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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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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私人疗养院楼下的林荫路边,一辆银色大奔戛然而停。

“还有半小时。”杨媚扭过头问:“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个复检预约,我又没残。”江停解开安全带,钻出了车门:“忙你的去吧。”

杨媚急忙摇下车窗:“那你待会完事了等我来接哈!”

江停走进疗养院大门,没有回头,遥遥挥了挥手。

杨媚为了今天而特意描画出的桃花妆耷拉下来,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只得沿着马路向前开远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辉腾悄无声息停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驾驶座上的严峫摁熄烟头,目送她消失在车流中,随即视线转向了马路对面的疗养院大楼。

“来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楼下的早餐店里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里,看了眼表,拆开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办案夜以继日,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就把胃熬坏了。人到了一定岁数,早年亏欠身体的都要加倍还回来,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几次之后,终于不敢再随便对付三餐,强迫自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里垫点东西的习惯。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杨媚的微信:“早饭吃了吗?”

江停敲了个嗯字回过去。

点击发送时,突然他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

不远处早餐店另一头,有道目光来不及收回去,刹那间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贲张式地勒着肩线,帽檐压得极低,隔着距离看不清面孔。两人的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男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将报纸翻过页,似乎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闪动,随即视线在整个店堂里逡巡一圈,但脸上纹丝不露。

几分钟后,他搁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几乎没动的小菜,起身结账离开了。

·

“你昏迷前身体肌肉情况是相当不错的,即使卧床三年也没有完全退化。血压还挺正常,出院以后有头晕、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况吗?”

检查室内,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长了偶尔会抽筋。”

医生点头:“正常的,要继续按我们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做复原训练,不能操之过急。”

这家收费高昂的私人疗养院本来就没有太多病患,午饭前这个时间段人就更少了。检查很快做完,医生开了些药叮嘱按时吃,又预约好下一次复检的时间,突然只听江停随意地问:“我出院这几天,有人来看过我么?”

“哦,还真有。”医生也是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你亲戚出差经过了一趟,想来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还问你女朋友的联系方式来着。”

江停顿了几秒,随即像是有点意外地:“亲戚?叫什么名字?”

医生估计也在想这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三年都没出现过,就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男的,挺壮实的——你待会去前台跟护士查一下应该就有名字了,他说是你远方表哥。怎么,有印象吗?”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顶棒球帽?”

“哎,对对!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刚才早餐店里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护士把杨媚的号码给他了么?”

医生说:“那哪儿能呢,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哪。我们护士问他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他也没给,掉头就走了。”

江停从检查床上下来,弯腰系好鞋带,把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顶,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襟。

医生签完字,正好一回头。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头发乌黑而侧颊雪白,脊背直线一路流畅地顺到窄窄的腰和修长的腿,犹如绷直了的弓弦。

医生心内有些诧异。

本来他们都以为538床那病人是个吃软饭的乡下穷小子,没想到恢复之后,再一见面,江停的言谈举止和体型姿态,明显跟医院里的流言有很大差别。

“下次再有人来找我,”江停说,“不要搭理,也不用问姓名。”

医生终于没有压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债主。”

医生:“……”

江停结束检查,告辞表情怪异的医生,拿着复检结果出了门。

能来这家疗养院的,大多数是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要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纪难以走动的老年病患,没事就被护工推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江停耐心等待几名老人的轮椅过去,只见前方电梯门关上了,便没有再等,从走廊中段的扶手楼梯往下去一楼大厅。

大楼人声喧杂,护士在大厅中穿梭来去,家属们正办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转过楼梯拐角,正要下最后一段楼梯,突然站住了。

穿过整座大厅,靠近大门的墙边有一扇先进个人展示橱窗。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紧盯着橱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见远处楼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随即向后退了半步。

男子转过脸来,正是先前早餐店里的那个人。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再次交汇,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下一秒,江停蓦然转身径直上楼,而男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

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顶层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偌大套间里只有两个人,除了翻动病历的轻微声响之外,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院长不易察觉地伸长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又瞅瞅对面沙发上那名与其说是市局刑警队长,不如说是没事出来浪荡的英俊富家小生,内心犯起了嘀咕。

这年头当警察的油水也太足了吧,这行头在机关里真的没问题吗?

还是说自己被涮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刑警,而是哪个小电视台来拍真人秀的?

“咳咳!”严峫清了清嗓子。

院长立刻把脖子缩回去,露出了殷勤亲切的笑容。

严峫指着病历问:“这里写患者剧烈撞击导致头部受伤的原因,为什么能确定是车祸,而不是爆炸?”

院长一脸“可别逗我了”的笑容:“瞧您这话说的,车祸跟爆炸那能一样吗?我们医生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烧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院长沉吟片刻,说:“陆先生当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转院到我们这里的,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最低意识状态了,离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遥。虽然我们收治了陆先生,但他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好,除了车祸造成的头部重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伤病,相对之下他四肢上的烧伤在转来我们医院之前就已经过了精心治疗,已经算恢复不错的了。”

严峫问:“其他伤病?”

院长说:“挺多的,各种感染,营养不良,左手肘脱臼没接好导致的错位,右手腕皮肤溃烂和肌腱神经受损,身体各处的大面积擦伤等。这些都是车祸之前发生的,大概经过半年的护理才慢慢好转。”

严峫沉思半晌,神色间不见喜怒,突然说:“手腕肌腱神经受损,基本都是割伤吧。”

“对,话是这么说。但陆先生他吧……”

“怎么?”

院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回答:“看着倒像是人牙齿咬出来的。”

严峫托着病历的手轻微一颤。

院长唏嘘笑道:“所以我们当时都猜,这病人怕是刚从传销组织逃出来,路上就开快了,否则怎么会撞得那么厉害?”

“那你们怎么就没报警?”

“嗨!您这话说的,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打的是高度保护病人隐私、尊重家属意愿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场路线。”院长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赔笑:“不是不主动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只是当时杨小姐她死活不松口,说她就是不愿意报警让人知道,所以才转来我们院的。干私人疗养这行竞争特别激烈,我们也是出于口碑的考虑……”

严峫打断了他:“杨媚跟江……陆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院长说:“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老实说我们都觉得是真爱了,毕竟杨小姐条件那么好,又是场面儿上的人——一般对客户的私事我们都不准员工乱嚼舌头,不过后来陆先生醒来之后,看着确实有点怪。”

严峫“哦”了一声:“怪?”

院长迟疑几秒,笑道:“就是看着……倒像是杨小姐凑着她男朋友更多些。”

严峫没有回答,鼻子里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下。

杨媚明显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场面人”,她未必真犯过罪,但在灰色地带游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宁两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帮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挥失误爆炸身亡之前,不论从资历还是功劳上来说,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厅禁毒总队长的有力竞争人选。

那个时候杨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称作是奇迹。

院长摸不准严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着他:“那个……严队长,您看还有其他事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峫却一摆手,将病历还给他,站起身来。

院长立刻起身要送,刚想客套两句,突然只听严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哎,您说您说。”

然而严峫下一句话让院长愣住了,只听他慢悠悠地问:“那位陆先生刚被送来的时候,你们给他做血检,有查出他吸过毒么?”

“您拨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拨。……”

大街上车水马龙,杨媚站在车门边,细致的眉毛拧起来,又拨了一次号。

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转进忙音时,突然对面被接了起来:“喂。”

“江哥,你那边完事了吗?我刚忙完了,这就去医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么?!”杨媚一愕,随即立刻降低声音:“是什么人?恭州那边的,还是?”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从杨媚心底里窜了出来。

如果是恭州那边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换作另一个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不好说,”江停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杨媚感觉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这人来医院打听过我,留下了痕迹,办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边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静的声线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压了下来:“不管是谁想杀我,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别过来找我。你先回店里找几个人来帮忙,我把他引到医院外面,待会打给你。”

“喂,江哥!……”

手机里传来忙音,江停挂断了。

江停把手机放回裤袋,抬眼向前,走廊尽头的玻璃门上,映出了身后拐角处骤然出现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这么紧。

是过分业余,还是打算动手?

通道已到尽头,前方没路可走了,江停视线一瞥,直接从楼梯向下。他的脚步优美流畅,转身时风带起了护士的鬓发,但他没有做丝毫停留,径直向更下一层走去。

四楼。

住院部楼层到此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电梯了。

江停脚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没有任何异状,刹那间目光逡巡周围。病房、电梯、值班站、安全门等各个方位在半秒钟内烙进脑海,自动解析形成了一幅楼层地形图;不远处,几名护工正推着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离目测近二十米远。

头顶咯噔响动,跟踪者的步伐缓了一缓,似是在观察情况。

与此同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护士推着小车从电梯里走出来,转向与走廊尽头连接的另一条过道,准备向各病房分发餐前汤水。

在外人看来,自楼梯上下来的江停连一瞬间都没耽误,好像他本来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转向长廊尽头。

戴棒球帽的壮汉紧跟了下来。

疗养院里比较讲究室内环境,每条互相连接的走廊拐角处都摆放着大盆绿植。转过郁郁葱葱的绿叶,午餐小车果然停在顶头第一间病房门口,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盅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护士已经进病房去了,门正虚掩出一条小缝。

江停经过午餐车,顺手抄起一盅汤,看都不看,往身后地上一泼,把空碗放回车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几秒钟后,咣当!

棒球帽男子刚转过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满地汤水滑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午餐车被稀里哗啦撞翻,姹紫嫣红开了满地。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护士!”“快,快来人把他扶起来!”

走廊上喧杂一片,棒球帽男龇牙咧嘴,瞬间就成了整个楼层的视线中心。几个护士觅声,连小圆帽都来不及扶就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扶起身,一迭声问烫着了没有。

“我没事,你们放开,我……”

棒球帽男一边挣扎一边探头,只见人群之后,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闪了一下,紧接着就消失了。

“草!”

棒球帽男狠狠骂了声,慌忙挣脱搀扶,三言两句敷衍掉护士,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摸出手机,压低声音急道:“喂,情况不好,点子漏了!”

对面静默片刻,传出一道女声:

“被发现了?”

“肯定被发现了!”

棒球帽男匆匆冲过长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标的踪影。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又是叮!的一声,他回过头,只见江停的背影进了电梯。

手机那边,女声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犹豫,转身就冲了过去!

江停按下关门,随即按顶层,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棒球帽,电梯门在他冲上来的前一刻徐徐合拢。

——然而紧接着,这电梯就径直往楼下去了!

江停轻轻“嘶”了一声。

乘坐电梯逃脱时,最好是往楼上而不是楼下去,因为三层之内人狂奔下楼梯是很快的,而医院的双开门大电梯通常又比较慢。

按这个速度计算,即便他顺利抵达一楼大厅,跟棒球帽男的抵达时间最多也不会相差三到四秒。

叮!

电梯门再度打开,外面几个等电梯的人还没进来,江停已经抢先挤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门。

然而跟他预估的时间差一样,江停刚出来几秒,拐角里的消防楼道门被打开了。棒球帽男冲出门,只在人群中搜索几秒就锁定了江停的位置,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向他冲了过来!

江停抽出手机,滑到最近联系人页面,同时步伐加快,硬生生从缴费队伍里挤了过去。

几个排队的大妈怒了:“喂你干什么,挤什么挤!”

江停毫无反应,步伐不停,拨通了杨媚的手机号。

“哎,又一个插队的!”身后的大妈们再次叫嚷起来:“年纪轻轻的你推搡什么呀!”“赶着投胎吗,什么素质呀你?”

江停转头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从缴费队伍里挤了出来!

手机拨号界面显示对方已接通,杨媚紧张地问:“喂,江哥?”

“你到……”江停边说边回过头,谁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跄半步,抬手捂住口鼻,还没从酸楚中回过神来,就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意诧异道:

“咦,真巧啊,这不是陆先生吗?”

江停抬头一看,严峫抱着双臂,笑吟吟看着他。

“江哥,喂?”电话里传出杨媚焦急的声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里,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绷紧,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后,从压低的帽檐下死死盯着这边,犹如一头盯上了腐尸的鬣狗。

杨媚尖利得几乎都发抖了:“江哥!回我的话!你没事吧?!”

“——哟,打电话呢。”严峫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着:“那行,你忙吧,回头见。”

说着他抬脚擦肩而过,往电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内,江停做好了决定。

“没事,我在医院碰上严副队了,待会给你打回去。”江停挂断电话,转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严峫的手臂:

“严队……”

严峫偏头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错觉,这个总是吊儿郎当,比起副支队长更像是个富家小开的警察,当他这么定定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得让人心里发瘆的精光。

严峫问:“什么事?”

江停呼了口气,仿佛藉此将所有情绪都轻轻吐了出去,随即笑起来:“严队怎么在这里?”

严峫说:“家里亲戚在这住院,正好今天没事,顺道来看看。你呢?”

江停笑着说:“我出院几天了,来做个复检。”

“哦,那没什么问题吧?”

“都还行。”

话说到这里,江停略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严峫几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没问题就行,我也不叨扰你了,省得打扰了你跟小女朋友两人世界,待会还嫌我们人民警察烦。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严峫作势抽手,果不其然刚一动作,就只见江停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严队——”

“怎么?”

严峫净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称居高临下,双手环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不愧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刑警,当他这么逼视着某个人的时候,强烈逼人的气场足以让他锁定的对象无处可避。

江停侧仰着脸,略微偏斜,这个角度让眼梢稍微勾了起来。他在严峫面前表现得似乎有一点弱势,迟疑片刻后,还是很诚恳地说:“杨媚的店恢复营业了,想必是严队发的话,还没机会好好感谢您。今天难得撞见,不如我请严队吃个饭吧,否则我心里不安。”

严峫盯着他,语气不太正经地一挑:“公事公办而已,还用吃什么饭啊。你那小女朋友没在外面等你?别让她等急了。”说着不等江停发话,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赶紧拦住了他:“今天杨媚不在。”

这话真是被严峫一句赶一句,硬赶出来的。但刚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异。

——他略微抬头注视着严峫,眉梢眼角的形状显得很漂亮。这时姿态几乎都有点像是恳请了,两人距离异常的近,江停一手还搭在对方肌肉结实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个女的,这幅场景其实非常暧昧,甚至有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意思。

不远处,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着严峫,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哦,”严峫的笑意更明显了,简直像故意的:“我说你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了,原来杨媚今儿不在?”

江停:“……”

“行啊,”严峫趁他还没品出更怪异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笑嘻嘻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时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来,五月初金灿灿的阳光挥洒在柏油马路上,顶着日头走两步就出汗了。严峫把衣袖往上臂一卷,似笑非笑地瞅着江停:“穿那么多不热啊?”

江停的手机在裤袋里无声地震,他按断了,淡淡道:“我一个差点半残的人,身上热量哪有严队你这么足。”

严峫目光在江停严严实实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说什么话呢,何至于半残那么严重,陆先生看着可比我年轻得多。”

江停无奈推脱:“您别拿我取笑了。”

严峫说:“这哪是取笑,我是很认真的,我从第一次遇见陆先生你的时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了。”

江停:“……”

“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真不容易呐——!”

严峫的唏嘘完全不像作假,以至于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这人脑子该不会不正常吧。

严峫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么办案办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脑子不正常?”

“……”江停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严副队呢。”

严峫突然一个急停转身,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十米开外,一顶黑色棒球帽迅速隐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严峫仿若不见,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如故’这个说法么,陆先生?”

刹那间他手指清晰地感觉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肤,那是手腕内侧噬咬留下的旧伤。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严峫死攥着没放。江停不动声色反问:“哦?”

“我初次见到陆先生你,就像见到了一直很想见却始终缘悭一面的故人,但你总是跟那杨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弃我们人民警察还是单纯瞧不上我这个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张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饭,真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严峫笑意加深,道:“所以说世上缘分兜兜转转,真是让人无法预料啊,哈哈——”

严峫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着江停这么一笑时,眼底却流转着雄性浓厚而冰冷的邪气。

“……”江停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简短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表情如常,但严峫确定江停这辈子的好涵养都凝聚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了。

“可不是吗?”严峫意犹未尽,刚要穷追猛打,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队里的。”严峫遗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处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场出口,严峫特意走远了两步接起电话,只听马翔的声音在那边充满了疲惫:“喂严哥,不行,姓胡那孙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几个都没辙。您在哪儿呢?”

严峫往台阶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注意着这里。

“市中心远航商厦。” 严峫脸上冲江停一笑,嘴里却对着电话道:“追查个几年前的案子,没急事你待会等我打回去。”

马翔的困意一扫而光:“哎哟我的严哥,你怎么单枪匹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吗?”

“不用,我今天出来的事谁都不准说,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停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下头。

严峫目光投向远处,棒球帽男隐蔽在垃圾箱后,佯装无意地抽着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严峫无声地笑了一下,脚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去:“没问题,已经入套了。”

·

江停划开手机屏幕,按下语音键,大街喧闹的背景下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我跟严峫在往金燕莎饭店的方向去,那儿后门有个叫三毛街的后巷,你带人去开车设个伏。目标大约一米八五,非常健壮,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别紧张,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设伏抓人一样,待会我把人引过去,你们把他弄晕了带回ktv,等我回去处理。”

杨媚身边带了ktv里拉来的男员工,语音能听不能说,打了“明白”两字过来,随即发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过,把手机装回口袋,再抬起头时倏而一怔。

严峫不见了。

就这么短短两秒钟的功夫,严峫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应是巡视四周,紧接着心脏不轻不重地一沉,各种可能性同时通过大脑——严峫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发现了不寻常?

这么凑巧出现在疗养院,是否本来就是计划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场台阶,同时拨通了严峫的电话,响两声后对方挂了。

江停:“……”

他又拨通一次,同样是两声后挂断了。

跟踪者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慢慢向这边走来。

江停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认知跟普通人不一样。他知道像医院那种有保安有监控的地方还好,而大白天的马路上,虽然看似大庭广众,实际上并不安全。

随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计划有组织地策划一起高效短暂的骚乱,都有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绑走一个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现场存在目击者,警方也很难把混乱零碎的形容词组织成有效的呈堂证供。

棒球帽男犹豫地四下张望,没有看见严峫的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媚,这里出了点状况。”江停边打电话边疾步向饭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点等待目标,叫两个人来接应我。我现在正穿过远航商场正门……”

杨媚的声音跟她此刻的状态一样,仿佛绷到了极点的弓弦:“明白!我这就叫人去掩护你,给我发个位置共享!”

“来不及了,”江停一回头,只见男子已从人群中推搡而来,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来了!”

仿佛无声的警报划破空气,同一时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时发力狂奔起来!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赶着去投胎?!”

“哔——哔——”

喇叭声此起彼伏,江停丝毫没有停顿,几乎擦着车头冲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口。

托建宁城建相对较慢的福,这几条羊肠小道般曲折的巷子还没拆到江停不认识的地步。他风一般卷过学校后门长长的围墙,膝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但身后急促的脚步却越来越近,甚至渐渐清晰可闻了。

“我到了!”风声把电话那头杨媚的叫声刮得断断续续:“你快过来!”

男子已经图穷匕见,紧追不舍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头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见前面一道围墙垮塌了半段,助跑几步单手一撑,漂亮越过,稳稳落地。

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继续跑,突然口鼻被人从后一捂!

“……!”

那人明显训练有素且力气极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挣扎捂进了咽喉,同时整条手臂箍着他,硬生生拖进树丛,反身抵在围墙边,紧接着干净利落下了他正显示通话状态的手机,直接摁断。

“你是不是从来不向正确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边轻声道,“这点真的非常麻烦。”

江停反手一肘,正中肋骨,把来人撞得退后半步,倒嘶凉气。但这人显然是个对疼痛习以为常的打架老手,江停刚转身,电光石火间对方又扑了上来,把他狠狠顶在围墙边,霎时两人鼻尖距离不过半寸。

这个互相压制的姿态,让他们身体紧紧相贴,对方强健肌体上的热量毫不保留地烘了起来。

江停略微仰起头避开他的鼻息,轻声说:“……严警官。”

严峫嘴角一勾,几乎贴在江停唇边开口问:“怎么着,你睡了哪家的小姑娘,把人老公招来了?”

江停:“………………”

这时只听树丛后砰!一声动静,棒球帽跳过围墙追了上来。

江停一动,被严峫更快更狠地镇压了回去,两人面对面僵持半秒,江停无可奈何,只得向树丛外扬了扬下巴,挑眉做出一个“请吧”的口型。

严峫得偿所愿了。

“待着别动。”严峫一拍他肩膀,声音带着笑意,紧接着转身从树丛里钻了出去。

哗啦啦——

树丛随着严峫的脚步晃动,棒球帽觅声回头,一句“什么人”还没落音,就被当胸一踹险些飞了起来,哐当!巨响中撞倒了半塌的花坛。

棒球帽骤然被偷袭,登时惊怒交加,忍着剧痛踉跄起身:“兄弟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严峫不答,拔腿飞身而上,只见对方“草!”地骂了声,嗖地摸出匕首,雪亮寒光当头就刺了过来!

这下就是动真格的了,棒球帽明显练过,唰唰几道刀光几乎贴着严峫的脸削了过去。幸亏严峫闪得快,从警十多年来揍小偷、揍劫匪、揍毒贩乃至于揍同事练就的强悍身手完全没丢,抽身一记扫堂腿把棒球帽撂了个踉跄,趁隙从坍塌的花坛边抄起半块板砖,呼地狠狠冲头砸了下去。

棒球帽扭脸闪躲,砖头贴着他头皮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千钧一发之际,棒球帽一咬牙,刀尖往上狠狠刺向严峫咽喉,啪!一声亮响被严峫抓住手腕,顺势拧脱臼,夺下匕首,咣当远远扔出了数米。

棒球帽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你是哪个道上的,知道你挡的是谁的生意?!”

严峫谦虚一笑,哗啦啦摸出手铐:“好说,在下正是传说中光荣的人民警察。”

谁知棒球帽愣了愣,没有露出怯意,脸上反而闪过了一丝狠色。严峫下意识便觉不好,但当时确实太快了——只见棒球帽一手伸进夹克内袋里,紧接着摸出了枪!

砰!

·

枪声久久回荡在小巷中。

远处一辆黑色suv驾驶室里,一个穿皮夹克、满帮短靴,被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年轻男子收回望远镜,轻声说:“他们打起来了,目标藏在现场树丛后。现在怎么办?”

蓝牙耳机中只有信号沙沙流动,足足过了数秒,才传出一道悠悠的男声:

“做干净些。”

年轻男子说:“我明白,大哥。”随即拉起了手刹。

严峫在枪声响起的前百分之一秒间贴地打滚,迅速起身。这反应几乎是神级的,他刚一抬头,面前烟尘袅袅,子弹在土地上打出了一个两指宽的深坑。

棒球帽一声不吭,爬起来就跑。

“我草!”严峫拔枪就追,吼道:“再不站住开枪了!”

棒球帽置若罔闻,飞一般冲出巷口。严峫紧随其后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了数百米,眼看就要冲出这片曲折的巷区时,前方交叉马路上突然嗖——冲出一辆suv,几乎贴着严峫的脚尖,瞬间把他逼退了回去。

“走路不看#@¥……”司机的叫骂渐渐远去。

就这么几秒钟的耽搁,棒球帽已经消失在前方,眼见没法追了。

“操!”严峫大骂一句,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马翔,三毛街南巷靠近中正路52号发现可疑分子持枪袭警,通知交警协管治安大队,目标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白汗衫、黑帽子,速度带人封锁区域,立刻开始排查!”

马翔大惊失色:“卧了个槽,这就到!”

严峫挂了电话,把枪别回后腰枪套,慢慢地往回走。江停站在树荫下打电话,见他过来,挂断电话站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静静地望着他。

江停身量中等,但他习惯于以略微往下的角度看人——不论经历过往和言辞外表伪装得多么好,眼神、动作这类最小的细节,是很难骗人的。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视,彼此都没有吭声,半晌严峫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江停说:“你问。”

午后的小巷十分安静,远处警笛模糊,越来越近。

严峫认真道:“其实你睡的是人家妈吧,不然会把便宜儿子气得连枪都拿出来?”

江停:“………………”

警车呼啸而至,戛然停在巷口,十多个市局刑警向他们快步奔来。

严峫一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调戏你呢。”

说着他抽出自己衬衣领口上挂着的墨镜,随手向江停扔了过去。

·

棒球帽冲出街角,险些撞倒两个撑着遮阳伞的女生。他连看都来不及看,撒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把女生“神经病啊”的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警笛似有似无,忽近忽远,一时之间四面八方,仿佛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棒球帽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想打雇主电话,手机里不断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却让他气怒攻心。正无计可施时,突然一辆黑色suv飞驰而至,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一张被墨镜遮去了大半的年轻男子的脸:

“范四?”

棒球帽如蒙大赦:“是是是,你是来接应……”

年轻男子言简意赅:“上车。”

“报告,报告,中环路与明光路交叉口建设银行正门外有人目击嫌疑人跑过,体型样貌与描述基本相符,马上派车前往该地!”

步话机刺啦一声,马翔喝道:“明白!”随即向前排开车的警察一点头。

警车轰然发动后退,车上的市局刑警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没有人注意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suv擦着警车,向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范四在后座上急促喘气,咕噜噜灌下一大口水:“兄弟怎么称呼?”

年轻男子只顾开车,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直到范四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吐出两个字:“阿杰。”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自称叫阿杰的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你活儿干完了没?”

“妈的,点子忒扎手,中间还跑出个条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他那样子不太正经,不像是真警察……”

阿杰淡淡道:“你已经被人看见了,老板说送你去恭州避避风头。”

范四十分气愤和沮丧,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嘀咕抱怨。阿杰并不搭话,墨镜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直到出了城中心上了高架桥,才在范四嘟囔的间隙开口道:“还要开四五个小时,你先睡会吧。”

范四自觉无趣,答应了声,就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他也没真睡,随着车辆的颠簸时不时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偷觑驾驶座上的动静。

然而叫阿杰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半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专心开车,甚至没有从后视镜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桥又上省际高速,开了约莫一个小时,突然车辆停在了路边。范四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只见阿杰拔钥匙下车,头也不回说了声:“放水。”

范四上车时喝了那么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着他下去站在草丛里,稀里哗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浓重的戒心稍微减轻了点,主动摸出烟盒来敬了一根,笑道:“这次我运气不好,失了手,劳累你跑这么一趟。你知不知道老板她打算让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还结不结啊?”

阿杰拿着烟,却不点,问:“她告诉过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么?”

范四说:“嗨,主顾的事情哪里会说得那么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呗。”

“尾款还剩多少?”

范四比了个二,又伸出五个指头。

阿杰慢慢地说:“便宜了。”

范四一愣。

“这个价格买他的命,后头加个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买你的,”阿杰笑起来:“又嫌太贵。”

范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里窜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敲响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年轻人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砸上了岩石。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喀拉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从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满溢而出。

“你……草你……祖宗……”

阿杰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范四,似乎有一点惋惜。

他说:“你真的不该接这笔私单。”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这个自称叫阿杰的年轻人单手扼住范四的咽喉,在他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咔擦!喉骨应声折断,清脆得令人心颤。

范四的头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双眼兀自死死盯着凶手。

阿杰替他合拢眼皮,动作堪称轻柔,然后把生气全无的范四扛进了车后箱。

·

“行,知道了,继续沿途监控,发现目标后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对方手里有枪。”

严峫一手按了下步话机,另一手被主任法医苟利亲自摁着,小心翼翼地从指甲缝里提取嫌疑人的dna。

“报告严副,”技侦用证物袋装着那枚子弹,表情有点沮丧:“子弹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应该是做得非常精致成熟的那一种。待会回局里我们再对比下,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发现了。”

严峫点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回事啊这次,”苟利一边用棉签仔细剔他的手一边问:“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门子鬼,大白天走在马路上都能撞见持枪抢劫犯?”

严峫说:“我跟魏局汇报的时候你不听见了么,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儿知道点那么背碰上个有枪的。”

“那倒霉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啧啧两声世风日下,把严峫的手一拍,满脸揶揄:“行了!——幸亏你这指甲够长的,几天没剪了吧,要不我待会顺路捎你去做个美甲,满足一下严副你深藏在灵魂里的粉色少女心?”

严峫:“不用,你这吨位让我没法跟你挤进同一辆车里去。”

苟利:“……”

正好这时被派去买午饭的实习小碎催回来了,严峫拦住对方,不由分说抢了两袋鸡蛋灌饼夹火腿肠,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冲苟利笑了:“知道你减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谢。”

苟利抄起砖头就要扑过去跟他拼命,被众法医抱手抱脚死活拦住,严峫趁机一溜烟跑回了车。

严峫把车门砰地一关,回过头。

辉腾宽大的真皮后座里,江停双手交迭搁在大腿上,那是个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气吹得他墨镜后的下半张脸深刻白皙。

他侧脸在单面不透光车窗边,显出一种细腻又生硬的质地。

严峫斜觑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视,半晌严峫扔给他一袋鸡蛋灌饼,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干什么?”

严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料袋,把煎得新鲜香脆的火腿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马翔刚才来消息,目击者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在中环路建设银行门口看见嫌疑人匆匆跑过,五分钟后警车赶到,却扑了个空。沿途监控镜头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队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踪。”

江停慢条斯理吃着,无可不可地听他叙述,几乎没有反应。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点,从这里跑到建设银行最短距离两公里,也就是说嫌疑人逃跑速度约每分钟二百米。按这个数值计算,建设银行周边范围一公里是为最佳搜索区域,但警方从中正大街沿途封锁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桥入口,连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却一无所获。”

严峫顿了顿,盯着江停:

“现在怎么办,嗯?你给分析分析?”

江停在严峫灼灼的视线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干净了,才平淡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又不会破案,我能分析什么。”

“哟,人家可是来要你小命的,你一点都不在意?”

江停说:“正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乱分析,必须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啊。”

严峫被他毫无破绽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浆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间的细节,严峫眼皮突然跳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照你这态度看来,想要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江停说:“习惯就好。”

严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时行事一样,温文尔雅,旁若无人。严峫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鸡蛋灌饼里那根火腿,目光转开又回来,转开又回来,来回平移了数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能别这样吃火腿肠吗?”

江停:“?”

“你以后当着人面能别这么吃火腿肠吗?”

“………………”江停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吃?”

严峫把头一扭,背对江停,正襟危坐在驾驶席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把脸一抹转回来,俊脸毫无表情,好似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不如这样,我们来聊聊别的。——塑料工厂,连环大爆炸,火灾现场燃烧已达到重大等级;一个冲进火场里的人,要怎样才能毫发不伤地顺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枪嫌疑人的去向,也无妨,咱们就来讨论下这个谜题吧。”

江停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灌饼,把垃圾装进纸袋,用附赠的湿纸巾一根根仔细擦干净手指,整套动作一丝烟火气不带,然后伸手去开门。

咔哒!

严峫把车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严峫微笑反问:“你走得掉,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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