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杏花微雨,京城的春日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我披着一身绣着缠枝莲纹的粉白宫装,鬓边斜簪着支新折的杏枝 —— 那是临行前母亲亲手为我 插上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微凉的触感贴着耳廓。轿辇碾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像是一声声叩击在心上。掀起轿帘一角,朱红宫墙蜿蜒至天际,墙头上的琉璃瓦在细雨中泛着冷光,宫门口侍卫甲胄上的铜钉闪着寒芒,我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丝帕,心里揣着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的痴念,竟悄悄添了几分不安。彼时我还是甄家的二小姐,眉眼间带着未脱的稚气,总以为这深宫不过是换了一处大些的庭院,仍能守着窗明几净,读我的《漱玉词》,赏我的海棠花,却不知这红墙之内,藏着多少看不见的暗流。
初居碎玉轩,倒也真遂了我的意。轩外那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是铺了一层软绒绒的花毯。阶前青苔漫染,雨后还能看见蜗牛背着壳慢慢爬过,留下银线般的痕迹。到了夜晚,偶有流萤提着小灯笼飞过,落在窗棂上,与屋内的烛火相映,倒比甄府的后花园多了几分野趣。眉姐姐常提着食盒来陪我说话,她总是穿着一身月白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一支素雅的白玉簪,握着我的手时,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她会细细叮嘱我 “宫中说话要三思,见了高位嫔妃需躬身行礼,切莫像在甄府那般随性”,眼底藏着掩不住的关切,连语气都放得格外轻柔,怕惊着我似的。陵容也时常来,她总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粉色衣裳,说话时细声细气,像怕惊扰了什么,却会偷偷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家乡的桂花糕 —— 那糕饼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姐姐若不嫌弃,便尝尝”,她说这话时,头微微低着,耳尖泛着红。那时的我们,像极了甄府后院的三株春草,紧紧依偎着取暖,总以为凭着这份情谊,能熬过这深宫的漫长岁月。
变故是从倚梅园的那支红梅开始的。那年冬日雪下得格外大,选秀之日将近,我想着若能借着祈福避开这宫廷纷争,便悄悄换上素色宫装,带着流朱去了倚梅园。园内的红梅开得热烈,枝头覆着厚厚的白雪,红与白相映,美得像一幅古画。我伸手折下一支开得最盛的红梅,指尖刚触到花瓣,便忍不住轻声念出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那是我昨夜读诗时记下的句子,此刻念来,竟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好一句‘逆风如解意’。”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手中的梅枝险些掉落。转身时,只见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站在雪地里,玄狐毛领衬得他面容俊朗,眼神温柔得像春夜的细雨。他身后跟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太监,正是苏培盛,见我愣着,忙轻声提醒 “莞小姐,还不快给皇上请安”。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屈膝行礼,心跳得像要跳出胸膛。他上前一步,伸手扶起我,指尖触到我的手腕,带着几分暖意,“不必多礼,你方才念的诗,倒是合朕的心意”。他唤我 “嬛嬛”,说我的名字像这雪中红梅般雅致,还将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插在我发间,“这支‘玉楼春’,配你正好”。那天的雪落在他肩头,他站在红梅树下,温柔的话语像羽毛般拂过心尖,我竟真的以为,自己觅得了良人。后来,他常来碎玉轩,陪我在窗前赏雪听琴 —— 我弹《平沙落雁》,他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点评一句 “这处的泛音弹得妙”;我为他洗手作羹汤,做他爱吃的蟹粉酥,他吃得眉眼弯弯,说 “还是嬛嬛做的合朕的口味”。他许我椒房之宠,封我为莞嫔,还特意让人从江南运来新的海棠花苗,种在碎玉轩的庭院里,让那里的海棠开得愈发繁盛。可我那时太天真,忘了帝王的爱从来不是独一份的 —— 他会在陪我赏完海棠后,转身去华妃的翊坤宫;会在夸完我的琴技后,又赞眉姐姐的书法;会将同样的赏赐,分给后宫无数女子。
华妃的跋扈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总穿着一身正红色宫装,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仿佛这后宫的女子在她眼中都只是尘埃。她倚仗兄长年羹尧的权势,在宫中横行无忌。有次宫中宴饮,我不过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杯酒,溅到了她的裙摆,她便当场发作,眼神凌厉如刀,“不过是个小小的莞嫔,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若不是眉姐姐及时上前求情,她怕是真要让人将我拖下去掌嘴。后来,她因嫉妒眉姐姐怀孕,故意设计让眉姐姐在假山后受惊吓,导致眉姐姐禁足咸福宫,还派人在眉姐姐的汤药里动手脚,让她身子日渐虚弱。淳儿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总爱缠着我,可就因为她无意中听到了华妃与宫外私通的秘密,便被华妃派人推入荷花池淹死。那天我赶到湖边时,淳儿的尸体刚被捞上来,她身上还穿着我送她的粉色襦裙,裙摆沾满了淤泥,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心里第一次明白,这深宫之中,善良与软弱只会成为致命的弱点。为了自保,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我不得不收起那份天真,学着在说话前先在心里盘算三遍,学着从别人的眼神和语气里分辨真假,学着在波诡云谲的局势中寻找生机 —— 我开始让流朱去打听各宫的动静,让浣碧留意宫中的流言,甚至会故意在皇上面前说些迎合他心意的话,只盼着能多一分倚仗。
可我终究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那年我怀了身孕,皇上对我愈发宠爱,不仅赏赐了无数珍宝,还特意让太医院的院判亲自为我诊脉。我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特例,以为 “菀菀类卿” 只是宫中人的谣言,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皇上写给纯元皇后的祭文。那娟秀的字迹落在宣纸上,每一句都饱含深情,“朕遇菀菀,实乃三生之幸”“今嬛嬛似卿,朕心稍慰”—— 原来我所拥有的一切宠爱,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他逝去的白月光纯元皇后。那些温柔的话语,那些珍贵的赏赐,甚至他唤我 “嬛嬛” 时的语气,从来都不属于甄嬛,只属于那个早已死去的替身。我拿着那篇祭文,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连呼吸都觉得疼。更让我绝望的是,没过多久,我腹中的孩儿便没了动静 —— 太医院的人查来查去,才发现是华妃的欢宜香里藏了大量麝香,我 日日在碎玉轩闻着那香气,孩子早已被伤了根基。那天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海棠花一片片落下,红色的花瓣像血一样铺在地上,我的心也随之一片荒芜。皇上来看我时,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却只是说 “嬛嬛,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他不知道,那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我对他最后一点真心。
我选择出宫修行,甘露寺的日子清苦得超出我的想象。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扫地、挑水,粗布僧衣磨得皮肤生疼,冬日里没有炭火,手脚都冻得红肿,连一碗热粥都成了奢望。青灯古佛相伴,我本想洗尽铅华,了此残生,可命运弄人,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我遇到了果郡王。那天我发着高烧,躺在禅房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将一碗温热的汤药送到我嘴边,药味虽苦,却带着一丝暖意。睁开眼时,便看见果郡王站在床前,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面容温和,眼神里满是关切,“姑娘,快把药喝了,喝了病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偷偷来看我的,怕被人发现,每次都只待一小会儿。雪夜时,他会提着一个暖炉来禅房,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他将暖炉放在我手边,“这暖炉你留着,夜里冷”;月下时,他会在禅房外抚琴,琴音悠扬婉转,像流水般淌过心田,他说 “这《长相思》,是我为你弹的”;他还会带来宫外的点心,有我爱吃的桂花糕,还有新鲜的水果,“这些都是我让人从江南运来的,你尝尝”。他懂我的苦楚,怜我的遭遇,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却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会握着我的手说 “世间万物,唯有真心不可辜负”,他的指尖温暖而有力,让我冰封的心重新回暖。我们在凌云峰相依相伴,那里没有宫墙的束缚,没有勾心斗角,只有青山绿水和彼此的真心。他会陪我去山上采野菜,会在溪边为我洗头,会在夜里抱着我看星星,说 “嬛嬛,等我处理完朝中的事,就带你离开这里,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平凡人的日子”。那段时光短暂却无比幸福,我以为,这便是我此生的归宿。
可帝王的猜忌,终究还是伸向了我们。皇上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与果郡王的事,故意派果郡王去边疆打仗,还暗中让人在他的粮草里动手脚。果郡王为了救我,不惜自毁前程,谎称自己与边疆女子有染,想让皇上打消对我的猜忌,却还是没能逃过雍正的毒手。那天我收到果郡王的死讯时,正在凌云峰的庭院里晒衣服,手中的衣物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送信的侍卫说,果郡王在战场上中了埋伏,临死前还握着我给他的那支玉簪,嘴里念叨着 “嬛嬛,保重”。我浑身冰冷,瘫坐在地上,心如死灰。那一刻,我心中只剩下恨意,恨雍正的无情,恨这深宫的黑暗,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发誓,要为果郡王报仇,要让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血债血偿。
于是,我以钮祜禄氏的身份重返宫中。入宫那天,我穿着一身华丽的朝服,头戴凤钗,脸上带着精心描画的妆容,眼神却冷得像冰。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莞嫔,而是带着血海深仇的熹贵妃。我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先是利用华妃余党与皇后的矛盾,让他们互相残杀,接着又搜集皇后毒害纯元皇后、谋害宫中嫔妃的证据,一点点将皇后的势力瓦解。有次皇后故意在皇上面前陷害我,说我与外臣有染,我便顺着她的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反将了她一军,让皇上对她心生猜忌。我还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让敬妃、端妃站在我这边,让苏培盛为我传递消息,甚至连后宫的宫女太监,我都一一笼络。我扳倒了华妃的余党,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打入冷宫,尝尽我曾经受过的苦楚;我斗垮了皇后乌拉那拉・宜修,让她被禁足景仁宫,日日对着纯元皇后的牌位忏悔;我看着雍正日渐衰老,他的猜忌越来越重,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最终在孤独与恐惧中走向灭亡。那天我站在雍正的病床前,他握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哀求,“嬛嬛,朕知道错了,你原谅朕好不好”,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 我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因为我知道,就算报了仇,果郡王也回不来了。
最终,我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成为了太后。可当我站在养心殿的窗前,望着窗外依旧蜿蜒的朱红宫墙,望着庭院中开得依旧繁盛的海棠,却只觉得无比孤独。眉姐姐不在了,她走的时候,还惦记着我的安危,让温实初好好照顾我;陵容不在了,她虽然后来做错了很多事,可我还记得她当初给我送桂花糕时的模样;果郡王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在雪夜为我送暖炉,在月下为我抚琴;雍正也不在了,那个曾经让我爱过、恨过的男人,最终也化作了一抔黄土。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都已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皇宫。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 真心、情谊和爱情。
回首这一生,从碎玉轩的懵懂少女,到甘露寺的落魄尼僧,再到养心殿的铁血太后,我走过了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我得到了很多,金银珠宝、权力地位,可我失去的更多,真心、朋友、爱人。这深宫之中,锦绣繁华的背后,是数不尽的阴谋与算计,是流不完的血泪与心酸。我赢了所有人,却终究输给了命运,输给了那份再也回不去的真心。
如今,我已是满头华发,发髻上只能用一支简单的银簪固定,眼角的皱纹像沟壑般深刻。身边只剩下敬妃和苏培盛相伴,敬妃会陪我在庭院里散步,说些宫中的琐事;苏培盛会按时给我送来汤药,提醒我天气变化。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坐在窗前,手里握着果郡王送我的那支玉簪,想起那年的杏花微雨,想起凌云峰的月下琴声,想起那些逝去的人。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从未踏入这紫禁城,宁愿做一个平凡女子,守着甄府的小院,读读书,赏赏花,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可人生没有如果,这深宫的风霜,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成为了我此生无法摆脱的宿命。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玉簪紧紧握在手中 —— 这漫长的夜,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