴已经在这种窘迫的困境里撑了很久。
压垮白琴的,其实不是生病。
而是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一下濒临崩溃,她一时难以接受。
“寒山,你还记得吗,”有天夜里,白琴呆坐在客厅,看着阳台说,“以前我们刚办厂子的时候,你有个姓刘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刘老板,后来生意出事,从楼上跳下去了。我以前还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有用的话,我真的半点不会犹豫……”
他们对这份工作尽心尽力。
甚至,对手底下的员工都比对那个远在涟云市的儿子上心。
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也实在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手上的工作,手底下那么多工人,太多无法控制的东西还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从迟曜第一次生病的时候,他们没能回去开始,之后就是各种缺席。缺席家长会,缺席生日。
甚至、过年也越来越少回去。
一晃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时候经常生病的病恹恹的儿子,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长大了。
迟曜的态度表现得比他更坚定。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表达出了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会跟他们一起面对。
这个认知让他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等回神后,迟寒山眼眶发热。
他一个人照顾白琴,还要处理资金问题,咬牙撑着,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和白琴一样倒下,那天想和迟曜说家里的事,又在下一秒立刻撤回。
但就在这种时候,他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儿子无形中拉了一把。
“不过,给我一点时间,”迟曜最后说,“我得……等到六月之后再走。”
“因为六月,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日子。”
……
迟曜想到这里,垂下眼,去看在他面前的女孩子。
林折夏穿着校服,背着个书包,她似乎是有点紧张,怕他这次过去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
迟曜摘下口罩:“喂,这位姓林的同学。”
林折夏像被点到名一样,说了一声:“到。”
“六月十二,生日这天空出来给我,”他说话时向她凑近了些,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压在她头顶,“带你去个地方。”
十八岁这年的生日,因为很重要,所以林荷本来想给她好好操办。
但林折夏因为和迟曜之间的约定,在生日前一天婉拒林荷:“你早上给我过就好了,我下午还要出去和朋友一起过。”
林荷也不介意,只是装模作样说了句:“到底是长大了,小时候缠着让我给你过生日,现在都想跟朋友过。”
“没有,”林折夏说,“只是因为和朋友约好了,其实很想和你们一起过的。”
魏平问:“几个朋友啊?别玩太晚。”
其实只有迟曜一个。
但林折夏还是说:“三四个吧。”
说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方面骗人。
从喜欢上迟曜开始。
她就潜意识觉得,和迟曜私下出去,似乎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但是比起生日,她更在意迟曜家的事情,虽然那天她和迟曜没有多说什么,但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她很难去形容,只知道她和迟曜之间,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应。
晚上,林折夏难得睡不着觉。
她带着那种预感,忍不住去想迟曜家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
大概率是不能的。
迟曜家做生意,既然这帮人都找过来了,就不可能是小事。
她想起电话里那句“还上”。
应该是钱吧。
如果要凑钱,可能还会卖房子,如果卖房子的话……
林折夏不敢再想下去。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比她和迟曜这段她单方面有些失控的关系,更糟糕的关系原来是——他们两个人可能会变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十八岁之前,她和迟曜形影不离。
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了,其实她和迟曜除了住得近,从小一起长大以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是发小,是兄弟,是朋友。
可是,朋友也是会分开的。
就算不是现在,可能也在以后,以后两个人如果不在同一所大学,以后她会和迟曜从事不同的工作,以后迟曜也许会遇到他喜欢的女生。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无数个以后。
十八岁以后,在更宽广的世界展开之后,他们早晚会开始一段和对方没有太大关系的人生。
“夏夏,你房间灯怎么还没关?”林荷在门外问,“还没睡吗?”
林折夏急忙抬手把灯关上,房间里瞬间暗下来。
“我睡了,”她声音有一点点哑,“刚才忘了关。晚安,妈妈。”
林折夏有点想哭。
但这份心情,好像又不完全是难过。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等她第二天再睁眼的时候,正式迎来了她的十八岁。
-
一大早,魏平给她下了一碗面,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我这次的礼物,真的很酷。”
林折夏拆开包装袋,这次里面躺着的东西不再是粉色,也不再是毛茸茸摆件。
而是一副墨镜。
魏平给她详细介绍:“这里有个按钮,按下去,它就会发光。你看过柯南吗?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学习柯南的手势,然后它就会亮起来。”
林折夏:“……”
半晌,她说:“真的很酷,谢谢叔叔,我很喜欢。”
林荷的礼物就正常多了,送了她一套以实用为主的护肤品。
“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笑笑说,“生日快乐。好了,吃完早饭就准备一下,等会儿去见朋友吧。”
林折夏又说了句“谢谢”,饭后她回到房间,认认真真地挑衣服。
因为等会儿要见的人是迟曜,所以等她换好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挑了一条白色的长裙。
穿这么隆重的裙子……会不会太刻意了。
林折夏对着镜子,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把裙子换下来,按照平时的打扮,穿了件t恤,只是在搭衣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动了点小心思,给自己搭了条牛仔百褶裙。
……
反正,这裙子看起来也挺休闲的。
她好像在和迟曜偷偷约会似的。
出发前给迟曜发了条消息:等会儿你在小区门口等我。
想了想,她觉得这条消息发得还不够严谨。
-不对,你还是再走远一点吧。
-我们要不在湖边接头
迟曜回得很快。
-你当这是在地下接头?
林折夏:……
-我在楼下
-好了就下来
林折夏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林荷和魏平说:“我出门啦。”
她下楼之后,发现迟曜穿得也很正式,他没穿平时那几套普通的t恤,换了一件版型挺括的白衬衫,衣领解开两粒,只是下身搭的那条破洞牛仔裤让整套装扮看起来干净且不羁。
林折夏一路小跑过去:“你要带我去哪里。”
迟曜没说话,反倒是先去看她。
林折夏今天穿了条短裙,女孩子纤细笔直的腿露在外面,白色袜子堆在脚裸处。脸上未施粉黛,头发披着,看起来异常乖巧。
他喉咙微动,移开眼,过了会儿说:“去了就知道了。”
林折夏“哦”了一声,跟在迟曜身后,两人去了汽车站,坐上一辆长途大巴车。
她和迟曜坐在后排,感觉从一开始的“约会”一下跳跃成“私奔”,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问:“去的地方很远吗?”
迟曜:“还行,过去一个多小时。”
他又说了句,“睡会儿就到了。”
林折夏:“我刚起来,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又不是猪。”
迟曜因为太了解她,所以压根不信:“行,你等会别睡。”
过了会儿。
林折夏突然喊他:“迟曜。”
“你不会是要,拐卖我吧。”
“……”
“是和杀猪的约好了,”迟曜说话时往后靠了下,“今天拉你过去,看看你这样的,能卖多少钱。”
“……”林折夏没说过他,闷闷地说,“你才是猪。”
过了会儿,上车的人变多。
车内变得嘈杂起来。
迟曜拿了副耳机,在戴上耳机之前,先递给了她一只:“要不要。”
林折夏接过。
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两条长长的线,另一侧连着迟曜。
她双手交叠,有点紧张地搭在裙子上。
林折夏嘴上说着“刚起床怎么可能睡得着”,但过了不到半小时,她就听着耳机里舒缓的音乐,在车内轻微的颠簸里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磕在什么很坚硬的东西上。
但她在刚感觉到疼,还没醒过来之前,又有一样温热的东西轻轻用力,扣住了她的脑袋,然后她似乎在梦里跌入一片云海。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头正靠在迟曜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