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斗米
穷文富武,自古便是定式,他自幼就好习武,可惜家无余粮,供不起他练武所需的大量饭食和武器,更请不起什么武师来指点他习武。他只好自己削了根木剑,农闲之余,站在田间地头比划自己想象出来的剑招,而他身旁总会跟着一个弱不禁风的邻家小孩,大哥大侠地叫着。这一来二去,双方也熟络了起来,他得知这邻家孩子的梦想是做个书生,考中进士举人,入朝为官,他便叫他书生。他常常嘲笑书生:“读书没前途,你又看不懂那些天书,不如练武来的实在,当个侠士,叱咤江湖,数不尽的风流潇洒!”“你家有那粮食供你吗?”书生随口一问,他答不上来,低着头默不作声。
一年遇上大旱,庄稼收成奇差,他家还好有一些存粮,前几年丰收时多少存了一点,可也仅仅够一家三口勒紧裤腰带将就度日。书生家就更惨了,攒下来的粮食全拿去换了书,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抚着自己的木剑,听到院中传来窸窣之声,以为是耗子,并未在意,可第二日的饭比平日少了大半,他问父母,父母说要省着些吃了,他又问,那你们怎么不吃?“爸妈之前吃过了。”他并未怀疑。一日又一日,他的饭越来越少,缺从未断过,父母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体越来越虚弱消瘦。终于有一天,瞒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父亲离开了,是饿死的。他的母亲卧在床上:“没了,粮食没了,那一天,咱家的米少了九斗!整整九斗!那是救命粮啊!就这么没了!”“谁干的!”他起身就要去取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了,这么久了,早就给吃完了,我和你爸当初找了好久,一点痕迹都没有。”当晚,他的母亲咽了气,他跪在床前,手中抓着一小袋母亲临死前才肯给他的米。跪了整一晚,第二天将母亲埋葬后,提着木剑,愤然出了家门。走到书生家时,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屋内传来一阵乱响,书生开了门。书生嘴角粘着一粒米,他看着米,愣了一下“米哪来的,你家不是早就没米了吗?”书生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位妇人将书生揽到身后,说了一句“我们家的事你别管!”便轰然一下关上了门。他爬上墙头,看到院中放了几个斗,不多不少,正好九个。他沉默一会儿,断然离去。
在江湖闯荡了十余载的他名声大噪,一柄木剑无人可挡。书生也如愿入了仕,做了官。
一日,他醉酒后竟口出狂言,说当代皇帝昏庸无能,还不如趁早下来。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大怒,要杀他的头。他虽能以一敌百,可还是架不住人多,被抓住了。送往京城的途中,书生赶了过来:“你知道你烦了多大的错吗!敢公开诋毁皇帝,你这是死罪!”“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死!”书生咬着牙齿低吼:“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快跟我去给皇帝认个错,我再帮你求求情,没准皇帝能网开一面!”“你算什么,我凭什么听你的!我不相信你说的鬼话!”“你……你不可理喻!”书生气的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第二天,他的罪名突然消失了,他被放了。他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天书生在朝堂上以死相谏,当场自刎,皇帝实在抹不开面子,才网开一面,放过了他。书生托人告诉他:“九斗米的债我还不清,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还有,别练武了,没前途。”
他跪在书生坟前,三天三夜,天上漫起了雪,一片,两片,在他眉上挂起了霜。末了,突然起身,嘴中呢喃:“我相信你。”便折断了手中木剑,自废双臂,血水顺着袖管滴在雪上,很是刺眼,像一朵朵红梅。深一脚浅一脚离去。从此江湖再无一柄木剑的传说。
第二章 敬天地
一个酒壶,一件破袄,二指作刀剑,断半江浊流。
——题记
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位传奇人物,当时的武评榜榜首——一位中年男子,从未像其他习武之人那样使用武器,与人打斗从来都是空着双手。右手食、中二指作剑,青芒一丈,斩杀一切敌人,刺破一切防御,一人之力可攻城池。
即使当年武道天才辈出,也都被这个中年男子压得抬不起头,整整十年,年年都是第一。
可能是世间再无敌手,这位天下第一寂寞了太久,竟放言要挑战天地威严。江湖为之震动,但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都以为他在吹牛。笑话,天地威严也岂是你一区区肉体凡胎可以挑战的?“地点定在华山。”就当人们猜疑之时,天下第一对江湖发话了。“真的?不可能吧?”“华山?当年剑祖论剑道的地方?”人们纷纷议论。
次日,华山山下人山人海,有江湖人士,也有凑热闹的老百姓;有庙堂高官,也有寺、观的僧侣道士。数万人浩浩荡荡,人声鼎沸。“看,天下第一在山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顶峰。一位身着银袍的中年男子立在华山顶峰,朝下面挥了挥手。“我今日,便要效仿剑祖削开这峰!”声如洪钟,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人群一瞬间沸腾了。
中年男子笑了一下,从顶峰一跃而下,在半空中转身面对山峰,右手食、中二指爆发出刺眼青芒,仿佛直抵天际,一剑劈下,华山顶峰一分为二。但仅仅向下劈了两百多米,青芒突然黯淡了下来,中年男子向后一仰,笔直地掉了下去。人群原本的惊叹也变成了唏嘘之声,甚至一些不明所以然的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
从此以后江湖再无这位二指作剑,徒手开山的天下第一的踪迹。
三十年后的现在,荆江县旁的一个小渔村。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头,腰间挂了个酒葫芦,左手提了根削尖的木棍,在江边的河漫滩上慢慢溜达,身后跟了一溜乡下的孩子。老头向水中一伸木棍,再出水时尖上必有一条挣扎的鱼。将鱼摘下,笑眯眯地递给身后的孩子,引来一串笑声。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荆江县自古以来洪水泛滥,荆江人头顶不是天,是一江浊流。如果一连好几年没发过洪水,不是老天爷脾气好了,也不是龙王爷心软了,而是酝酿着一次更大的洪灾。
老头眯起有些浑浊的眼眸,瞟了瞟江面,又抬起头,望了望乌云汇聚的天空。扔掉了木棍,拍了拍手,回过身,蹲下来,抚着一个孩子的头:“赶快回家吧,孩子们。最近不要来找我了,回去告诉父母,去山上待一阵。”小孩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招呼伙伴蹦跳着回去了。
“要变天了。”一阵风刮过,带起老头的右袖,漏出他一直缩着的右手,却不见食、中二指。
乌云密布,天雷滚滚,荆江的水面波涛汹涌,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滔天的浊浪。一个略微驼背的老头在江边蹭着小碎步,身上架着一件灰扑扑的破袄,在这浩大天地之间竟显得如此渺小,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一道雷突兀劈下,在老头前不远处串接天地。老头停了下来,抬头眯眼望向苍穹:“贼老天!你是在威胁我?”一甩袖袍,双手背后,继续向前。“我偏不。”
老头走到一处凹岸,停下来,在风中抖了下自己灰扑扑的破袄,露出些许银色。纵身一跃,落在了江中心的一颗裸露的礁石之上。立于江心,望向远方,最终呢喃。
“荆江沿岸,十几万百姓在此扎根,安居乐业。当年我劈山失手,身败名裂,这里是唯一一处能容我安身的地方。”老头低下头,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葫芦是在村头赵寡妇院子里偷摘的,被她追着打了一天,但后来在她家蹭饭次数是最多的;酒是从老村长那坑来的,被他明白过来后被抓去私塾当了三年免费先生,那帮孩子也是在那认识的;夜晚是在村东头大壮家里度过的,那间破茅屋漏风又漏雨,他一直要把那间最好的土屋给我住,我不肯,他便带着村民们修修补补,知道把那座破茅屋建成全村唯一一座瓦房.......”
老头仰天抹了把泪,看着手中晶莹的泪珠:“人老了。”“怎能让你如此轻松抹去这美好!”
浊浪激荡,水位暴涨,眨眼间漫出河岸土堤。远处的村庄传来惊恐呼声:“洪水来了!快跑啊!”
“咔吧”老头紧握拳头,望向苍穹“你敢!”
老头挽起他的右袖,一寸,两寸,逐渐露出了没了食、中二指的右手。虽少去二指,剩下手指中的无名指和小指却并得笔直,隐隐有剑气缠游其上。
干裂的嘴唇轻喃。
“剑一,开山。”荆江浊流凝停一瞬。
“剑二,缺天。”滔滔浊浪激起百丈。
“剑三,荆江吟!”江水悬天,尔后化作漫天细雨。
三剑断流!
老头紧了紧破袄,身形不稳,坠入江中。
远处山头,一个提着木剑的孩子和一个白面小书生目瞪口呆。
第三章 守孤城
一人横刀立马于阵前,叫他人莫笑痴情。
——题记
庸君昏政,佞臣作乱,世道不平,地方割据愈发严重,寒门弟子几近无出路。
敬城拉住马匹,回首望去,一位翩翩女子红着眼站在路口。
翻身下马,踱回路口,伸手替她抹去眼角泪。
“我答应你,待我金榜题名,取得功名后,回来娶你。”
“嗯!”言语间略带呜咽。
“那我走了!”敬城挤出一个笑容。“多笑笑,哭了就不好看了。”
“嗯,我等你。”
翻身上马,前行两步,停顿一下,半面回首,嘴角翘起,向后竖起一个大拇指。“驾!”绝尘而去。
寒窗三年。
“我明明中了!为什么榜上没有我!”敬城抓住监生的衣服大吼。
“这位小哥,我也没办法啊,那些官家子弟想要上榜,才学不够,就只能把你们这些没名没钱没背景的人给踢出去。不能赖我,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平吧!”监生脸色通红。
敬城放下了监生,大呼了几口气,一拳砸在布告上,手骨疼,鲜血流,拳却紧握不放。
城角酒肆,敬城抱着一坛酒猛灌,眼角挂泪,满脸通红。
却闻邻座相引论:“诶,你知道吗,宫中来了一位新娘娘,据说很得宠呢!” “据说那位娘娘和这届科举中一人有渊源,进宫前死活不同意,说要等一人回来。”
敬城大灌一口,更醉了。嘴中叨叨些自己都听不清的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酒坛碎地,“狗屁世道!”起身离去。一步一吟:
“我曾立马回眸抹泪。”
“我曾皇都壮志凌云。”
“我曾寒窗苦读三年。”
“我曾金榜名落孙山。”
“我曾酒后口出狂言。”
“我曾折笔弃文就武!”
晃晃悠悠,走到一处铁匠铺内,掏出所有家当排在柜台上,“掌柜,买刀!”
时间无言,岁月易逝,在一刀刀的光影中,三年过去了。
宫中,当年得宠的妃子已成皇后,甚至开始帮皇帝处理政事。
宫中女子每年科举都会看榜,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江湖之上,敬城成为一位后起之秀,短短三年,一日千里,跻身顶尖。
皇帝立皇后那天,城角酒肆。一位年轻刀客坐在之前同样的位置,刀靠在桌边。
“小二,上酒!”
邻桌相谈正欢,他默默地从筷筒中抽出一根掷去,力道之狠,将桌子戳了个对穿,谈笑声骤然消失。
这一日,酩酊大醉。
又是一个三年,敬城站在武道顶峰睥睨众生,江湖不再是之前那个江湖,被他一刀一刀捅得千疮百孔。
江湖乱了,天下也乱了,地方的割据势力纷纷裂土封王,一场春秋大战就要拉开帷幕。
皇帝和绝大多数皇子被“匈奴” 刺客所刺杀,王朝动荡不安。迫不得已,皇后接手政务,临危受命而不惧,千古第一个女帝就此诞生。
昏君昏君,王朝在他手上早已破败不堪,皇后接手后疲于应对,一败再败,敌方的军队眼瞅就要推进至城下。
这一日,敬城疾驰入皇城。
大殿之下,敬城勒住马。仰视。
大殿之上,女帝咬住唇。俯视。
敬城漏出一个笑容:“跟我回去罢,我娶你。”想了一下,补充道“八抬大轿。”
女帝掩嘴轻笑了一下:“不了,你还没金榜题名呢。”顿了一下,望向整座城,“而且我也走不了。”
“你知道历代亡国皇后都是什么下场吗!”敬城吼得有些急促。
女帝凄然一笑:“知道。”
“那你还不跟我离开这里!”
“我跟你说过了,我走不了,走了,这座城就会被屠空。”
“你那么在乎别人,可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在乎过你!”敬城极力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如果你执意不走的话,我不介意把你打晕后再带走。”
女帝犹豫了一下,一脸怒容:“一介武夫竟敢对朕大不敬!大内御卫!把这匹夫驱逐出城!”
敬城愣了一下,脸色黯淡了下来:“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
调转马头,缓缓离开,人头和马头都垂得极低。
女帝也转过身,咬了咬嘴唇,向殿内走去。
形同陌路人。
一连三天,敬城都坐在城角酒肆中,喝了醉,醉了醒,醒了喝。
敌军转眼及至城下。
皇城不过区区数万御林军,即使占据着地利,也很难敌过敌军十数万之巨。
女帝一夜憔悴。
攻守数月,御林军也几近拼光,连宫内御用高手也尽数派出。女帝站在皇宫最高处,望着满城的硝烟战火,泪下湿襟,眼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却不知,皇城门下,有一人右手提酒坛,左手拄刀。左手刀,刀在鞘,刀鞘入地三分,面带醉笑。
城角酒肆,之前敬城常坐的位置。有一白发老魈。一桌好酒好菜,却有两双筷,两只碗,桌旁靠着一根木棍,脚旁摆着一个古朴枪头。
老魈瞧了一眼城门方向,灌了一口酒,低头沉吟:
“心碎掉,人死掉,
谁家郎儿面带笑?
提起刀,放下道,
谁家郎儿刀在鞘?”
一袭皇袍不顾旁人阻拦,冲上城头,看到年轻刀客后,双手捂住嘴,泪珠滚落。这一泣,竟泣弯了女帝多年从未弯下的腰。
年轻刀客犹豫一下,半面回首,嘴角翘起,向后竖起一个大拇指。
刹那,冲入阵中。
女帝被护卫强行拽回殿中,哭得竟比当年入宫时还凄凉。
旦日,有一人血衣拖刀入城。
浑身冒血,伤痕叠复。行至皇宫前,普通倒地。
皇袍颤抖地将血衣男子扶坐起,双眼干红,哭涸了泪。
城角酒肆,白发老魈望着一桌子热了无数次的酒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自己选的路,我管不了,算了,最后为你擦一次屁股吧!”说罢,提起木棍,装上枪头,飘出城去。
多年后,天下重归太平。
荆江县,一个满身伤疤的汉子正赤着上身打柴,灶旁的妇人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倾国倾城。
一个少年冲进院子:“爹,娘,我回来了!” 手中拎着一柄刚削好的粗制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