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他飞到黄风洞外,径直走了进去。这洞不算太大,里面装潢却颇为精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油味。李长庚刚一进正厅,就看见黄风怪和玄奘对坐在一张桌案前,黄风怪手里满满一碟香油,大口吸溜,意态豪爽,玄奘矜持地端着一盅口杯,轻啜素酒。
太白金星无意遮掩身形,大剌剌地走过去。一人一妖斜眼看了眼,玄奘没起身,黄风怪倒是热情地迎上来:“李仙师,来来来,我洞里刚磨的香油,喷香!一起吃一起吃。”
李长庚笑眯眯扯过一条凳子,就近坐下。黄风怪看看他,又看看玄奘,说我去多拿副碗筷,转身离开。玄奘面无表情,继续斟着酒,夹着菜。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对面。李长庚仔细端详,这是个俊俏和尚,眉眼清秀,五官精致,只是面相上带着一股得天独厚的骄纵气,骄纵到甚至不屑掩饰换掉观音的意图。
李长庚自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玄奘长老,贫道于佛法所知甚是浅薄,能否请教一二?” 玄奘右眉一抖,微露诧异,他本以为这老头要么厉声威胁,要么软语相求,没想到一上来居然是请教佛学问题。
玄奘颔首,示意他问。李长庚道:“请问长老,佛祖座下有多少声闻弟子?”
“一千二百五十五人。”
“其中名望最著者为谁?”
“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罗睺罗、阿傩陀、优婆离、阿尼律陀、迦旃延等十大弟子。” 玄奘对答如流。
“那再请教一下,佛祖最初的弟子为谁?”
“乃是阿若憍陈如、马胜、跋提、十力迦叶、摩诃男拘利等五比丘。”
“那么我请问长老,这金蝉长老,是依十大弟子排序?还是依五比丘排序?”
玄奘锃光瓦亮的额头上,顿时浮起清晰的几根青筋。
第10章
李长庚在启明殿工作,对于人事序列最为敏锐。早在接手取经护法这件事时,他就有疑惑:鹫峰的传承谱系明明白白,无论是按成就排行的十大弟子,还是按闻道时间排行的五位比丘,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排,都没有空隙插进一个“佛祖二弟子金蝉子”。
他去查过。无论大雷音寺还是鹫峰,官面上所有的文书与揭帖,只是说东土大德玄奘响应佛祖号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经,从来没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在佛祖的公开讲话里,甚至从未提及“金蝉子”三个字。
所谓“玄奘是金蝉转世”的说法,一直是在私下流传,从来没得过官面上的证实。偏偏灵山也没否认过这个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确实调动了诸多资源来给一个凡胎护法,于是便默认其为真了。
这种暧昧矛盾的态度,简直是在玩隔板猜枚。只要不打开柜子,藏身其中的“金蝉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变易”亦是“不易”——是以适才观音拈叶微笑,一言不发,她真没法下结论。
孙悟空之前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 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掳,后半句却难以索解。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他也已窥破了玄奘这重身份。而观音适才的回答,也足以证明李长庚的猜测。
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玄奘。黄风怪端着油碟回来,见玄奘脸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细问,只好说我再去添点,悻悻又回转走开。
“此乃释门之事,与你无关。” 玄奘终于开口,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也是,这事确实与贫道无关。” 李长庚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聊这个了,贫道给你分享一桩天庭的陈年旧事吧,是老君讲给我的,嘿嘿,他那个人就爱八卦。”
他自顾说了起来:“托塔李天王你听过吧?他有仨儿子,金吒、木吒和哪吒,都是不省心的。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只偷吃了灵山香烛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个伶俐鬼,被擒之后苦苦哀求,居然说得李天王动了恻隐之心,禀明佛祖赦了她死罪,还把她收为义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个儿子极度不满,尽显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绝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长老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惧她分薄了家产。”
“可是后来天王得了个女儿叫贞英,三个儿子却没什么举动,也是古怪。”
“这有什么古怪,自家传下来的血脉,与外头跳进来的终究不同。”
玄奘说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李长庚冲他一笑,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看来这位高僧总算开悟了。
他一个东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这让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们怎么想?大家都是苦修千万年一步步境界炼上来,怎么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说,若成佛的是自家师兄弟也还罢了,偏偏还是一个横空出现的金蝉子,凭什么?
玄奘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因为他和猪八戒、织女一样都是有根脚的,不必费力攀爬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体系内大部分人对逾越规矩者的厌恶与警惕。这种心态,只有李长庚理解最为透彻,才能一眼看破关窍。
毕竟玄奘是东土高僧,一点就通,当即垂下眼帘,一身锋芒陡然收敛。李长庚趁机道:“佛祖不从自家麾下调一位护法,反而要大费周折,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大士过来,实在是用心良苦哇。”
这就是在委婉地批评玄奘了。佛祖派观音来,分明是为了屏蔽正途弟子们的干扰,更好地为你护法,你却要平白生事把她赶走,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何时,黄风怪拿着碗筷,站到两人背后。玄奘转头看向它,眼神闪烁,黄风怪伸出舌头,舔了舔碟子上的油,坦然一笑,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说法。
玄奘轻叹了一声,伸手敲了敲自家光头:“啧……这次可是被阿傩给算计了。”
“阿傩啊……” 李长庚暗暗点头。这个名字,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
整件事幕后的推手,果然是正途弟子们。黄风怪成为取经二徒人选,应该就是他们联手运作的结果。被天庭截胡之后,阿傩又与玄奘达成共识,配合黄风怪突然发难,剑指观音。
等到观音下台,换了阿傩或任何一位正途弟子来护法,后头有的是手段让玄奘到不了西天。可叹玄奘只看到眼前观音的种种错失,却被真正的敌人诱入彀中,自毁长城。
悟通了此节,李长庚才发现黄风岭这件事有多复杂。
表面看,这是一次妖怪袭击取经人的意外,其实牵动了天庭与灵山之间的选徒博弈;而在更深的一层,还隐藏着玄奘企图换掉观音的举措;而在这举动的背后,还涌动着鹫峰正途弟子系统对金蝉子的敌意,以及佛祖若有若无的庇护……好家伙,这只金蝉身后,什么螳螂、黄雀之类的,排成的队伍可真是长啊。
层层用心、步步算计,这一个成佛的果位,引动了多少因果缠绕……李长庚疲惫地想。好在玄奘主动吐露出阿傩的名字,说明他已做出了选择。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长老心有明悟,这一劫渡之不难。” 李长庚说。玄奘犹豫了一下,还没回答,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长老准备走啦?”
两人一看,黄风怪端着油碟站在旁边,仍是一脸笑容。李长庚暗暗提起警惕,眼下玄奘和阿傩的矛盾已然挑明,它是阿傩的心腹,难保不会作出什么事情来。玄奘看着黄风怪,两人刚才还推杯换盏,谁知竟是对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老黄,我本觉得你是个知交,想不到……” 他问。
黄风怪耸耸肩:“我就是个戴罪立功的妖怪,阿傩长老让我取经挑担,我就挑担;让我打猴子,我就打猴子。奉命而已,与私怨无关。”
这貂鼠精倒也坦率,几句话,就把自己和阿傩的关系讲透了。玄奘冷哼一声:“黄风洞里的这一席,也是你为了麻痹我吧?” 黄风怪笑起来:“我虽说是带了任务,可真心觉得长老是个可交之人,谈得开心。今天这一席的香油,是我私藏,只招待好朋友,阿傩长老可不批这笔预算。”
他放下油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想要离开,随时可以走。我可不敢去阻拦一位天庭仙师和一位佛门高徒,那不真成了作死了嘛。” 玄奘沉默片刻:“可我们若回去,你就死定了。”
黄风怪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唐僧,打伤悟空,赌的是阿傩或其他正途弟子上位,替自己遮掩。但如今玄奘态度转变,观音保住职位,那么它就非得有个下场不可。
玄奘看向李长庚:“李仙师,念在此怪未曾伤我,讨你一个人情,不要害了他。”
其他两个人,对他这个举动都颇觉意外。黄风怪皱眉头道:“玄奘长老不必如此,阿傩长老自会保我。” 玄奘冷着脸道:“你别会错意,只是我不想沾上太多因果罢了。”
李长庚沉思片刻,开口道:“你们灵山内部什么恩怨,与贫道是无关的。我只想推进取经这件事。至于其他事,贫道只给建议,定夺还看你们自家。”
说完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玄奘和黄风怪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被震惊还是疑惑。太白金星也不多解释,说时辰不早,你们权且在这里静候,
等到李长庚走了,玄奘重新坐回座位。黄风怪重新把油斟满:“来,来,趁太白金星还没定下来,咱哥俩多喝几杯。”玄奘皱着眉头呆了一阵,冷不丁问道:“你在灵山脚下时,听过一头偷吃香烛的白毛老鼠精吗?” 黄风怪哈哈一笑:“长老有所不知,所有被大能安排离开灵山做事的妖怪,都会背这么一个罪名,不是偷香烛就是偷油。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日后想保你容易,想惩治也有借口。”
玄奘像听一件新鲜事似的:“这样也可以?” 黄风怪叹了口气:“不知是该笑话你,还是该羡慕你。算了,喝,喝完咱们的交情就到这里了。” 玄奘没吭声,继续喝。
这边李长庚离了黄风洞,观音还在崖头等候。李长庚喜孜孜飘然落地,说搞定了。观音又惊又喜,没想到他真把这事办成了。能在启明殿做这么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第11章
这边李长庚离了黄风洞,观音还在崖头等候。李长庚喜孜孜飘然落地,说搞定了。观音又惊又喜,没想到他真把这事办成了。能在启明殿做这么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观音眼泪汪汪,正要感谢。李长庚摆摆手,说:“咱们先说正事。护教伽蓝那边我协调好了,玄奘也安排明白了。眼下只有一桩麻烦,玄奘提了个条件,须得设法保下黄风怪。” 观音道:“玄奘?他难道不明白黄风怪是谁的人吗?还替它求情。”
“年轻人嘛,难免意气用事,但有这份冲动也挺难得的。”
“那怪犯的事委实太大,不太好保。再者说,就算咱们不保,难道阿傩也不管吗?” 观音问。
“这可不好说。” 李长庚一捋白髯,双眉意味深长地抖了抖,观音立刻会意。黄风怪是阿傩的手下不假,但这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家的同伴,一种是自家的工具。黄风怪区区一头貂鼠精,恐怕是后者多些,一旦没了用处,很可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李长庚道:“且不说黄风怪和玄奘的交情有几分真假,为了取经能顺利推进,这个面子得卖。我有个李代桃僵的计策,不过就得劳烦菩萨跑一趟了。”
观音为难道:“我跑一趟倒没什么,但你想让我把它收归门下?黄风怪和黑熊精不一样,我贸然收下,等于跟阿傩撕破了脸,会牵扯出很多因果。” 她现在对太白金星彻底服气,不再官腔推脱,反而认真地解释起来。
“嘿嘿,你收了黄风怪,自然会惹来阿傩不满,可要是别人收了呢?”
李长庚从怀里拿出一份方略,说我有个想法,咱俩参详一下。观音展开一读,里面讲玄奘师徒途径黄风岭,先是黄风怪吹伤悟空,掳走唐僧。然后护教伽蓝留了药膏,救治了悟空,指点他们前往小须弥山去找灵吉菩萨,借来定风丹和飞龙宝杖,收走了黄风怪。
这套路看似普通,可观音明白,正是如此才显出太白金星的不凡。要知道,这次本是个泼天的大娄子,居然被遮掩成这么一个平庸到无聊的故事,且种种细节弥合得严丝合缝,又兼顾了多方利益,滴水不漏,属实厉害。
唯一的疑惑是……
“灵吉菩萨?那是谁?” 观音自己都没听过,西天还有这么一号菩萨。
“咳,灵吉,灵吉,就是另寄嘛。” 太白金星嘿嘿一笑,“大士另外寄托一个化身,去把黄貂鼠收走。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两便了嘛。”
“妙极!” 观音双目一闪,击节赞叹。
灵吉本无此人,如果阿傩有心要保黄风怪,必会设法询问灵吉是谁。只要他一打听,便等于主动从幕后站出来了。灵山讲究不昧诸缘,很多事情做归做,是绝不能摆在明面儿上的,一摆明就着相了。
对于阿傩来说,灵吉菩萨就是一枚拴着黄风怪的鱼钩,只要他敢上来咬住,就有办法被钓手扯出水面。一到了水面之上,观音参他一个“纵容灵宠妨碍取经”的罪名,可就被动了。李长庚算准了阿傩的性格,这位会派出一只貂鼠精冲在前头,正是不想自己沾染因果,所以灵吉菩萨他也不会深究。
所以有这么一尊虚拟菩萨挡着,观音便可以隔绝跟正途弟子们的正面冲突。黄风岭一事,也彻底尘埃落定。
观音再看了一遍方略,又提出个疑问:“护教伽蓝救治悟空,这没问题,但再让他们指点悟空去找灵吉菩萨,他们恐怕也会追问灵吉是谁?是不是会留下隐患?”
李长庚点头称是,观音这个顾虑是对的。护教伽蓝跟阿傩情况不同,需要区别对待。他想了想,一挽袖子:“这样好了,不让伽蓝去推荐。等孙悟空治好伤,出了门,我亲自现身,指点他去找灵吉。我一个道门神仙,去推荐释门菩萨,旁人总不会说我有私心。”
太白金星亲自下场,自然是最好不过。观音抚掌赞道:“此计甚好,那老李你连简帖一起写了吧。” 老神仙明白,这是观音投桃报李,给他一个舞文弄墨的机会。李长庚摸出一张空白帖子,当场挥毫,对观音得意道:“一时技痒,见笑了。”
观音一读,简帖上写着四行诗:“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观音眼角抽了一下,太白金星不愧得道多年,诗风很得老神仙的风韵,不过看他兴致勃勃,观音也不好劝,说那就这样吧。
两人取得共识之后,接下来就是分头执行。
方向确定了,执行相对简单得多。观音绝非庸神,她和李长庚认真联手起来,整个方略执行得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他们很快就跟各方对好口径,再把所有的东西圆成一篇揭帖,迅速对外发布。揭帖一发布,黄风岭这一劫就算正式定了调子。
观音发挥非常稳定,不仅扮演灵吉顺利收走了黄风怪,而且还熟练地把这件事拆成了“黄风怪阻十三难”和“请求灵吉十四难”——就连求援都能被她定义为一劫,让李长庚叹为观止。
可惜的是,玄奘回归取经队伍的场景,李长庚没有见到。他忽然收到两封飞符,不得不尽快赶回天庭。
一封来自把守南天门的王灵官,一封来自于织女。
王灵官的飞符说:“那只小猴子又来了,说没见到你就不走。”
织女的飞符比较简短,就四个字:“我妈找你。”
第12章
李长庚飞到南天门,还没见到王灵官,就先望见了六耳。
这小猴子不是等在南天门前,而是用尾巴挂在门匾上。王灵官仰着头,在下面气势汹汹地喝骂,它却死活不肯下来。
李长庚在黄风岭累得够呛,整个人法力不太稳。他走到王灵官旁边,也仰起头喊道:“你快下来!成何体统!”
六耳一见是他,轱辘一个跟斗翻下来,跪倒在地。李长庚没好气道:“不是让你回家等吗?怎么又来闹事?” 六耳抬起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懑:“启禀金星老神仙,我见了灵山揭帖,说那孙悟空已经被玄奘接出五行山,随着去西天取经了——那,那我的事呢?”
李长庚一听,登时无语。是了,五行山那个揭帖早传遍三界,他还抄了一遍送上青词呢。李长庚扪心自问,换了他是六耳,看到那冒名顶替的猴子非但没被处理,反而得了大机缘,肯定也急眼。
不过眼下他还有别的事,顾不得跟六耳多言,只得板起脸来说:“阴曹地府的猴属生死簿全被涂了,要查实真相得花上不少时辰,你急什么?” 六耳气道:“生死簿是几百年前涂的,到现在还要查多久?”
李长庚见他死缠烂打,有些不耐烦:“我看你头顶黑光斑斓,也是一方大妖的修为了,何必为了几百年前的小事执著呢?小心走火入魔吶。”
“对李仙师你是小事,对我可不是!” 六耳突然大吼,“几百年光景啊,一只妖怪寿元才多少?他阻我缘法,断我仙途,成我心魔,难道可以一点代价都不付吗?”
李长庚大袖一拂:“揭帖你也看了,镇压孙悟空是佛祖,救他出来取经的是玄奘,如今是归灵山所辖,天庭就算想管,也是无能为力啊。”
小猴子面色霎时苍白,瘦弱的身躯微微抖动起来。李长庚心中到底不忍,又小声劝了一句:“这样好了,我把你的状子转去大雷音寺,看那边怎么处理。” 六耳道:“这一转,又得多少时日?” 李长庚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但我启明殿也只能做这么多。”
“就因为我是个下界的命贱妖怪,生死皆如草芥,所以你们就敷衍塞责、到处推卸吗?”
一听这话,李长庚也生气了。他的法力一鼓鼓地往上涌,快按不住了:“贫道只是依规矩办事,你若不满,自可以去鸣鼓喊冤。”
话说到这份上,饶六耳是个山野精怪,也知道不能硬犟了,只得悻悻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写的诉状,递给李长庚:“我补充了一点新材料,恳请仙师成全,帮忙催办。”
李长庚接过诉状,随口宽慰了几句,转身进了南天门。六耳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这才垂着头离去。
李长庚回到启明殿,案子上报销的玉简堆了一大摞,都是先前几难发生的费用,都没顾上处理。他把诉状随手搁在旁边,从葫芦里倒出一枚仙丹,刚吃下肚去还没化开,织女就走过来了。
“您回来啦?我妈在瑶池等着呢,咱们走吧。”
“西王母他老人家找我干嘛?” 李长庚心中疑惑。织女耸耸肩:“不知道哇,她就说让我请您去喝玉露茶。”
“只说是喝茶?”
“对啊,她可喜欢喝茶了。”
李长庚知道织女看不出其中门道,问了也是白问。这种级别的神仙,说请你喝茶,自然不是真喝。他索性整理一下仪表,马不停蹄跟着织女赶去了瑶池。至于报销……再等等,再等等。
西王母等在瑶池一处七宝小亭内。老太太面相雍容,身披霞袍,自带一种优雅的威势。织女扑到母亲怀里,甜甜嗲了几声。西王母点了她额头一下,转头对李长庚和颜悦色:“这里不是朝会,不必拘束,小李你随意些。”
李长庚自然不会当真,依旧依足礼数请安,这才斜斜偏坐。西王母玉指轻敲台面,旁边过来一位赤发侍者,端来三杯流光溢彩的玻璃盏,盏内雾气腾腾,奇香扑鼻。
李长庚端起一杯,低头一品,至纯的天地灵气霎时流遍百骸,里面还隐隐带着一丝洪荒韵味——这是真正的劫前玉露茶啊!比启明殿的存货高级多了,就连那盛茶的杯子都不是凡品,可以聚拢仙馥、酝酿茶雾。
好在他惦记着正事,只啜了一口,赶紧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西王母笑眯眯道:“小李,你最近修持如何?三尸斩干净没?” 李长庚连忙躬身:“斩得差不多啦,就是心头还有些挂碍。” 西王母道:“启明殿工作琐碎,肯定是有挂碍的。织女不省心,偏你照顾得多些。”
“这孩子很懂事,帮了我不少忙……” 李长庚侧眼看看,织女冲他飞了飞眉毛,一脸得意。
“对了,我听老君说,天蓬那小子也去取经了?” 西王母拿起玻璃盏,似是随口问道。
李长庚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天蓬是不是去取经,而是问这事是谁运作的。他恭敬回道:“天蓬他感陛下恩德,知耻而后勇,能有今日之前程,实乃他自家砥砺不懈的结果。”
西王母冷哼一声:“砥砺不懈?我看砥砺不懈的是它裤裆那点玩意!” 李长庚心里一突。我都暗示是玉帝的根脚了,您怎么还骂上了?这是冲着谁去的?
他缩缩脖子,不敢回应。西王母继续道:“当初天蓬做下那等龌龊丑事,是老身做主要严加惩戒,最后到底改了贬谪下界。贬谪也还罢了,如今它竟想转个世、取个经,就想把前业一笔勾销,成就正果?你知不知道,高老庄的揭帖一出,嫦娥来我这里已经哭过好几回了,说在广寒宫里夜夜做噩梦,生怕它哪日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又来骚扰。做恶的飞黄腾达,受害的却胆战心惊,这像话吗?”
当年替天蓬求情的是李长庚,被西王母这么不指名地痛骂,他只得捧着玻璃盏讪讪陪笑。以西王母的境界,不会不清楚,天蓬下凡是玉帝的心意,她突然发难,恐怕是别有原因。
果不其然,西王母骂了一通天蓬之后,端起琉璃盏啜了一口,神态回归淡然:“玄奘取经,毕竟是灵山的事务。倘若那天蓬途中故态复萌,又做出什么丑事来,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天庭,岂不是让陛下在佛祖面前落了面子?”
“您提醒得对,我回去就传达给它,让它谨言慎行。”
“哼,天蓬靠得住,狗都会吃素。小李啊,金仙之间无小事,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个人品德。”
“是,是,下官确实考虑不够成熟,我这就去跟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沟通,请他们加强监督。”
“他们只管监察。想要防患于未然,还得让取经队伍自查自纠才好啊。” 西王母端着热茶,脸上笑容不变。
“噗”的一声,李长庚差点把名贵茶水喷出来。好家伙,您铺垫了那么久,原来在这里埋伏呢。取经队伍自查自纠,那就得互相监督。玄奘和悟空是释门安排的,根本不归天庭管,想要监督天蓬,那只能让玄奘的第三个徒弟来。
西王母这是……也想在取经队伍里安插一个人?
西王母见李长庚沉默没表态,侧脸看向织女:“天蓬在天庭人脉很广,随便派一个人去盯着它,难保不会徇私。我寻思着,总得找个不卖它面子的盯牢——你觉得如何?”
李长庚瞪着织女,双目睁圆:“她,她在启明殿干得挺好,我觉得不必下凡去辛苦吧……” 织女噗嗤一声乐了,嗔怪道:“哎呀,您想什么呢,我妈说的是他啦。”
织女闪身让过,李长庚这才发现,西王母看的是旁边那个赤发侍者。这人生得一头红发,靛蓝面膛,看起来仪表堂堂,冲李长庚深鞠一躬,什么都没说。
“你别看他在这里端茶,其实正职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深得陛下信重。他手里有一根降魔宝杖,也是玉帝亲赐,不比上宝沁金耙差多少。”
听着西王母的解说,李长庚顿觉嘴里茶味变得苦涩无比。且不说一个玉帝的仪仗官为什么跑来给她泡茶,单听西王母拿“降魔宝杖”去比“上宝沁金耙”,就知道不妙。
她表面上是比较两件兵器,其实是在问李长庚——我的话和玉帝的话,是不是一样管用呀?
换个神仙,李长庚就直接撅回去了。你什么境界,也配和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独面对这位西王母,他实在没辙。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说她有实权吧?她只是没事在瑶池开个蟠桃会,搞点瓜果分分,别的都不管;你说她就是个闲职吧,能去蟠桃会的神仙个个境界都高得吓人,连玉帝见了老太太都客客气气。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
李长庚已经触到了金仙的边,哪敢在这时候得罪她?
可问题是,西王母这个要求确实太难了。
第13章
可问题是,西王母这个要求确实太难了。
灵山的取经弟子名额一共只有三个。李长庚苦心运作,给玉帝抢到第二个名额,这已触及到了灵山的底线。如果第三个名额再给西王母这位卷帘大将,三个徒弟两个天庭出身,岂不是喧宾夺主了?观音打死也不会同意啊。
西王母也不催促,笑眯眯等着他回话。李长庚抬头苦笑道:““西王母您有所不知,这次佛祖安排的取经队伍,有一个奇处。孙悟空是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下的囚徒;猪八戒是骚扰嫦娥、被罚下界的罪犯;那个本是正选的黄风怪,也是偷吃香油供奉的貂鼠。就连取经的正主玄奘,虽说这一世是个有名望的大德,当初金蝉子也是因为不听如来说法,轻慢大教,所以才真灵被贬,转生东土——这队伍里连师带徒,都是有前科的。”
后头的话,他没说。您推荐这个卷帘大将身家清白,不符合取经队伍的遴选标准啊。
不料西王母轻笑一声:“此事简单。” 她下巴微抬,卷帘立刻伸出手去,把李长庚跟前的一杯玻璃盏推到地上。那玻璃本是轻薄易碎之物,登时哗啦一声,碎成一地渣渣。卷帘就地跪下,口称万死。
李长庚僵在原地,后背仙汗淋漓。他只是推托之辞,没想到西王母一刻都不缓,直接让卷帘打碎玻璃盏,堵住了李长庚的嘴——我听你的建议,让他连罪都犯了,你现在再跟我说不行?
李长庚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说取经之事牵涉甚广,我还得跟灵山方面商量一下。西王母却跟没听懂似的,乐呵呵地说我这就安排卷帘去自首黜落,等你通知。
您……不能这么霸道啊,什么都没谈定呢就硬走流程,这不是把我架在中间吗?李长庚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可脸上的苦相却越发明显。
西王母换了个新玻璃盏给李善德,斟满茶水:“小李你别有压力,卷帘此番下凡,主要以历练心性为主,只要有所成长,足不辜负玉帝的栽培之心了。”
李长庚稍微松了一口气。听西王母这意思,似乎不强求卷帘一路跟到西天,只要涮一涮履历就好。这样的话,还能争取到一点点操作空间。看来西王母还算务实,毕竟级别不能跟玉帝、佛祖比,主动把要求降了一格。
“我,我试试看……” 李长庚把话含在嘴里,含糊回答。西王母也没再强逼,继续和他品茶。
杯中的玉露馥郁依旧,只是入口却变得苦涩无比。李长庚勉强咽下几口,起身拱手告辞。西王母使了个眼色,卷帘和织女一起送他出去。两三一路无语,快到瑶池门口,卷帘忽然转向李长庚,郑重一拜:“在下只要得偿所愿,自会离开,不会为难李仙师。”
嗯?这口气不太对啊?什么所愿?李长庚还没问,他已转身曳着杖子走开了。李长庚怔了怔,忽然有了明悟。
西王母从一开始的意图,就只是让卷帘去刷一下履历。前头她表现得那么霸道和强势,其实是所谓“拆屋卸窗”之计。先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待对方被逼到要爆炸,再退一步抛出真正的请求,对方便会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这些金仙,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李长庚摇着头。
织女见卷帘离开,居然没心没肺地问李长庚茶好不好喝。李长庚看看这姑娘,一时无语,又有些羡慕,这才是心无挂碍,比自己更接近大罗金仙的境界。
“好喝,好喝。” 李长庚敷衍了两句,知道跟织女不能拐弯抹角,于是直接问道:“那位卷帘大将,跟你妈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吧,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 织女歪着头想。
“那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啊。”
“是不是在高老庄的揭帖之后?”
织女算算日子,点头称是,然后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是跟着嫦娥姐姐来的那次。”
李长庚“咦”了一声。他本以为卷帘是西王母的人,居然是被推荐过来的。如果织女所言不虚,这卷帘与广寒宫似乎关系匪浅。怪不得西王母说,要找一个不卖天蓬面子的人选。这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李长庚现在顾不上琢磨,他得先把眼前的麻烦摆平。
他从瑶池出来,翻身上鹤,却迟迟没摆动拂尘。老鹤疑惑地弯过修长的脖颈,看到主人爬在背上,怔怔望着远处的缥缈雾霭,一动不动,双眼掩在白眉之下,说不出地疲惫。都说修仙是断绝因果,可怎么越修炼这缠身的麻烦越多呢?
隔了好久,李长庚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拂尘一摆,示意老鹤起飞。在路上,他给观音传了个信,约在启明殿门口,说有急事相商。
经过黄风岭之后,观音态度好了很多,很快赶到,说正在忙下一难的设计。
李长庚现在没心思谈这个,直接问她:“灵山安排的第三个徒弟是谁?” 观音立刻有点警惕,李长庚不客气道:“咱俩各自背后的麻烦都不小,这个节骨眼,还是坦诚点好。到底是谁?”
观音迟疑片刻,缓缓回答:“这第三个徒弟吧,有点复杂……是个凡人,但也不是凡人。”
李长庚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管谜语的神仙吗?什么叫既是凡人,又不是凡人?” 观音正要解释,李长庚摆摆手:“算了,不为难大士你。我只想问问,这第三个徒弟预定什么时候收?”
观音掐指一算,说那三徒弟如今在乌鸡国,按渡劫计划,怎么也得二十几难以后的事了。李长庚松了口气,目前他们刚刚推到第十四难,还有时间。他拂尘一摆,用商量的口气道:“能不能……从你们这先借一个名额?”
观音一怔:“借?名额这东西怎么借?”
李长庚实在懒得隐瞒,直接把西王母的要求讲了出来。观音愤愤看了他一眼:“老李,天蓬的事你还没玩够是吧?还来?” 李长庚道:“我一个启明殿主,从来都是替金仙们做事,何时为自己的事忙活过?我如果真用手段,就不会跟你明说了。这事我也很为难,哎。”
她眉头微皱:“不是我不借,你们弄走了一个,已经搞出偌大乱子。再让出去一个,灵山方面我实在没法交代。”
“不是让,是借,会还的。” 李长庚耐心劝道,“西王母只是想让卷帘在取经队伍里过一遍水,让他经历几难,再寻个理由体面离开也就是了。
他见观音还在犹豫,加重语气道:“贫道在黄风岭助大士渡过一劫,消劫就应在此处了。”
他抬出这个人情,观音不好回绝,只得说:“老李你说说,怎么个借法?” 李长庚道:“这事倒也简单。后面几难先放一放,我先加塞一难让玄奘把卷帘给收了,给西王母一个交代。快到乌鸡国的时候,再找一难把他调离队伍。你后头该怎么收徒弟,还怎么收。”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万一他不离开呢?”观音问。
第14章
“那万一他不离开呢?”观音问。
不怪她多疑,万一李长庚安排完以后把脸一抹,不认之前的承诺,观音可是一点制衡手段都没有。两人如今虽然和解,还远没到交托生死的地步。
李长庚明白,自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保证才行。他反问:“大士你需要什么保证?” 一脚把球踢到观音脚下。
观音有点作难,凝神想过一轮方道:“他得带着一个罪过入队。”
“他本来就是因罪罚下天庭啊。”
“不,不,卷帘打碎琉璃盏是因,贬谪凡间是果。这桩因果已然了结。我要的是,他在凡间也要背一个罪因,以待罪果。”
“绝妙!” 李长庚真心赞叹,观音在这方面的手段真是无出其右。只要卷帘在人间有罪行未了,便随时可以把他开革离队,这就是最好的保证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个锦囊说:“我把卷帘安排在流沙河,人设调得穷凶极恶一点,嗯,就说他把路过的行人都吃了,一口气吃了九个。
“哈哈,老李你也绝妙。” 观音也是抚掌赞叹。
“九”这个数字,颇有讲究。卷帘如果吃过十个人,就是为害一方的大妖,天庭必须要派员讨伐;卡在九人伤亡,不会把动静闹得太大。想提拔,就说他诚心悔悟、立地成佛;想开革,就说他怙恶不悛、劣性难收,可以说是进退两宜。
反正取经队伍里,个个都有前科,他这么操作,不会太显眼。
观音想了想,补充一个提议:“你弄几个骷髅头让他挂着,效果更好。” 李长庚称赞说这个办法好:“要不要再加个设定,说这九个骷髅头是玄奘九个前世?”
“……算了,这个玩的有点大,我怕不好收场。”
“听你的!”
李长庚在方略里修改完,递给观音。观音在高老庄、黄风岭连吃了两次亏,现在看到锦囊就一哆嗦。她不敢大意,从头又仔细复盘了好几次。
李长庚也不催促,站在旁边吐纳。这是个大人情,别人谨慎一点是理所当然。
观音菩萨盘算一圈,突然眉头一皱,抬头问:“不对,老李,这里头有个风险你可没提。卷帘是西王母的根脚,万一到了开革时,西王母硬要保他,我们怎么办?”
说白了,她纵然信得过李长庚的人品,但不信他有能力可以扛住西王母的压力。
李长庚一扯观音袖子,低声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卷帘有些古怪,似乎跟猪八戒有仇。他们俩在一个队伍里,那是一庙不容二……”
“咳!”
“哎,说错了,是一山不容二虎!搞不好不用我们安排,他们俩就先斗起来了。到时候各拼根脚,无论谁落败退场,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观音这才放心下来,说这一难得我来安排。李长庚知道她终究不放心,说没问题,不过最好别你本尊去,免得被牵连。观音想想也对,说那让我徒弟木吒跑一趟吧。
两人又把细节对了一遍,临到分手。李长庚忽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有个疑问。佛祖为什么指定孙悟空为首徒?”
观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这是佛祖唯一一个明确指名要玄奘收的弟子。不过吧……” 她犹豫了一下,脸上也满是困惑,“孙悟空也是唯一一个对取经没兴趣的大妖。”
两人就此拜别,李长庚先给织女飞符,通知西王母让卷帘下凡等候,然后走到启明殿门,想了想,到底还没进去,回身拂尘一摆,又奔下凡间。玄奘师徒正在休息,李长庚没惊动另外两位,直接推醒猪八戒:“卷帘大将你认识吗?”
“卷帘大将多了,你说哪个?”
“什么哪个?”
“金星老,你不在军中,不熟体制。我这个天蓬元帅,乃是玉帝恩加的特号,独一份。卷帘大将是驾前卤簿的一部,挂这头衔的少说也有三十多号呢。”
“呃,就是手里有降魔宝杖那个。”
猪八戒嗤笑一声:“卷帘将军配的都是玉勾,拿杖子怎么卷帘?金星老你从哪认识这么个西贝货?”李长庚脸色一僵,迅速调整了一下:“反正很快有一位卷帘大将会被贬谪凡间,在流沙河加入队伍,你留神就行。”
李长庚不待八戒再问就匆匆走了。他的目的不是查明卷帘的身份,而是通过这条渠道委婉转告玉帝,说西王母也要插手。至于金仙们怎么运筹帷幄,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启明殿,李长庚终于可以坐下了喘口气。他叫童子泡了一杯玉露茶,一口喝下去半杯。这茶味比在瑶池喝的同款茶差远了,可太白金星觉得还是自家茶好,喝下去没负担,一口茶就是一口,不掺杂别的心思。
喝完了茶,李长庚闭上眼睛,感受暖洋洋的灵气在丹田里慢慢化开。整个启明殿里静悄悄的,老神仙好似睡着了一般,斟酌着这难得的闲暇。
不知多久过去,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案头堆积着的报销玉简,叹了口气。这玩意于道心无益,做起来满心嫌恶,偏偏从双叉岭到黄风岭,一路护法的花费着实不小,实在忽略不得。
他身体摸向案前的玉简,随手打开其中一卷,把几根算筹摆在旁边,然后……继续闭目养神,而且这次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感觉报销已经开始做了。
直到拖无可拖,李长庚这才强振起精神,扑进数字挣扎起来。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分心去摸茶杯,却不小心摸到六耳那一张诉状——它一直被摆在案几旁边。
也许是为了逃避报销的纠缠,也许是出于那么一点点没来由的愧疚。他鬼使神差地把诉状展开来,心想再看看吧。
诉状里还是那一套说法,只是补充了一点细节,也没什么实质帮助。六耳这事儿,除非是叫孙悟空来当面对质,否则没得可解。但孙悟空在取经途中,天庭根本无法传唤,等取经结束……人家就成正果了,你更没办法。
李长庚也是一路修炼上来的,深知飞升越高,离人间越远,因果就越少。可没了因果牵扯,对人间的事情也便看淡了。六耳这种堵门闹事的偏执,易生妄念、成心魔,最为金仙们所不取。
所以他劝六耳放弃,真的是出于善意。
其实老李之前在观音禅院时,先考虑的是找六耳来配合,可又怕它见到悟空反应过激,然后才找了黑熊精。你看,因为个性使然,错过了一个机缘,多可惜。
“唉,算了,算了……老李你又幼稚了。你还顾得上别人?” 李长庚发出一声苦笑,把诉状搁下。他身上背的因果已经不少了,哪能去同情惦记一个下界小妖。等日后修成金仙,再来看顾一二不迟。
想到“金仙”二字,他心头一热,把杯中茶喝个精光。算算时辰,玄奘这会儿应该过流沙河了,也不知卷帘是否顺利入队。观音一直没传信过来,沉寂的有点古怪,他有点犹豫,到底是先发个飞符去问问,还是一口气先把报销做完。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车轮的嘎嘎声。
车轮?这启明殿内哪里来的车轮?
李长庚纳闷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莲藕身子的小童踩着轮滑,背着手,嘎嘎地滑进启明殿。
“哪吒三太子?”
李长庚还没反应过来,哪吒已冲他一拱手:“金星老,三官大帝那边找你。”
“啊?三官大帝?” 李长庚大奇,三官大帝是天官、地官、水官,负责校戒罪福,抓总风纪,跟自己平时没什么交集。他问哪吒:“请问何事?”
“不知道。” 哪吒懒洋洋地跳下风火轮,扔给李长庚一只,“三官殿那边只给了时辰和殿阁,让我护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