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春天,我被赋予了知觉.
第一次映入眼帘的景色,如同人们口中说的"梦"一般,那样寂寥且失真,那样的悲伤得美丽;一块废弃的、孤零零的空地;一棵盛开的、孤零零的樱花树;一个美丽的、孤零零的女孩;一张冰冷的、刺痛眼球的轮椅。
少女抬眼向我望来,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进入青春期的稚嫩,挂着与这幅景色毫不相配的笑容,仿佛能掩盖所有的悲伤。
她就那样笑着,轻声对我说到:"你好呀,影子先生。”
声音轻轻地荡着,如同明亮温柔的薰风,微弱却努力地传去远方。
我们就这样开启了第一次对话。
有关她的一切我全部了如指掌,有关我的一切她也全部知晓。正如她所说的,我是她的影子,依凭她而存在,由她而创造,连我的所思所想,大抵也只是她心里某一处的思想吧。
少女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盖在双腿上的黑色缎绸上点缀着几片落英、几点残阳。
“好美啊。”少女拾起腿上的花瓣,任由被花枝揉碎的日光洒在身上。“我果然还是最喜欢春天了。”
"为什么?"
"春天很美,"她轻轻阖眼,像是思考的模样,琢磨着她眼中的春天,"花儿会开,而且很暖和。”
手上的花瓣是春天的宝物,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看向虚无的我,只是轻轻将这宝物递来。
“而且,我可以像这样跟影子先生聊天,我很开心。”
我想要伸出那个名为手的部位来接住那片花瓣,花瓣仍飘飘荡荡地落下,终掉在了一堆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死去的同伴中,不知什么时候会褪去色彩,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消失殆尽。
“即使不是这个季节,我也能和你聊天。”
“那样似乎也不错呢。”少女笑着,眼中流转的光有着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喜欢春天,就像喜欢影子先生一样。”
她伸手向我,虽没有所谓的触感,我却能确实地感受到温度。
“只和喜欢的人,在喜欢的季节相遇,不觉得很浪漫吗?”
不知为何,我的某处萌生了一种东西,它让我更真切地存在,我想要留住这份温度,即使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彻心的冰冷,至少此刻,这份温度能证明你我的存在吧。
我悄悄记下这份感觉,继续着属于她的春天。
2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少女手中抓着一根精致的银色金属管,它的光泽温暖而柔和,上有密密麻麻的精巧零件。
我对金属制品没有好感,唯独对这个,总觉得不像其他金属一样让我感到悲伤。
“这是一根长笛,也就是乐器,能吹奏出美妙的音乐。”她把管子上的孔凑到嘴边,轻轻吹响一个音,
那声音悠扬、清脆,清空了所有寂寥,却又带来了新的寂寥,久久回荡在少女的身旁。
“真好听。”
“我也觉得很好听。”少女一如既往地笑着,“这是爸爸的长笛,他把这根长笛给了我,他常说音乐能带来快乐。”
虽然好听,但我并没有感受到音乐带来的快乐,毕竟只有一个音也许也听不出来。
“爸爸是乐团的长笛手,很厉害。”聊到她的父亲时,她的脸上会带着孩子应有的稚嫩的骄傲,“之前刚病的时候,我每天都害怕的不得了,一直在哭,爸爸就会吹很好听的曲子给我听。”
“我想成为一个像爸爸一样厉害的长笛手。”
“为什么?”
“这样也许我就能活久一点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不由得一惊,构成我的某处地方被这句话狠狠揪住,隐隐作痛。
“爸爸说有个科学家,得了跟我一样的病,但是因为他非常厉害,所以活了很久很久。”
“如果我的长笛能够吹得比爸爸还厉害的话,是不是也能活得更久一点呢?”
我无法再说出话语来,只剩她自顾自地在说,说着仅剩希望的语言。
“春天要结束了。”
“我们下个春天再见吧,影子先生。”
“下个春天,我会吹出好听的音乐给你听的。”
连一句告别也没能说出,我便消失在了春荫中。
到头来,我没能和她说出“我会好好期待着”。
到最后,我也没能再听到她吹出的音乐。
3
再次从一片虚无中回到这个拥有色彩的世界时,确已是下一个春天了。和每一个逝去的春天一样花枝繁馥,温柔的日光平等照亮每一处不应陷入黑暗的地方,生命在这个季节最是狂热地展示着自身所拥有的色彩,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逝去,于是一心地徒劳地在这个世界留下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痕迹。
我没能直接与她见上面,于是我循着她的方向找去,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一幅熟悉的画面。
她大概已经知道我发现她了,却仍低着头不抬起来,我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步一步靠近她,直到她的身前,她才缓缓抬起头。
"你好呀,影子先生。"
那声音不再像往日般甜美,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杂糅的情绪混入这疲惫不堪的声音。
我以为我知道她的一切;
我以为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以为我能接受;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以为,但当我目睹这一切时,巨大的悲伤仍将我团团围住,就像上次告别那样。
少女仍静静地坐轮椅上,两条手臂却极不自然地下垂,端放在腹前的双手诡异地扭曲着,十根手指像朽木的枝头,僵硬且枯瘦。
"对不起,影子先生。”少女脸上挂着两条明显的灰色痕迹,"我失约了。”
我讨厌这个无能的自己。
我讨厌这个愚蠢的自己。
我讨厌这个自私的自己。
我无计可施。
我撒了存在以来第一个谎。
“我讨厌音乐。”
我并不知道到底正不正确。
她哭了。
只是静静的哭着,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着这世界有多么丑,只是放任眼泪顺着原有的两条痕迹往下流。
也许我错了吧。
“我果然还是不能成为像爸爸一样厉害的乐手呀。”
4
无论多么悲伤流下的泪水,第二天也会消失,所有东西都在自顾自地向前,明明没有人知道那看似理所应当的第二天是否能真正到来。
“你去过海边吗?”少女仿佛忘记了一切,挂着熟悉的笑容问我。
“没有。”
“我想也是呢。”
像这样的对话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我擅自想着,然后又擅自不安着。
“可以的话真想去一次海边呀,听着很有夏天的感觉。”
“你不是最喜欢春天了吗?”
“说不定我本来是喜欢夏天的呢!”
“不止海边,还有很多地方我都很想去,我想自己亲眼看见那些美丽的景色。”少女一脸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即使我再在意其中被藏起的悲伤,也只能装作不在意,继续和她聊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天。
“今年的赏花期又要结束了呢。”
“嗯。”
“樱花只开两周,樱花凋落后,春天也就快结束了。”
少女垂下眼帘,看着腿上缎绸上的几片花瓣,黑色的缎绸上又缀上了几点更黑的斑点,风吹拂几回,斑点最后就会消失。
“真不想结束啊。”
5
春风啊 你能否替我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能否替我给她带去一个满怀的拥抱
能否替我为她带走所有痛苦与悲伤
疼痛疼痛都飞走吧
下一个春天你就会好起来吧
一定能再与我相见吧
下一个春天
再见吧
6
秋天,我最终还是搬进了医院。
我的四肢都已经无法动弹,躺在病床上依靠呼吸机苟活着。
是否还能撑到下一个春天,再和影子先生相见呢?
我真的,很想见他。
我不想死。
我想要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啊。
我想要更加地喜欢上这个世界啊。
我还要看很多的风景,把这些都告诉什么都没见过的影子先生啊。
神啊,求您了。
让我活到下一个春天吧。
至少至少,
我想要和影子先生再见上一面啊。
7
季节一如既往地流转,即使是纷落凋零的樱花,一年后也会再度盛开。
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出现在了医院走廊中,面前是她所在的病房。
我穿过紧闭的铁门,进入了病房。
她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管子,身形已经消瘦不少。
我清楚的,这大概就是她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我走到病床前,静静地等待对话开始。
大概也许再没有对话了。
你好呀,影子先生。
房间里一片寂静,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向窗外满开的樱花,是绽放得那么地热烈、灿烂。
你后悔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吗?
从来没有。
你爱着这个世界吗?
是的。毫无疑问。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真的有大片大片的樱花,即使只有14天的花期,它们仍然一点不吝啬地向世界展现自己的美丽。它们确切地存在过,世界也确切因它们的存在而更加绚丽多彩,哪怕仅仅一瞬。人们似乎从不害怕世界哪天变得丑陋无趣,因为大家都知道,生命永远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就像樱花一样,即使今年凋落了,明年依旧会热烈地绽开。
8
她最后睡在了那颗樱花树下。
又一年春天,繁花吹雪,纷纷扬扬。春风轻轻地吹过,似与片片樱花拥抱。而温暖的日光终于照亮了她的归宿,影子消失在了春光里,也许是被那吹风吹散,吹向了她所向往的彼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