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月里的一天。
如果你要写一个故事,可千万别这么开头。没有比这种开头 更糟糕的了。这里面缺乏想像,又平淡乏味。不过用在这里还是 可以的。因为下面这一段本来应该用在故事的开头,只是太不着 边际,就这样放在没有思想准备的读者面前,有点叫人摸不着头 脑。
莎拉对着菜单哭泣。
到底为什么呢?也许你会猜测,菜单上没有牡蛎,也许她答 应过,现在不吃冰淇淋了。然而你猜的都不对,还是请让我把故 事讲下去吧。
有位先生说,世界是个大牡蛎,他要用刀把它剖开,因此出 了名。用刀剖开一个牡蛎并不难,可是你看见过什么人要用打字 机打开它吗?
莎拉用打字机把世界打开了一点儿。她的工作就是打字。她 打字的速度不很快,所以她不能在一个大办事处里工作,只好一 个人干。
莎拉同这个世界最成功的一场战斗就是她和舒伦伯格家庭餐 馆达成一项协议。她在一幢旧红砖房子的一间屋子里住,这家餐 馆就在隔壁,有一天晚上,她在舒伦伯格餐馆吃完饭把菜单带走 了。菜单上的字是手写的,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简直没法儿辨认,一不小心把菜单看倒了,就会先看见甜食,最后才看见 汤,和星期几。
第二天,莎拉给舒伦伯格看一张卡片,上面是用打字机打得 整整齐齐的菜单,菜名诱人地排列在恰当的位置上,从第一行直 排到“衣帽物件,各自小心”为止。
舒伦伯格大为高兴,莎拉离开以前,他愿意达成一项协议。 莎拉为餐馆里的21张餐桌打菜单,每天要为晚餐打一份新菜单。 如果早餐和午餐换了花样,就打一份新菜单,或者菜单脏了,另 打一份干净的菜单。
舒伦伯格每天派人把三顿饭送到莎拉房间作为报酬,每天下 午还送去一张用铅笔写好的菜单,这就是命运女神为第二天舒伦 伯格家顾客准备好的饭菜。
双方都对协议很满意。那些在舒伦伯格餐馆进餐的顾客现在 知道他们吃的菜叫什么名称了,即使这些菜的性质有时候使他们 感到困惑。而莎拉可以在寒冷而沉闷的冬天有饭吃了,对于她来 说,这是至关重要的。
尽管春天的月份来到了,那还不是春天。春天总是在该来的 时候才来。街上一月份的积雪还冻得硬梆梆的。 一些手拿乐器的 人在街上演奏《在往昔美好的夏天》这支曲子,他们的动作和表 情还像在12月份似的。各家各户的暖气都关了。每逢发生这此 情况,人们就会知道,这座城市仍然处于冬天的控制之下。
一天下午,莎拉在她的卧室里冻得直打哆嗦。除了打舒伦伯 格的菜单外,她没有事情可做。莎拉坐在摇椅上望着窗子外面, 那个月是春天的月份了,它不停地对她呼唤:“春天来了,莎拉, 肯定地说,春天来了。你身材匀称、美好,莎拉,你洋溢着青春 的气息,你为什么这样伤感地望着窗外呢?”
莎拉的房间在这幢房子的背面,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邻街的一家制盒厂的没有窗子的砖墙。但是她却想起了长满青草的 牧场、树林、灌木丛和玫瑰花。
去年夏天,莎拉到乡下去,她爱上了一个农民。
(写故事可别这样倒叙,这是一种拙劣的技巧,使人失去兴 趣,还是往下写吧。)
莎拉在森尼鲁克农场住了两个星期,在那里她爱上了农民富 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民们谈恋爱到结婚往往用不了多久。不 过年轻的沃尔特是个新型的农艺师。他的牛圈里装着电话,他还 能准确地计算出加拿大来年的小麦产量,对他种植的农作物会产 生什么影响。
就在这偏僻的地方,沃尔特赢得了她的心。他们坐在一起, 用蒲公英编了一个花冠戴在莎拉头上。他赞美蒲公英的黄花配她 那棕色头发所产生的效果,于是她就没有把花冠摘下来,手里挥 动着草帽回到寓所。
沃尔特说,他们要在来年春天结婚, 一开春就结婚。后来莎 拉就回到城里来打字。
一阵敲门声把莎拉从回想那一个幸福的日子的梦中惊醒, 一 个侍者拿来一张用铅笔写的潦草的家庭餐馆第二天的菜单,是老 舒伦伯格的难看的笔迹。
莎拉在打字机旁坐下来,把一张卡片卷在滚轴上。她是个灵 巧的工作者,通常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把21张卡片全部打好。
今天菜单上更动的项目比往常要多。各种汤都比较清淡,肉 食花样也有所改变,整个菜单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油炸食品似乎 都不见了。
莎拉的手指在打字机上跳动,就像夏天的小溪上飞舞的小 虫。她从上到下仔细地看着,按照各种菜名的长短把它们打在恰 当的位置上。刚要打水果名称的当儿,莎拉对着那张菜单哭了起来。泪水从她失望的心灵深处涌上来积聚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头 一直抵在打字机的小桌子上。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收到沃尔特的信了,而菜单的下一个菜 名正好是蒲公英和一种什么鸡蛋——别管它是什么鸡蛋!——蒲 公英,沃尔特正是用蒲公英的金黄色的花朵做成的花冠,为他爱 情的王后和未来的妻子加冕——蒲公英啊,春天的使者, ——她 那最幸福的日子的纪念品。
然而春天是多么奇妙啊!一定会有信息送到这个用石头和钢 铁筑成的寒冷的大城市里来的。除了穿着毛茸茸的绿衣服的田野 的信使蒲公英——法国人把它叫作狮子的牙齿———还有谁来传递 春天的信息呢!蒲公英开花的时候,它就盘在姑娘的深棕色头发 上成全好事;而鲜嫩未开花的时候,它就跑到开水壶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莎拉忍住了泪。菜单一定得打出来。她神思恍 惚、心不在焉地按着打字机的键,而她的思绪、她的心灵已飞往 乡村和她的青年农民在一起了。不久她回到曼哈顿的石砌建筑中 来,打字机又开始跳动。
6点钟,侍者送晚饭来,把打好的菜单取走。莎拉闷闷地吃 了晚饭,到7点半,隔壁房里的两个人吵起架来;在楼上那个房 间住的男人好像在弄什么乐器;煤气灯的光稍微暗了一点,有人 着手撤煤火;还可以听到后院篱笆那儿猫叫的声音。根据这种迹 象,莎拉知道她现在该看书了。她拿出书来,把脚搁在箱子上看 起来。
前门的铃响了,房东太太去开门,莎拉放下书来听。噢,是 你,要是你,也会跟她一样的。
楼下门厅里传来宏亮的声音,莎拉跳起来去开门,书掉在地 板上。
你已经猜出来了。她跑到楼梯口时,她的农民正一跨三级地跑上楼来,把她搂在怀里。
“你为什么不写信?哦,为什么?”莎拉大声说。
“纽约可真是个大城市,”沃尔特 · 富兰克林说,“一星期以前 我就照老地址去找你了。我打听到你星期四离开那里的。从那以 后,我通过警察局和别的办法到处找你!”
“我给你写信了呀。”莎拉说。 “从来没收到过!”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年轻农民满面春风地一笑。
“今天晚上,我到隔壁的那家家庭餐馆去,”他说,“我不在 乎它有没有名气,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喜欢吃些蔬菜。我的眼睛 在那份用打字机打得漂漂亮亮的菜单上看了一遍,想找一样蔬菜 吃,我看着看着,就把椅子弄翻了,把老板喊来。他告诉我你住 在哪儿。”
“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打字机上的大写字母W, 不论打在哪里,总是 往上一些,不在一条线上。”富兰克林说。
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菜单,指着其中的一行。
她认出这是她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张卡片,在它的右上角还有 一滴眼泪的痕迹。但在本来应该是一种蔬菜名称的位置上,对那 金色花朵的回忆使她的手指按在另一些键上。
在两道菜名之间,有这么一行字: 最亲爱的沃尔特和白煮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