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第一次注意到苏晓，是在图书馆三楼那个被阳光切割成格子的角落。她扎着高马尾，发尾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发梢跳跃成细碎的金芒。她翻书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卷着书页边缘，像只专注梳理毛发的小兽，连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阴影都带着一种安静的弧度。他站在书架后，假装寻找一本并不存在的书，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她常停留的那排书架编号 —— 文学类，I247.5。
后来在第二食堂，他又看见了她。她总是点番茄炒蛋盖饭，会用勺子把蛋黄仔细拌开，让每一粒米饭都裹上金黄的色泽，偶尔嘴角沾了点酱汁，也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小口吃着。有一次，她对面坐着一个短发女生，两人分享同一碗汤，低声说着什么，引得她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露出一截洁白的牙齿。林哲端着餐盘，在不远处的空位坐下，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制造 “偶遇”。算好她去图书馆的时间，提前在她常走的林荫道上假装背单词，等她抱着书本经过时，再装作不经意地抬头，换来她一个温和的微笑；公共课上，他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在她可能会坐的位置旁边占好座，当她犹豫着坐下时，他会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要装作镇定地翻开课本；终于有一次，他鼓起毕生勇气，在她整理笔记时，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问：“同学，不好意思，这部分笔记我没记全，能借我看一下吗？”
苏晓抬起头，眼里带着友善的光，毫不犹豫地把笔记本推过来：“好啊，你看吧。” 她的指尖白皙纤细，递笔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那瞬间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脸颊发烫，连声道谢。他低头看着笔记本上娟秀的字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像刚洗过的棉布一样的清香，觉得自己像揣着一罐摇晃过度的橘子汽水，气泡在胸腔里噼里啪啦地炸开，甜得发慌，又带着点无处安放的躁动。
班里组织露营的那个晚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篝火噼啪作响，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不知是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酒瓶在草地上旋转，最终停在了苏晓面前。有人立刻起哄：“苏晓，真心话！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林哲的心猛地一紧，攥紧了衣角，耳尖瞬间发烫，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晓，连呼吸都屏住了。火光中，她微微低下头，拨弄着篝火里的木柴，火星四溅，映得她脸颊通红。周围的喧闹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半晌，她才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有啊，是个很好的人。”
林哲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他几乎要站起来，却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是女生。”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叹和压抑的议论。林哲感觉自己像被人猛地推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手中那罐想象中的橘子汽水，“啪” 地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气泡瞬间散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苏晓正望向着不远处的那个短发女生，眼神坦荡，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个女生也正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林哲这才恍然大悟，那些他在图书馆、在食堂看到的形影不离，那些分享同一碗汤的亲昵，原来有着他从未读懂的含义。
那一晚，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瓶啤酒，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苦涩的味道。他躲在帐篷外，看着漫天繁星，银河清晰得像一条冰冷的河流，流过他发烫的眼眶。他想起苏晓递笔记时眼里的光，想起她分享零食时自然的动作，想起她每次对他露出的温和笑容，原来那些他曾以为是特殊信号的温柔，不过是她天性里对所有人的善意，而他，只是自作多情地解读错了密码。
露营结束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林哲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再在图书馆遇见苏晓时，他依然会心跳加速，只是那份悸动里，多了份难以言说的酸涩。他看见她和那个短发女生并肩坐在窗边，阳光依旧落在她们发间，苏晓的头轻轻靠在对方肩上，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那个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却从此与他无关。
他学会了在遇见时，用最自然的表情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只是每次经过 I247.5 那排书架时，脚步总会不自觉地放慢。他课桌的抽屉里，还放着一罐没喝完的橘子汽水，时间久了，气泡早已散尽，只剩下甜腻得有些发齁的余味，像他那段无疾而终的心事。
偶尔在夏日的午后，他会想起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想起她弯起的眼睛和坦荡的笑容，心里像被夏日傍晚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浇过，潮湿，又带着一丝清凉。他知道，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像一列错了站台的火车，纵然沿途风景再美，终究要驶向不同的远方。而那个关于夏日、汽水和秘密心事的故事，也终将随着季节的更替，慢慢沉淀在时光的角落，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陈曦第一次见到苏晓，是在大二的文献检索课上。苏晓正对着电脑屏幕蹙眉，指尖在键盘上犹豫着敲击，阳光从她左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微蹙的眉头镀上了一层金边。陈曦刚结束一场实验，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下，袖口沾着淡淡的试剂痕迹。她路过时，看见苏晓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检索词条，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你在找关于女性文学叙事的论文？试试用‘身体叙事’作为关键词，再限定核心期刊。”
苏晓受惊般抬头，撞上陈曦带着笑意的眼睛。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落满了碎星，袖口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意外地让人安心。“啊…… 谢谢你！” 她手忙脚乱地修改词条，当检索结果跳出时，惊喜地抬头想道谢，却发现陈曦已经转身走向了借阅台，白大褂的后摆在行走间划出利落的弧线。
后来苏晓总在图书馆遇见陈曦。有时她在看专业书，手指会无意识地卷着笔帽；有时她趴在桌上睡觉，短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苏晓会偷偷在她桌上放一颗水果糖，等陈曦醒来时，总能看见一颗包装鲜亮的柠檬糖躺在摊开的笔记本上。
真正熟稔是在第二食堂。苏晓又在点番茄炒蛋盖饭，身后突然传来陈曦的声音：“加一份例汤，我们一起吃。” 苏晓愣在原地，看陈曦自然地接过餐盘，在她常坐的位置坐下，把汤碗推到两人中间。“你每次都把蛋黄拌得太碎，” 陈曦用勺子拨弄着苏晓碗里的米饭，“试试留一半完整的，和蛋白混着吃更有层次感。”
那天苏晓看着陈曦用同一把勺子示范拌蛋的手法，手腕翻转间，阳光在她手腕的银镯子上跳跃。她们分享同一碗汤，陈曦会先把浮油吹开再递给她；苏晓会把碗里的番茄块挑出来，因为陈曦说过不喜欢太酸的食物。林哲在远处看见的那一次，其实是陈曦在讲实验室的趣事，讲到导师把烧杯当成咖啡杯时，苏晓笑得伏在桌上，陈曦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碎发，指尖在她耳后停留了不到半秒，却让苏晓的耳朵瞬间红透。
露营那晚的篝火噼啪作响时，陈曦正坐在离苏晓三个身位远的地方，手里转着一根烤肠，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那个在火光中紧张搓手的身影。当酒瓶停在苏晓面前，起哄声响起时，陈曦看见苏晓下意识地朝自己望过来，眼神里有不安，也有一丝求助。
“有啊，是个很好的人。” 苏晓的声音发颤，陈曦能看见她握着木柴的手指关节泛白。
“是女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曦感觉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巨大的勇气填满。她看见苏晓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望向自己，眼里有泪光，也有破釜沉舟的坦荡。陈曦放下烤肠，起身穿过人群，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在苏晓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叫陈曦，” 苏晓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嘴角却慢慢扬起，“是我喜欢的人。”
陈曦回握住她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火光映在她们交握的手上，也映在陈曦带笑的眼底。那晚林哲看到的那个温柔眼神，是陈曦在替苏晓擦掉嘴角的啤酒沫，是她说 “别怕，我在” 时的笃定。
露营之后，苏晓和陈曦不再刻意隐藏。她们会在图书馆并排而坐，陈曦看文献时，苏晓会在旁边画她的侧影；她们会手牵手走在林荫道上，陈曦会把苏晓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她们会在食堂分享同一碗番茄炒蛋，只是现在陈曦会记得多要一个勺子。
林哲后来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个画面，是苏晓靠在陈曦肩上看电影，陈曦用吸管喂她喝奶茶，珍珠不小心粘在苏晓唇边，陈曦笑着用纸巾替她擦掉，指尖划过嘴唇时，苏晓会痒得缩起脖子。阳光落在她们发间，陈曦的短发和苏晓的马尾交叠在一起，像一幅被暖光浸透的油画。
有时陈曦会陪苏晓来文学书架，看她找那些林哲也曾注意过的小说。苏晓会指着某本书的封面笑：“你看这个男主角，和你第一次帮我检索时一样严肃。” 陈曦会捏捏她的脸，把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那我以后都笑给你看。”
林哲抽屉里的橘子汽水早已过期，瓶壁上凝结的不再是水汽，而是时光的尘埃。他偶尔还是会在校园里遇见她们，看她们并肩走向不同的教学楼，看陈曦替苏晓背着沉重的书包，看苏晓回头对陈曦笑，眼睛弯成他曾迷恋过的月牙。
只是现在他知道，那笑容里盛着的，是另一个人给予的整个夏天的阳光。而他那罐没喝完的汽水，不过是夏日里一场关于错觉的注脚，在看见她们紧握的双手时，终于释然地蒸发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