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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金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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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玄奘将来预定是要成佛的,那么作为随行人员,起码一个罗汉果位是有的。西海龙王那个三儿子,以观音之尊,也只能把它以“坐骑”名义塞进队伍,做不得正选弟子,足见这名额之贵重,堪比人参果。

眼下取经队伍里只有一个徒弟,那么玄奘接下来还收不收?收几个?

参悟着这一番因果,李长庚突然怔了怔,当即趺坐闭目。只见一团团五彩祥云纷涌浮现,翻卷缭绕,霞光明灭不休。童子们知道,这是老神仙突感天机,潜心悟道,都不敢打扰,纷纷退出启明殿。

不过短短一柱香的光景,李长庚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清朗长笑,起身大袖一卷,满屋云蔼顿时收入身中。玄奘取经这事,他原本只有满腹怨气,至此方有明悟:“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可以赚尽好处,为何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从蒲团上起身,抬手给观音发了张飞符:“玄奘既得了高徒,后续揭帖里,是否要多体现一下携手共进之精神?”

观音很快回复:“好。”

“锦囊还按原来的标准?” 他又问。

观音回了个拈花的手势。

看得出,观音对这个话题很谨慎,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不过对李长庚来说,足够了。

观音八成是在沐浴。一个人在泡澡时,最容易放松警惕,哪怕一个“哦”,都会透露出很多不该透露的信息。

仙界的揭帖用词,向来讲究严谨。师徒尊卑有别,绝不能用“携手共进”来形容,这词只用于形容身份相当的合作。观音说可用,说明玄奘除了悟空,肯定还要收别的弟子。

而根据李长庚的经验,如果一次渡劫的劫主超过四位,复杂度变高,得另外换成大锦囊才行,他印象里只有八仙过海那次动用过。观音既然说锦囊不用换,可见玄奘的正选弟子名额最多三个,与玄奘凑成四人队伍,卡着小锦囊的使用上限。

观音说“玄奘收徒,皆有定数”,却没用“如是我闻”当前缀。说明除了悟空之外,其他名额佛祖并没指定,而是灵山的其他大能各自运作。至于缘落谁家就不知道了,大雷音寺从来没公布过。

没公布最好,这样就有机会争上一争!

一念及此,太白金星当即从蒲团上爬起来,一摆拂尘,兴冲冲去了兜率宫。老神仙感觉自己卡在关隘的心境,终于久违地松动了几分,隐隐触到了金仙的境界。

兜率宫里,太上老君正坐在炼丹炉旁,一边盘着金刚琢,一边和金、银两个童子和青牛聊着八卦。李长庚一脚迈进去,问你们聊什么呢?太上老君一见是他,大喜过望,拽他过去压低声音:“哎哎,你听说了吗?二十八星宿里那个奎木狼,跟披香殿的一个侍香的玉女勾搭上了,在殿内做了许多不堪之事,啧啧,那叫一个香艳。” 旁边金、银二童子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现场看到一样。

李长庚微微眯眼:“连兜率宫都知道了,那岂不是整个天廷都传遍了?后来呢?” 太上老君拿袍袖一挡,却挡不住双眼放光:“这事我只跟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待李长庚答应,太上老君迫不及待道:“我听南天门传来的消息。奎木郎一见奸情败露,生怕玉帝责罚,直接裹挟了玉女下凡私奔去了,这个没确认,别瞎传啊。”

李长庚陪笑了几句,装作不经意道:“也怪不得他们要跑,上一次类似的事你们还记得吧?广寒宫那次。”太上老君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天蓬元帅嘛,酒醉骚扰人家嫦娥,在广寒宫内做了许多不堪之……” 李长庚见他嘴有点瓢,赶紧拦住:“老君你别瞎讲,未遂,那是未遂,别坏了人家广寒仙子名节。” 太上老君道:“都这么传的嘛,反正天蓬最后被玉帝送上斩仙台,说明这事肯定不小,不然何至于死刑——哎呀,我记得,还是太白金星你出面求的情,才改判打落凡间吧?你俩这么好交情?”

李长庚道:“咳,不提这个……顺便多问一句,天蓬打落凡间之后,那把上宝沁金耙,在老君你这儿吧?” 老君一怔:“没有啊,怎么了?” 李长庚奇道:“当初这钉耙是老君你亲自锻造,按规矩天蓬下凡,这耙子应该归还兜率宫吧?” 老君把脸一沉:“是我锻造不假,可早给玉帝赐给天蓬。他下界时根本没来交接,也没人查问,不信你自己查。”

他让金、银二童子把兜率宫的宝库账簿取来,李长庚随便翻了几页,确实没有,心里有数了,便起身告辞。太上老君还想扯着他打听两句玄奘的事,结果他跨上仙鹤,直接飞走了。

老君悻悻转身,一脸不满足地把账簿合上,叮嘱两个童子道:“你们再去检查一次宝库,咱们兜率宫的宝贝多,别稀里糊涂被人顺走几件。” 金、银二童子和青牛都笑:“老君太小心了,这里的宝贝,哪里是外人能盗走的。”

老君一想也是,把金刚琢又盘了几圈,随手挂在青牛角上,继续去炼丹了。

且说李长庚离开兜率宫,先去清吏司里查了下界名册,然后直奔人间,到了一处叫浮屠山的地界。这里有个洞府,他拿符纸化出一个黄巾力士,上前砸门。没砸几下,洞内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只见一头面相凶恶的野猪精跳将出来,手握一把金灿灿的九齿钉耙,只轻轻一筑,便把黄巾力士砸了个粉碎。

李长庚眼前一亮,这钉耙威力不凡,应该就是那柄上宝沁金耙无疑。他上前亮出本相,拱手笑道:“天蓬,别来无恙?” 那野猪精一见是太白金星,连忙收起兵器,唱了个大喏,语气居然多了几分腼腆:“如今转世投胎啦,天蓬之名休要提起,恩公唤我作猪刚鬣便是。”

他把李长庚迎进洞府,奉了一杯野茶。李长庚喝着茶,闲聊了几句近况,眼神却一直盯着那柄金灿灿的耙子。

这耙子的来历可不一般。当年玉帝请来了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一起出力,荧惑真君添炭吹火,太上老君亲自锻打,才铸出这么一柄神器,重量约有一藏之数,被玉帝拿去镇压丹阙。后来天蓬受任天河水军元帅,玉帝亲自取出这柄上宝沁金耙,赐给他做旌节。满天皆惊,谁都没想到这个水军元帅能得到这么大恩宠,风头一时无二。

广寒宫事发之后,天蓬被押上斩仙台,天廷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骄横新贵死定了。唯独李长庚经验丰富,判断玉帝并不想真杀天蓬,便主动为其求情。果然玉帝顺水推舟,改判了它黜落凡间。所以猪刚鬣适才见了他,承下这份人情。

按说天蓬被贬之前,这上宝沁金耙应该被缴入兜率宫,可他如今居然还带在身边,说明什么?说明玉帝对天蓬圣眷未衰,下界只为避避风头。反正转过一次世后,过往的因果直接清空。只要寻个契机,便能重新让猪刚鬣重归仙班。

“陛下既有起复之心,这人情正好让我来做。”

李长庚暗暗计较了一番,转向猪刚鬣:“刚鬣啊,最近有个起复的机会,看你有没有兴趣。”

第6章

李长庚暗暗计较了一番,转向猪刚鬣:“刚鬣啊,最近有个起复的机会,看你有没有兴趣。” 猪刚鬣一怔,旋即大喜:“有,有,这破地方老子早憋坏了,那些凡间女子没一个……” 李长庚咳了一声,猪刚鬣这才意识到不妥,改口道:“呃,老,老猪是说,那些凡间女子助我磨砺过道心,如今我伐毛洗髓,洗心革面,可以挑更重的担子了。”

“你真要挑担子?”

“那是自然!多重都行。”

李长庚随即将计划说了一遍,猪刚鬣一听,惊疑不定,喃喃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李长庚一指那耙子:“你自家努力修行上去,他老人家不是更高兴吗?”猪刚鬣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李长庚心想,就他这猥琐脾性,嫦娥尚且要被骚扰,附近的凡间女子只怕更是不堪其扰,这次如果能将其弄走,也算是一桩顺手善事。于是他拿出舆图,袖手一指:“头一桩要紧事,你赶紧搬家,就去福陵山云栈洞,那里是取经人必经的路途。你搬过去以后,洞里做得旧一点,别人问起,就说你已盘踞多年。其他的,等我指示。” 猪刚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返身就走。

交代完这边的一切,李长庚匆匆又回到启明殿,正赶上织女还没走。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简,对她说:“帮我送趟文书给文昌帝君,加急啊。”

织女一看,哟,居然是青词。

青词和揭帖内容差不多,都是记录九天十界诸般变化。不过揭帖是给大众阅读,青词要先在文昌帝君这里整理汇总,然后向上报送,只有三清四帝、罗天诸宰才有资格看。

织女挺纳闷,平时启明殿都是让值殿的道童去送青词,怎么今天李殿主指明让她去送?李长庚没解释,说这是急事,你去跑一趟,然后可以提前下班了。织女挺高兴,抱着文书喜孜孜去了梓潼殿。

文昌帝君一看西王母的小女儿亲自来送,自然不敢怠慢。他接过青词一看,里面是讲五行山玄奘收徒的事,基本上是把观音的揭帖抄了一遍便顺手搁到一摞青词的最上头。

织女离开梓潼殿,高高兴兴去鹊桥会了。李长庚却马不停蹄,径直找到观音,掏出玉简,说我把第十二难的护法方略调整完了。

这第十二难用的锦囊,叫“除暴安良”,讲玄奘师徒路过高老庄,遇到一头野猪精霸占村中女子。玄奘怜悯百姓之苦,派出悟空大战野猪精,将女子解救出来,在百姓千恩万谢中继续西行。

观音这次看得很细致,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啧啧称赞,说这一难设计得好啊,既显出玄奘慈悲之意,也兼顾孙悟空斗战之能。而且斗战点到为止,不会喧宾夺主,分寸感极好。

李长庚淡淡点了下头:“那我就照这个去安排了?” 观音拦住他:“这个野猪精,是当地的妖怪吗?” 李长庚说:“对,洞府就在高老庄隔壁,住了好多年了。” 观音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怎么没看见野猪精的结局。你打算让他被悟空一棍子打死?还是放生?我们珞珈山可再没有多余编制了啊提前跟你说。”

看得出来,她这是被黑熊精坑怕了。李长庚笑道:“自然是放归山林,许他点修炼资粮就成了,这都不必细说。” 观音这才放下心来,让他放手去安排。

李长庚拜别观音,下凡到了福陵山,见猪刚鬣已经把洞府安顿好了,便在附近找了片开阔地,起了个高老庄,雇了几十个凡人填充其中,伪做定居多年的样子。一直到玄奘和悟空远远走过来,他才骑鹤远去,回转启明殿,盘坐继续修持起来。

也就一柱香的功夫,李长庚忽有感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道带着火花的飞符“唰”地飞入殿内。他嘿嘿一笑,来了。

飞符是观音所发,言辞间颇为急切:“老李,你怎么搞的?那野猪精怎么给自己加戏,主动要拜玄奘为师?” 李长庚还没回复,只见启明殿口突现霞光,原来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她脸色铁青,现出了千手本相,回旋舞动,可见气得不轻。

李长庚不待她质问,先迎上去问怎么回事?观音浮起怒容:“那头野猪精一见玄奘,立刻跪下来磕头,说是我安排的取经弟子,等师父等了许多年。玄奘联系我问有没有这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篓子——老李,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李长庚一摊手:“方略你也是审过的,根本没这么一段。恐怕是那头野猪精听人说了取经的好处,自作主张吧?”

“不是老李你教的吗?” 观音不信,千手一起指过来。

李长庚脸色不悦:“你让玄奘直接拒了这头孽畜便是,我绝无二话。” 观音长长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不太好拒啊。”

“有什么不好拒?这野猪精连大士你都敢编排,直接雷劈都不多!”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无奈:“老李你忘啦?玄奘身边还跟着三十九尊神仙呢。” 李长庚道:“那不正好做个见证吗?”

观音不知道这老神仙是真糊涂还是怎么,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现在去高老庄,当面宣布

那野猪精所言不实,那几个护教伽蓝、四值功曹会怎么想?哦,他猪胆包天,是该死——但高老庄这一场劫难的方略,是观音审的,太白金星具体安排的,现在出了事故,是不是说明你们没有严格把关?是不是也要负点责任?那些家伙,自己不干活,挑起别人错处可是具足了神通。”

李长庚心中微微冷笑。都这时候了,观音还不忘记把黑锅朝启明殿挪一挪,指望自己跟她陪绑。他一捋胡须,稳稳道:“大士莫急,来,来,坐下我们商量一下,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观音说:“哪有心思坐下聊啊,咱俩赶紧去现场吧!”她正要催促,忽然手里的玉净瓶微微颤动。她暼了眼瓶里的水波涟漪,脸色微变,一手端起水瓶,一手拔下柳枝,另外两手冲李长庚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同时一手捂耳,一手推门出去了。

李长庚也不急,回到案几前,慢悠悠做着前面几难的报销。过不多时,观音回来了,脸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疾走几步到近前,几只手同时拍在案几上:“老李,你是不是早知道猪刚鬣是天蓬转世?”

李长庚微讶:“那猪精是天蓬?不可能吧?天蓬当年在仙界帅气得很,怎么会转成这么个丑东西?”

“你真不知道?”

观音盯着他的脸盯了半天,李长庚胡须一根不抖,坦然道:“贫道以道心发誓,今日才知道这一层根脚。” 观音不知李长庚是在誓词上玩了个花招,悻悻把大部分手臂都收回去。李长庚问:“大士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事已经惊动鹫峰了!阿难代表佛祖传来法旨,说玉帝送了一尾龙门锦鲤给灵山,说这水物与佛有缘,特送法驾前听奉。”

李长庚装糊涂:“这事跟天蓬有什么关系?” 观音有点抓狂:“没关系啊。可这么一件没关系的事,佛祖特意转告我,这不就有关系了吗?”

“啊?”

观音气呼呼说道,“刚才我又联系了玄奘,他确实看见那猪精手里有一柄九齿钉耙,隐有金光,可不就是天蓬那把上宝沁金耙!” 李长庚惊道:“这么说,这天蓬竟是玉帝跟佛祖……”

“猪刚鬣虽无缘法,但造化到了。” 观音嘬着牙花子说。

这种涉及高层博弈,不必点破。玉帝只是送了一尾锦鲤,佛祖也只是转达给观音。两位大能均未置一词,全靠底下人默会。以观音之聪睿,自然明白上头已经谈妥了,但这种交换不能宣诸纸面。所以得由她出面,认下这个既成事实,慧眼识猪,成全猪刚鬣的缘法。

万一哪天猪八戒出了事,追究起责任来,那自然也是观音决策失误。她拼命把李长庚扯进来,是想一起承担风险。

李长庚想到这里,看了眼观音。她的脸色奇差无比,不止是因为这个意外变故,甚至不是因为这道法旨本身,而是因为这道法旨不是佛祖直接说的,而是阿难转达的,这本身就隐含了不满。

“阿难还说什么了?” 李长庚问。

“说我办事周全,事事想在了佛祖前头,把玄奘弟子先一步都准备周全了。” 观音面无表情回答。李长庚暗自吐了吐舌头,阿难这话说得真毒,看来灵山内部也挺复杂的。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 观音犹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第7章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 观音犹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没选他。” 李长庚叫起屈来,“我当初定下云栈洞时,接外包的是当地一个叫卯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卯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个劫难架构都搭好了,总不能因为个别乙方死了就推翻重来,这才把它老公紧急调过来。谁能想到这么巧,谁想她招的夫婿是天蓬转世。”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泄露过高老庄这一难的安排?”

李长庚大声道:“我连猪刚鬣的根脚都不知道,能去跟谁讲啊?” 他怒气不减,拽着观音到书架上,拿出一摞玉简:“所有与取经有关的往来文字,皆在这里,大士可以尽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愿自损五百年道行,捐给珞珈山做灯油!”

观音面上说不必,暗中运起法力,转瞬间把所有文书扫过一圈。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种种心相。倘若这堆文书里藏有与高老庄有关的心思,神通必有感应。但扫视下来,确如李长庚所言,文书里无一字涉猪,唯有一个玉简隐隐牵出一条因果丝线。

观音心意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大半是引用她自己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士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己表了个功,恕罪则个。”

观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廷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大,善莫大焉云云。

这封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去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这一段话虽是说孙悟空,难道不是也说天蓬?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我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伏悟空的青词,安排了一头当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玄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长庚故意问观音。

观音面带沮丧:“阿难已经差人把锦鲤送到珞珈山,搁我莲花池里了,说是象征道释两家友谊。我还能怎么办?这事我只能认下,先让玄奘把它收了——不过老李,揭帖里得把天蓬改个法名,不是我抢功啊。这一劫,如果再不多体现一点出皈依我佛之意,实在交代不过去。”

李长庚已经占了个大便宜,这点小事并不在意,点头应允。

于是观音又拿起玉净瓶,出去跟玄奘嘀咕了片刻,回来脸色有点怪。李长庚问她没办妥?观音说办妥了,玄奘刚刚正式收其为二徒了,赐法名“悟能”,然后递过一张度牒,让李长庚备案。李长庚一看那度牒,上面除了法号“猪悟能”之外,还有个别名叫“八戒”,后头备注说是玄奘所起。

李长庚白眉一抖,哟,这可有意思了。

观音起的这个法名非常贴切,”悟能“可以和”悟空“凑一个系列。但“八戒”是什么鬼?孙悟空法号也不叫“七宝”啊?何况人家菩萨刚赐完法号,你就急吼吼又起了个别名,这嫌弃的态度简直不加掩饰。

难道是玄奘对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对观音大士使脸色,就算是金蝉子转世,也委实大胆了点啊。

可李长庚转头再一看,观音有气无力地在启明殿里趺坐,与其说是恼怒,更似是无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动。

他起初接手这件事时,曾感应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只是说不出为何。如今见到观音这模样,李长庚一下想到了哪里不对劲。

这次取经盛事是佛祖发起,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蝉子。可出面护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贤两位胁侍,反而从弥勒佛那调来了左胁侍观音大士——现在佛的事务,却从未来佛那边抽调一个菩萨过来负责,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怪不得观音在这件事里咄咄逼人,争功积极,再联想观音刚才对几位护教伽蓝的提防态度,以及阿难的讥讽,只怕灵山那边也是暗流涌动。

李长庚心里微微有点不忍,都是苦逼神仙,怎么就互相斗起来了呢。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亲自端给观音。观音接过茶杯,苦笑道:“谢谢老李。我现在有点乱,实在没心思分拆高老庄的劫难,要不就统共算作一难得了,后头咱们再想办法。”

“好说好说,合该也只是一难罢了。” 李长庚拿起笔来,替观音在玉简上记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难”几个字。观音捧着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净瓶一颤,茶水泼洒出来,立时化为灵雾弥散。观音一看瓶口,脱口而出:“不好!”

“怎么了?”

观音道:“被猪刚鬣……呃,被猪悟能这一搅,我都忘了。本来后头还有个正选弟子等着呢,这下可麻烦了!” 李长庚忙问是谁?观音顾不得隐瞒,如数讲出来。

原来灵山安排的取经二弟子人选,是一头灵山脚下得道的黄皮貂鼠,偷吃了琉璃盏里的清油,罚下界来,叫做黄风怪。它就驻扎在距离高老庄不远的黄风岭黄风洞,专等玄奘抵达,便可以加入队伍。

不用说,这貂鼠一定是灵山某位大德的灵宠,才争取到了这番造化。只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缘法,被天廷硬塞了一头猪悟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佛祖无所谓,观音却必须设法去安抚。

李长庚宽慰道:“反正玄奘还能收一个弟子,那黄风怪做个老三,也不算亏了。” 观音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老李,你怎么知道玄奘可以收三个弟子?我好像没讲过吧?”

李长庚登时语塞。他适才大胜了一场,精神上有些松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绽。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说是凌霄殿给的指示,观音却不肯放过,追问怎么指示的?李长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个先天太极图:

“您看这阴阳鱼,阴阳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陛下早有开示,玄奘要收三个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解读的!”

“圣人一字蕴千法,不同时候寓意不同。所以我们才要时刻揣摩。”

观音觉得李长庚的解释牵强,可她是释门弟子,总不好对道家理论说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着李长庚。

直到织女回到启明殿拿东西,才算打破这尴尬场面。观音收回眼光,语气森森:“好了,我去劝慰一下黄风怪,就让他后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师护法你辛苦,佛祖也会身为体谅的。” 说完她端着玉净瓶离开。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是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观音刚才威胁说会禀明佛祖,听着吓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佛祖是厉害不假,但灵山与天廷又不在一起开伙,他还能隔着玉帝一个雷劈下来不成?李长庚办这件事不是徇私,是为玉帝办事,她如果真撕破脸……那,就只能祝她好造化呗。

“刚才观音大士好像不太高兴啊。” 织女一边把宝鉴搁包里一边问。

“她担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绪再所难免。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痛快的时候?” 李长庚感慨道。织女“哦”了一声,一甩包高高兴兴走了,她对这些事从来是不关心的。

启明殿内,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个人。这一场反击虽说收获喜人,却也着实耗费心神,亟需温养一阵神意才行。于是他趺坐在蒲团上,决定好好调息一下。

随着真气在体内流动,李长庚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神意也缓缓凝实,沉入丹田,内视到一团雾濛濛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横封在关窍之处。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滞了念头通达,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现。更准确地说,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李长庚向观音解释过两次先天太极的意思,但那些说法都是自己揣摩,敷衍罢了。那么玉帝为何不置一词,只圈了一个太极图在文书上?他的真意到底是什么?自从接到那个批示之后,李长庚便一直在参悟,却始终没有头绪。

还有,佛祖为何选了孙悟空这个前科累累、又无根脚的罪人加入取经团队?

这些真佛金仙们的举止,无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长庚不勘破这一层玄机,便无法洞明上级本心,将来做起事很难把握真正的重点,难免事倍功半。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当等闲。” 老神仙喃喃念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案头那太极陷入冥思。不知不觉间,那两条阴阳双鱼跃出玉简,游入其体内。李长庚连忙凝神返观,只见那先天太极在内景里紫光湛湛,窈冥常住,与那团疑惑同步旋转起来……

突然一纸飞符从殿外飞来,把李长庚难得的顿悟生生打断。

“老李,不好了,黄风怪打伤了孙悟空,把玄奘抓走了!不是渡劫,重复一次,不是渡劫!”

第8章

(上一章脑抽,错把阿弥陀佛当成弥勒佛了,特此勘正)

李长庚黑着一张脸,站在猪刚鬣……不,猪八戒旁边。眼前孙悟空躺倒在一席草床上,双眼红肿,流泪不止。

大致情况他已经了解了。观音去安抚黄风怪,没想到黄风怪直接翻了脸,大骂观音办事不利,竟转身走了。它既没回洞府,也没去灵山告状,而是直接冲到刚抵达黄风岭的取经队伍面前。

孙悟空、猪八戒以为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劫难,只需要象征性地打一打,谁想到黄风怪一上来就动了真格,先祭出一口黄风,吹伤了孙悟空的眼睛,然后趁机摄走了玄奘。

李长庚低头去看孙悟空。只见这位昔日的齐天大圣紧闭双眼,那冷然空洞的眼神,被两片红肿眼皮所遮掩,看上去疲惫不堪。李长庚不期然想起那只南天门外的六耳小猴子,你别说,两只猴长得还颇像,怪不得会有冒名学艺之事。

这些无关思绪,只在脑中一闪。李长庚拂尘一摆,俯身唤道:“大圣,大圣?” 悟空微抬右手,算作回应。李长庚说:“观音去寻你师父了,不必着急。我先帮你寻个医生,治好眼病。”

“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 悟空的声音虚弱,可冷意宛在。

李长庚微微皱眉,这话听着蹊跷,还欲再问,猴子却翻过身去了。猪八戒双手一摊:“他就这德性,谁都不爱搭理。我还以为是个高手,谁知道一招就被人家干翻了。”

“黄风怪有这么大能耐?” 李长庚有点惊讶。

猪八戒耸耸鼻子:“那厮仗着佛祖骄纵,可不知有多少法宝哩。” 李长庚赶紧咳了一声,别人可以这么说,你猪八戒讲这种话,不是乌鸦落在你身上吗?

教训完八戒,李长庚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远远半空云端里,站着一圈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站成四个小群,小声交头接耳。这个意外事故,显然也出乎他们预料,大概在讨论要不要上报。

李长庚想拉观音商量,可她已经去追黄风怪了,至今未回。这很奇怪。观音法力高强,要抓那头貂鼠只是转瞬间的事,这么久没消息,说明出了大变故。

李长庚垂下拂尘,轻轻叹了一声。劫主丢了,首徒伤了,肇事凶徒跑了,负责人抓不回来,所有的环节都出了娄子,偏偏全程还被监察的神祇看在眼里,眼见这一场西行取经就要彻底崩盘。

此刻李长庚的心里,也是矛盾得很。倘若此事发生在高老庄之前,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看观音的热闹。但他刚刚才花了大力气,把猪八戒运作进取经队伍里,如果取经黄了,白辛苦一场不说,还会影响玉帝对自己的看法。

再者说,黄风怪之所以突然发疯,还不是因为二徒的名额被八戒给占了。如此推算下来,李长庚才是崩盘的初始之因。

李长庚暗自感叹。世间的因果,真是修仙者最难摆脱的东西,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如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不得解脱。

回想起玉帝画的那个先天太极,圆融循环,周围干干净净,一点因果和业力不沾,这才是金仙境界。可惜李长庚修为不够,不能像玉帝那样甩脱因果。

他长考下来,发现自己非但不能看观音笑话,反而还得全力相助,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弥合回来。可要弥合这么大一娄子,千头万绪,谈何容易。李长庚索性就地坐下,意识开始沉入识海。猪八戒在旁边见他头顶紫气蒸蒸,耐不住性子,大声道:“实在不行,就各自散了罢。我把猴子送回花果山,我回我的浮屠……”

李长庚吓了一跳,及时打断了他:“是回高老庄!”

高老庄是名义上猪八戒的出身,倘若被有心人听到他原籍在浮屠山,难免顺藤摸瓜,发现后面的一系列操作,哎呀,笨死了,真是个猪队友……哎,算了,本来它也是!

猪八戒撇撇嘴:“取经都要黄了,真的假的还有什么区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句话钻进李长庚耳朵里,却似拨云见日,霎时一片清朗。是啊,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李长庚双目湛湛,只对八戒交代一句“少等”,然后大袖一摆,登时飞到那一群护教伽蓝的云前。

伽蓝们纷纷把头转到别处,避开视线。李长庚清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如是我闻。” 这下伽蓝神们没法装看不见了,只得双手合十,躬身恭听。李长庚一摆拂尘:“佛祖有云,法不可轻传。所以黄风岭这一劫,贫道决意求新求变,不拘套路,思路与过往略有不同。诸位查知。”

一十八位伽蓝神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傻子。都闹成这样了,你还说这是安排好的劫难?拿我们当顽童糊弄吗?

李长庚并未辩解,仙界论法就是如此,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场面上的废话也很重要。他笑盈盈道:“好教诸位知,贫道这一劫的设计,乃是取了群策群力四字,以壮取经之胜景。”

他停顿片刻,等待对方反应。几位年轻伽蓝正要出言讥讽,却被为首的梵音伽蓝拦住。梵音伽蓝是个老资格,隐隐感觉到李长庚这句话没那么简单。他静下心感悟了一下,忍不住嘿了一声。

群策群力,意味着所有的西行人员都有机会做贡献——这是不是也包括护教伽蓝们?壮取经之胜景——这是不是意味着,功劳簿上也可以算他们一份?

“群者何解?胜景何在?” 梵音伽蓝突然发问。

李长庚微微一笑:“众人拾柴,火焰高涨。火焰高涨,可暖众人。”

两个老神仙几句机锋打下来,都明白了各自的盘算。

这些护教伽蓝的任务是监察取经队伍,不能亲自下场。固然没风险,却也没太多好处,最多只得一个“忠勤”的考语。如今李长庚暗示,他可以在不违规的情况下,让他们也分润到一些好处,何乐不为?作为交换,李长庚希望伽蓝们在记录里,把黄风怪算作计划中的一劫,没有什么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梵音伽蓝请李长庚稍候,撩起一片云蔼遮住身影,与其他十七位伽蓝商量了片刻,然后现出身形:“我等受佛祖嘱托,暗中护持取经人西去,倘有劫难,敢不尽心,岂有他志。”

这就是说,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个烂摊子圆回来,我们愿意配合。圆不回来,我们还是会秉公记录,这次交谈就当没发生过。

李长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能讨到这句话,后面的事情便好操作了。他现场运起法力,凭空变出一张简帖。梵音伽蓝接过一看,上头写着四句颂子:“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梵音伽蓝心想,看你面相仙风道骨,怎么颂子写得这般粗陋不堪?不过抛开诗文水平不提,内容还是颇具妙心,让梵音伽蓝暗赞这老头周到。

遵照大雷音寺的规矩,护教伽蓝不能下场帮忙降魔,但没说不许治病救人。他们只消变成凡人,把孙悟空的眼病治了,便不算违规。将来悟空降住妖魔,揭帖里也要记他们一笔功劳——太白金星空子这份简帖与其说是颂子,根本就是个钻空子的指南。

“这简帖我们参悟一下。” 梵音伽蓝道,“那治眼的药……用什么名目好?”

“三花九子膏吧。” 李长庚都盘算清楚了。三九二十七,正好暗示有十八位护教伽蓝加五方揭谛与及四值功曹,大家都有份,大家都方便——至于六丁六甲,那是玉帝直属,刻意逢迎反而露了痕迹。

跟一十八位伽蓝谈完之后,李长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点。他回到八戒那里,说你把悟空背起来,在黄风岭下走一圈,看见有民居就进去,宅中之人自有救他眼病的手段。

八戒嘟囔:“这也太假了吧?随随便便一个凡人,就能拿出克制黄风怪的药膏?这种桥段不合常理啊!” 李长庚道:“就是假一点,才能把人情做到位。就好比凡人给做官的行贿,都是拎一个食盒说给您尝鲜,做官的难道不知盒子里都是金银?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不过是要个遮掩罢了。”

这个手段,还是从观音那里得来的灵感。珞珈山山神曾扮做凡人,曾偷偷给玄奘送过装备,送完立刻显现真身。看似荒唐,其实这才是送礼的正途。

见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长庚无奈一笑。织女也罢,天蓬也罢,这些有根脚的神仙哪里知道他们一步步飞升的艰辛,非得把所有细节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丝丝天机。他也懒得解释,扬手唤来老鹤,朝黄风岭黄风洞飞去。

第9章

见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长庚无奈一笑。织女也罢,天蓬也罢,这些有根脚的神仙哪里知道他们一步步飞升的艰辛,非得把所有细节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丝丝天机。他也懒得解释,扬手唤来老鹤,朝黄风岭黄风洞飞去。

老鹤大概旧伤未复,飞得歪歪斜斜的。李长庚不时得挥动拂尘,生出一阵风力,托起它双翅,心里想这次事了,无论如何得换一头坐骑了。

可这次的麻烦到底怎么了结,他还是没底。

把这场事故掩饰成一场计划内劫难,最核心只有两个点:一是被掳走的玄奘,二是被打伤的悟空。如今护教伽蓝愿意出手,悟空受伤可以圆回去,接下来还得头疼,该给玄奘被掳找一个什么理由?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百思不得其解。黄风怪很愤怒,这可以理解;你去找孙悟空、猪八戒打一架,也有转圜的余地;但你抓走玄奘是什么操作?人家是佛祖二弟子,你不过一头灵宠而已,难道还指望灵山会偏袒你么?难道说黄风怪是个乖张性子,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

李长庚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怪的动机为何。眼看黄风洞快要到了,他摆动拂尘,正要吩咐老鹤下降,突然却见到最高的山崖上似乎站着一个身影。再一看,那身影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手中托着玉净瓶,不是观音是谁?

李长庚大吃一惊,她不是去追黄风怪了吗?怎么就在黄风洞门口站着不动?他飞近再看,观音的形象在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是威德观音,一会儿是青颈观音,一会儿是琉璃观音,状态很不稳定。无论如何变化,那身影到底透出一股天人五衰的凄苦与绝望。

李长庚赶忙按下老鹤,落到崖头,问观音发生什么事了?

观音一见他来了,“唰”地换成了阿麽提相,四周火光缭绕,遮住了面孔。李长庚没好气道:“大士你的三十二相,难道是用来遮掩心情的吗?” 观音不语,仍旧变幻不停。

李长庚又道:“贫道不知大士是出了什么事会如此失态,但俗话说,千劫万劫,心劫最邪。咱俩本是给别人渡劫护法的,如今给自己惹出这么大一桩劫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心先怯了,那便真输了!”

观音没想到,李长庚居然不计前嫌来宽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方喃喃道:“老李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李长庚一捋胡须,语重心长:“你我纵有小小龃龉,到底是一起护法取经的同道。贫道看你什么笑话?难道取经黄了,我有好处不成?”

他这话说得实在,观音沉默片刻,终于换回了本相,恹恹地把玉净瓶推给李长庚,让他自己看。

李长庚朝瓶口一看,水波里浮现出黄风洞深处的画面:只见玄奘与黄风怪对桌而坐,正欢谈畅饮,哪里有半点被掳的狼狈?他一阵讶然,看看观音,又看看水波,眉毛拧成了一团:

“玄奘这是……打算把你换掉?”

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李长庚推算下来,只有这一个说法能解释黄风洞中的奇景。

玄奘与黄风怪居然彼此相识。

一旦带着这个前提去审视黄风怪的行为,便会发现它看似鲁莽,其实精细得很。

猪八戒不能打,打了会引来天庭大能的不满;玄奘不需要打,两个人本来就认识,配合一下就能假装被掳走;唯一可以打伤的,只有孙悟空。他背后没有大能撑腰,但齐天大圣的名头偏偏又大,一旦受伤,可以搞起很大的舆论。

取经队伍三个成员,一个被假掳,一个被打伤,一个被无视。黄风怪这一次袭击,避开了所有的利害,偏偏动静又是最大的。

一旦取经队伍出了难以挽回的大问题,上头势必震怒,只有换人一途。至于黄风怪,等换了新菩萨过来,他把毫发无伤的玄奘这么一放,自称听了高僧劝解,幡然醒悟。既给新菩萨长脸,自己又算赎清了罪过,同样能进取经队伍,还提供了一篇上好的揭帖材料。

而要完成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关键不在黄风怪,而在于玄奘愿不愿意配合。换句话说,整件事真正的推动者,只能是玄奘。

这些推测说来复杂,其实在李长庚脑子里一闪而成。他暗暗咋舌,那个看着傲气十足的玄奘,想不到也有这么深的心机。

观音苦笑,把瓶子拿回来,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这一番推论。她之前追到黄风洞,一看到玄奘和黄风怪推杯换盏,登时觉得心灰意冷,立在崖头不知所措。她之前又是送马,又是送装备,又是安排接待,没想到却换得这么一个回报。

“但为什么?” 李长庚问,“玄奘为何执意要把你换掉?”

“大概觉得我办事不合他心意吧。”

收猪八戒为徒这事,玄奘是被按着光头勉强接受,必然怀恨在心。何况猪八戒顶替的,还是他的好兄弟黄风怪的名额,那更是恨上加恨了。说到这里,观音幽怨地看了眼李长庚,这都是你招来的麻烦。

李长庚面皮微微一烫,可旋即释然。玄奘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满这个取经护法。就算李长庚没中间插一脚,仍是黄风怪做二徒,玄奘早晚也会寻个别的借口,把观音逼走。

李长庚陡然想起悟空那半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莫非那猴子火眼金睛,早就看穿这一切了?

这时观音落寞道:“我……我还是主动请辞吧。”

“万万不可。” 李长庚脱口而出。

观音见他居然出言挽留,微微有些感动:“老李不必如此,终究是我修为不够,未能完成佛祖嘱托,主动回转珞珈山继续修持,总好过被人灰头土脸赶下台。“ 李长庚一拍胸脯:“大士且在这里少等,我去会一会玄奘。” 观音一惊:“你找他做什么?”

李长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他聊聊。” 观音奇道:“你与他又没有交集,怎么聊?” 李长庚笑道:“当局者迷,有时候还是外人看得清楚些。我问你个问题,大士酌情回答即可,不回也行。”

“什么?”

“佛祖的大弟子是谁?”

观音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双手合十抿嘴一笑,什么都没说。李长庚点点头,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大袖一摆,径直飞去黄风洞。

他劝慰观音,确实是真心实意。观音虽然心思多了点,但两个神仙一起经历了十几难,彼此底线和手段都摸得很清楚,早形成了默契。换个新菩萨来,还得从头再斗上一遍,李长庚盘算下来,保住观音对他更为有利。

做人尚且留一线,何况是做神仙。李长庚在启明殿做久了,深知这个道理。斗归斗,却不要做绝,绝则无变,终究要存一分善念,方得长久。

不一时他飞到黄风洞外,径直走了进去。这洞不算太大,里面装潢却颇为精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油味。李长庚刚一进正厅,就看见黄风怪和玄奘对坐在一张桌案前,黄风怪手里满满一碟香油,大口吸溜,意态豪爽,玄奘矜持地端着一盅口杯,轻啜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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