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象鸽子一样的新房子落成了,启用的那天举行了舞会。乌苏拉要盖房子的想法,是那天下午她发现雷蓓卡和阿玛兰塔已经成了妙龄少女的时候产生的。可以说,主要目的是让姑娘们有个象样的地方接待客人。为了不让别人插手,不使计划逊色,盖房时她忙得象个苦役犯。房子竣工前,她订购了昂贵的装璜用品和家用器具,还有一项震惊四邻、深得年青人欢心的美妙发明: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散了装成几箱运来的。同时运到的还有维也纳的家具、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兰的餐巾以及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房内装饰及壁毯等。进口公司还专门指派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来装配和调试自动钢琴,指导买主弹奏,教会他们按印在六卷琴谱上的流行乐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是位金发青年,是马贡多人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有教养的男子。他在衣着上一丝不苟,即使在闷热的天气工作,他也穿着锦缎背心和厚厚的黑呢上装。他整天汗水涔涔,一连几星期关在客厅里,专心之状不亚于奥雷良诺干银匠手工活。他对主人们毕恭毕敬,保持应有的距离。一天早晨,他既没有开门,也没招呼旁人观看奇迹,他把第一卷琴谱放在自动钢琴上。突然,木槌恼人的击打声和持续的噪音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和谐清亮的乐曲。大家涌进客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优美的乐曲并不感兴趣,但好象被钢琴的自动琴键所触动,他在客厅里架起了墨尔基阿德斯的照相机,想照下那个隐身的演奏者。那天,意大利人和他们共进午餐。雷蓓卡和阿玛兰塔一面端菜,一面看着这位天使一般的男人。他那双白嫩的、没有戴戒指的手使起刀叉来那样灵巧,简直使她们害怕。她们和他一起来到客厅边上的起坐间,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她俩跳舞。他给她俩指点舞步,但不碰到她们,还用节拍器打着拍子。这一切都在乌苏拉和蔼的监视之下进行。她在女儿们上课时是一刻也不离开客厅的。皮埃特罗·克雷斯庇那天穿着一条特别的裤子,又柔软又紧身,还穿着一双舞鞋。“你干吗这么不放心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妻子说,“这男人是个雄姑娘。”但是,她却没有放松监视,直到学舞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贡多为止。接着开始准备舞会,乌苏拉对来客严加选择,中选的都是建立马贡多的功臣们的后代,但庇拉·特内拉家例外,她又跟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那是一种门第的选择,但却是由友情的深浅决定的,因为中选的人家往往不仅在大迁移之前就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家的老相识,而且他们的儿子也常常是奥雷良诺和阿卡迪奥童年时代的伙伴,他们的女儿则是唯一来陪雷蓓卡和阿玛兰塔绣花的小姐妹。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是位好心的执政者,他现在的工作,仅限于用自己不多的一点薪俸供养两名用木棍武装的警察,是个摆摆样子的官员。为了分担家里的开支,他的女儿们开了一个缝纫铺,给人家制作毡绒花,兼卖番石榴甜食和代写情书。她们待人庄重、殷勤,又是全村最美的姑娘,新舞跳得最漂亮,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被挑中去参加舞会。
乌苏拉和姑娘们忙着拆包取出家具,擦亮餐具,把一幅幅画挂起来,画面是一群少女坐在装满玫瑰花的小船上,这些画给泥水匠砌造的光秃秃的墙壁增添了新的生活气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放弃了寻找上帝形象的念头,他认为上帝并不存在。为了揭开自动钢琴的奥秘,他把钢琴拆开了。舞会举行前两天,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一大堆多余的销钉和木槌当中,把乱七八糟的钢丝从一头放开,又从另一头卷起,勉强把琴装好了。那些天家里空前的忙乱,但是,新买来的沥青灯还是在预定的日子、预定的时间点燃了。屋子正门大开,屋内还散发着树脂和湿石灰的气味。建村功臣的儿女们参观了摆满欧洲蕨和海棠花的长廊,幽静的卧室和芳香四溢的玫瑰园。他们聚集客厅里看着那架白布蒙着的新发明。见过钢琴的人都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在沼泽地区的其他村镇钢琴是很普遍的。乌苏拉来了,她把第一卷琴谱放在琴上,想让阿玛兰塔和雷蓓卡带头起舞,不料钢琴一声不响,她大失所望。墨尔基阿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晚年的病痛逐渐使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想运用他永恒的智慧来修复钢琴。最后,还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无意中拨开了一个卡住的装置,乐声才出来了。起先是乱哄哄的声音,接着是颠三倒四的音符。里面的木槌都象发了疯似的,在装得乱七八糟、胡乱调好的钢丝上乱敲一气。但是,那二十一位翻山越岭到西边来寻找大海的无畏的先驱者的后代们,却执意要绕过音符堆成的礁滩。舞会一直继续到次日黎明。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又来装修自动钢琴。雷蓓卡和阿玛兰塔帮他整理钢丝,他听了那颠三倒四的华尔兹舞曲大笑起来,她们也跟着一块儿笑。因为他待人亲切,为人老实,乌苏拉就不再监视他们了。他离去的前夕,家里用修好的钢琴临时举行一次舞会为他送行。他和雷蓓卡为大家作了现代舞的精采表演。阿卡迪奥和阿玛兰塔舞姿优美、舞步娴熟,跟他们不相上下。但他们的表演被庇拉·特内拉打断了,那时她正和一些好奇的人挤在门口观看,突然她和一个女人又是撕咬又是揪头发,打得不可开交。原来那女人竟敢斗胆评论说阿卡迪奥的屁股象女人。将近午夜时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作了简短的演说,向大家依依惜别,并答应不久再来。雷蓓卡送他到门口,然后关门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痛哭起来。难以慰藉的哭泣继续了几天,连阿玛兰塔也不知她为何而哭。她这样保密并不奇怪。她表面上坦率、诚恳,但实际上性格孤僻内向。她已是位妙龄少女,身材修长坚实,但还喜欢坐她带来的那张几经加固、拆了扶手的摇椅。别人都不知道,她这么大了还保持着吮手指头的习惯。所以她总是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而且习惯于脸朝着墙睡觉。雨天的下午,当她和小姐妹们在海棠花长廊里绣花的时候,她望着花园里蚯蚓堆起土坎土丘,每每忘了话题,怀念的泪水带着咸涩味流进嘴里。过去用浸了大黄的橘子汁戒除了的那些秘密嗜好,在她流泪的时候又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焦渴。她重新吃起土来,第一次几乎是出于好奇,她相信那难吃的味道是解脱诱·惑的良药。起初她的确受不了泥土在嘴里的味道,但是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使她坚持下去,慢慢地又恢复了从前的胃口,恢复了对基本矿物质的爱好,恢复了用这种原始食物填饱肚子的餍足感。她把一撮撮泥土放在口袋里,搓成一颗颗小丸背着人吃,心里怀着一种享乐和恼怒的模糊感觉。她一边吃,一边还教小姐妹们如何绣最难绣的针脚,和她们一起议论别的男人,那些人是不值得她为之作出牺牲去吃墙上的石灰块的。那一撮撮泥土使她更直接地、更实在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是唯一值得她退化吃土的男人。他穿着精美的漆皮靴走在世界另一个地方的土地上,她在矿物质的味道中,仿佛感觉到由那块土地传过来的他的脉搏和体温,这感觉使她嘴里觉得苦涩,心中却感到安宁。一天下午,安帕萝·莫科特也不说什么原因,要求看看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蓓卡被她的突然来访弄得慌了手脚,她们一本正经地接待了她。让她看了新建的房屋,让她听自动钢琴演奏的音乐,给她吃饼干、喝桔子汁。安帕萝·莫科特持重端庄、妩媚动人、举止高雅,乌苏拉看了她不多一会儿就对她产生了好感。过了两个小时,她们的谈话冷下来了,安帕萝趁阿玛兰塔不注意,偷偷地交给雷蓓卡一封信。雷蓓卡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写着:烦交尊敬的堂娜雷蓓卡·布恩地亚小姐,那端正的字迹、绿色的墨水和绮丽的文体与自动钢琴的使用说明书出自一手。她用指尖把信叠好藏在紧身背心里,然后看了一眼安帕萝,脸上露出了无限感激的表情,心中暗暗地与她结成了终生之盟。
安帕萝·莫科特和雷蓓卡·布恩地亚突然成了朋友,这在奥雷良诺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对幼小的雷梅苔丝的思念不住地在折磨着他,但总没有机会看到她。有时,他同他的好朋友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他们都是建村功臣的儿子,与他们的父亲同名——外出散步,经过缝纫铺时他总要用焦急的眼光搜寻雷梅苔丝,但看到的只有她的姐姐。安帕萝在他家里出现是一个预兆。“她姐姐会带她来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一定会来的。”他重复了许多次,十分自信。一天下午,他在工作间装一条小金鱼,突然预感到她应了他的召唤。不一会儿,真的听到了她说话的童音,他抬头一看,心脏都停住了跳动:只见雷梅苔丝穿着粉红色的蝉翼纱衣服和白靴子站在门口。
“别上那儿去,雷梅苔丝,”安帕萝·莫科特在长廊上说,“他们在干活呢。”
可是,奥雷良诺没给她时间回答,他拎起那条从嘴里伸出链条的小金鱼,对她说:
“进来呀!”
雷梅苔丝走近他,问了他几个有关小金鱼的问题,可是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回答不上来。他希望永远这样,和那白百合花似的皮肤、翡翠似的眼睛呆在一起,听着她用童音和他说话,每提一个问题叫他一声“先生”,对他象对父亲一样敬重。墨尔基阿德斯坐在屋角的书桌前,胡乱地画着无法解释的符号。奥雷良诺恨他,有他在这儿,奥雷良诺什么事也干不了,他只好对雷梅苔丝说,他要把小金鱼送给她,不料她听见吓坏了,一溜烟跑出了工作间。那天下午,奥雷良诺失去了那种深藏不露的耐心,以前他曾经怀着这种耐心等待去看她的机会。他把活儿抛在一边,专心一意地叨念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应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铺里找她,在她家的窗上透过薄窗纱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处找她,但是一切都白费心机。他只能用想象来填补自己可怕的寂寞,只有在想象之中,他才能看到她的倩影。他一连几小时和雷蓓卡在客厅听钢琴奏出的华尔兹乐曲。雷蓓卡听它是因为那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她舞蹈时的乐曲;而奥雷良诺听它,则是因为这所有的一切,直至音乐,都使他回忆起雷梅苔丝来。
爱情笼罩着整个家庭。奥雷良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把诗句写在墨尔基阿德斯送的粗糙的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所有的诗句中,雷梅苔丝都变了样:雷梅苔丝出现在下午两点催人欲睡的空气中;雷梅苔丝在夜蛾啃物掉下来的蛀屑中;雷梅苔丝在清晨面包的蒸气中;雷梅苔丝无所不至,雷梅苔丝倩影常在。雷蓓卡每天下午四点一面绣花,一面倚在窗畔等情书。她明知驿站的骡子每隔十五天来一次,但却天天要等候,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搞错日期,提前送信来。但事与愿违,有一次,预定的日子到了,骡子却没有来。她绝望得发疯,半夜起来到院子里一把一把地吞吃泥土,贪婪之状象不要命似的。她哭着,痛苦得发狂,她拚命嚼小蚯蚓和蜗牛壳,嚼得牙齿都快碎了,然后一直呕吐到天明,发烧、虚脱,失去了知觉。在不知羞耻的梦呓中,她说出了心里话。乌苏拉恼怒万分,她撬开雷蓓卡的箱子,在箱子底里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捆扎的十六封带有香味的信、夹在旧书里的叶脉书签和花瓣,还发现了一碰就会变成粉末的蝴蝶标本。
奥雷良诺是唯一能理解雷蓓卡的悲痛的人。那天下午,当乌苏拉救醒雷蓓卡的时候,他和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一起来到卡塔里诺店铺。店铺现在扩建了一排木屋,里面住着散发落花香味的单身女人。一个由手风琴和铜鼓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几年前从马贡多失踪的好汉弗朗西斯科编的歌曲。三个朋友在一起喝甘蔗酒。马格尼菲科和赫里奈多是奥雷良诺的同辈人,但比他更通晓世故。他们慢条斯理地和坐在他们腿上的女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个面容憔悴、镶着金牙的女人抚摸了奥雷良诺一下,他不禁一惊,但他拒绝了这种调情。他发现酒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梅苔丝,不过比较好受些。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起来,只见他的朋友和那些女人一个个轻若柳絮,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他口中的话语仿佛不是从嘴唇中说出来的,神秘的手势跟他的表情毫不相干。卡塔里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快十一点钟啦。”奥雷良诺回头一看,只见一张畸型的大脸,耳朵后面还插了一朵毡绒花,于是他失去了记忆,就象患遗忘症的时候一样。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醒过来。他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庇拉·特内拉穿着衬裙,光着脚板,披头散发地站在他旁边,她提着灯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奥雷良诺!”
奥雷良诺站稳脚跟,抬起头来,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但很清楚来的目的,这目的从小就深藏在他内心深处。
“我是来跟您睡觉的。”他说。
他衣服上满是污泥和呕吐物。庇拉·特内拉只和她两个年幼的儿子住在一起。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就把他带到床上,放下了蚊帐。这样,她两个儿子即使醒来也看不见她。她等过留在村里的男人,等过离村远去的男人,等过无数被纸牌搞迷糊又在回家路上迷了路的男人。她等呀等,等得都厌烦了,等得皮肤起了皱纹,乳··房干瘪了,连狂乱的心火也熄灭了。她在夜暗中摸到了奥雷良诺,把手按在他肚子上,用母亲般的温存亲吻着他的脖子,口中还喃喃地说着:“我可怜的孩子。”奥雷良诺哆嗦了一下。他不慌不忙、毫无阻拦地越过了痛苦的悬崖,他看到雷梅苔丝变成了一片无际的泥淖,闻到了幼兽的气味和新烫衣服的芳香。当他从泥淖中脱身时,他哭了。开始是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后来变成一道失去控制的泉流。他感到内心里一种麻木和痛苦的东西爆裂了。庇拉·特内拉用指尖搔着奥雷良诺的头,在一旁等待着,直到他说出那使他活不下去的隐衷。庇拉·特内拉才问他:“她是谁呢?”奥雷良诺告诉了她。她放声大笑,那笑声以前能哄走鸽子,现在却连她的孩子们也惊不醒了。她嘲笑他说:“到头来你还得养她呢!”但在嘲笑的后面,他遇到的是同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时,不但浑身感到轻松,而且也卸去了几个月来压在他内心的痛苦的重负,因为庇拉·特内拉一口答应帮助他。
“我去跟小姑娘说,”她说,“你看着吧,我把她放在盘子里给你端来。”
她说到做到,但时机很不凑巧,因为家里已失去了昔日的安宁。雷蓓卡说胡话时大叫大嚷,再也包不住她心中的秘密。阿玛兰塔发现了雷蓓卡的痴情后,突然发起高烧来了。原来她的心也因单恋而被刺痛,她常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写着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以解脱那毫无希望的痴情给她带来的苦痛,但她只是满足于把一封封情书藏在箱底。乌苏拉实在无法理解这两个病人。她长时间地转弯抹角地试探,也没有套出阿玛兰塔萎靡不振的原因。最后,她突然心血来潮打开了阿玛兰塔的箱子锁,找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着的信,信内装着新鲜的百合花瓣,信上泪迹未干,封封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却从未寄出过。狂怒使乌苏拉伤心落泪,她诅咒使她想起买钢琴的时机,她禁止姑娘们绣任何东西,宣布举办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两个女儿打消念头为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出来讲话也无济于事。他已经改变了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初次印象,对他掌握音乐机器的才能表示钦佩。在这种情况下,当庇拉·特内拉来告诉奥雷良诺,雷梅苔丝决定嫁给他时,奥雷良诺知道这消息只会使他父母痛苦。但他没对现实让步。他郑重其事地把父母请到客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乌苏拉冷静地听完了儿子的话。可是,当他说出了女方的名字时,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气得脸都红了。“爱情简直成了瘟疫。”他扯着嗓门说:“这里有的是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偏要想跟冤家的女儿成亲。”但乌苏拉却同意他的选择。她说她喜欢莫科特家的七姐妹,还说她们漂亮、勤劳,端庄,说她们很有教养,还称赞儿子有眼力。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妻子这么起劲,只得屈从,但他提出一个条件:雷蓓卡和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已经情投意合,让他俩结婚。乌苏拉要抽空带阿玛兰塔到省城去旅行,使她接触一下各式人等,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失恋的痛苦。雷蓓卡一听到他们的协议,病立刻就好了。她高兴地给未婚夫写了一封信,让父母过目后,亲自送到邮局投寄。阿玛兰塔假意地接受了这一决定,慢慢地病也好了。但她在私下发誓,雷蓓卡要结婚,除非踩着她的尸体过去。
下一个星期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穿上了节日那天晚上穿过的黑呢西服,戴上赛璐珞领子,穿上羚羊皮靴子,到雷梅苔丝家去求婚。镇长和他妻子一起接待了他,他们感到既高兴又茫然,不明白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后来又觉得来客搞错了女儿的名字。为了澄清误会,做母亲的唤醒了雷梅苔丝,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来到客厅。问她是否真想结婚,她边哭边回答说,她只希望让她去睡觉。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知道了莫科特夫妇为什么感到茫然,准备回家给奥雷良诺说清楚。他第二次来时,只见家具都重新布置过,花瓶里插了鲜花,莫科特夫妇穿得整整齐齐和几个大女儿一起恭候着他。他感到这场面有点尴尬,他的硬领也使他难受,但他还是重申,雷梅苔丝确实是被选中的人。“这是没有意义的,”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不快地说,“我们还有六个女儿,都未出嫁,年龄也合适,她们将非常乐意做象令郎这样正经、勤劳的先生的贤内助,可奥雷良诺却偏偏看中了我这个还在尿床的女儿。”镇长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她耷拉着眼皮,露出难过的神情,一边责怪丈夫失礼。大家喝完了果子汁,他们才表示愿意接受奥雷良诺的选择。只是莫科特太太请求单独跟乌苏拉谈一次。乌苏拉觉得奇怪,她嘴上说不该把她卷进男人的事务堆里去,其实心里又激动又害怕。第二天,她就去找莫科特太太,半小时以后她回来说,雷梅苔丝尚未成年。奥雷良诺没把这看成是巨大的障碍。他已经等了好久了,他还可以等待,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一直等到他未婚妻达到生育的年龄。
家里的融洽气氛刚恢复,又被墨尔基阿德斯的去世打破了。虽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那死亡的情景却是想象不到的。他回到马贡多没几个月,就经历了一个急剧的衰老过程,所以大家也把他当成那种在卧室里逛来逛去的无用老人,他们拖着双腿,高声地回忆着自己美好的时光。这种人谁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直到某一天早晨起来时发现他们死在床上,才又会想起他们来。起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因为受到新发明的照相术和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的鼓舞,他干什么总是跟随着他。但逐渐地也把他撇在一边了,因为同他交谈越来越困难。他眼瞎耳聋,常常把对话者误认为是在人类远古时代认识的人,用胡乱混杂的语言回答问题。他两只手在半空中摸索着走路,但他在家具中间走来走去,速度之快令人难以解释,似乎他具有一种以直接预感为基础的方向感。一天晚上,他把假牙摘下来放在床边的水杯里,第二天忘了装上,从此他再也不戴了,乌苏拉在安排扩建房子时,特地为他在奥雷良诺工作间的隔壁造了一间房子,这里听不见嘈杂声,看不到人们来回忙碌,光线充足,一只书架上放着乌苏拉亲手整理过的满是灰尘和蛀洞的破烂书籍、写着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符号的发脆了的纸片和放着假牙的杯子,假牙上已经长出了开有黄花的水生小植物。墨尔基阿德斯好象对这个新居挺满意,从此连在饭厅里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只是常到奥雷良诺的工作间去,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羊皮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他的神秘著作,纸是他随身带来的,好象是一种粗糙的原料造的,象千层饼似的一碰就破。每天维茜塔肖恩给他送两次饭,他就在那里吃。近些日子他胃口也不好,光吃点蔬菜。不久就显出了素食者特有的面黄肌瘦的模样。皮肤上长出了一层霉垢,就象一件老式的背心,老是穿在身上,沾满了污斑一样。他的呼吸中散发出熟睡的牲畜的臭味。奥雷良诺专心写着诗句,竟忘了他还在旁边。有一次,墨尔基阿德斯在喃喃自语,奥雷良诺觉得好象听懂了什么,于是便注意听起来。可是事实上,在他叽哩咕噜的讲话中唯一听得清楚的,就是象敲锤子似地不断重复着的一个单词“二分点、二分点、二分点[1]”和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堡[2]”。阿卡迪奥开始去帮奥雷良诺干金银匠活时,还走近去听。墨尔基阿德斯没有让他白费工夫,有时也用西班牙语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若干年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准会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颤的情景,当然他听不懂,可是觉得高声朗读起来象人家唱的教皇通谕。墨尔基阿德斯念完后微笑了一下,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他用西班牙语说:“我死的时候,你们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阿卡迪奥把这件事告诉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想了解得更清楚些,可是得到的回答是:“我能长生不老。”当墨尔基阿德斯呼吸刚开始发臭时,阿卡迪奥每星期四早晨带他到河里去洗澡,他似乎好了一点。他和小伙子们一样,脱光衣服钻进水里。他那神秘的方向感使他避开了水深危险的地方。“我们是从水中来的。”有一次他说。这样过了很久,家里谁也见不到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作出惊人的努力修理钢琴,还有他夹着水瓢和卷在毛巾里的油椰肥皂球跟阿卡迪奥一起到河边去的时候。一个星期四,还没有人叫他去河边,奥雷良诺就听见他说:“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热病死过了。”那天,他下水找错了地方,直到第二天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才被人发现。尸体搁浅在一个明晃晃的水湾里,一只孤独的兀鹰停在他肚子上。乌苏拉哭得比死了父亲还伤心,但坚决反对不给尸体入葬。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顾乌苏拉的反对,不同意安葬。“他是不会死的,”他说,“他亲口说过复活的秘诀。”他重新点起了几经遗忘的炼金炉,搁上水银锅,放在尸体旁边煮沸。慢慢地尸体全身长满了蓝色的水泡。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鼓起勇气提醒他说,淹死的人不入葬会影响公共卫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反驳说:“没那回事,他还活着。”可是,七十二小时的水银熏浴过去了,尸体上出现了紫斑,皮肤开始开裂,随着吱吱的响声,屋子里臭气弥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让了步,但他不同意随便埋掉,而要按照马贡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规格入葬。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殡葬,一百年以后格朗德妈妈的葬礼[3]狂欢才勉强超过了它。人们在一块指定作墓场的土地中央把他葬了下去,筑了个坟堆,边上树了一块石碑,碑上写着人们对他仅有的了解:墨尔基阿德斯。人们连续九个晚上为他守灵。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喝咖啡、说笑话、玩牌的时候,阿玛兰塔看准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几个星期前,他与雷蓓卡订了婚,并在当年用廉价物品换取金刚鹦鹉的阿拉伯人居住区,现在叫土耳其人大街的地方,开了一爿商店,经销乐器和发条玩具。这个意大利人满头油光光的鬈发,女人们见了他总忍不住要赞叹一番。他把阿玛兰塔看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1]二分点:黄道和天赤道相交的两点。
[2]亚历山大·冯·洪堡:(1769-1859),德国的著名自然科学家和旅行家。
[3]格朗德妈妈的葬礼,作者于1962年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即以此为题材。
“我有一个弟弟,”他对她说,“他马上要到我的商店里来帮忙了。”
阿玛兰塔感到受了侮辱,她怒不可遏,冲着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说,即使用自己的尸体挡在门口,也要阻止她姐姐的婚礼。意大利人对这戏剧性的恐吓大为震惊,他不得已只好去同雷蓓卡商量。于是,计划中的阿玛兰塔的旅行,本来因为乌苏拉太忙一再推迟,现在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成行了。阿玛兰塔没有反对,但当她和雷蓓卡吻别时,低声地在她耳边说:
“你别做梦!把我带到天边也没用,我总有办法不让你结婚,哪怕要把你杀死我也干。”
乌苏拉一走,加上墨尔基阿德斯的隐身仍然在各个房间里转悠,整个家宅显得又大又空荡。雷蓓卡开始掌管家务,印第安女人负责面包房。傍晚,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带着一股熏衣草的清香来到家里,手里总少不了带上一个玩具做礼物,雷蓓卡就在客厅里接待他。为了避嫌,她总把门窗都打开。其实,这种谨慎毫无必要,因为意大利人对这个一年之内将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十分尊重,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他的来访慢慢使家里摆满了奇妙的玩具,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带来的发条跳舞女郎、乐箱、杂技猕猴、跑马、跳板丑角以及各种各样惊人的机器动物,使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因墨尔基阿德斯的死而产生的伤感烟消云散,使他又回到了过去搞炼金术的时代。于是,他进入了一个由开了膛的动物和拆开的机械零件筑成的天堂。他想用钟摆的原理造个永动装置来改进这些玩具。奥雷良诺则抛开了工作间,一心教小雷梅苔丝读书写字。起初,小姑娘更喜欢她的娃娃,而不喜欢这个每天下午都要来的男人,他一来,家里人就不让她玩了,还给她洗澡、穿衣,让她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可是,奥雷良诺的耐心和诚意终于诱·惑了她,她甚至一连几个小时跟他学习字的意义,用彩色铅笔在本子上画房子和牛栏,画圆圆的太阳藏在山脊背后放射着金黄色的光芒。
只有雷蓓卡受到阿玛兰塔的威胁后一直闷闷不乐。她知道妹妹的脾气,阿玛兰塔生性高傲,她这样怀恨在心真叫人害怕。雷蓓卡躲在浴室里,一连几个钟头吮着手指,竭尽全力强忍着不去啃泥土。她整天愁眉不展,为了解脱,她叫来了庇拉·特内拉给她算命。庇拉·特内拉照例先胡乱念了一通,然后预言说:
“只要你的父母还没有入土,你就不会幸福。”
雷蓓卡听了浑身一颤,她好象回忆梦境似地,看到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带了一只箱子、一把摇椅和一只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的布袋来到这个家里。她还想起了一位秃顶的绅士,穿着麻布衣,衬衣领子上扣着一颗金钮扣,但跟那张金杯花国王[4]可毫无关系。又想起一位非常年轻、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温暖的双手散发着香气,跟那金元花王后的患过风湿病似的双手完全不一样,那女人把花戴在她头上,带着她在一个到处是绿色街道的镇上闲逛。
[4]此为西班牙纸牌,其花色为剑花、金杯花、金元花、棒花四种,分别相当于扑克牌中的黑桃、红桃、方块、梅花。
“这我不懂。”她说。
庇拉·特内拉好象给弄糊涂了:
“我也弄不懂,可这是纸牌上说的呀!”
雷蓓卡被这个谜搞得忧心忡忡,就去告诉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他听了以后,责怪雷蓓卡不该听信纸牌算命。但他自己却不声不响地翻箱倒柜、搬家具、挪床铺、撬地板,到处搜寻那只骨殖袋。他记得,自从修房屋以后,再也没见到过,所以就悄悄地把泥水匠们找来了。一个匠人透露说,当时因为干活碍手,就把那袋子砌在一间卧室的墙壁里了。他们把耳朵贴在墙上搜索了几天,终于听到了墙壁深处的克洛克洛的响声。他们打穿了墙壁,发现骨殖袋完好无损地藏在那里。当天,他们就把它埋到墨尔基阿德斯墓旁那个没有石碑的墓里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回到家里,觉得了结了一桩心事。有一阵子这件事在他心里就象回忆起普罗登肖·阿基拉尔一样沉重。他走过厨房时,在雷蓓卡额头上亲了一下。
“把不吉利的想法从头脑里去掉吧,”他对她说,“你会有福气的。”
自从阿卡迪奥出世后,乌苏拉一直不让庇拉·特内拉到家里来。雷蓓卡和她交上了朋友,乌苏拉重新给她打开了大门。她随时出入,一个人的足迹比得上一群山羊。她卖力地干着家里最重的活儿。有时她还走进工作间,去帮助阿卡迪奥洗照相底版。这种得力而亲切的帮助,结果却使他误会了。这女人使他手足无措。她皮肤上的暖气、她身上的烟味儿以及她在暗室里不时发出的笑声使他分心,使他常常碰倒东西。
有一次,奥雷良诺在那里做金银匠活,庇拉·特内拉就靠在桌上欣赏他耐心细致的手艺,突然朝他看了一眼。奥雷良诺没抬头就知道阿卡迪奥在暗室里。他望了望庇拉·特内拉的眼睛,对她头脑里想的事一目了然,就象是在大白天看东西一样清楚。
“好吧,”奥雷良诺说,“你跟我说吧。”
庇拉·特内拉苦笑着咬了咬嘴唇。
“你打仗真行,”她说,“百发百中啊。”
奥雷良诺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他停了一会儿就又埋头干活儿了,象没事似的用镇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认了,生下来就用我的名字。”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终于达到了目的,他把钟表上的机械和一个发条跳舞女郎连接在一起,那玩具按着自己发出的乐声的节拍不停地跳了三天。这一新发现比以往那些荒唐的尝试更加使他激动。他不再吃饭,也不再睡觉,没有乌苏拉的看管和照料,他听任想象把自己带进了一种永久的梦呓状态,从此再也没有复原。他晚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探求如何把钟摆的原理应用到牛车上、应用到犁铧上、应用到一切有用的会动的东西上。失眠把他拖垮了。一天清晨,卧室里进来了一位白发苍苍、动作颤巍巍的老人,他竟没认出来。那是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后来,终于想了起来,对于死人也会衰老,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感到十分惊奇,他突然产生一种怀旧之情。“普罗登肖!”他惊叫起来,“你怎么老远的到这儿来了!”屈死多年以后,普罗登肖迫切需要伴侣,对生者的强烈的眷念和对阴间的另一种死亡临近的恐惧感,最终使他对最大的冤家也产生了感情。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奥阿查的死者们打听过,向来自乌帕尔山谷和沼泽地的死者们打听过,都毫无结果,因为马贡多对于墨尔基阿德斯之前的死者来说,是个陌生的村镇。墨尔基阿德斯死后,在阴曹地府的杂乱无章的地图上画上了一个小黑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普罗登肖·阿基拉尔一直谈到天亮。几小时后,他毫无倦意地走进奥雷良诺的工作间问道:“今天是星期几啊?”奥雷良诺回答说是星期二。“我也这么想,”他说,“可是,一会儿我又觉得还是星期一,和昨天一样。你瞧这天、这墙壁,瞧那海棠花。今天还是星期一。”奥雷良诺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没理茬儿。第二天星期三,他又到工作间来了。“这简直是场灾难,”他说,“瞧瞧这空气,听这太阳的嗡嗡声,和昨天、前天一个样,今天也是星期一。”这天晚上,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见他在走廊里哭,那是一种老年人的不讨人喜欢的哭泣。他哭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哭墨尔基阿德斯,哭雷蓓卡的双亲,哭自己的爸爸妈妈,哭所有想得起来的、现在孤孤单单地在阴间里的人。皮埃特罗·克雷斯庇送给他一只用两脚走钢丝的发条狗熊,也没有使他宽心。于是又问他,几天前说过的准备造一架钟摆机器使人飞起来的计划进行得怎样了。他回答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钟摆能把任何东西举到空中,就是不能把自己举起来。星期四他又出现在工作间里,带着一副痛苦的样子,象是遭了灾似的。“管时间的机器出毛病了。”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乌苏拉和阿玛兰塔还在老远的地方。”奥雷良诺象骂小孩似的训了他一通,他顺从地听着。他连续六个小时察看着各种东西,试图在东西的表面看出有什么与前一天不同的地方,一心想发现东西上有什么变化以证明时光的流逝。晚上整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唤着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呼唤着墨尔基阿德斯,呼唤着所有的死人,让他们来为他分忧。但是谁也没有来。星期五,他起得比谁都早,又去察看自然界的表象,直到完全相信那天仍然是星期一为止。他一把抓起一根门闩,仗着他的非凡体力和蛮劲,把炼金器具、照相冲洗间和金银匠工作间全砸得粉碎,还象中了邪似地用一种尖声但流利的、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叫。他正准备把家里其他地方全部砸烂,奥雷良诺把邻居们叫来了。十个男人才把他按倒在地,十四个人把他捆起来,二十个人把他拖到院子里的栗子树底下。他们把他绑在树上。他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叫骂着,口吐绿沫。乌苏拉和阿玛兰塔回家时,他还是手脚给绑在栗子树上。浑身被雨水淋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们同他说话,他不认识似地朝她们看了看,对她们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他手腕和脚踝因为绳索扣得太紧已经溃烂,乌苏拉为他松开了手脚,只让他腰部给捆着。后来又给他搭了一个棕榈叶的凉棚,以免他遭受日晒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