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多姿,引游人如织前往。大多数人都踏着前人的路。同一种风景,不同人赏,虽有不同的心,但最终都奔着同一种美而去。或华丽或清秀的言辞皆被前人道尽,再添一笔反而多余。其中道理,张岱领悟得通透。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他独自前往湖心亭。天地间空空荡荡,唯余这干净到底的白。此时人们大概都在围炉谈天,吟一句烂熟于心的 “坐看青竹变琼枝” 吧。千古雪景,但凡聚神于只草片树,多少都有些琼楼玉宇的富贵味道,难免生腻。张岱摇头一笑:那般平常的雪赏它作甚?环顾四周,但见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无人处,少了人间口舌纷争,仅余这一片孤独与壮阔。此番清净博大若无人赞叹岂不可惜?《湖心亭看雪》应运而生,张岱遗世独立的形象同时与之长存。
昔日冬景与我无缘,却也有幸见识不曾被描摹文饰过多的雨景。那是七月夏,荷香未浓。安恬步于湖边,耳边是游人不住的赞叹。到嘴边的欣喜被我生生咽回:我的赞美在久负盛名的西湖这里并无意义。于是沉默无言。
天色略灰,大团大团的灰云聚集,色近于黑。灰云缝隙里徘徊着犹疑不定的洁白日光,远处水天一色。不多久,风渐急,有了隐约雷声。雨丝轻柔,片刻间便成了大粒的雨点,砸在雨伞上错落有声,在那潋滟倏忽间潜入了水中。不一会,湖边只散落着三两游人,雨帘密集,伞下各成天地,而这天地里只余我一人。难以名状的孤独将我缓缓笼罩。这浩大天地间的孤独从四面八方冲着我这伞下的一方小空间奔腾而来。隔着重重水帘,我看到深色的湖水托起远处的黛色小山,顶着黑色小塔,塔上顶着灰白色的苍穹。水天相接处细如裙带的堤岸消失于虚无,水天合一。这婉约里的壮阔就如在裁剪旧衣中翻出的新款式,让人欣喜于这 “新” 来得如此突然,叫人爱不释手。
我叹惋无人欣赏西湖的孤独,却又庆幸这 “无人” 铸就了孤独。正如张岱笔下的遗世,若是人人可赏可言,那西湖也就不再成就张岱了。
西湖的多姿温婉被谁第一眼看去?那第一人鞋底初踏上湖畔时留下的青苔早已被溢美之词冲刷殆尽了吧。而我不愿重复相似的多余,只独赏滂沱雨声,一如张岱饮尽一杯寒冬。
张岱的船夫给他一字评价 ——“痴”。万千雪景,他只取一瓢,清高独立。如此,我也算痴人了。缱绻温婉中,我只钟情于旧中的一点新。
我们都曾悄然闯入西湖的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