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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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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起来如此丑陋——无论是德国人、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如此愚蠢。可是,不管你怎么怪罪任何地点或者任何人,引得丁尼生和罗塞蒂热情歌颂恋人到来的那种幻想,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现了。我们只能去阅读,去观察,去倾听,去回忆。可我们为什么要去“怪罪”呢?如果它终究是一种幻象,我们为什么不赞美灾难呢?因为不管是什么灾难,它让幻想破灭,让真理显现。说到真理……这个省略号的意思是,我光顾着寻找真理,错过了转去芬汉姆的那个弯。我问自己,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幻想?比如旁边这些房子的红窗户,在暮色中散发着暗淡的灯光,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但是到了早上9点,屋里撒着糖果,窗前晾着鞋带,房屋原本的脏兮兮的红色显露出来,哪一种才是真实的?还有那些垂柳、小河和岸边的花园,现在在薄雾中朦朦胧胧,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却能呈现出金色和红色,到底哪一种是真实,哪一种是幻象?这里我省略自己的具体思考过程,因为在去海丁利的路上,我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请大家假设,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少转一个弯,然后折回去,回到了去芬汉姆的路上。我前面说过,这是10月里的一天,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为了不玷污小说的好名声,我不会突然变换季节,开始描述花园墙壁上垂下的紫丁香,或是番红花、郁金香等春天的花儿。小说必须尊重事实,事实越可信,小说就越好——据说是这样。因此,这天确实是秋日里的一天,叶子还是黄的,还在下落,只不过比刚才落得快了点,因为夜幕已经降临(准确来说,时间是7点23分),一阵微风(准确来说,是一阵西南风)吹起。但是,这一切当中有一种不和谐:

我的心是鸟儿在歌唱

筑巢在那挂着露珠的新枝上;

我的心是一棵苹果树

累累的硕果在枝头荡漾;

或许,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了我荒唐的幻想——当然,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想——紫丁香花在花园的墙头摇摆,钩粉蝶四处飞舞,花粉在空中飘散。一阵风吹起,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掀起还没长大的嫩树叶子,让空中闪过一片银灰色的光。现在是光与暗的交界时分,所有颜色都变得更加浓重,紫色和金色在窗玻璃上燃烧,像一颗激动的心脏在跳动;出于某种原因,世界的美显露出来,却很快又要消逝(这时,我推开门走进了花园,因为门竟然开着,周围也没有什么校官),这种美像刀锋的两面,一面是欢笑,另一面是愤怒,把心撕裂开来。春日的黄昏里,芬汉姆的花园就在我眼前,大开着门,园里长满高高的草,水仙花和风铃草点缀其中,肆意摇摆,也许到了花期它们也还是这样凌乱,现在更是随风摆动,仿佛要把自己连根拔起。建筑物的窗户高低错落,仿佛一扇扇船窗,淹没在红砖的巨浪中,随着春日的云朵飞快飘过,窗户的颜色也从柠檬黄转成银色。有人躺在吊床上,还有人穿过草坪走过来,那个身影在暗淡的光线里就像一个幻影,一半靠看,另一半靠猜——没有人拦住她?接着,一个弯着腰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露台上,好像是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眼花园,她额头很大,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连衣裙,强大而谦逊——难道她是那位有名的学者,那位J——H——本人?一切都如此暗淡,又如此强烈,就好像薄雾给花园披上了一条围巾,星光或利剑又把它划得粉碎——从春天的心脏里,突然跳出某种可怕的现实来。因为年轻——

我的汤上来了。我正在一间大餐厅里吃晚餐。现在根本不是什么春天,而是一个10月里的夜晚。大家都在大餐厅里就位,晚餐准备妥当,汤已经上来了。这是一道普通的肉汤,激不起我的任何幻想。如果盘底有图案,我隔着这么稀的汤汁就能看到,可盘底没有图案,连盘子都这么普通。下一道菜是牛肉配蔬菜、土豆——一种家常菜的典型搭配,让人想起脏兮兮的菜市场上的牛臀肉,叶边卷曲泛黄的菜心,还有星期一早上拎着网兜的女人讨价还价的声音。看到菜的分量很足,想到煤矿工人吃得肯定更少,我们没理由抱怨这些平常食物。接下来上桌的是梅干和奶油冻。或许有人抱怨,梅干虽然有奶油冻搭配,但依然是一种穷酸的蔬菜(算不上是水果),它们纤维很多,像吝啬鬼的心脏,流出来的汁液也像吝啬鬼的血管里的那种液体一样,他们一辈子舍不得喝酒、舍不得穿暖,更不愿给穷人一丁点儿施舍,这样抱怨的人一定能想到,对某些人来说,梅干已经是一种大慈大悲的施舍。接着上来的是饼干和奶酪,之后,席间传起了水壶,因为饼干难免让人吃得口干,更何况这些饼干干得如此彻底。所有餐点都上完了。晚餐到此结束。大家都把椅子向后一推,吱呀一声站起身来,旋转门剧烈地开开关关,很快大厅里就不剩一点食物的痕迹,它显然已经为第二天的早餐做好了准备。英格兰的年轻人唱着歌,吵吵闹闹地穿过过道,走上楼梯。作为一个客人,一个陌生人(我在芬汉姆和在三一学院、索默维尔学院、格顿学院、纽汉姆学院或克赖斯特彻奇学院一样,没有什么权利),难道我能说“晚饭不好吃”,或者说(现在我和玛丽·塞顿坐在她家客厅里)“我们难道不该单独来这儿吃”?因为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是秘密,在陌生人面前通常伪装得非常乐观和勇敢,如果我说了这种话,就相当于在窥视和打探。换了别人,也不该这样说。我们的谈话一时间变得很无聊。心灵、身体和大脑共同组成人类的躯壳,它们浑然一体,不能独立存在,这种状态就算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改变,因此,对于一场优质的交谈来说,一顿好饭的作用非常重要。少了一顿好饭,人就不能好好思考,好好去爱,好好睡觉。牛肉和梅干并不能点亮我们的灵魂之光。我们大概进入了极乐世界,凡·戴克大概就在下一个街角等待——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靠牛肉和梅干催生的只有这种模棱两可的勉强心境。好在我这位科学教师朋友家里有个橱柜,里面放着一个大酒瓶,几只小酒杯——(但还应该有鳎目鱼或山鹑之类的下酒菜)——于是我们才能坐在炉火旁,部分修复我们经过一天生计后受伤的心灵。没过多久,我们就自在地聊了起来。之前独自一人时,我们脑中冒出过许许多多好奇的话题,现在见面了,难免要把它们都拿出来聊上一番——有人结婚了,有人没结;有人这样想,有人那样想;有人意外飞黄腾达,还有人居然落魄了——话匣子一打开,我们自然而然体察起了人性和这个神奇的世界。谈论的时候,我羞愧地意识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个场景,因此放任所有话题自生自灭了。我们可以聊西班牙或葡萄牙,一本书或者一场赛马,但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大约五个世纪以前泥瓦匠们在高屋顶房子上忙碌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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