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侦主任黄兴人到中年,头顶锃亮,步伐匆匆的同时还半侧着身体,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往外蹦:“昨晚数据恢复到十一点,今早四点就来上班了,赶紧弄完晚上我好去开我家那小子的家长会……嗨!他爹我次次被班主任当孙子训,这次再考倒数明儿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拼着性命不要,老子抽死他!”
严峫安慰他:“没事,这不以后还能当警察呢吗?”
黄兴一愣,目光落在严峫身上,下意识道:“那可不行!”
严峫:“……”
“刚说到哪了?”黄兴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哦,对,恢复数据。”
严峫:“………………”
“被害人冯宇光的相册、通讯录、最近联系人,包括微信账号数据都恢复了,只有微信聊天记录暂时找不回来。喏,通话记录在这儿,被害人生前最后接的一个电话是非实名注册手机卡,无法三角定位,也确定不了机主。”
严峫指着名单第二行:“这个呢?”
这是个打出电话,时间离最后那个神秘的接入电话只差三分钟,通话时长四十八秒。
四十八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是约定见面地点的话未免太啰嗦,聊点其他的话,时间又不够。
“这个啊,”黄兴说,“机主叫丁当,冯宇光实习那家公司带教主任的女儿,二十一岁的艺校学生。被害人跟她最近一个月来通话特别频繁,说实话,我估计这俩孩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谈恋爱了。”
严峫微微一笑。
黄兴疑道:“你笑啥?”
“我笑你猜错了,被害人跟这姑娘不可能是恋爱关系。”严峫把装着手机的证物袋一晃:“赌不赌?”
“……”黄兴谨慎道:“我劝你先看看通话记录再说。”
“不用看,我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严峫笑而不答:“赌不赌?”
黄兴不干了,说:“你这不是抬杠吗?”
“什么抬杠,我这是基于事实之上的合理揣测。你对案情不完全了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冲上楼,差点当头撞在严峫身上:“——哎哟!”
严峫眼明手快,关键时刻闪身躲过了泼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也拯救了自己去年双十一淘宝来的二百块钱一打的黑T恤,斥道:“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韩小梅一手豆浆一手包子,仿佛受了惊的小鹿:“啊,严队!你你你我我我……”
黄兴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额头。
“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野餐的?!”严峫简直出离的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让你带这丫头,你让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组老高给我拎过来!”
“不是高哥,不是!”韩小梅慌忙拦住他:“是严队您的朋友,刚才我去您办公室,他说您让我去去去买点吃的——”
严峫:“……”
严峫脸色风云变幻,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黄兴奇道。
“……哦,我叫来的现场目击证人,一忙起来就把他给忘了。”
严峫从委委屈屈的韩小梅手里一把夺过包子豆浆,想了想,又给塞了回去,把证物袋里的被害人手机丢给黄兴,说:“调出被害人抵达建宁后联系最频繁的人,包括这个叫丁当的,挨个叫来问话,回头让老高整理个笔录给我。”然后他再次一把夺过包子豆浆,上下打量韩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么穿的?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别好!”
韩小梅:“………………”
严峫拎着包子,扬长而去。
“别跟这二傻计较。”黄兴拍拍快哭出来的韩小梅,向严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岁男人还找不到老婆,怎么会没原因呢。”
·
严峫坐在办公桌沿上,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对方抬手来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啪!”一声把案情分析报告摔上桌面,说:“喏,先干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随即从从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严峫说:“你现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老实听话……”
江停一抬头,脸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严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惊呆了,足愣了好一会,连忙亲手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层纸撕了,双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探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豆浆,宽恕似的把早点接了过去。
严峫自知理亏:“你说你这低血糖就早说嘛,来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买点吃的,这能怪谁?哦,我这儿还有半包饼干,你看,谁也没故意饿着你是不是……”
“范正元吸毒?”
江停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翻案情分析,在尸检结果那几页停下了。
“鼻吸加静脉注射,老油条了。怎么?”
江停指着分析报告上的一行说明:“那你们怎么会认为他裤袋里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给自己吃的?”
他的问题跟刚才案情分析会上严峫提出的一模一样。
严峫饶有兴味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吃?”
“静脉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状的四号二乙酰吗.啡,对神经游走细胞释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注射过一段时间,大脑内多巴胺受体的数量会急速减少;所以为了达到已有的刺激水平,所有重度瘾君子都会不停加大注射量。而冯宇光体内的苯丙|胺合成物,属于勾引新手入门的轻量级别,对范正元的神经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严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或许他就是看这种药片方便,便宜,当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边翻报告一边漫不经心道,“四号二乙酰吗.啡卖得贵是糊弄外行人,实际市场货里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价格不见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况且吗.啡的劲没过,混着其他的抽会让人很不舒服,范正元没必要那么干。”
办公室里只听见他翻看尸检报告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你对毒品生意倒挺了解的,”过了好一会,严峫突兀地道。
这话明显不对劲,江停终于感觉到什么,眼皮一抬,正撞上了严峫锐利的目光。
“——看什么?”江停反问道,“我缉毒干了十多年,为什么不了解?”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喂老秦,嗯,行你说……对对,找到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川说了什么,严峫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速抓起车钥匙,拎起外套:“好,你们去搜姓范的家,另一个地址发给我,我这就亲自过去。”
江停慢条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料袋被严峫一夺:“甭吃了,赶紧跟我走,车上边走边吃去。”
江停皱眉道:“你干什么?”
“禁毒支队摸出了范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个窝藏据点,正准备安排线人带我们过去。”严峫一看塑料袋里的包子,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奶黄的。你这胃口还挺挑,能再娇气点不?”
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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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内外窗台交界处,木框上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烟熏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积垢上,残留着几条极不清晰的横棱。
——鞋印。
严峫向外探身,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在筒子楼外部紧贴墙面的消防梯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
严峫示意江停稍等,随即打了个电话:“喂老秦……”
“你在哪?”电话那边秦川显然在开车,背景十分喧杂:“我们已经从范正元家搜查过一轮出来了,回局里再跟你详细汇报。另外那个窝藏据点是北区的怡红大浴场,我听线人说你怎么没去啊?”
“我让马翔带人过去了,怎么?”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个波多野结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种地方还能……”严峫眼角余光瞥见江停,突然觉得有了维护自己个人形象的必要,于是话锋陡然一转:“谁是波多野结衣,你这思想咋这么龌龊呢?”
秦川:“……???”
“别废话了,我在胡伟胜的租住房里,这儿出了点新线索,你们离得近就顺便过来一趟吧。”严峫赶在秦川回答之前抢先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哈,赶紧来!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着墙,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动作刚到一半就被严峫拽着肩膀拉下来了,斥道:“干什么呢,上后头去。”
严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后,紧了紧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声,干净利落腾空而起,整个人钻出了窗户,全无防护地挂在了消防梯上,探头往楼顶一看:“卧槽!”
“有东西?”
“这姓胡的是个人才啊,”严峫高声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楼顶天台,伸手把江停拽了上来。
顶楼天台上隔热用的毛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垃圾、废建材、破损的管道充斥了这片空间。天台两端的楼道铁门斑驳生锈,早已被锁了起来,而边缘地带用砖瓦和铁皮搭建了三间违章建筑,传来发电机嗡嗡作响的动静。
“自建顶层小复式,创意相当不错嘛,胡伟胜不去学泥水匠真是可惜了。”严峫走近草棚屋往里看了看,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推窗的?别跟我说直觉!”
傍晚天台风大,江停一手裹紧严峫的外套,一手捂着口鼻,闷声道:“第六感。”
“……”严峫问:“你是女人吗?”
江停回视他,毫无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冻得微微发红。
严峫瞥了他好几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一排三间小屋,严峫进了最左侧那间,三合板做的门伸手一推就开了。屋里蓬一下炸出的灰尘把严峫呛得咳了好几声,待灰尘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着手机照明弯腰钻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杂物堆满了这座四五个平方米的空间,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长满了蜘蛛网的柜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制品和破铜烂铁,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器具,有的裹着塑料布,有的盖着泛黄的白布。
严峫看着那堆器材的形状,心里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也不嫌脏,顶着灰尘把布一掀。
滴瓶、反应罐、加热器、脱水机……
严峫退了半步。
——在这林林总总的蜘蛛网间,竟然藏着一批制毒工具!
“……严队。”
屋外暮色四合,夜风呼啸。江停的视线逡巡整座天台,落在了不远处正发出发电机声响的铁皮屋上,略微迟疑了一下,重复道:“严队?”
屋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严峫在干什么。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终于举步走了过去。
铁皮屋的窗口就是用塑料布糊住的,铁锁虚挂着,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进去。这间屋子跟另外两间不同,阴暗狭窄的陋室相对比较空,发电机堆在墙角,几种不同颜色的电线通向铁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毡布。
江停手在毛毡上压了压,确定底下应该是个长方体的电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毡掀了起来。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干燥的霉灰腾空而起,江停别过脸去咳了几声才止住,毛毡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单开门冰箱。
不知为何江停手指有一点不稳,他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内赫然放着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烧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药瓶混乱杂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经空了,玻璃器皿底部还残存着不同颜色的痕迹。仅有几只玻璃瓶内还有溶液存在,因为没密封好,发出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
而冰箱门内侧的凹槽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被层层叠叠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
江停的心脏狂跳起来,脸色也微微变了,轻轻将报纸拨开。
里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蓝色粉末。
江停单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扩大又缩紧,伸手将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来,只见右下角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钢笔写着几个字——“C组九箱7704”,墨水已经开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着那标签,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笼罩了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脸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这行字是为什么?
这一行钢笔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某个片段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更空旷、更黑暗的工厂仓库,无数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狱深处徘徊游荡的幽蓝冤魂。它们被铲车装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货车,远处黑夜中暴雨倾盆,路灯摇曳着鬼火般的绿影。
“六个亿,”有人在他身后含着笑说,温柔仿佛恶魔的昵语:
“你看,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有好几秒间江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随即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这个动作让他将所有惊疑强行压成平面,冻结在了名为冷静的厚厚的坚冰之下;然后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冷藏室,起身关了冰箱门,重新盖上毛毡,将那一小包粉末塞进了裤袋。
就在那瞬间,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严峫的声音在身后冷冷道:“拿出来。”
江停身体微僵,手在裤袋里没有放松,徐徐转过了身:“严队长……”
“拿出来。”严峫眼珠黑沉沉的,说:“别逼我动手。”
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一场交锋,未几,江停绷紧的小臂肌肉终于放松,被严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里那袋毒品。
“为什么?”
江停下颔略微抬起,并不回答。
严峫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移到了拨出键上方。他逆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一遍,江停。如果你还是没有答案的话,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后,江停开口说:“没有为什么,或许因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突然江停整个人往前一扑,是被严峫拽住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紧接着就强行往屋外拖。
这种拎鸡崽似的手法让人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音,挣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然后踢到了门框,小块水泥和沙土一股脑倾泻下来。他反抓住严峫的手想用力掰开,但却无法撼动钢铁般的钳制,直到出了门,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着喉咙几乎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哑道:“你……”
严峫一把抓住他下颔,英俊的脸上满面怒容,刚要说什么,突然抬头脸色微变:“小心!”
江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严峫一把推去身后,混乱中他感到劲风贴着自己耳廓削了过去,猛一回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上来了其他人!
变故来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时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这时严峫的反应堪称神速,抬手就准确架住了来人的胳膊,紧接着一肘狠狠捣向对方肩窝!
嘭——
偷袭者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手中匕首应声而落。谁料他连哼都没哼,刀尖落地前抬脚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横挥——千钧一发之际严峫身体后仰,刀锋紧贴着鼻梁一挥而过!
那瞬间严峫意识到对方是极其专业的,头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脚步一顿。
对方抄住严峫飞踹过来的腿,刀尖剁向膝盖,被严峫腾空当胸一脚踹得后退。但他身体素质非常强悍,仅仅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闪电般俯身避过回击,地上抓了把砂石扬手一洒——
严峫条件反射去挡,但尘土迷进眼睛,霎时就来不及了。
和剧痛同时到来的是大腿一凉又一热,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紧张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严峫这人又非常彪,完全没去想大动脉失血的危险,就势抬脚狠狠踹掉了对方的匕首,咣当!
匕首打着旋撞上天台栏杆,摔下了楼。
来人因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闷哼了声,但尾音冰冷上扬,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所致,倒不如说是嘲弄。
——就那一声让严峫听出了年纪,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
伏击刑警的目的是什么?
尘土让严峫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瞬间他被来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人绝对是格斗高手,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难为他竟然呼出了个空心正圆,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间,严峫多少年来的搏击意识让他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后脖子,轰!两声巨响,两人同时被掼倒在了地上!
几乎立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严峫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硬挺着被揍了好几拳,倏而感觉对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搜了一遍,随即从后裤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袋毒品!
来人低笑一声,掐着严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重重抵上了天台栏杆。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加冲力,顿时让栏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锐响!
专业杀手把人喉骨捏断的掌力真不是开玩笑的,换作其他警察此刻已经光荣殉职了。严峫双手抓住对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强忍着眼部的剧痛:“你……就是……杀范正元的……”
阿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认出来了,“噢?”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警察来得倒快,你本来不用死的。”
严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妈的是你!”
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严峫脚下骤然发力,狠扫对方踝骨,登时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对峙。阿杰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仗着严峫看不见,闪身避开了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住严峫肩膀。
“……”阿杰低声骂了句,以肩膀抵着严峫,发狠一下把他整个人抛上了栏杆!
咯吱——
金属变形发生的瞬间,严峫本来已经扭住了对手肩颈,只要发力就能一个背后摔,把这个职业杀手凌空摔下楼。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早已被多年风吹雨打锈死了的铁栏杆竟然不堪两人体重,整排向天台外倾斜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与阿杰两人同时脚下一滑。
江停失声道:“严……”
但他还没迈出一步,冰凉坚硬的枪口就无声无息顶上了他后脑。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动。”
“——别动。”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开门, 咒语落地瞬间,江停所有动作就顿住了。
甚至他的思维都像被冻住一般,出现了刹那间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 栏杆整排向外翻倒, 严峫摔下了六楼!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内发生, 阿杰在失去重心的同时一把抓住栏杆顶端,打了个滑, 发力爬了上来;而严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滑了出去。
都说人死前潜意识会走马观花般重复这辈子所有重要的场景, 但那一刻其实严峫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 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出于本能, 在失重时他双手拼命乱抓,右手指尖按住了天台水泥地面的边缘, 但根本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这一抓只稍微让坠势打了个顿,就那稍纵即逝的时间里,他右手抓住正在倾斜的栏杆, 铿锵!
六楼天台,离地近二十米。
空心铁杆撞在水泥地上, 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 把单手悬挂的严峫吊在了半空中。
严峫的叫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冷汗并不只是个形容词了。
“我草……”
濒死还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这短短两个字,严峫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抓住铁杆, 正想引体向上往天台爬,突然十指碾压般剧痛,差点让他松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里踩他!
那个职业杀手!
“几年不见,最近好吗?”
江停僵立在原地,枪口从他后脑渐渐移到耳后,沿着耳廓划了个半圆,从下颔骨顺着脸颊,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绘肌肤般,顶上了太阳穴。
那声音靠近了,在耳边悄声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鬓发一丝丝浸透,汗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颏。
而那恶魔般的蛊惑还在继续,问:“怕不怕那个警察摔死?”
不远处天台边缘,阿杰鞋底狠狠踩踏严峫的手指,然后走开几步找了片刻,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
“他本来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从很多年前就会换一场开局……”
江停往前一动,但只听枪口咔哒一声,子弹推上了膛!
“我说了不准动,”那声音的主人戏谑道。
——就在这个时候,夜幕远方送来模糊的警笛声,在风中逐渐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开枪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血腥的气体。他一寸寸抬起手指抓住了枪口,一字一顿道:“开枪,别怂。”
紧接着他把枪口狠狠推开,冲了出去!
枪声也许响了,也许没响,但在混乱的须臾间没人注意到。阿杰举起石块向严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后风声来到,他整个人被江停纵身扑了出去!
以专业杀手的正常水平而言,他应该根本不会被后面的人沾上身。但阿杰没想到江停会扑过来,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两人翻滚着撞上了几步以外的楼道门,生锈的锁根本挡不住那么大冲势,咣当一声铁门被弹开了,江停按着阿杰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严峫从悬空的六楼外咬牙爬回天台,一边疯了般拼命揉眼,一边踉跄起身往前追,刚迈出两步就只听——砰!
子弹溅起一溜碎石,紧贴着他脚边打进了地面!
严峫回过头,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数米以外,手里赫然举着枪。
枪口正准确地对着他。
“……!”翻滚间隙中阿杰骂了句什么,但完全听不清。他就像个沙袋般被拖着滚下楼道,仓惶中只来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后脑,轰!一声巨响,在拐角处重重撞上了水泥墙。
水泥碎块瓢泼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来越响,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耳朵仿佛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倾斜着,喉咙里一下呛出了几口血沫。
恍惚间地面在震动,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谁?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睁开眼睛,但昏暗的楼道里所有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他发着抖大口喘息,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无形的巨手裹挟灵魂堕入深渊。
他的手缓缓低垂,最终在看清来人之前,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仲夏傍晚,苍穹如烧。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余晖涂抹在剧院高大的桃木门上。华丽吊灯晦暗,大红帷幔半垂,空荡荡的座位层叠延伸向视线尽头;他小心裹紧破旧的外套,蹲在二楼包厢栏杆后,透过缝隙望向舞台。
帷幕后勾勒出提琴手笔直的侧影,那是个与小偷窥者同样年纪的男孩。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we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 Air 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灯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抬头望向二楼,准确对上他的小偷窥者,随即展颜露出了一个微笑。
旋律在剧院上空盘旋缭绕,向远方岁月迤逦而去。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麦穗如摩西之杖分开的大海向后两侧倾倒。风呼呼刮过耳畔,长庚星闪现出明亮的光晕;他那同龄的伙伴站在山崖尽头,迎风伸出右臂,抱住他奔来的身躯,在乌黑发顶印下亲吻。
夕阳从他们一触即分的身影中间投下余晖,将层叠山峦融成金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我永远不背叛你!”
晚风将誓言飞卷带走,暮色笼罩天空,乌云飞速流转,金红被天青和苍蓝渐渐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线尽头一寸寸亮起灯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梦境中江停身量变高,长大成人,他张开双臂穿过爆炸的硝烟,任凭身体向大地自由坠落。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渺。江停看见他向自己坠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间呼啸的风从指间刮过,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广袤天幕。
旋律婉转悠长,而岁月短暂如烟云一瞬。江停凝视着他,抬起枪口,对准头顶那疾速变小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I know you will——”他听见有人在风中唱道。
——You will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下一瞬,子弹穿过时光回溯而来,在淋漓鲜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咳咳咳!”
“醒了!”“血压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侦支队!”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混乱中杨媚尖叫:“江哥你怎么样?”“快别动快来人!”的声响划破喧嚣,清晰得炸耳,直到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没事,”严峫沉声道,“有点轻微脑震荡,别让他起来。”
江停的神智在梦境和现实中翻滚跌宕,大脑被撕扯成两半,一边躺在病床上,一边又同时从高空中坠落山崖,剧烈的高坠眩晕让他几欲呕吐,立刻被护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针。
这一针倒相当有效果,药剂迅速把他迷乱的灵魂拉回了现实。好几分钟后,仿佛灵魂终于坠地,江停骤然从胸腔里吐出了这口气,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不太严重,只是病人身体情况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养几天……”
江停左手一动,疼得钻心,马上被杨媚按住了,只得转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严峫?”
杨媚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当即一滞。
严峫用手势打断医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随后立刻走来问:“你怎么样?”
视线慢慢聚焦,江停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里,外面天色将暗不暗,可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杨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赶来的,此刻眼眶微微发红,显见非常担忧,几个在她KTV里帮忙的手下人被拦在病房外。
严峫的眼睛被紧急清洗过了,双手十指缠着绷带,边缘隐约透出血迹来。
“没事。”江停刚说话就忍不住咳了两声,对杨媚微微点头,沙哑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杨媚满腔腹诽却不敢说,只得皱起柳眉狠狠地瞪了严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辞。
医生也带着值班小护士离开了,随着门板一声咔哒,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江停脱臼的左臂已经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绷带,他靠在床头雪白的软枕里,病号服领口松松地,因为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精神恹恹,又非常的优柔单薄。
严峫问:“你确定不再睡会儿?”
江停半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摇了摇头。
“得了,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严峫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带着点若无其事的漫不经心,笑着说:“没想到你对犯罪分子企图干扰警方侦查重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幸亏咱们抢先一步赶去重勘了胡伟胜的窝点,起获了大批陈旧制毒工具,现在市局正加班加点审问那姓胡的呢。哎,你说咱俩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没想到……”
江停问:“他跑了?”
严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称代词是——他。
不是他们。
“可不是跑了。”严峫吁了口气,唏嘘道:“是我轻敌,差点栽那孙子手上。你把他扑倒之后我从天台外爬上来,这才发现嫌疑人还有个同伙,那人还持枪,一梭子打在了我脚边上,真是够险象环生的。”
江停确实病了,精神实在不济,以至于没掩饰住神色间细微的变化:“然后呢?”
“然后也没怎么,我跟那同伙大概对峙了半分钟,市局的增援就拉着警笛赶到现场了。那人听见警车过来,倒也不恋战,拿着枪进了你们掉下去的那个楼道。”
严峫的语气毫无任何变化,随即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个时候你还跟杀手在楼道里对峙,我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跟着冲了进去。楼梯间很黑,我往下跑了几步,就看到——”
严峫故意叙述一顿,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开口追问:“你……”
然后严峫出乎意料地发现,江停追问的并不是这个话茬,甚至对当时楼道里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江停问的是:“你看到他的脸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