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伍月里的上海,梅雨绵绵。灰黑的云仿佛压在愚园路那座欧式洋楼的尖顶上,连那个醒目的「百乐门」霓虹招牌也显得暗淡。
雨一滴一滴地敲打着玻璃窗,柔和的灯光照耀着舞池,铜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带着浓浓美国风情的爵士乐曲。
「许小姐,今晚来得真早。」门口的侍者恭敬地鞠躬。
「俺(我)等人呀。」许茉莉轻抚着旗袍上的水珠,走进舞厅。
她是百乐门的歌手,也是这座「远东第一乐府」的明珠。舞池边的乐队见她进来,三角钢琴手阿福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待会儿要换曲子了。
舞厅里,各色人等三三两两地坐着。洋人商人、军官,还有那些西装革履的中国富商。在角落里,一位身着简约西式套装的金发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是爱丽丝·威尔逊,《芝加哥论坛报》驻上海记者,因报道中日战事和东方文化而小有名气。
茉莉朝那位洋女人微微颔首,然后挑了个不远的座位坐下,要了杯「嘎拉(加啦,音译:colour,颜色)」,也就是鸡尾酒。
「俺要一杯花旗司铁普(花旗,美国;司铁普,音译:steps,威士忌品牌)。」她用上海话对服务生说道。
「好咧,花旗司铁普一杯,马西来(马西,音译:much,很多;来,音译:like,喜欢)。」服务生一口地道的洋泾浜英语,听起来滑稽又亲切。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结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茉莉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那是江文昊,百乐门的爵士乐手,负责演奏萨克斯风。
「昊哥来噠(来了)!」乐队的小提琴手招手喊道。
江文昊微微点头,环顾四周,先是向那位美国女记者问候,然后走向茉莉的方向。
「侬来啦?」茉莉抬头,眼中荡漾着柔情。
「来噠。」文昊坐下,顺手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送侬个里三捏好西(里三捏,音译:recent,近来;好西,好东西)。」
茉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银色别针,形状如同一个音符。她轻轻笑了起来:「噢西(音译:okey,好的),俺稀饭得来(稀饭,音译:喜欢)。」
他们对望着,眼神中有千言万语。这是属于上海租界区的独特语言,混合着英文、上海话和各种音译词,像一首复杂而有韵律的诗。
金发女记者爱丽丝悄悄走到他们身边:「真是动人的语言,不过我还是更期待你的歌声,茉莉。」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只有些许美国口音。
茉莉微笑着向她点头:「今晚有新歌,俺想侬会喜欢的。」
「许小姐,该侬上台了。」三角钢琴手阿福走过来提醒。
茉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文昊也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萨克斯风,两人一起走向舞台。
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一束追光打在茉莉身上。她站在麦克风前,文昊站在她身后,其他乐手也各就各位。
「Ladies and 先生们(先生们,绅士们),欢迎来到百乐门。」茉莉用那种特有的上海式英语开场白引来一阵笑声,「今儿个晚上,俺为侬唱一首新曲子,伍月的雨。」
钢琴的前奏响起,文昊的萨克斯风如同低沉的叹息。茉莉开始唱歌,她的声音中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像是能穿透雨夜,直达人心。
「滴滴微雨忆柔情,伍月佳期最动人。此刻且让天地共迎。朦胧薄雾满伍月,此刻且让天地共迎。」
歌声和着乐器的和声,在百乐门的屋顶下回荡。整个舞厅安静下来,连那些平日喧闹的洋人们也被这东方韵味的爵士乐所吸引。爱丽丝坐在前排,聚精会神地聆听,不时在小本子上记下几个字。
只有文昊知道,这首歌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第二章
一个月前,文昊在百乐门后台的乐器室收拾萨克斯风时,听见了抽泣声。他循声望去,发现茉莉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怎么了?」他上前关切地问。
茉莉抬起头,眼睛红肿:「我爹......走了。」
文昊沉默地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茉莉的父亲在北方抗日,如今传来噩耗。
「这是他最后寄给我的信,里面夹着一首美国诗歌《伍月》,」茉莉展开那张纸,「他说这首诗让他想起了故乡的五月,想起了我。」
文昊看着那首英文诗:
O the drizzling day, recounts a lovely May.
At this moment, let the world embrace.
The gloomy day, a misty May.
At this moment, let the world embrace.
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the lost world of flame.
My soul willstand by, for an astringent praise.
Rippling in the moist air, it's the dew, gather'd in rain.
The old tale of nature, will never ends -
As a tribute for us to enjoy -
In our beauteous age.
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the lost world of flame.
My soul willstand by, for an astringent praise.
O the drizzling day, recounts a lovely May.
At this moment, let the world embrace.
纸的背面是茉莉父亲用钢笔书写的中文翻译:
滴滴微雨忆柔情,伍月佳期最动人。
此刻且让天地共迎。
朦胧薄雾满伍月,
此刻且让天地共迎。
花香缭绕,失落的火焰世界。
吾魂伫立,为一缕涩涩赞歌。
湿润空气中涟漪荡漾,那是凝结成雨的露珠。
大自然的古老传说,永不终结——
如同献给我们的礼物——
在这美丽年华中细细品味。
花香缭绕,失落的火焰世界。
吾魂伫立,为一缕涩涩赞歌。
滴滴微雨忆柔情,伍月佳期最动人。
此刻且让天地共迎。
「这首诗来自美国,是我父亲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他把它翻译成中文。」茉莉的眼泪滴在纸上,「他在信中写道,这首诗像是在说我们的命运。」
她轻抚着纸上的墨迹,朗诵父亲在信中的解读:「『滴滴微雨忆柔情』,是说即使在这战乱的年代,我们也不要忘记生活中的柔情。『此刻且让天地共迎』,是说我们虽然分隔两地,却仍能共享同一片天空。」
文昊凝视着那首诗,沉思片刻后说:「『花香缭绕,失落的火焰世界』,这让我想到了现在的中国。花香,是这个民族的生命力;失落的火焰世界,是被日本侵略者践踏的家园。」
「我父亲也是这么解释的。」茉莉点头,「他说『吾魂伫立,为一缕涩涩赞歌』,是指即使在苦难中,我们的灵魂也会挺直脊梁,唱出对生活的赞美,即使这赞美带着苦涩。」
那天晚上,文昊用萨克斯风为这首诗配上了曲子,茉莉则按照父亲翻译的中文词唱了出来。他们在百乐门关门后的空荡舞厅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这首歌,像是在用音乐祭奠那个已逝的灵魂,也为那些在战火中苦苦挣扎的人们唱出一缕希望。
隔天下午,他们在百乐门的练习被一阵礼貌的掌声打断。爱丽丝·威尔逊站在舞池边,赞叹地看着他们。
「美极了,」她用英语说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东方的诗意,西方的爵士,完美融合。」
爱丽丝很快告诉他们,这首诗出自美国诗人乔纳森·米勒之手,写于1920年,描述他在战后回到家乡时的感受。「这首诗在美国并不太有名,但他选中它,翻译得如此贴切,一定是位文学大家。」
「他是位教授,」茉莉点头,「研究外国文学,但也是......」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文昊。
文昊微微点头,示意她可以信任这位美国女士。
「......也是抗日组织的成员。」茉莉低声说完。
爱丽丝并不惊讶:「我猜到了。」她轻声说,「这首诗谈论的是战后重建,但也隐喻了在黑暗中寻找希望的勇气。这正是现在的中国需要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茉莉说,「『此刻且让天地共迎』,不正是世界各国人民应有的态度吗?」
「是的,」爱丽丝若有所思,「在美国,人们往往将『失落的火焰世界』理解为战争摧毁的欧洲文明。但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它有了更深的含义——一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依然保持着对美好的向往。」
就这样,爱丽丝成了他们的忘年交。她经常来百乐门听茉莉唱歌,偶尔还会带些国际友人来。更重要的是,她提供了一种保护伞。在日本特务的眼皮底下,茉莉和文昊的活动因为有了这位美国记者的关注,多了一层安全保障。
爱丽丝在她的专栏中写道:「在上海的爵士乐舞厅中,我听到了一首源自美国的诗歌,被赋予了中国的灵魂。当歌者唱到『花香缭绕,失落的火焰世界』时,我看到周围的中国听众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不仅仅是对家园被毁的哀叹,更是对未来重建的坚定信念。」
这篇报道在美国引起了不小的回响,让不少美国人开始关注远东的战事,理解中国人民所经历的苦难和展现的韧性。
「侬要小心。」分别时,茉莉突然说,「阿福讲,侬有麻烦搿西(麻烦搿西,音译:trouble guests,麻烦的客人)。」
文昊笑了笑:「勿要怕,俺啥都勿怕。何况现在有爱丽丝帮忙。」
但他心里清楚,茉莉的担忧不无道理。作为抗日人士的儿子,他早已被日本特务盯上。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上海滩,他不仅是爵士乐手,还是地下抗日网络的一员。白天在百乐门演奏,夜晚则在租界的暗处传递情报。
如今战火逼近,日军的魔爪已经伸向上海。每天都有抗日志士被捕或失踪,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但却无法放弃。在音乐与抗争之间,他选择了两者兼顾。
而茉莉,这个看似只会唱歌的女孩,实际上也是地下工作的一员。她的歌声常常成为传递暗号的媒介,那些看似寻常的歌词中,往往隐藏着重要的信息。「湿润空气中涟漪荡漾,那是凝结成雨的露珠」,暗指地下组织成员在不同地点的集结;「大自然的古老传说,永不终结」,则是行动成功的确认信号。
爱丽丝也逐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选择保持沉默。作为一名记者,她有她的原则;作为一个朋友,她有她的立场。在报道中,她只写音乐、写诗歌,从不涉及那些可能危及朋友安全的秘密。
第三章
舞曲结束,茉莉鞠躬谢幕。掌声如雷,甚至有西方绅士高喊「安可(encore)」。爱丽丝站起身来,用力鼓掌,眼中闪烁着赞叹的光芒。
正当茉莉准备再唱一首时,舞厅门口突然进来一群日本军官。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男子,上海滩上人人都认识他——岩井,日本特务机关的头目。
「许小姐,好歌声。」岩井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掌声中带着讽刺,「不知可否为在下唱一首?」
舞厅顿时安静下来。茉莉勉强笑了笑:「岩井先生想听什么?」
「就唱《伍月》吧,刚才那首。」岩井走到前排坐下,眼睛紧盯着舞台上的文昊,「听说这首歌有特别的含义。」
文昊的手紧握着萨克斯风,指节发白。乐队其他成员面面相觑,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爱丽丝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她站起身,走向岩井的桌子:「岩井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岩井看到爱丽丝,表情略显僵硬:「威尔逊女士,好久不见。」
「我刚刚在欣赏这首歌,」爱丽丝微笑着说,「这恰好是我国诗人米勒的作品,我在美国发表的一篇报道里曾经提到过。《伍月》在我国也有不少乐队演奏过,我想岩井先生作为一个文化人,一定能欣赏这首诗的艺术价值,而不是寻找什么...特别含义。」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剪报,上面印着英文版《伍月》,以及她写的评论:「这首诗表达的是自然之美和生命的哲思,不是吗?」
岩井锐利的目光在报纸和爱丽丝之间游移,终于稍稍和缓:「当然,我只是欣赏...美国文化。」
茉莉看了一眼爱丽丝,明白了她的用意,轻咳一声,向乐队点头示意。音乐再次响起,她开始唱《伍月》,但略微调整了一些敏感的词句。
文昊跟随着茉莉的改变,萨克斯风的音色也变得柔和,不再有那种暗藏的激昂。
歌曲结束后,岩井还算礼貌地鼓掌:「好歌声,不过...」他的目光转向文昊,「江先生的萨克斯风也很特别。听说你最近常去法租界?」
「去法租界买乐谱,西洋乐器店在那边多。」文昊平静地回答,同时向爱丽丝微微点头,示意感谢。
「是吗?」岩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近有些反日分子在租界活动,江先生要小心,别误入歧途。」
说完,他礼貌地向爱丽丝和茉莉微微鞠躬,带着手下离开了百乐门。
舞厅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乐队开始演奏下一首曲子。爱丽丝立刻来到茉莉和文昊身边:「那家伙很危险,你们必须小心。」
「谢谢你,爱丽丝。」茉莉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爱丽丝压低声音:「我听说日本人在查一个叫『伍月计划』的地下组织。你们...最好改变一些计划。」
文昊和茉莉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爱丽丝的情报网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广。
茉莉找了个机会,悄悄对文昊说:「俺不舒坦(不舒坦,不舒服),走喽。」
他们借口茉莉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百乐门。爱丽丝跟着他们出来,提出送他们一段路:「我的车就在外面。」
上了爱丽丝的汽车,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太危险了,」爱丽丝开门见山,「那个岩井明显在怀疑你们。」
「他怀疑所有人。」文昊苦笑。
「不,他是有目标的。」爱丽丝严肃地说,「我在采访军部时听说,日本人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他们知道百乐门是接头的地方之一。」
「那侬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吗?」茉莉问道。
爱丽丝摇头:「不清楚,但我可以帮你们。美国大使馆还有一些关系,如果形势危急,我可以安排你们暂时躲进使馆。」
文昊感激地看着她:「为啥帮俺?」
爱丽丝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满洲拍过照片,看到过日本人的暴行。作为记者,我有责任记录真相;作为人,我无法袖手旁观。」
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口,文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塞给茉莉:「这是密报,如果俺今晚勿回来,侬就把它交给老郑。记住,用『啥生(音译:fashion,方式)』来问,他会回答『伍月』,才是接头暗号。」
茉莉点头,将包裹藏进旗袍的暗袋里。她突然抓住文昊的手:「文昊,如果...如果有一天侬和俺见勿着了,俺要去哪能寻侬?」
文昊苦笑:「侬知道底搿西(底,音译:the;搿西,音译:gates,大门),战争结束后,百乐门门口,每年伍月十五,俺等侬。」
雨水打湿了茉莉的脸,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踮起脚尖,在文昊脸颊上轻轻一吻:「俺要记住侬的话。」
「我送你回去,」爱丽丝对茉莉说,「文昊,你要去哪里?」
「法租界有个地方,俺要去一趟。」
爱丽丝点点头:「小心,明天我会来百乐门找你们。」
文昊消失在雨夜中,只剩下萨克斯风盒子的轮廓渐渐模糊。爱丽丝和茉莉相对无言,都明白他们正走在刀锋上跳舞。
第四章
第二天黄昏,百乐门照常营业。茉莉换上一件深蓝色的旗袍,安静地坐在后台,等待演出开始。她的心却不在这里,自从昨晚和文昊分别后,她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悄悄看了看窗外。爱丽丝承诺过今天会来,但演出即将开始,还不见她身影。
三角钢琴手阿福走过来,低声道:「文昊出事了。」
茉莉的心一沉:「在哪里?」
「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被特务逮着了。好多人看见他被日本人带走,手腕上全是血。」阿福递给她一张便条,「他让我把这个给侬。」
茉莉颤抖着手打开便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记住伍月的约定。滴滴微雨忆柔情——」末尾的墨迹像是被水滴晕开,断在那里。她闭上眼睛,泪水滑落。那不是水滴,而是血。
「茉莉姑娘,该侬上场了。」舞台监督在外面催促。
擦干眼泪,她走上舞台。舞厅里座无虚席,甚至还有人站在墙边。今天是百乐门的特别之夜,不仅有本地名流,还有许多外国使节。她四处张望,依然不见爱丽丝的身影。
灯光亮起,茉莉站在聚光灯下,目光扫过观众席,突然看到了岩井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正与几位日本军官一起坐在前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更让她心惊的是,岩井的手里把玩着一枚熟悉的银色音符别针——正是文昊送给她的那一枚。
「今晚,请允许俺为大家献上一首《伍月》,献给...所有在战火中离散的人。」茉莉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尽管内心在颤抖。
乐曲前奏响起,没有了文昊的萨克斯风,显得单薄了许多。茉莉深吸一口气,唱出了第一个音符。她的歌声中饱含悲伤,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利刃,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花香缭绕,失落的火焰世界。吾魂佇立,为一缕涩涩赞歌。」
唱到这句时,她直视着岩井的眼睛,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控诉。岩井的表情变了,他站起身,向门口的卫兵使了个眼色。
歌声还在继续,茉莉却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还未响起,岩井已经上台,站在她身边。
「许茉莉,你被捕了。」他冷笑着说,「你的歌词里藏着密码,我们已经破译了。」
舞厅里一片哗然。茉莉站在那里,面色平静:「俺只是个歌手,唱的是美国诗人的作品,用我父亲的中文翻译。」
「你父亲?」岩井阴险地笑了,「那个抗日分子?看来你们全家都是敌人。」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茉莉认出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伍月》原稿,「我们在这纸背后找到了密码,关于武器运送的路线图。」
他湊近茉莉,低声道:「你那个萨克斯风手朋友已经招供了,他说『花香缭绕』是通往北方秘密仓库的暗号,而『失落的火焰世界』指的是被炸毁的日本军火库。他死前都在念叨这些句子。」
茉莉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你在说谎,文昊绝不会背叛。」
「也许不会,但人在痛苦面前都会软弱。」岩井露出残忍的笑容,「不过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在地狱里。」
两名日本宪兵上台,架起茉莉就往外走。台下的客人们议论纷纷,有些华人甚至站起来抗议,但在枪口下,没人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舞厅后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宪兵们警惕地举起枪。人群分开,一个年轻男子满身是血地走了进来,跌跌撞撞。
所有人都以为是文昊,连茉莉也惊喜地回头看去。然而那是一位年轻的中国小伙子,眼神中充满惊恐。
「爱丽丝...威尔逊...被日本人抓走了...在后面的巷子...他们...他们...」青年艰难地吐出这些话,然后倒在了地上,他的背上插着一把日式军刀。
岩井面色一变,对宪兵喊道:「带她走!」然后匆匆朝后门方向赶去。
混乱中,舞厅外突然响起了警笛声。一队法国巡捕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法国军官,高声用法语喊着什么。
一名翻译跟在后面:「有人在这里拘留美国公民!国际租界禁止这种行为!」
岩井停下脚步,面色阴沉地与法国军官对峙:「我们在逮捕中国间谍,与美国人无关。」
法国军官不为所动:「我收到美国领事馆的紧急通知,说美国记者爱丽丝·威尔逊被日本特务带走。根据领事裁判权,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
两方僵持不下,茉莉被宪兵架在中间,不知所措。
突然,舞厅大门再次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美国领事本人,身后跟着领事馆的工作人员。
「岩井少佐,」美国领事用流利的日语说道,「我们的人在这里看到了你们逮捕威尔逊女士,这是严重的外交挑衅。」
岩井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威尔逊女士?你们搞错了,我们只是在抓捕中国间谍。」
「然而,我们的情报显示,你亲自下令逮捕了威尔逊女士。」领事拿出一封电报,「如果她在一小时内不能安全回到使馆,美国政府将对此事提出最严厲的外交抗议,并且要求日本政府给予赔偿。」
岩井进退两难,最终让步:「我会查明此事,」他冷冷地说,「但这位中国女士绝对是间谍,我们必须带走她。」
「带她去哪里?」领事冷笑,「像你们处理威尔逊女士一样?」他走近茉莉,「这位小姐是我们使馆特别关注的人物,她的歌声代表了中美文化交流的桥梁。如果日本方面有任何证据,请通过正规外交渠道提出。」
两国领事的联手让岩井进退两难。就在这时,一位日本外交官匆匆赶来,在岩井耳边低语几句。
岩井猜豫了一会儿,终于做出让步:「好吧,我们暂时不带走这位女士。」他恶狠狠地瞪着茉莉,「但我们会继续调查此案。至于威尔逊女士,我们没有抓她,她可能被一些...不法分子带走了。」
美国领事显然不信,但没有反驳:「希望威尔逊女士能安全回来,否则事态将升级。」
宪兵放开了茉莉,她几乎站立不稳,被阿福扶着。
岩井在离开前低声对茉莉说:「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你的朋友——那个萨克斯风手和那个美国女人——他们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你很快也会加入他们。」
茉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她强忍泪水,挺直了脊背:「你撒谎。」
「哦?」岩井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沾血的丝巾,正是爱丽丝常戴的那条,「她临死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知道吗?」
说完,他带着手下离开了百乐门,但留下了不少便衣特务在外面监视。
美国领事将茉莉带到一个安全的房间:「你现在暂时安全了,小姐。但恐怕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
「爱丽丝...真的?」茉莉不敢相信。
「我们还没有确切消息,」领事叹了口气,「但日本人这次动作很大,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我们正在全力寻找威尔逊女士,但...」他没有说下去。
茉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昊呢?」她颤抖着问。
「我很抱歉,」领事摇头,「根据我们的情报,江先生在法租界被捕,被带到了特高课。那里...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茉莉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阿福坐在床边。
「侬醒了?」阿福焦急地问。
「这是哪里?」茉莉环顾四周。
「苏州河边的一个安全屋,」阿福说,「美国人帮侬安排的。」
「文昊和爱丽丝...」茉莉想起昏迷前听到的消息,眼泪再次涌出。
阿福沉重地点头:「日本人今天大肆搜捕,很多人...都没了。」
「为什么?」茉莉无法理解,「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
「有人出卖了组织,」阿福咬牙切齿,「我们怀疑是百乐门的一个乐手,他突然消失了,而且日本人知道所有接头的暗号和地点。」
茉莉想起文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记住伍月的约定」,以及那句被血迹截断的诗句「滴滴微雨忆柔情」。她明白,即使在最后一刻,文昊也没有背叛组织,没有背叛她。
从那天起,茉莉开始了流亡生活。她辗转于上海周边的乡村和小城,在隐蔽的场所为地下工作者和普通民众演唱《伍月》。这首歌像一把无形的利剑,穿透黑暗,给受苦的人们带来希望。
至于爱丽丝,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如同文昊一样,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之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第五章
八年后,1945年的伍月十五。
战争终于结束了。百乐门在经历了几年的衰落后,重新开张。舞池被修缮一新,乐队换了一批年轻的面孔,但音乐依旧是那熟悉的爵士乐。
一位穿着素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站在百乐门门口,静静地等待。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但眼睛依然明亮。这是茉莉,八年的战乱和躲藏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头发中已有了几缕银丝,但她的目光仍旧坚定如初。
「许小姐?」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茉莉转身,看到一位年轻的乐手,拿着一把萨克斯风。
「阿福让我来找侬,他说侬会在这里。」年轻人说。
茉莉的心一紧:「阿福呢?」
年轻人低下头:「阿福师傅...走了。上个月,肺病。临走前,他一直念叨着今天,说伍月十五侬一定会来。」
茉莉闭上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又一个故人离去。八年前那场大搜捕后,阿福被日本人带走,遭受了严刑拷打,虽然最终被释放,但身体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如今,他也走了,加入了所有那些在战争中永远离去的亲人和朋友。
年轻乐手递给她一封信:「这是阿福师傅留给侬的。他还交代我把这个萨克斯风带来。」
茉莉打开信,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伍月》的英文版和中文版。在纸的边缘,有阿福潦草的笔迹:「为了文昊,为了爱丽丝,为了所有离去的人,请再唱一次这首歌。」
与纸一起的,还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茉莉和文昊并肩站在百乐门前,爱丽丝站在一旁,三人都灿烂地笑着。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37年伍月,百乐门,永远的朋友。」
茉莉将照片和纸小心地放回信封,转向年轻乐手:「今晚,百乐门有表演吗?」
「有的,我们乐队在演出。」乐手点头。
「能让俺加一首吗?」茉莉轻声问,「就唱《伍月》。」
年轻人哽咽着说:「当然可以。阿福师傅生前最后的嘱托就是,如果侬要唱,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就这样,八年后的伍月十五,茉莉再次站在百乐门的舞台上。场下坐满了人,但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环顾四周,回忆着当年的一切——阿福在钢琴前的专注神情,文昊手持萨克斯风时的潇洒,爱丽丝坐在前排时闪烁着赞叹光芒的眼睛。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只有她,依然站在这里,坚守着那个伍月的约定。
「各位先生、女士们,」茉莉的声音比八年前更加厚重,「今天,请允许我为大家唱一首老歌——《伍月》。」
钢琴的前奏响起,茉莉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雨的五月。萨克斯风的声音响起,不是文昊,而是那位年轻乐手。但在茉莉的心中,她听到的依然是文昊的演奏,那种独特的、带着东方韵味的爵士风格。
歌声落下,全场寂静,然后爆发出如雷的掌声。茉莉向观众鞠躬,泪水模糊了视线。这首歌,如今已经超越了原本的含义,它成了一个时代的见证,一段历史的记忆。
演出结束后,茉莉独自走出百乐门。夜色已深,但五月的空气依然温润如初。她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女性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向她走来。
「许茉莉?」来人说。
茉莉点头:「我是。」
「我是《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女子说,「爱丽丝·威尔逊是我的前辈。」她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旧报纸,「这是她生前最后发表的文章。」
茉莉接过报纸,上面是一篇报道,题为《伍月的约定:战火中的友谊与勇气》。报道的配图正是那张三人在百乐门前的合影。
「她没有死在那天晚上,」女记者说,「她被日本人抓走,但在转移途中被营救。重伤之下,她被秘密送回了美国。可惜,因伤势过重,她在1939年去世了。临终前,她一直念叨着要在战争结束后回到上海,完成『伍月的约定』。」
茉莉的泪水奔涌而出:「她...一直记得。」
「是的,她一直记得。」女记者点头,「她在日记中写道,『在上海,我遇见了两位真正的英雄。他们用音乐和勇气对抗黑暗,他们的故事值得被世界记住。』」女记者递给茉莉一个小盒子,「这是她留给你的。」
茉莉打开盒子,里面是爱丽丝当年戴过的那条丝巾,以及一枚银质的音符别针——那枚被岩井夺走的别针。
「这...怎么可能?」茉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爱丽丝被救出后,美国情报人员从一名日本特务身上搜出了这枚别针。他们知道它对爱丽丝的重要性,就把它带回了美国。」女记者解释道,「爱丽丝曾说,这是连接你们三人的信物,她希望有一天能亲手还给你。」
茉莉紧握着别针,仿佛通过它能够触碰到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她环顾四周,百乐门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但那个时代已经远去,那些人也已经长眠。
「文昊真的...没能活下来吗?」茉莉轻声问,如同自言自语。
女记者摇头:「爱丽丝曾经派人寻找过,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场大搜捕...太多人都没能逃过。」
茉莉点点头,她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她戴上音符别针,将丝巾轻轻系在颈间:「谢谢你,告诉爱丽丝,我一直在守约。」
「她知道,」女记者微笑,「她一直相信你会在这里。」
茉莉转身望着百乐门的大门,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当年三人站在这里的身影。那个伍月的约定,她终于完成了。
「侬知道吗,」她对女记者说,「《伍月》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此刻且让天地共迎』,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不仅是对美好时光的珍视,也是对离别的超越。即使天人相隔,我们依然可以在共同的记忆中相遇,在心灵的时空中团聚。」
夜风轻抚过她的脸颊,如同一个温柔的抚慰。在这个和平的伍月,那首诗,那段往事,那些人,都已成为历史的回忆。但某种精神,某种感情,某种永恒的东西,却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存留在每一个记得的人心中。
cut-off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茉莉没有想到,她还能看到百乐门经历如此多的变迁。
1949年,新中国成立。百乐门这样的舞厅代表着旧时代的奢靡与浮华,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日渐萧条。1951年,百乐门被收归国有,改建成百乐门大戏院。
1954年,茉莉再次站在百乐门前,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拆下那个闪烁了二十多年的「百乐门」霓虹招牌,换上了「红都戏院」的新名字。剧院内部陈设也大有改变,设立了1070个座位,不再是那个充满爵士乐声的舞厅,而是上演话剧、越剧、沪剧的戏院。
茉莉依然保持着每年伍月十五来百乐门——如今的红都戏院——门前驻足的习惯。有时她会买票进去看一场戏,但更多时候,她只是站在门外,闭上眼睛,聆听过去的回声。
文革期间,「红都戏院」又改成了「红都电影院」。茉莉看着这座曾经的「远东第一乐府」在时代洪流中一次次改变着面貌,就像一个垂垂老者,渐渐失去了曾经的光彩。
到了1990年,已是耄耋之年的茉莉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6月11日,红都电影院大门口的雨棚因年久失修倒塌,压死了一名行人。电影院被责令停业进行大修。
「是时候了,」茉莉轻声对自己说,仿佛多年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百乐门也累了。」
1994年,修缮后的红都影剧场更名为百乐门夜总会,重新焕发生机。茉莉已经很少出门了,但她委托晚辈带她再去看一眼。当她颤巍巍地站在那个熟悉的地方,望着重新亮起的「百乐门」招牌,眼中不由涌出泪水。
「文昊,阿福,爱丽丝,你们看到了吗?」她低语道,「它又回来了。」
然而,这次重生并不长久。几年后,百乐门再次沉寂,成为上海一座待唤醒的历史名建筑。
2012年,当香港商人郑鸿河第一次踏入百乐门时,被眼前破旧的景象震惊了。他决定斥资1.2亿元重新打造「百乐门」,修旧如旧,再现当年的经典。
2015年4月28日,百乐门外立面搭起脚手架,建筑外立面的修缮正式启动。经过两年的精心修复,百乐门于2017年4月22日重新向公众敞开大门。
这一次,茉莉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在开幕当天,一位年轻女子抱着一束白玫瑰,静静地放在百乐门门口。这是茉莉的孙女,她从小就听奶奶讲述那个关于《伍月》的故事,关于音乐,关于爱情,关于在乱世中依然坚守信念的勇气。
「奶奶,」年轻女子轻声说,「您看,百乐门又活过来了,就像您常说的那样——大自然的古老传说,永不终结。」
夜幕降临,重新装修的百乐门灯火辉煌。在三楼的舞池里,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萨克斯风手吹奏的旋律飘出窗外,那是一首带着东方韵味的爵士乐,曲调婉转悠扬,竟是那首《伍月》。
在百乐门档案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特别的展览柜,展示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三个年轻人站在1930年代的百乐门前,笑容灿烂。照片下方的说明牌上写着:「许茉莉,江文昊,爱丽丝·威尔逊,1937年摄于百乐门。他们的故事,如同这座建筑一样,见证了上海的沧桑巨变,生生不息。」
如今的百乐门已成为上海的文化地标,吸引着无数游客。每当夜幕降临,霓虹灯亮起,那个被称为「远东第一乐府」的传奇又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而在每年的伍月十五,总会有人在百乐门门口放下一束白玫瑰,没有人知道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个习惯,像那首《伍月》的旋律一样,代代相传,成为了一个永不落幕的传奇。
在上海的夜色中,一曲《伍月》依然在讲述着那个关于爱、勇气与希望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