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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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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格里高尔才开口,经理已转过身去,嘴也合不拢,颤抖着肩膀回过头来看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说话时,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边盯着格里高尔,一边退向门口,但动作很慢,仿佛有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神秘禁令。他已经到了前厅,倏地把脚抽离客厅,让人以为他刚刚烫到了脚跟。他从前厅朝着外头的楼梯伸出右手,仿佛有一个超自然的救星在那儿等他。

格里高尔明白,若不想危及自己在公司的职位,绝不能让经理在这种情绪下离开。父母对这一切并不清楚,多年来他们渐渐认定格里高尔能在这家公司做一辈子,再加上此刻他们只顾得到眼前的烦恼,根本无法预见未来。可是格里高尔能预见未来,他一定得把经理给留住,加以安抚和说服,力求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全家人的未来全系于此!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很懂事,格里高尔还平静地躺着时,她就已经哭了。而且她想必能转移经理这个花花公子的注意力,或许她会关上客厅的门,在前厅里劝他不要惊慌。可是妹妹偏偏不在,格里高尔必须自己应付。他没考虑到别人可能还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甚至是铁定听不懂,只顾放开门板挤过门洞,想朝经理走过去。经理双手牢牢抓住公寓门口的栏杆,模样滑稽。格里高尔才一动立刻就摔下来了,他设法寻找支撑,那许多细腿在他的轻声尖叫中着了地。这么一来,脚踩到了实地。在这天早晨,他头一次感到通体舒畅,还高兴地发现那些细腿完全听从指挥,甚至热切地想负载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以为一切苦难即将结束。可是当他放慢脚步,摇摇晃晃地在离母亲不远处正对着她趴在地板上时,刚才看起来好像在发呆的母亲猛然一跃,伸长了双臂,十指张开,大喊:“救命!老天爷,救命啊!”她偏着头,似乎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又矛盾地不自觉往后退,忘了摆着早餐的桌子就在她身后。她退到桌边,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根本没发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个打翻了的大壶汨汨流出,流到地毯上。

“妈,妈。”格里高尔轻声说,仰头看着她,瞬间把经理给忘了,可是看见流出来的咖啡,他不禁咂咂嘴。母亲见状再次尖叫,逃离了桌子,投入朝她迎面赶来的父亲怀里。然而格里高尔此刻无暇顾及父母,经理已经走下楼梯,下巴抵着栏杆,回过头来看他最后一眼。格里高尔急走了几步想追上他,经理想必有所预感,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好几级阶梯,不见踪影了。“哎呦!”他的叫喊声还在整个楼梯间里回荡。经理这一跑,似乎把到目前为止还算镇定的父亲给弄糊涂了,他非但没有去把经理追回来,或者至少不要妨碍格里高尔去追,反而以右手抄起经理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留在沙发上的手杖,左手从桌上拿起一大张报纸,一边跺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把格里高尔赶回他的房间去。格里高尔怎么恳求都没用,怎么恳求都没人懂,尽管他低声下气地转过头去,父亲却更大力地跺脚。在另一边,母亲不顾天寒,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身子,双手捂住探出窗外的脸。楼梯和走廊之间刮起一阵风,掀起了窗帘,桌上的报纸沙沙作响,有几张被吹到地板上。父亲步步紧逼,毫不留情,嘴里发出嘘声,像个野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笨手笨脚移动得很慢。假如允许格里高尔掉个头,他马上就回到他房间里了,可是他担心浪费时间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而且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可能往他背上或头上敲下致命的一击。

然而格里高尔最后还是不得不掉头,因为他惊慌地发现,他在倒退时连方向都掌握不了,于是他一边惴惴不安地不断斜眼瞄向父亲,一边伺机尽快掉头,实则动作还是很慢。父亲也许明白了他这样做是出于善意,不但没有加以干扰,反而还不时以手杖的尖端遥遥地指挥他转身。要是父亲别发出这种令人难受的嘘声就好了!嘘声让格里高尔心慌意乱。他几乎已经掉过头去,因为一直注意听这嘘声竟弄错了方向,又转回来一些。好不容易顺利地把头对准房门,却发现他身体太宽,一下子还进不去。父亲此刻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格里高尔尽快回房,当然绝对想不到要去把另一扇门板打开,好让格里高尔有够宽的通道。他也绝不会容许格里高尔大费周章地让自己直立起来,好以这种方式通过房门。父亲无视格里高尔眼前的障碍,提高了嗓门催他向前,听起来好像不再只是父亲一个人的声音。这下子真不是开玩笑的,格里高尔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进门里,身子的一侧竖了起来,他斜卧在门中,侧腹整个擦伤了,在白色的门上留下难看的污渍。他旋即卡住,单靠自己动弹不得,一边的细腿悬在半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压在地板上疼痛难当。父亲猛然从后面给了他一击,确实使他得以解脱,他血流如注,飞身跌落在房间里面。父亲以手杖“砰”地把门关上,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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