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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布罗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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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云底下挂着。红日上面几点黑,尖啸着朝地面飞来。

她站在长滩上。她不躲,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当天上的死神带着涡鸣来的时候,躲也无用。整座无名的小城都会被夷为平地。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轰”,燃烧弹在她身边落下的声音,她不忍心去听。衣裙被风儿吹起,手里握着一封来自斯卡布罗的信。是的、没错,一定是来自斯卡布罗。大半个身子失去知觉,惟独闻到一丝香气。那信上,写着他要回家。她闭上眼,感受清香扑鼻,风儿一吹,那甜美的歌声就从她心口绽放出来。她的回信没机会寄给斯卡布罗的他了。她把这回信上的话轻轻念,让神把它们捎给他。神啊,您可要听我慢慢讲啊: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她缓缓地倾斜,慢慢地倒下,时间好像不忍看着生命流逝去,特意为她,走得很慢,很轻。她想去斯卡布罗的集市。他现在一定坚守在那里。愿他能守好那里的国土与人民。

死神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噢,该走了。

于是,她闭上了双眼。她将要和这小城一起倒塌,再让黄土儿轻轻埋下,只留她的歌声,在时间里,悠长着啊......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晚上。

月色朦胧在长夜里。芦苇丛里跳动的水波告诉他,过几天队伍会撤到后方,去她的斯卡布罗。是的、没错,就在她的斯卡布罗,她一定没事的。虽说那荡漾皎洁的波澜一直支支吾吾、言语不清,但这并不影响他坚信她没事。于是他取了纸,拿着芦苇杆沾了浪花写了信,问那明月:“您是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月光让清风拨动他的头发,对他点点头。他便托那明月捎信到斯卡布罗的集市上,送回他的家里,递到她的手心。

所以,他挺高兴来到斯卡布罗。他知道斯卡布罗一定在这里......是的、没错,一定在这里,远离战火、静静挺立——因为她住在这里,斯卡布罗是他的家。而他,正好趁着营队调动,回家来找她。这会儿她应该收到他的信了,说不定还写了回信呢!

他向连指导员汇报了一下,说是要在检查完阵地,黄昏时,去城里转转。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车队翻过山脊,熟悉的风爬上山坡,他闭上眼,仿佛已经身处山脚下自己的家乡。那风是散漫的,绕在这归乡人身边不离开,轻抚战争给他留下的伤痕。风是有颜色的,是令人安心的暖色,之前一直远离战火的斯卡布罗在他心底模糊成的土地的黄色,好像还有点夕阳的红色,涂抹他紧绷的神经。风里夹着些声音,带着回忆中早已去世的老母亲的念叨,些许轻轻的呢喃,还有她唱歌时温柔的嗓音。

接着还有一些惊讶的声音。当然会有,老乡们看见他完好无损地回家,当然会高兴。但是这惊讶声有点多,声音有点大,他试图停止对回家情形的想象,但谁知道越不去想声音越大、越清楚了。哦,原来惊讶声不是他想象的,是战友的声音。他们惊讶什么呢?

他们正在张望山下刚刚熄灭的火海。

他或许太专注了,或许太惊讶了,在他终于不再发愣的时候,车停了。车上站起来远眺的几个战士晃了晃,有个人没扶好,差点摔倒。

“到了。”指导员拍他肩膀,“下车吧,这里应该是被空袭了。”

斯卡布罗没事,他笃定。斯卡布罗毕竟只是一个山下许多小镇里的其中一个,还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不会成为空袭目标的。所以肯定是他在山脊上时没看着。他要去找。

但是,浑身上下都告诉他,这里哪怕不是,也好像啊......

他还是要找到她,也许只是眼前的这些都错了,他可是清楚地知道她的斯卡布罗在没事啊。

头脑已经乱了方寸,双腿只知道他的夙愿是回家,于是就踏着黄土轻轻朝家走啊、走啊。双眼急急忙搜索着,找着任何像是他的家的地方,寻觅着飘渺的线索,渴求着回家的方向。

他要找。

这小丘好像斯卡布罗的那座啊,只不过丘上只有黄土罢了。如果这是斯卡布罗那座,这时天空大概满是火烧云,夕阳下他会惬意地走过,发现她正对着他看报纸,灰白的纸挡住了她的视线,一阵微风悄悄拨动她手里的文字,而他会惊喜地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坐下,倚在两座断墙之间,他记得,斯卡布罗那座小丘上,是一座邮局。对啊,那邮局里靠着西墙有个单独的架子,正好夹在两堵墙之间。上面放的都是家属等着寄出去的给远方战士的信件,还有战士们等着被接收的回信。邮局的管理员胖老头,是个退伍军人,他弄的这个架子。其实要是为了区分信件,给架子上挂个标签就是了,但那管理员说不行,非得砌一堵矮墙,说这种事一点都不能出错。

这个确实有用,经常看到有人一登记完就冲过去,捧着一张信纸放声大哭。

是一声“哗”。半块砖跟他眼泪平行着从他面前的那半面墙上掉了下来。弯下腰,他掀起了那半块砖,发现随着半砖一起扑下的黄土里,款款的字迹密密麻麻、排列在半张信纸上。这,这不是她的语气吗。为什么会在这儿啊。战士也许知道,也许只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他拾起来的,便是她最后几句话。转身坐在半级台阶上,抚着信纸上的黄土。他也想放声大哭了。

这纸上的字,已经被黄土儿擦得看不了了。

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呀?那半张纸上的红点让他不敢把她的字从黄土里辨认。

那些话一定很美吧,只是他暂时没办法知道了。

夕阳在云底下挂着。残垣上面几撮黄土,无声地向他宣告。

他躺在灰烬上。他躲着,他更害怕。尽管他知道,若天上的死神带着涡鸣来过,整座无名的小城都会被夷为平地。

“Tell him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他继续找。

这棵树好像斯卡布罗的那棵啊,只不过树下只剩灰烬罢了。如果这是斯卡布罗那颗,这会儿树荫大概躺在地上拉得很长,夕阳下她会发现他靠在树根上乘凉,而她会用帽檐轻抚他的眼睑,让他睁眼看见她。他一只手摸着树干躺在裸露的枯树根上,扭头瞧着半山腰,努力把自己的灵魂送到绿林深处山冈旁,回想曾有那么些时日夕阳无限好。

在白雪封顶的褐色山脊上追逐雀儿,青石是山之子的地毯和床单......熟睡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天河冻结时她送他离家......天边战火轰隆,猩红的枪弹在狂呼......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冲杀......为了法西斯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卖命......而他却要拼命地阻止这份历史......为什么每次回想过去,黄土和阴影都会渗入这份纯净,领着他想起滔天的战事?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被黄土和阴影蒙上了一层纱,记忆、现实、未来,都近在身边,而他却不能看清或看见。可能是他太久没回过家了吧。

身前的断墙,阴影落了一角,掉在了黄土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告诉他抬头望。抬头望,就看见黄土下,露出一角洁白。那是她吗?是她,是她那被战争的大手撕成两半的最后几句话的另外一半。那另外半个信纸和手上的字拼起来,被血迹点缀的纸上浅浅浮着“等他回家”。

纸上头一句话,问他:“你现在是在斯卡布罗集市吗?”她说,等到他回家时,她要在夕阳下,站在长滩上,看着他的身影从一个小黑点慢慢拉长,一点一点显出她心上人久违的脸庞,带他到云顶看鲜花铺满绿林山冈、庄稼翻涌浪花的海面把亲人的笑颜染上金黄。她要摘一支鼠尾草夹在他最爱的书的第一百一十页,他正在学的那三卷《资本论》也都要有,这样他就可以在被枯燥的理论知识弄得头昏眼花时惊喜地翻到她留给他的清香。

现在,黄土和阴影却盖住了她和家的形状,只剩他,拿着半个她托明月捎给他的回信,四处张望,不知道旧土上哪里找她的衣裳。

“你可要守好,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他还要找。

这栋楼好像斯卡布罗那栋啊,只不过门前只剩阴影罢了。他曾经想也许哪天夕阳下他会轻轻推开门,挑着二楼橱柜里的雨伞,与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在那把淡蓝的伞上,再心有灵犀地一同抬头,发现对方熟悉的脸庞,惊喜地拥抱。

每一处景致都那么像,每一处他都不敢肯定。他只好一点点拢起心房的碎片,拾起斯卡布罗的样子,把每一条道路在心底轻轻梳理,用指尖把房屋摆齐,把许许多多晶莹的泪水缠到细若游丝的记忆上,颤抖着拨动回忆的涓涓细流,稍一用力就会绷断。当他举起好不容易拼好缝隙的斯卡布罗,放在夕阳下看看它的轮廓时,手里薄如蝉翼的思念就沿着裂隙碎成一点一点,化成黄土落回他身边。他突然找到自己回忆里的那片空缺,脑中思想的一块空白,多年未曾回家积累起的困惑:

斯卡布罗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说她住在斯卡布罗,她说他守在斯卡布罗。他说他要去斯卡布罗找她,她说她要去斯卡布罗见他。他寄信到斯卡布罗给她,她回信到斯卡布罗给他。到底是他们都在斯卡布罗,还是他们都不在斯卡布罗?可他的信确实寄到了斯卡布罗,他也确实捡......收到了她来自斯卡布罗的回信啊,可是不管有几个,为什么他一个斯卡布罗都找不到啊?

斯卡布罗到底在哪?他之前、现在不止一次为这个问题挠头,大概以后也会时长被这问题勾起心痛。也许他曾经知道吧,只是斯卡布罗的一切都在战火中随着她一起变模糊了吧,那斯卡布罗挺立的地方肯定是好好的,只是他记不清罢。

是吧?难不成斯卡布罗能变成两半,他俩一人住一半?

他开始恨了,终于他开始恨这些带“半”“断”“碎”字儿的东西,他恨那夕阳被晚霞劈成两半,云下的那一半掉到了山脊上,他恨那半天红云和半山积雪推着、搡着,挤出夕阳最后一抹光,慢吞吞地铺向大地,他更恨地上的断墙把没有力度的余晖分成了一段一段的,再把阴影一段一段地扔在他身上,他最恨另外那半个夕阳,为什么还挂在天上,居高临下地让他脚边的碎瓦反射它只剩一半的光芒,勾起他一浪又一浪思念的大潮。但他又不能起身远离它们,因为他一起身,就要面对自己失去了另一半、断裂成碎块人生。

转过身,扫视一周,身后的足迹,以及未来他会留下的足迹,战争划出的伤痕,火海燃烧的灰烬,熟悉又陌生的小城,他想,斯卡布罗,他大概已经找到了,只不过不是他想找到的;而他想找到的,只能永远被想找到了。

他找不到了。

是的,斯卡布罗消失了,他把她弄丢了。

步子长长的,迈在夕阳下,直到双眼不忍识这应当开满鲜花的旧途,直到双脚也不愿踩那不该绽放鲜血的砖瓦,直到他应着心碎声倒下。

坐在扣在黄土里的钟楼顶上,踩着洒在地上的石子儿和瓦片,他垂着头,两肘放在大腿上,右手里搭拉着一闪一闪点点银光。那是手枪反射的光。

枪口轻蔑地对着他,就像对着一个已经倒下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种如此简单的逃避“半”字儿的方法。枪口一点也不冰冷,也许是他的手把枪捂热了,也可能是子弹已经打出来了,在枪口留下的余热,还有可能是他被子弹击中的地方涌出的血滴在了手和枪的缝隙里。但是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定睛瞧才发现是自己的几滴眼泪恰好落在了手上。

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直有人在苦喊,悲痛欲绝地来回踱步,踩得石子儿嘎吱乱响。过了好长时间这人还不消停,他很烦,他现在在思考,他大喊几声让那人别再乱叫,但是他一喊那人就停,他一不出声那人就继续,他急的站起来,倒要看看谁这么不懂体谅人,放开嗓子骂他一顿,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因为那是他自己在哭啊。

......

夕阳,为什么这么亮啊。光,为什么是从好多个点射来的啊。

光......光?!

当他抬头时,八根烟雾凝成的巨柱已经通了天,柱尖上八个光点正在缓缓地涌着,推挤着紫云,比夕阳还亮。顺着柱身,另一批光点还正在沿路上升。忍着强光定睛瞧,原来是火箭炮。火箭炮、火箭炮!是火箭炮!那是火箭炮!外围战线全线崩溃。没有电报,因为那里无人生还。队伍被突袭了!战线被压回来了!

好好想想她告诉你的是什么!

“你可要守好,

“等你回来”。

他有什么理由逃避?他凭什么就如此倒下?

班长急促得一秒三声的马蹄声被火箭炮划破天空的声音盖住了,那声“战士,紧急入列!”也没听到,他只见到班长骑马端枪、紧绷着脸从乱石矮墙中冲了出来,而他则毫不犹豫地把信封塞进怀里,起身,上马,与班长并行前线。

所以,最终他还是毅然决然面对了自己的半个人生——因为他知道,天边的战火亮了,战争的呼唤来了,炮弹不给他时间悲伤,他要冲锋陷阵,他要用自己这半个断裂成碎块的人生,尽全力挣扎,找回斯卡布罗的晴空,挽救自己只剩半个、断裂成碎块的国家。

而且,他还得好好葬了她。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草地,鲜花,山岗,工农兵,半卷红旗。

黄土,鲜血,军哨,法西斯,战火萋萋。

只可惜,不论美好与危机,弹幕坠到哪里,都会夷出一块平地。

远远望,敌人那装甲缝成的铁灰幕,占满了整个地平线......

把她来自斯卡布罗的回信藏在战壕里......庄重举行她的葬礼......

“Without mo seems nor needle work.”

“轰”,燃烧弹在他身边落下,震得他不知到坐落在哪的斯卡布罗摇晃。

夕阳下,这是他为她举办的葬礼。战壕上,长枪短刀的金光,银光闪着,来回转着,舞成一条腾雾的龙,盘卧在烽烟划定的墓葬原边界。枪弹奏起了圣乐,战火拉长了号鸣,夕阳下,黄土润色的协奏响起,血火织成的大门拉开,战争又让人们想起来离别的主题,牺牲是行葬这项传统活动最好的仪式。大地的两边,血光迸溅,地上与天边,两泪绵绵。政委说:“发动战争的是对面的战士吗?不是。”这是政委所念的悼词。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嘭”,破片弹在他身边飞散,震得他不知到坐落在哪的斯卡布罗摇晃。

几声定音鼓,然后是镲,接着是他的竖笛。这是葬礼的曲子,铿锵的哀乐。将祭文刻在木枪托上,将救赎塞进了枪膛,将悲倩融入枪口的火光,将乐器再次轻轻上膛。笛一次又一次发光,枪一次又一次咆哮,与火炮声和成挽歌,散落一地。政委说:“既然不是,为什么我们还要与他们战斗?”

“Tell him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哐”,穿甲弹在他身边砸过,震得他不知到坐落在哪的斯卡布罗摇晃。

他有点累了,呼不出长气了,只好先退场。最后,他好好按下音孔,用了最深沉的气息,贯穿了枪管,演绎了最后一个高音。那声嘶力竭的枪口绽放一朵琉璃焰,吞吐着上苍与大地的庄严。几次不知是敌是友的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战士们换了最后一膛弹药。政委说:“难道我们的领袖们不知道坐下来谈谈更好吗?我们愿意,可发动战争的人不愿意,那些法西斯的走狗,挥霍着他人年轻鲜活的生命,还要反过来侮辱我们!”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咚”,榴弹在他身边爆炸,震得他不知到坐落在哪的斯卡布罗摇晃。

地上世界俱疮痍,油尽灯枯楼摧颓。黑云压弯了穹盖,推着天上被夕阳染得透金光的玻璃向地面俯冲。本在地平上隐隐约约出现的铁灰幕,亮着星星点点的银光、火闪,就快接到天上的黑云低,打算与其会师了。敌人的铁轮哀鸣着、扛着巨大的装甲车挪动,撕心裂肺的隆隆声宣扬着那战争机器的势不可当。抬头望望铁灰墙,低头看看空弹仓,战士只好想,葬礼的尾声今已然奏响,牺牲的美名将青史垂芳,真正的安宁会如约来到。钢铁巨兽的脚步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挡了。又是拼人命的时候了。政委说:“在这阶级性质发动的战争里,没有和谈!我们只能厮杀。”

“这是文明的哲学,更是人类的悲剧。”

“可是战士们啊,”政委喊,“我们厮杀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不忍看着这本该美好的世界成为悲剧的舞台!

红旗开了。

政委扔了他早就打光的枪,双手举旗。

“战士们,没有了一膛弹药,那我们就给枪灌上一膛热血!

“集体上刺刀!

“随——我——冲——锋——”

冲锋号声响彻了天地,震动了山脊,红旗冲了出去,领着全营的战士,跳出战壕,咆哮着冲了出去。

“Between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

队伍前进着。政委倒下了,营长接过了红旗。

队伍疾行着。营长倒下了,连长接过了红旗。

队伍狂奔着。连长倒下了,指导员接过了红旗。

队伍依然冲锋着。一颗子弹穿过了指导员,倒下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红旗扔给了他。

当他握住红旗的顷刻,他感觉政委的话又响起来了。但不尽相同的是,他握住的“文明的哲学”不是悲剧,而是人类的赞歌。因为他握住木杆时,就感到了暴雨倾盆的勇气,那是千千万万无悔葬身黄土的人们与他一起扶正那旗杆时的底气。

他跑得越来越快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踏在歌声上,踏在牺牲上,他现在感到自己真的忘了,那真正的安宁就要来了,了无牵挂,只准备着哪一声巨响给他添上光荣。距离敌阵不到十步,他架起了长枪,枪尖刺刀上有个完整的、红红的夕阳。同时,他挥舞了一下红旗,那一下,也许是对祖国故土的告别,也许是对她的示意,示意自己将要去找她。

他和剩下不足一个排的战士,冲入万军从中。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队伍就像一滴不小心滴下的封蜡,飞快地打向信封,在击中封口的一瞬间,炸裂开来,绽放成了星点。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大概是鲜血写成的“回家找她”吧。

他很高兴,他听到了敌团长脑浆迸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子弹穿透他胸膛的声音,伴随着双腿一阵麻木而响起。

夕阳还在云底下挂着。

军装被风儿吹起,手里握着一封来自斯卡布罗的信,大半个身子失去知觉,惟独闻到一丝香气。那信上,写着待他回家。他看着天,感受清香扑鼻,风儿一吹,那鲜红的热血就从他的心口绽放出来。他缓缓地倾斜,慢慢地倒下,时间也不忍看着鲜血迸流,特意为她,走得很慢,很轻。

很幸运地,那颗子弹破开了他的胸膛,穿入了他的肺,留在了他的心上。黄土儿托着他的影子,西斜红日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映得他身子儿亮亮的,拉得他的影子儿长长的。他没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竟是这样,如此模糊,如此混乱。他在这最后一天把她的事料理完了,结果忘了给自己安排安排。算了,照顾好她,自己就可以走了。

当他想要放弃这身体时,一个不同于四周嘈杂的声音把他震醒了。这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像是风儿的轻响,他的心儿为之欢畅,神终于穿过时间,把她的话儿捎到了。方才那扑鼻清香,原来是斯卡布罗的芳草!飘摇在那绿林深处山冈旁,正等着他回乡!

斯卡布罗就是在他熟悉的那里,他的家也在他日思夜想的长滩上、静静地挺立着呢,她也真的好好地活着呐!她就在斯卡布罗,站在绿林深处山冈旁,看着雀儿蹦跳,等着他的回信,盼着他回家啊!

他现在就要站起来,他要找到他的家,他要回家,现在就要找到家,现在!

现在他顾不了思考了,清风会裹着斯卡布罗的芳草领着他。他得去那里找她。

双腿,你们是否还能像那年那月那样,记得回家的道儿,载着我去看那里的迷迭香?

他太想回去了......

离乱嘈杂的世界里悲鸣依旧,没有双腿的回应声。他找又找,摸又摸,只在本存放双腿的地上摸到了空缺,和被空缺压弯的黄土儿。他站不起来,不能远眺,寻找他的家。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用尽办法向着那清香回去找她,别无选择啊。

夕阳在云底下挂着。

十指深深插入黄土儿,向前伸手到最长,播着眼前黄土儿,一点儿一点儿,向后扬,拉着身后血迹,一点儿一点儿,向后长,拖着半个残躯、握着半个信封、跟着清风,一点儿一点儿,向前、向前,爬。

爬到斯卡布罗集市找她,哪怕横跨整个北冰洋。

只是、只是,只是他没有那个时间了。

他好像听不到了。

战争的轰鸣,炮火声渐渐隐去了,随后是不知何处响起的刺耳的尖啸、苍白的怒号,不过最终都退去了。他只是听到她的歌声由远及近,悠长着飘来,飘到信封上。

听到了,听到了,她呼唤回荡的地方,一座寂静的山冈,不管那里有没有斯卡布罗的集市,都是他心中永远不会变荒凉的地方。双手啊,你们一定要抓牢,跟着那呼唤带我回家找她吧。

“Tell him to reap it with a sickle of leather.”

他好像看不见了。

八根烟柱倒下了,山脉支离,大地的肌肤随着夕阳的沉没而崩陨。在黑暗淹没世界时,那绿林深处的山冈愈发明了,他只是看到她双拳紧握,贴在胸襟,慌张布满脸庞,远远眺望,望着他手里的信封。

看到了,看到了,她目光所从的地方,一座寂静的山冈,不管那里有没有斯卡布罗的集市,都是他心中永远不会变荒凉的地方。双手啊,你们一定要抓牢,跟着那目光带我回家找她吧。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他好像呼喊不了了。

嘴角的抽动停止了,他的嘴舒张开了,终于能唱了起来,和着她的歌。他想了又想,在这个黑暗的年代里,他一生都在光荣地斗争,奉献了自己。他的责任尽到了。可他有愧于她,他没有好好保护那或叫无名小城或叫斯卡布罗的国土与人民,也没守好她,更没有搞清楚她挚爱的斯卡布罗在哪。所以神在他的心上放了一颗子弹。她把他的信轻轻唱,他也让她的思念轻轻响。

唱到了,唱到了,她挚爱一生的地方,一座寂静的山冈,不管那里有没有斯卡布罗的集市,都是他心中永远不会变荒凉的地方。双手啊,你们一定要抓牢,跟着那挚爱带我回家找她吧。

“And gather it all in a bunch of heather.”

他好像回忆不起了。

身轻如燕,轻得死神一搭上他的手,就带他飞了起来。

遗憾只是,最终他不能回家找她。他只好说:“神,您是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如果是的话,代我回家找她吧。”

用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缕目光瞧着那半个信封上的悲伤,直到神轻轻问他:“你是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吧。”神带他去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就是她等他的地方。

神领着他升上高天的目光,指着放到他那地上躯体的心上的子弹让他瞧,他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胸膛,停在了他自己的心上。那里,白雪封顶的褐色山脊上有雀儿在跳。

原来,她唱的、望的、想的,不是那信封、不是斯卡布罗,而是他。她的回信,不是寄到了斯卡布罗,而是寄到了他的心上。他最初的那封信,也只是寄到了她的心上。

原来,斯卡布罗集市就在他和她的心上。

“Then 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他终于闭上了眼,轻松地闭上了眼。只留他的和声,在时间里,悠长着啊......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他曾经和黄土倒在断壁阴影里,他却死在了夕阳的金光下。

列车从黄泉站出发,往西。长长的铁路横跨整个北冰洋。当夕阳在云底下挂着时,到了英灵殿那一站。站台上挤满了来接乘客的已故者。

他把她的回信拿下车时,看见她唱着《斯卡布罗集市》,对着他微笑。他来找她了。

这哪里是生离死别。

这是团圆。

战士,出了车厢,你抬头瞧:

这会儿啊,夕阳正在云底下挂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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