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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鲸鱼》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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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榕城气象台发布红色高温预警,滚滚热浪席卷整座城市,夏日海风黏腻又潮热。

胡蝶傍晚出门去海榕街,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也热得满头大汗。她一口灌下荆逾提前备好的凉白开,走到莫海跟前问:“你哥呢?”

“在天台。”莫海在摆弄胡蝶之前送他的变形金刚,难得他这次大发善心,没把这玩意给拆了。

胡蝶抬头往楼梯口看了眼:“这么热的天,他跑天台去做什么?”

“不知道。”莫海抬起头看她:“他不让我上去,也不让别人上去。”

“这么神秘?”胡蝶跃跃欲试:“我去看看。”

莫海拽住她的裤脚:“我哥说了,也不让你上去。”

胡蝶有些好笑,蹲在莫海跟前:“你哥给了你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就是,你拦着我,他给你什么奖励?”

莫海想了想,说:“没有奖励啊。”

“那你这么听他话干吗?”胡蝶说:“你让姐姐上去,姐姐还给你买变形金刚。”

这似乎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莫海皱着脸考虑了会,还是没松手:“哥哥会打我。”

“……”

胡蝶也怕牵连小孩,自顾瘫倒在沙发上,客厅的老式空调制冷不明显,她倾身开了旁边的落地扇。

扇叶呼呼作响,胡蝶盯着地上的光影发起了呆,连荆逾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的都没发觉。

荆逾把风扇摁了摇头,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胡蝶瞥了眼墙上的钟,“刚到没一会。”

“饿了吗?”

“我来又不是吃饭的。”胡蝶看着他,不满道:“你不要说的我好像除了吃饭什么都不做的样子。”

荆逾一脸的不相信:“是么。”

“……”胡蝶趴在沙发靠背上,“你在天台干嘛呢?”

“做点东西。”逾走到桌旁倒了杯水,“其他别问,到时你就知道了。”

胡蝶反应过来:“所以……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荆逾喝着水点了点头。

胡蝶笑起来:“行,那我不问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荆逾靠着桌沿,唇角挂着抹笑,指腹贴着杯沿敲了两下,缓缓道:“你不要说的我好像除了吃饭什么都不做的样子。”

他轻扬了眉梢,故意道:“嗯?这话是小狗说的吗?”

胡蝶没忍住呛了回去:“是小蝴蝶说的。”

荆逾噗嗤笑了声,将杯子放到桌上:“莫海。”

坐在一旁的莫海抬头看了过来。

荆逾说:“告诉姐姐,小蝴蝶一般都吃什么。”

莫海张口就来:“这个要分大小的,幼虫蝴蝶吃蔬菜、叶子和植物嫩芽,成年蝴蝶吃花蜜和植物的汁液。”

荆逾给他鼓掌:“真棒。”

胡蝶被兄弟俩堵得没话说,气鼓鼓坐了回去。

荆逾惹了人不高兴也没急着哄,回屋拿了衣服直接去洗澡了。

胡蝶本身就是气着玩,等荆逾洗完澡回来问她吃什么,也没不搭理他,“我不是很饿,随便吃点就行了,你弄你们的吧。”

“行。”

荆逾往厨房走,胡蝶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想到昨晚和邵昀的通话,在心里盘算着能用什么办法让他去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

要想说服荆逾重回赛场,她必须得先搞清楚他肩膀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可如果直接开口让他去医院,肯定是行不通的。

胡蝶想了一晚上,吃饭时总忍不住盯着荆逾看,被抓住几回,荆逾也忍不住了,笑道:“我脸上有钱吗?”

“啊?”

“你盯着我看了一晚上了。”荆逾放下碗筷:“怎么了?”

“没啊,我就看你长得帅,养眼。”胡蝶喝了口绿豆汤,继续夸道:“还下饭。”

荆逾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胡蝶怕他察觉什么,捧着碗挪开了视线,等吃完饭也没久待,不到七点就回了医院。

回去洗完澡,胡蝶坐在床上给邵昀打电话,这段时间因为荆逾的事情,她和邵昀差不多每晚都会通个电话。

“他那头倔驴,你要是直接跟他说检查的事情,他肯定不乐意。”邵昀说:“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了,我总不能把他打一顿再拖去医院检查吧。”

“打一顿?”胡蝶嘀咕了一声,视线无意识瞥见墙角的落地扇,忽地想到了什么:“我知道怎么办了!你明天等我消息。”

“行,那就拜托你了,你让我办的事情我已经联系上人了,等周末我就去安排。”

“好。”

……

翌日傍晚,胡蝶又去了趟海榕街,和昨天一样,莫海在客厅玩,荆逾在天台做东西。

荆逾对她频繁出现已经习以为常,忙完照例先洗澡,再去准备晚饭。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胡蝶白天没怎么吃东西,晚上喝了两小碗排骨汤,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偷瞄荆逾。

他吃饭时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吃菜,像完成任务一样,很快吃完两碗米饭。

“你不吃了?”见胡蝶停了筷子,荆逾出声问道。

“吃饱了。”胡蝶站起身:“有点渴,我去倒杯水。”

荆逾没怎么在意,拿起汤勺盛汤,胡蝶进了屋,倒了杯水出来,慢慢往桌旁走。

他背朝着她,落地扇立在一旁。

大概是从没做过这种事情,胡蝶下手的时候失了轻重,风扇砸在荆逾后背上时,她听见他好像闷哼了一声。

“对对、对不起。”胡蝶手忙脚乱,想去扶风扇,手里端着水杯又空不出来手,“你没事吧?”

荆逾估计被砸懵了,好半天才动了下肩膀:“没事。”

他起身扶起风扇,揉着肩膀看向她:“你……”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在想事情,没注意到地上的电线。”胡蝶看着他,抿了抿唇角:“我听声音好像砸的挺重的,要不你等会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荆逾摇头:“我没事。”

“可我上次就那样被轻轻砸了一下都青了好长时间。”胡蝶一脸内疚的看着他,“……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吧,不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荆逾叹了声气:“好吧。”

胡蝶走过去,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啊。”

“我真没事。”荆逾重新端起碗:“不信等会检查完了你就知道了。”

“嗯……”胡蝶低着头,不敢看他。

吃完饭,荆逾先送莫海回了家才跟着胡蝶去医院。检查时,胡蝶一直在外面,门又关着,她什么也没听见。

等了十多分钟,荆逾才从里出来。

她忙站了起来:“怎么样?”

荆逾抿了下唇角,说:“医生说要拍个片子。”

“这么严重?”

“也没那么严重。”荆逾怕她有负担,安慰道:“就是怕有什么问题,才让拍个片子,其实没什么大事。”

胡蝶垂眸不太敢看他,“是吗。”

荆逾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嗯,我得去拍片子,你带我过去?”

胡蝶点点头,在心里念了两声罪过罪过。

CT室在一楼,晚上没什么人,拍完等了四十分钟片子就发到了主治医生那边,也不需要病人自己再打印。

这次,荆逾让胡蝶跟着他一起进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在电脑上看了荆逾的片子,“啊,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这两天肩膀不要太吃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好,谢谢医生。”荆逾看向胡蝶:“这下放心了吧?”

胡蝶轻轻“嗯”了声:“没事就好。”

两人从办公室出来,胡蝶送荆逾到医院门口,看着他走远了,又立马转身跑了回去。

给荆逾看病的医生是胡蝶托蒋曼提前打过招呼的,为的就是能让荆逾在不起疑心的前提下做一次系统的拍片。

她回去时,赵医生已经将荆逾的片子打了出来:“从片子上看,他肩膀上的伤已经完全恢复,按道理来说,应该不会影响到游泳。”

“可是……”

赵医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据你所说,他现在不能游泳,如果真的是因为肩膀上的伤,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撕裂造成的后遗症,另一种就是创伤后遗症,有一部分患者会因为受伤时遭遇的疼痛太过强烈,在后期的恢复阶段,会对这个痛感一直有所反应,只要牵扯到曾经受过伤的地方,他们会下意识回到受伤当时的情景,从而产生一种伤还未痊愈的假象。如果想确定是哪一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劝他去做一次心理测评。”

胡蝶听完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谢谢赵医生。”

“不客气。”赵医生又道:“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胡蝶笑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

“行。”

荆逾的情况和胡蝶想象中一样复杂,她能瞒住实情让他来做一次检查,可心理测评她想不到能怎么瞒。

邵昀同样也没办法,他想了想说:“这样吧,等我周末去见完人,我把东西发给你,到时我们一起找荆逾聊一下。”

好像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胡蝶握着手机,轻轻叹了声气说:“好。”

邵昀的效率很快,周六傍晚就把文件给胡蝶发了过来,她点开听了半分钟,给邵昀回了消息。

蝴蝶:我收到啦,谢谢邵昀哥。

蝴蝶:希望这个能对他有用。

邵:反正我听了他们说的话,都挺感动的,我想他应该也一样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他?

蝴蝶:就这两天吧,不想拖了。

邵:那我等你的消息。

蝴蝶:好。

胡蝶原本想着去荆逾家里跟他聊这件事,但计划远赶不上变化,周末那两天她因为在考虑怎么跟荆逾说这事,就没去海榕街。

荆逾大概是担心她情况不好,在周日傍晚带着莫海来了医院找她,当时蒋曼和胡远衡都不在,她从果筐里拿了西瓜,找了一圈没找到水果刀。

胡蝶放下西瓜,说:“你们先坐,我去护士站借一下刀。”

“不用弄了,我们刚吃过。”荆逾看着在病房里跑来跑去的莫海,“他吵着要来找你玩,我可能等会要先回去,晚一点再过来接他。”

“好呀,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事。”胡蝶问:“莫海,你要吃西瓜吗?”

“要!”

“等着。”胡蝶说:“二比一,我去借刀。”

荆逾无奈一笑:“行。”

他看着胡蝶走出去,见莫海跑进屋里,怕他碰到病房里的东西,起身跟了过去:“莫海,出来玩。”笔趣阁

病房内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用椰子壳装着的多肉,壳子上还用笔画了一个笑脸。

莫海对它有些感兴趣,跑过去拿了起来,椰子壳底部被戳了几个洞,从盘子上拿起来之后,底下的碎土渣全掉在窗台边的小桌上。

“别乱动姐姐的东西。”荆逾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多肉重新放了回去,抽了张纸巾擦掉桌上的土渣。

一旁的笔记本上也掉了一些,他怕弄脏本子,拿起来抖了抖,放回去时,被莫海拿过去直接翻开了。

“这是姐姐的东西,你不要——”荆逾刚要教育他,却在看见本子上写的内容时,倏地顿住了。

“哥哥,这上面有你的名字诶。”莫海指着鲸鱼两字,仰起头,一脸纯真的看着荆逾。

本子上的内容不多,荆逾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心里像是有头猛兽,不停撞着胸腔。

他抬手揉了下莫海的脑袋:“你先去楼下花园玩一会,哥哥等会带你去买好吃的。”

“可我想在这里跟胡蝶姐姐玩。”

荆逾看着他,沉声道:“听话。”

他低头扣了扣手:“好吧。”

莫海从凳子上站起来,跑到外面时撞见借完刀回来的胡蝶,她下意识举着手躲开他:“你不吃西瓜啦?”

“哥哥叫我先去楼下等他,我明天再来。”莫海笑眯眯的:“姐姐再见!”

“再见。”胡蝶走进去,没在客厅看见荆逾,忽地想到什么,放下水果刀,进了里面的房间。

荆逾站在窗边,窗台边的小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此刻已经被翻开,明晃晃的摊在那儿。

她呼吸一凛,抬眸看向荆逾。

他的神情很平静,指了指桌上的本子:“这什么?”

胡蝶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想到本子里写的拯救鲸鱼计划,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荆逾垂眸:“所以,那天你用风扇砸到我,是你故意的?”

胡蝶抿了抿唇,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只是想帮你……”

“你怎么帮我?你能帮我训练,帮我参加比赛吗?”

“但是那天检查结果显示,你肩膀上的伤已经完全恢复了,你不能回去游泳很可能只是心理上的问题。”

“那又能怎样?”

胡蝶被他冷淡的语气激得有些来气,不由得拔高了语气:“那说明,只要你过了心里那道坎,你还是可以回去游泳的。”

荆逾冷冷道:“那要是过不了呢?”

“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过不了?”

荆逾抬眸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所以呢?仅仅是试过,你就要放弃了吗?”

荆逾别开眼,没什么情绪的说了句:“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莫海。”

病房里有须臾的沉默和安静。

胡蝶轻轻笑了声,似嘲弄:“所以说白了,其实你就是怕失败,可我们是人,失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出事之后有那么多人在担心你,你什么都不说就离开B市,你让你的队友、教练,还有那些记挂着你的怎么想?你对得起他们吗?你对得那么保护你的父亲吗?”

“你懦弱、胆小、连一次失败都不敢面对。”胡蝶情绪上涌,眼眶跟着泛红:“你对不起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荆逾像是被戳中痛处,怒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夏风沉闷,过往的一切像一团厚重的棉絮紧紧包裹在荆逾心上,教他难受、失控、口不择言。

他红着眼,言语化作利剑,朝胡蝶狠狠扎了过去:“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

屋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荆逾意识到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情绪像撞上礁石的浪花,忽地落了下来:“我……”

胡蝶垂眸,一滴泪顺着掉了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对,你说的没错,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还能救谁啊。”

荆逾看她流泪,心里那头猛兽撞得他心口犯疼,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胡蝶轻轻笑起来,可眼泪却依旧流不停:“你走吧,我不想再管你了。”

邵昀联系不上胡蝶,给荆逾打了一下午电话,从微信打到□□,直到手机快没电,他才接了个视频电话。

甫一接通,视频那端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信号也是断断续续的,邵昀连喂了几声,等到看见灰头土脸露在镜头前的荆逾,忍不住说了句:“你是给人拐到黑窑厂去了吗?”

他本意是打趣,谁料荆逾真的“嗯”了声,把手机搁在台面上,拧开了水龙头,边洗脸边问:“我们学校附近那个陶艺馆还在开吗?”

“你说随便?”邵昀说:“当然在开啊,怎么,你又要做东西吗?”

“嗯。”荆逾为了保险,在家做了好几个土胚模型,找了三家陶艺馆,烧出来的成色都不够漂亮。

想来想去,也只有随便的窑炉最合适。

他以前在B市的时候在它家做过不少东西,店里到现在都还摆着几件他的陶艺品。

荆逾拿着手机走出长廊,夏日阳光明亮炙热,他边往店里走边说:“我明天回来一趟。”

“回来?”邵昀一激动都忘了原本找他是想问问胡蝶的情况:“几点的航班,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就是去随便烧点东西。”荆逾顿了两秒:“别跟其他人说。”

邵昀口头上应着,心里却已经盘算着到时候喊大家一块去找他:“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规矩多。”

“还有事先挂了。”荆逾收起手机,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从吧台探头看了过来:“怎么?没烧成功?我早说了让师傅帮你,你非不要。”

他随便应着,从冰柜里拿了瓶冰水:“结账。”

“三块,自己扫码。”

荆逾又拿出手机扫码,付完钱,看见邵昀又发来一条消息。

邵:刚刚忘了问,你知道小蝴蝶最近怎么回事吗?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荆逾停在店外的台阶上,手里的矿泉水瓶接触到热气,表面凝结着串串水珠,顺着瓶身滴在地上。

他几乎都不用回想,那天争吵的画面便如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出来,像扎进肉里的毛刺,不起眼,一碰却生疼。

荆逾:吵架了。

邵:?

邵:谁?

荆逾:我们

邵:?????????

邵:什么鬼,你们有什么架可以吵?

荆逾走下台阶,路旁榕树高耸入云,遮住大半阳光,走在树下似是暑气也少了几分。

他由着邵昀在微信上狂轰乱炸,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走到医院门口。

那天情急之下说出那句话之后,荆逾其实立马就后悔了,只是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没办法再收回来。

这几天,他其实来过医院很多次,只是每次都停在医院门口不敢进去。

胡蝶没有说错,他是个胆小鬼。

无论在什么事情上。

眼见她的生日将近,荆逾也不再频繁出门,一门心思待在家里准备她的生日礼物,只是东西一直没成功没烧出来,她也没再找过他,这礼物还能不能送出去都成了一回事。

荆逾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可最后还是没走进去。

回到家里,他冲了澡,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找了几个盒子将剩下的土胚模型装了起来。

弄完这些,荆逾在网上买了张去B市的机票,躺在床上时,他习惯性点开微信。

和胡蝶的聊天对话还停留在吵架那天。

他盯着看了会,打了两个字又删掉,点开胡蝶的朋友圈,她这几天都没有更新动态。

荆逾往下翻了翻,看到他和她的那张合照,沉默须臾,他放下手机,在黑暗里长长的叹了声气。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剩下的土胚,登上了回B市的飞机。

时隔一年多,再次踏足这座城市,荆逾竟还有几分近乡情怯,他在这里出生、长大,所有的荣与失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离开的不体面,回来时也无人问津。

荆逾还来不及感慨,身旁忽地窜过来一阵风,邵昀勾着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哎嘿,可算赶上了。”

他就着那个姿势往前看,来的人都是曾经队里一起并肩奋战过的队友。

方加一笑了声:“不够意思啊,回来都不跟我们说。”

“得亏我聪明,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邵昀站直了,卸掉手上的力道,荆逾也随之站直身体。

他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几个大男生突然冲上来一把把他抱在中间。

少年人的身体带着蓬勃的朝气和热意,仿佛能将他周身的灰暗和冷漠全都驱散。

大家笑着闹着,好像又回到过去,一切都还没发生,这一年的空白在一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荆逾扯了扯背包的带子,有些喘不过来气说:“欸——松开点,别把我东西挤坏了。”

“你丫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胡文广往他肩窝处狠狠砸了一拳:“走,你宿舍床铺都给你收拾好了。”

荆逾下意识想拒绝,被李致堵了回去:“没压着你回队里跟教练负荆请罪就不错了,让你回宿舍两天还委屈你了不成。”

荆逾无奈一笑:“没那个意思,行,那走吧。”

方加一:“这还差不多。”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走,他们像是怕荆逾一不留神跑掉,将他簇拥在人群中间,邵昀和李致一左一右挽着他胳膊。

荆逾走着走着都快顺拐了,甩了甩胳膊说:“我自己能走,我们这样挡着人家路了。”笔趣阁

邵昀:“也没几步了,车就在外面等着,我们走快点。”

说着,他们几个男生就开始提速,荆逾最后几步都是悬空直接被架了起来,上了车,他又被李致和方加一夹在中间。

荆逾有些好笑:“干吗?拿我当犯人啊。”

方加一扶着车顶上的把手:“你看看这车里还有别的空位吗?”

“……”荆逾叹了口气:“那能不能先送我去趟随便,我去烧点东西。”

“哦对——”邵昀从前排回过头:“你跟小蝴蝶怎么回事啊,我到现在都没打通她的电话。”

荆逾沉默几秒,才道:“我……说话不好听,惹她生气了。”

邵昀笑了:“你也知道你说话不好听。”

荆逾不想多聊,只道:“先送我去随便吧,我看看那边的窑炉能不能行,不然还要找别家。”

胡文广:“行,你弄你的,反正我们今天请假了,我们陪你。”

荆逾:“……”

随便陶艺开在他们学校的后街,是个蛮文艺的店铺,老板据说是五大名窑汝窑的传人。

荆逾提前跟老板打过招呼,到店跟回了自己家一样,直奔后院的窑炉,邵昀他们几个在店里随便找了空位坐着。

荆逾在窑炉待了一下午,毁了两个土胚模型,总算是把东西给烧了出来。

他跟老板打了招呼,东西没拿走,“我明天再过来一趟,您帮我看着点,别让人乱动。”

老板应了声:“成。”

邵昀从一旁走了过来:“能撤了吗?我们都快饿死了。”

荆逾背上包:“走吧。”

他们几个除了荆逾都在训练期,不能饮酒,晚饭就在学校食堂要了个小包厢,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不知是他们有意还是无意,从训练馆门前路过时,方加一起哄拽着众人跑了进去。

荆逾落后几步,停在门前的台阶下,他仰起头,月亮近在眼前。

邵昀站在门内,回头朝他招手:“你干嘛呢,进来啊。”

荆逾朝他看过去,大厅亮着灯,南北两面墙壁上挂着大家获奖时的照片和众多合影。

每次进入更衣室,都要穿过那条充满荣誉和光辉的长廊,他恍惚间好像看见那个过去的自己。

踩着月光的残影走进训练馆,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成群结队,大家带着同样的梦想走进这里。

荆逾抬脚踩上一级台阶。

北方夏天的夜晚不似南方,暑气散尽,风里带着几分凉意,可他心头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热意。

这几级台阶,荆逾曾经走过无数遍,着急时长腿一跨,一步就能越过,但在今晚,它好像又长得看不见终点。

他深深叹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着,似在压抑着情绪:“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这道坎,太长了。

他迈不过去。

-

荆逾在B市的那几天,邵昀他们要忙着训练,除了到B市的第一天,其他时间也顾不上跟他叙旧。

不过他也没闲着,白天基本上都待在随便,晚上跟他们几个碰头一起吃个晚饭。

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下午,邵昀出门前给了荆逾一只录音笔,他神情不大自然:“给你录了点东西,本来是打算直接发给你的,没想到你正好来了B市,就自己拿着听吧。”

荆逾接过去,笑着问了句:“你不会给我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狗屁,我是那种人么?你自己听了就知道了。”邵昀像是不太愿意提,“我去训练了,晚上一块吃饭。”

“没事,你先忙吧。”

邵昀走后,荆逾又捣鼓了会给胡蝶的生日礼物,等着晾干的时候,他打开录音笔,摁了播放。

开场有接近一分钟的杂音,紧接着是邵昀的咳嗽声,他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咳了两声便道:“我草我草我草,我真是服了,要不是小蝴蝶托我帮忙,我才不干呢,太傻逼了。”

听到胡蝶的名字,荆逾愣了两秒,停下了手头的活。

录音里邵昀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什么,来个正式的开场白吧,欢迎大家来到著名游泳选手荆逾之他背后的故事,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小邵同学。”

“首先我们先欢迎一下今天的嘉宾,张康华叔叔、杜立远叔叔、蒋忠强叔叔,还有我们的大美女宋敬华阿姨。”

这四个人都是荆逾父亲荆松生前的同事兼好友,逢年过节他们经常在一起聚会,碰上荆逾不训练的时候,他也会跟着荆松一块过去。

荆松去世之后,荆逾就和B市的一切断了联系,和他们也没再来往过。

录音的环境很安静,荆逾还能听到邵昀说完这句话之后的碎碎念,说什么怎么还没来之类的。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他听见邵昀跟他们四人打招呼的声音,等到邵昀请他们落座后,这个不怎么正式的采访才正式开始。

邵昀:“我知道四位叔叔阿姨都是荆叔叔生前很好的朋友,今天找大家来的目的也是想了解一下荆叔叔平时在公司额……有没有跟你们聊过荆逾啊?”

先说话的是张康华,他跟荆松既是好友也是多年同学:“怎么不提,人家都是女儿奴,他就是个儿子奴,十句话有一半都不离小逾。”

荆逾听到这儿,没忍住笑了声。

邵昀:“是吗,那荆叔叔有没有跟你们抱怨过荆逾学游泳什么不好之类的?”

宋敬华笑道:“哪儿的话,他办公室之前一整面墙挂的都是小逾获奖的照片,来个合作方就恨不得从他小时候第一场比赛开始聊起,怎么可能跟我们抱怨小逾的不好。”

杜立远也接道:“小逾是为国争光,老荆高兴都来不及,每次有什么比赛,都要挨个通知我们一声。说到小逾,你跟他是同学,知不知道他最近什么情况啊?我们给他姑姑打过电话,也都只能问到他生活上的事情,其他的他姑姑说也不清楚。”

邵昀说:“他现在生活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心里估计一直都过不去那个坎。”

张康华问:“小逾过不去什么坎?”

“就是……”邵昀沉默了几秒,说:“叔叔阿姨们也知道,荆阿姨去世的那年荆逾在队里封闭训练,连荆阿姨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后来荆叔叔又是为了保护他才离开的,他可能就是觉得自己学游泳是个错误吧,所以现在就一直休学停练,我们说什么他都不肯回来。”

录音到这里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安静,最后还是张康华先开口道:“小邵同学,我知道你今天来找我们肯定也是为了小逾,我们不知道小逾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老荆从来没觉得他儿子学游泳是个错误,他跟我们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小逾这个儿子。”

宋敬华也道:“小逾妈妈的事情,我们当初都知道,那阵子他在备战亚运会,国家选择了他,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比起让他退赛回来陪在自己身边,他妈妈还是更希望看见他在赛场上拿到属于他的荣耀。”

张康华又道:“你如果真的能联系到小逾,一定要跟他说,我们几个叔叔阿姨的家就是他的家,我们都在等着他回来。”

邵昀“嗯”了声:“我会的,我一定会把你们今天说的话完完整整的告诉他,也谢谢你们今天来跟我聊这些。”

张康华叹了口气:“哎,我们也都是为了小逾好,老荆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的儿子也就算是我们大家的小孩,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小孩越来越好。”

邵昀笑了声:“是,谢谢叔叔阿姨们,今天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行,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就给我们打电话。”宋敬华说:“打谁的都行,我们都能联系到。”

邵昀应道:“好。”

录音采访到了尾声,张康华他们跟邵昀道别,全程唯一没怎么说话的蒋忠强忽然道:“小邵同学,要是以后小逾有什么比赛,记得通知我们一声啊。”

邵昀说:“好!我会的。”

蒋忠强笑道:“小邵,你也比赛加油啊,你们都是我们的骄傲,是国家的骄傲,我们都盼着你们继续为国争光。”

邵昀大声应道:“谢谢叔叔,我们会努力的!”

“行,那我们走了。”

……

……

采访结束,后面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动静,邵昀慢慢开口道:“这个录音是小蝴蝶托我帮忙联系叔叔阿姨们的,你看,其实荆叔叔和荆阿姨从来都没怪过你。荆逾,回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录音到这里,突然传出方加一他们几人的声音:“荆逾!我们一直等你!明年奥运会,没你我们不行啊!!”

最后的最后,是他们的教练王罔:“你小子,倒是会偷懒了,一年了,还没歇够啊?小心我找人去榕城把你绑回来。”

……

录音结束,荆逾坐在那里久久未动,宿舍外的走廊不停有人奔跑、说话的动静。

过了许久,他忽然抓起录音笔,起身走出了宿舍。

迎面碰到好些熟人,有的停下来打招呼:“我靠,好久不见了啊,等会有没有时间,去撸个串?”

荆逾笑了声:“有点事,下次吧。”

“行,回头联系。”

……

还有些一眼没认出来,擦肩走过去又忽地回过头,像是不太敢相信,语气都带着试探:“荆……逾?”

荆逾停住脚步,回头应道:“是我。”

男生显然很惊喜,快步走到他跟前,往他肩上捶了一下:“你这回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荆逾笑了笑:“回来办点事,这不是暑假么,就没跟其他人说。”

“这样啊,那邵昀他们也知道?”

荆逾点头:“知道的。”

“靠,真不够意思,他瞒得也太深了。”男生笑:“那你现在是准备出去啊?”

“嗯,回家拿点东西,明天还要回榕城那边。”

男生顿了下:“还……回那边啊?”

荆逾没多说,拍了下他肩膀:“先走了,有空联系。”

“得嘞。”

从宿舍大楼出来,荆逾沿着小道从西门走了出去,他家小区跟B体就隔了两条马路。

荆松去世后,家里没人收拾,荆逾又走得匆忙,那些家具什么都落了一层灰。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书房门口。

家里书房说是只有荆松在用,但屋里墙上和书架上挂着摆着的却全都是荆逾之前拿到的证书奖状、奖牌还有一大堆冠军奖杯。

出院后,荆逾像是难以面对,给门上落了锁,一直到今天都从未打开过,连钥匙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去储藏室找了把大剪刀,直接把锁剪开了,屋内窗帘和窗户长时间没拉开过,空气有些闷。

荆逾摸到墙上的开关,开了灯,眼前的一切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书桌上甚至还摆着荆松走之前没来得及收拾的资料。

他在门口站了两秒,抬脚走到了挂满证书奖状的那面墙。

过去荆松怕落灰,会给每张证书奖状都用相框框起来挂,底部有他的亲笔题字,哪一年哪一场比赛,他都写得很清楚。

在相框右下角,荆松还会放上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两寸全家福照片,从荆逾六岁开始,一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全家福换成了父子两人的合照。

他一张张看过去,这一面墙既有他过去全部的荣誉,也有一个父亲对儿子所有的爱。

荆逾在这面墙前站了很久,想到之前听到的录音,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走到书桌前,拉开后面的窗帘,阳光顿时落了满屋。

书桌上是荆松未完的工作资料,荆逾整理好放进抽屉时,却在抽屉里看见一本封皮写着“鲸鱼成长日志”的笔记本。

他拿起来翻开第一页,纸页上是荆松的笔迹。

——鲸鱼成长日志

记录人:荆松,文瑜

2003年6月5日

今天带小逾去游泳馆学游泳,意外发现他水性很好,教了没几遍,就会自己游了。

2003年7月11日

小逾遇到了人生里第一个伯乐,开始了他的游泳之路,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但看小逾在水里那么开心,我和文瑜沟通过后,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希望小逾能一直这么开心。

2003年10月4日

小逾拿到了人生里第一个冠军奖牌,虽然不是什么很正式的比赛,但希望他能再接再厉。

2003年是荆逾刚刚开始接触游泳,他跟荆松在游泳馆玩的时候碰上了来馆里聊比赛事宜的吴仁涛教练。

那会荆逾才六岁,在水里游动时身形很出挑,被吴教练一眼看中,一路带着他训练参赛。

直到2011年,14岁的荆逾在全国游泳大赛上崭露头角,一举成为当年的游泳新星之一。

这本鲸鱼成长日志也是从这一年开始频繁出现比赛、获奖和冠军几个字。

荆逾快速翻阅着,日志在2013年有一整年的空白,直到2014年的仁川亚运会。

荆松写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文字。

2014年9月17日

小逾要出国参加奥运会了,往年他参加比赛,我跟文瑜都会一起去他队里看比赛直播,今年文瑜走了,我想了想还是不能缺席。

文瑜去世后,小逾一直怪我瞒着他妈妈的病,但我知道,他内心更多是自责和内疚。也不知道小逾有没有机会看到这本日志,但我还是想告诉他,妈妈从来没怪过你,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到那时我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不过等那一天真的来临时,你可能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相信她们会陪伴你度过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你永远是我们的骄傲,爸爸提前祝你旗开得胜。

……

日志记录的内容并不多,连本子的一半都没写完,荆逾却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里面的内容。

荆松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荆逾都沉静在悲伤和自责中不能自拔,他甚至有想过就那么死在大海里。

鲸鱼孤独的一生何尝不也是他的归宿。

荆逾鲸鱼,好像他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写好了结局,可谁也没想到,会有一只蝴蝶突然闯进了他准备沉尸的海域。

一只在亚马逊雨林中的蝴蝶偶然扇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她的到来,也许真的可以拯救一头搁浅的鲸鱼。

那天晚上,荆逾没有回宿舍,他请了阿姨过来给家里做了一次打扫,满屋的灰尘扫净,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这一晚荆逾睡在自己曾经的房间,家里的床单被罩都灰蒙蒙的,他直接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却少有的睡了一个好觉。

他梦见了荆松和文瑜,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这间屋子里快乐的生活。

他依旧在游泳。

文瑜没有生病,她和荆松也不曾缺席过他的任何一场比赛。

他不停拿奖、夺冠,成了众人眼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荆逾。

大梦一场。

荆逾从虚假的欢愉中醒来,屋里陈设不变,他起身从房间走出去,满屋的阳光如影随形。

他洗漱好,走到荆松和文瑜的照片前,点完香,静静站了会,说:“爸,妈,我走了。”

荆逾回卧室关了空调,出来时路过书房,他想了想,进去从书架里取下一块奖牌放进了口袋。

书房的窗户昨天为了通风一直是敞开着的,荆逾怕之后下雨会落雨,走过去关了起来。

拾掇好一切,荆逾带上那本鲸鱼成长日志从书房走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在门上落锁。

屋内阳光大好,照得他过去的那些荣誉都好似在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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