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想不受打扰地静静起床,穿好衣服,先吃早饭最要紧,然后再考虑下一步,因为他明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是想不出什么名堂的。就像从前吧,也许是睡姿不佳,在床上常感到轻微的疼痛,起床后才发现那纯粹是心理作用,现在他倒要看看自己今天这番幻觉将如何烟消云散。声音的改变不过是重感冒的前兆,推销员的职业病罢了,对此他毫不怀疑。
掀开被子很容易,只要把身体稍微供起来,被子就会自然滑落。但是下一步就难了,尤其因为他宽得出奇,原本只需要借由手臂和手掌把自己撑起来,现在那许多不停向八方舞动的细腿却不听使唤。他试图弯起其中一条腿,这条腿反而伸得笔直。好不容易让这条腿依他的意思活动了,其余的腿又像脱缰似的乱踢乱蹬。“千万别赖在床上无所事事。”格里高尔对自己说。
起初他想靠下半身下床,但这个他其实还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模样的下半身实在太过笨重,挪动起来十分缓慢。最后他发疯似的使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往前一甩,却弄错方向,狠狠撞上床柱下部。他感到一阵灼热的痛楚,于是明白他的下半身成了全身最敏感的部分。
他试着先让上半身离床,小心地把头转向床沿,也轻松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身体总算也慢慢随着头部转动。可是等他终于把头悬在床外,却不敢再继续往前挪,因为如果让自己这样栽下去,得要有奇迹出现,他的头才不会受伤。此时此刻他绝不能撞晕过去,宁可还是待在床上。
不过,等他同样费劲地恢复之前的姿势,叹着气,又看见自己的细腿彼此纠缠不休,想不出办法来维持秩序,他又告诉自己绝不能继续待在床上,不惜一切地摆脱这张床才是明智之举,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同时也没有忘记,冷静三思远胜过情急之下的莽撞决定。此刻他努力集中目光望向窗户,只可惜入眼那片晨雾实在没法给人什么精神和信心,就连狭窄的对街都笼罩在雾里。闹钟又“嗒”地响了一声,“都七点了,”他对自己说,“都七点了,雾还这么浓。”有那么一会儿他静静躺着,呼吸微弱,仿佛盼望在完全的寂静中,那真实、自然的状态就会恢复。
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闹钟走到七点十五分以前,我非得彻底离开这张床不可。再说到时候公司也会派人来探问我的情况,因为公司在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把整个身体往床外摇,如果以这种方式掉下床,他打算在跌落时把头高高抬起,这样一来头部多半不至于受伤。背部似乎很坚硬,摔到地毯上大概不会有事。他最担心的是这一摔必然发出巨响,就算不致引起惊慌,却会让每一扇门后的家人担忧,但是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吃力的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只需要一直来回摇晃就行了。格里高尔已经把半个身子伸出床外,突然想到倘若有人来帮他一把,事情该有多么容易。来两个强壮的人就绰绰有余,他想到父亲和女佣,他们只需要把手伸到他隆起的背下,把他从床上抬起,再放下他这个重物,最后只要稍待片刻,等他在地板上翻身即可,但愿那些细腿届时能安分一点。嗯,姑且不论门全都锁着,难道他真该叫人来帮忙吗?尽管处境堪忧,想到这一点,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