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师傅。”荆逾从邵昀那儿要了根烟递给驾驶员:“今天麻烦师傅了。”
“客气,你们去玩吧,要去敬香的话记得不要在山脚下买香,庙里师傅会给香。”
“知道了。”
此时正值暑假,岛上游客很多,荆逾交代完莫海不要乱走,又看向胡蝶,她举起手:“我发誓,不会乱跑,会乖乖跟着哥哥姐姐们。”
荆逾走过去,帮她把小拇指和大拇指摁在手心里,一本正经道:“发假誓,小心遭天打雷劈。”
姜琳琳在一旁笑道:“荆逾,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他们都以为胡蝶真是荆逾的哪个亲戚妹妹,看到他怎么乱说,都替胡蝶抱不平。
荆逾叹了声气:“你真厉害啊。”
“什么?”
“就这么会功夫,都把我的朋友变成你的帮手了。”
“那肯定是因为我可爱啊。”胡蝶看他轻挑了下眉毛,板着脸问道:“我不可爱吗?荆逾哥哥。”
荆逾却不说话了,盯着她看了起来。
这次他没戴帽子,目光直白又认真,胡蝶还没被人这么盯着看过,慢慢地有些脸热,目光也开始躲闪。
他忽地笑了下,屈指将她的帽檐往下刮了一下,挡住她的视线,才淡淡说道:“可爱。”
潭海寺历经百年,香火鼎盛,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但上山敬香的路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潭岛原本就是由一座山演化而成的岛屿,寺庙建在岛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往寺庙要走九千九百八十一级台阶,过八道弯,寓意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最终都会化在这九千多级的台阶中。
生苦按照从山脚往上算,排在最末,来得人不管求什么,唯有求生是最难的,但从寺庙出来,它便排在首位,即为人生来就是吃苦的,无生即无死,更无其余六苦的存在。
上山的路蜿蜒曲折,没有大巴车也没有缆车直达,要想登顶便只能靠脚力往上走。
一行人除了胡蝶和莫海,全都是运动员,走起台阶来如履平地,为了照顾她跟莫海,大家的速度都不是很快。
过了三苦,胡蝶有些体力不支,步伐变得更慢,荆逾从包里翻出她的水递过去:“喝一点。”
胡蝶停下来喝了两口,缓了缓说:“我不上去了,我本来就没打算进去敬香,我就在这凉亭等你们吧。”
“行。”荆逾把纯净水瓶的盖子递给她:“你跟莫海先进去坐着,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胡蝶等坐到凉亭里才意识到荆逾话里的意思是他也不准备上去,等他打完电话回来,问了句:“你不去敬香吗?”
荆逾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我不信这些。”
未经苦处,不信神佛。
可苦到深处,自然也不信神佛。
荆逾是苦过来的人,他从很早就知道求佛问生,只不过是向佛祖讨一个安慰罢了。
胡蝶听罢,立马连着呸了三声,煞有介事般说道:“还在它的地盘呢,你不要乱说话。”
呸完,她还往旁边的木柱上拍了三下,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荆逾抱臂往后靠着围栏,长腿微屈,闭着眼嘀咕了声:“人小鬼大。”
潭岛四面靠海,山里绿意葱翠,气温比岸上要低上几度,胡蝶坐了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荆逾侧眸看过去,“冷了?”
“风吹的。”胡蝶揉揉鼻子,从包里翻出外套穿上,“山里好凉快啊。”
荆逾“嗯”了声,说:“我去下卫生间。”
“好。”胡蝶看着他朝蹲在不远处的莫海走了过去,大概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莫海摇摇头,蹲在地上没动。
卫生间在第二个弯的位置,荆逾的身影走了没几步就看不到了,胡蝶收回视线,喊了声:“莫海。”
他抬头看了过来。
胡蝶问:“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他继续拿枯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浅沟,看蚂蚁在其中一上一下爬动着。
上山的人很多,有步行说笑的年轻人,也有身着褴褛的中年人神情虔诚,一步一叩首往山顶走去。
胡蝶看了会,默默挪开了视线。
静静吹了会风,山上忽地传来阵阵说话声,胡蝶侧头看了眼,是一群头戴”xx旅行团”帽子的老年人,大约是跟团一早就来山上敬了香。
她们步速不快,只是人多,呼啦一阵,走了好几分钟人声才远去。
胡蝶摸出手机给蒋曼发消息,余光里注意到什么,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打了几个字猛地抬起头。
莫海之前蹲着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人,只剩下他刚刚拿在手里的树枝躺在地上。
她心里一慌,顾不上再跟蒋曼说什么,起身从凉亭走出去,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大喊了声:“莫海!”
无人回应。
胡蝶往下走了几步,山前山后都是陌生面孔。
“莫海!”
她一时着急脚下没注意,一下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在底下有个平台兜了一下,人才没顺着滚下去。
一旁的路人阿姨连忙冲了过来,扶着她站好后教育道:“小姑娘走路看着点啊,这都是台阶,要是摔下去可不得了哦。”
胡蝶道了声谢,在阿姨的叮嘱声里掏出手机给荆逾打电话。
荆逾接的很快,只是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胡蝶过了好一会才听清他的声音:“刚刚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胡蝶又惊又怕,声音隐隐有些发抖:“荆逾,莫海不见了,对不起,我就是低头发个消息,他就不见了……”
“不见了?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回来了,你在凉亭等着别乱跑,我给邵昀打个电话,让他从山上往下找。”荆逾安慰道:“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他不会不见的,你别着急。”
“好……”
挂了电话,胡蝶站在原地往山上山下都看了看,只是台阶弯弯绕绕,视线有限能看到的范围不大。
她拍掉帽子上的灰尘,整理好头发后重新戴上去,慢吞吞走回了凉亭。
等了没几分钟,胡蝶看见荆逾从山上跑了上来,她刚一站起来,便看见跟在他身后垂着头的莫海,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此刻突然松了下来,鼻子猝不及防跟着一酸,怕眼泪掉出来,她抬手使劲揉了两下。
荆逾三步并两步很快走了过来,看她眼睛红红,放缓了声音:“他刚刚看见人家帽子掉了,只顾着去还帽子忘了跟你说,抱歉,让你跟着担心了。”
胡蝶吸了吸鼻子:“没事就好。”
一旁站着的莫海默默走了过来,大概是回来的路上被荆逾教育过,他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不跟你说就乱跑了。”
胡蝶看他这样又觉得怪招人心疼的,抬手揉揉他脑袋,安慰道:“好了,没事的,姐姐没有怪你,只是担心你出事。”
莫海点点头,“知道了。”
“行了。”荆逾拍拍他肩膀:“去玩吧。”
“哦。”莫海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荆逾松了口,便又兴冲冲跑过去看蚂蚁走路。
荆逾看了他一会,转过头对胡蝶说:“其实他以前很聪明的,遇了意外才变成这样。”
“那好遗憾啊。”胡蝶轻轻叹了口气。
“但对他来说,可能现在这样才是最快乐的。”荆逾看她情绪不高,抬手隔着帽子揉了揉她脑袋。
胡蝶“哎”了声,伸手来护住脑袋:“你别弄乱我的头发。”
荆逾眼尖,瞥见她手心里的擦痕,忽然问:“手怎么了?”
胡蝶顿了下,默默攥起手:“没怎么。”
荆逾懒得废话,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掌心看到几道不同程度的擦伤,眉间一蹙:“怎么弄的?”
“不小心摔的……”胡蝶把手收了回来:“我都用水洗干净了,没事的。”
“怎么摔的?”
“就是走路不小心,然后就摔了。”
荆逾看着她,目光审视:“只弄伤了手?”
胡蝶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咬了下唇角,很小声的坦白道:“还有膝盖……”
荆逾叹了声气,“走吧。”
“去哪儿?”
“先带你下山。”荆逾起身将两人的东西收拾好,朝外面喊了声:“莫海。”
等着人走近,他把胡蝶的小包和自己的书包都递给了莫海:“背着。”
莫海:“哦。”
胡蝶看荆逾这么支使莫海,有点看不过去:“你怎么又欺负小孩啊?”
荆逾看了她一眼,没作声,只是忽地在她面前半蹲了下去,右膝微曲,胳膊搭在上面,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胡蝶磕巴了下:“干、干吗?”
荆逾乐了:“我还能干吗?”
他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的女生:“上来,我背你下去。”
“我不用背啊……”
“那抱?”荆逾起身站了起来。
“……”胡蝶抿唇:“背吧。”
荆逾又蹲了下去,胡蝶小心翼翼靠过去,他伸手勾住她的膝盖,站起身的瞬间,胡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形倏地一僵。
胡蝶又松开手,“我是不是勒着你了?”
“没。”他稍微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手抓着自己的T恤,“走了,别乱动啊。”
“哦。”胡蝶起初还刻意向后微仰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些,后来觉得太累,也顾不上那么多,索性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荆逾哥哥。”
他脚步有不明显的停顿,“怎么?”
“我应该不重吧?”
“嗯。”
“哎。”她叹了一声气。
荆逾看着脚下的路,问:“又怎么了?”
“突然想我爸爸了,我小时候他就这么背我下山的。”
“……”荆逾也叹了声气:“安静会吧。”
胡蝶噗嗤笑了声,枕着他的肩膀,心里莫名觉得温暖和踏实,后来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们本身就没往山上走多远,只是背着人,荆逾不敢走得太快,到山下也是大半个小时后的事情。
他叫醒胡蝶,带着人去了附近的诊所。
胡蝶摔得不轻,两只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只是好在没破皮,大夫给揉了点药油,“这两天少走动,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胡蝶倒吸着气:“谢谢大夫。”
“没事。”大夫处理好,抽了张纸巾擦手,“行了,今天就让你对象背着你吧。”
“啊?”胡蝶一愣,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荆逾,还没来得及否认,荆逾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蹲在地上替她把裤脚放下去,然后转过身背朝着她说:“走了。”
胡蝶还愣着,大夫提醒道:“药拿着。”
“啊,哦。”她伸手抓起桌上的药袋,手忙脚乱重新回到他背上,手搂住他脖子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好像笑了一声。
胡蝶问:“你笑什么?”
荆逾否认:“我什么时候笑了。”
“就刚刚。”
“我笑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笑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我听见了啊。”
“可我没笑啊。”
“……”
荆逾笑没笑没人知道,倒是大夫听着两人的对话,没忍住笑了声:“年轻真好唷。”
胡蝶脸一热,不再跟他争论。
荆逾这会是真笑了,“走了,邵昀他们等会也该下来了,我们先去找个饭馆等他们。”
胡蝶嘟囔着:“随便你。”
潭岛上能吃饭的地方很多,荆逾在大众点评上找了一家评分最高的店,带着胡蝶和莫海先过去等位。
差不多快十二点,他们上山敬香组才到店。
周涟漪看胡蝶手上擦着药,惊道:“小蝴蝶怎么了?”
“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胡蝶把手挪到桌下,笑笑道:“都处理好了,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以后走路小心点啊。”
“嗯,我会的。”
几人聊了会天,等着服务员陆续把菜上齐才开始动筷,吃完饭,他们又在店里坐了会。
荆逾起身去结账,胡蝶问离自己最近的姜琳琳:“琳姐姐,你们下午什么安排呀?”
“我们准备去浮潜。”姜琳琳笑问:“你玩过吗?”
胡蝶摇头:“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而且我觉得我可能还有深海恐惧症,不敢下海太深。”
“哈哈哈,我们也不会浅得很深,就是觉得难得来一次海滨城市,不在海里玩个尽心太亏了。”
“那你们注意安全。”
“放心好了,我们有专业人士陪同的。”周涟漪指着李致和方加一说:“他俩都有专业潜水证的。”
胡蝶惊道:“那好厉害。”
“你别吹捧他们,小心他们骄傲。”
方加一道:“妹妹说的是实话,实话就要多说两句,妹妹你夸你的,我骄傲我的。”
胡蝶哈哈笑了两声,荆逾走过来在她面前随手放了两颗话梅糖:“笑什么?”
周涟漪道:“聊天呢。”
他没在意,倾身从一旁拿过胡蝶的随身小包,“走了。”
众人说好,纷纷拿着包起身。
胡蝶拿起桌上的两颗糖,跟着荆逾走在人后,等到门口,她看见吧台上放着一碟话梅糖。
她朝荆逾看过去,他下一秒也看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胡蝶攥紧手里的糖,塑料包装袋边缘的锯齿割在手心,有些微不明显的痛意。
荆逾“嗯”了声,没再多问。
一行人又回到了游艇上,胡蝶有些发饭晕,一上去边进了船舱休息,她躺在沙发上,从小窗还能看见他们在外走动的身影。
胡蝶从口袋里摸出那两颗话梅糖,想了想,还是没拆开,一齐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
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她听见有人在敲什么,一睁开眼,隔着小窗的玻璃看见荆逾站在那儿。
他举着手机凑在窗前,屏幕上有两个字。
——吃药。
快两点了。
胡蝶说“知道了”,又怕他听不见,找到手机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句“我知道了”。
下一秒,手机跟着震动一声。
荆逾:这会外面太阳有点大,我包里有防晒,你抹一点再出来。
蝴蝶:好。
胡蝶从包里翻出药盒,她每天要吃很多药,蒋曼按顺序将药分装好,她挨个吃完也花了好几分钟,光水都喝了大半瓶。
她坐在那儿缓了会才伸手去找防晒霜,涂完脸跟脖子,她又拧好盖子放回去,起身穿外套的时候,眼前忽地一晕,人跟着倒在沙发上。
好在晕眩只是一时的,胡蝶闭着眼没敢动,等着那阵眩晕感过去,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
她喝了口水,正准备出去,听见方加一在外面喊了声:“你他妈这样有意思吗!”
那声音挺大的,听着像在生气。
胡蝶扶着门,站在那儿没动,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荆逾的声音:“有没有意思我都不想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邵昀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和她对上视线,轻笑了声:“醒了啊。”
“嗯。”胡蝶走上台阶,跟邵昀走到旁边坐着,“他们怎么了?”
“闹呗,当初荆逾走得着急,也没个交代,他们心里窝着火呢。”邵昀换了身衣服,海滩裤和花衬衫,脑袋上卡着一架黑框墨镜。
游艇此刻已经远离潭岛,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偌大的岛屿却只有礁石那般大小。
胡蝶抱着膝盖,看海浪起伏,“荆逾……他真的退役了吗?”
“没啊,只是休学停练,谁说他退役了?”
“百度百科。”胡蝶说:“那天听你说到游泳的事情,我有些好奇就去搜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那有什么,我不也搜了你——”他顿了一下。
“你也知道了。”
“……嗯。”邵昀抬手像哥哥一样揉了揉她脑袋:“今天哥也给你许了一个愿,到时候我们一起来还愿。”
胡蝶低头笑了笑,却没应,转而问道:“荆逾他受了什么伤才休学停练的?”
百度百科只写了他因伤退役,胡蝶当时也没去搜相关的新闻。
“车祸。”邵昀往后撑着胳膊:“去年清明他回家给他妈扫墓,后来他爸送他回队里的时候在市郊被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给撞了。荆叔叔为了护着他,当场就没了,他肩膀受了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后交了休学和退队申请就离开了B市。”
胡蝶看着邵昀,沉默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是真的不能再游泳了吗?”
“也许吧,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邵昀叹了声气:“他妈妈去世那年,他在队里封闭训练,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觉得自己要是没来游泳,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邵昀笑容苦涩:“可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车祸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下水,所以那天听说他救了你,我才那么惊讶。”
胡蝶回想起坠海那天的画面,一时之间脑袋里全都是荆逾之前的比赛画面,还有他在镜头前那般意气风发的笑。
邵昀像是难得能找到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些他们以前比赛训练的事情,直到周涟漪过来叫他才停下话茬:“呼,今天说了好多,心里也舒服多了。”
胡蝶笑了笑:“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会保密的。”
“谢了。”
方加一和荆逾争吵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没能说服荆逾跟他们一起下海,黑着脸换好潜水装备,顺着游艇的扶梯爬下去,一头扎进了海里。
“加一,你等等我们啊。”胡文广喊了声,也急匆匆整理好装备,跟其他人打了下手势:“我跟着他。”
周涟漪道:“行,你先去吧。”
邵昀站在一旁当一名合格的摄影师,替两位靓女拍了好几组入海前的照片:“好了,你们再不下去,他们等会氧气都该用完了。”
“帮我们再拍一张在海里的照片。”
邵昀比了个ok的手势。
荆逾站在二层甲板上,看着他们全都入了水,视线往下找了一圈,在游艇右侧的平台区看见胡蝶的身影。
他走过去时,屈指在她帽檐上弹了一下。
胡蝶抬起头,眼睛是红的,像刚哭过,见是他,又匆匆低下头。
荆逾一愣,半蹲在她面前:“怎么了?”
“没事。”
“眼睛都红成兔子了,还没事?”荆逾摘掉她脑袋上的帽子:“给你帽子是让你挡太阳,不是让你躲着哭的,到底怎么了?”
“吃药吃的。”胡蝶眨了下眼睛,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太苦了。”
荆逾笑了声:“你每回吃药都这么哭啊,看来以后潭海的海平线上涨,得有你一半的功劳。”
“……”胡蝶哽声:“你会不会聊天?”
荆逾又笑了声,回船舱拿了湿纸巾,出来见莫海凑在胡蝶跟前,走过去勾住他衣领把人拎了起来:“去找邵昀哥哥玩。”
他把湿纸巾递给胡蝶。
莫海不愿离开,直接大字躺在地上:“我就要在这里。”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荆逾推推他的腿,挪出点位置自己坐了下来,余光不时往胡蝶那边瞟。
胡蝶已经没之前那么难受了,擦干净眼睛,又擦了擦手,“好渴,我去拿水,你要吗?”
荆逾盯着她看了几秒,“不用,你喝吧。”
“哦。”
胡蝶进了船舱很快又出来,这会快三点,海上的太阳还很大,荆逾等她喝完水,又把帽子扣在她脑袋上:“戴着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手重新调整了一下。
游艇随海水起伏,会有轻微的晃动感。
胡蝶站起身,看向远方的海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等他们浮潜上来差不多就回去了,怎么,你想回去了?”荆逾说罢,就准备拿手机打电话。
“没有,我就是想在外面多待一会,我还从来没有在海上看过日落呢。”
“那我们今天就看完了再回去。”荆逾俯身往前,胳膊搭在栏杆上,白T被海风吹得鼓起。
静静待了会,胡蝶转头朝他看过去:“荆逾。”
“嗯?”
“你是真的不能再游泳了吗?”
荆逾侧眸和她对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你会不会聊天?”
“……我这不是童言无忌么。”
“现在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胡蝶摸摸鼻子,“本来就是小孩子。”
“能不能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如果不能游泳还去救我……多伟大啊。”
荆逾低哂:“那我不能见死不救吧?”
胡蝶认真道:“那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荆逾保持着那个姿势,侧头看着她,长久的沉默后,他淡淡开口:“其实那天……你有想过就那么算了,对么?”
他从小在水里泡着长大,见过溺水的人为了求生能挣扎到什么程度,可那天,从她坠海到他入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好像是要和这沉寂海水融为一体。
胡蝶看着他,他的目光平静温和,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回答。她慢慢垂下眼帘,“我……”
“楼下的两位——”
另一道声音和她同时传了出来,胡蝶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二楼的平台处,邵昀举着相机站在那儿,等着她和荆逾同时看过去的瞬间,他跟着按下快门键。
定格的画面里,两人的姿态出奇的一致,女生微扬着头,哪怕是这个角度,脸依旧显得很小。
一旁的男生俯身靠在栏杆上,侧头的幅度并不明显,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分明看向了镜头,可在照片里,他的目光却落向了身旁的女生。
被风吹得鼓起的T恤衣角轻轻碰着女生的胳膊,像是在试探着想要牵手,却又因胆怯而停住。
邵昀盯着取景框的照片看了两秒,放下相机,对着两人道:“先不给你们看照片了,等回去我洗出来再拿给你们。”
荆逾嘲道:“拍得不好就直说。”
邵昀骂骂咧咧从楼上冲了下来,把相机放到一旁就和荆逾闹了起来,他不是荆逾的对手,被他从游艇上掀到了海里。
他泡在海水里,撸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冲站在船上的荆逾说道:“下来吗?”
“不了。”荆逾拍了拍手,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对着胡蝶说了句:“我去里面歇会。”
胡蝶点点头,看他走进船舱,又看向还在海里的邵昀,他神情有些无奈,却也在意料之中。
方加一他们在底下潜了大半个小时,两个女生先被送了上来,他们三又在海里飘了会才上船。
离日落还有好一会,几人在船上玩起来大富翁,等到快六点,九个人才从船舱里出去。
海上起了风,日暮来袭,一轮圆日悬于海平面之上,整片海域像是被镀了一层橙黄色的颜料,海水翻涌,浪花像是坠落的星光,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胡蝶看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感叹了一句:“好遗憾啊。”
荆逾看着她:“什么?”
“在海边看过那么多次日落,还从来没看过日出。”
荆逾看向远方:“下次有机会我带你来看。”
“真的吗?”
荆逾侧头对上她期盼的目光,轻轻“嗯”了声。
几人还在欣赏美景,驾驶员从广播里说了句:“要回去了,你们站稳点,别掉下去。”
说完,游艇便朝着彼岸缓缓驶去。
到了地方,胡蝶本来没想让荆逾再背自己,谁料下船时脚下一滑,差点从船和泊岸边的缝隙里掉下去。
姜琳琳看着她,心有余悸:“吓死了,还好荆逾拉住你了。”
胡蝶也吓了一跳,被荆逾紧紧攥着的手腕有些疼了也不敢吭声,只能乖乖被他背了起来。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她趴在他背上,小声道歉。
荆逾叹气:“迟早被你吓死。”
“……”
邵昀带着方加一他们一行人先回了荆逾家,胡蝶不打算去吃饭,荆逾背着她往医院走。
沿途路过胡蝶之前坠海的地方,她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猜对了。”
荆逾没应声,可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她那天是真的有想过就那么死在海里的。
这大半年里从入院到确诊,胡蝶从来没在父母面前露出一点怯,她安慰开解他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观消极。
蒋曼和胡远衡每天都在担心她一觉不醒,从陪护到后来直接干脆和她睡在一间屋子。
有时候她稍微晚些醒来,半梦半醒间会感觉到父母在小心翼翼试探她的呼吸。
她没有办法,只能学着勇敢和乐观,可她也才十七岁,连生命的三分之一都还未度过,怎么会不惧怕死亡。
比起在医院里惴惴不安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每日看着父母为自己担惊受怕,或许就那么死去会是她最好的结局。
可那一天,蝴蝶却在海里遇见了鲸鱼。
他救了她。
所以这一次,就让她来救他。
从潭岛回来的当天晚上,胡蝶突然发起了烧,大约是一场出游透支了她太多的精力,低烧的症状持续了好几天。她整日躺在病床上,除了吃饭吃药,其余时间基本都在睡觉。
邵昀一行人准备回B市的前一天晚上,他瞒着方加一他们几个跟荆逾来过医院一趟,但那会胡蝶正好刚吃完药睡下,他们只是跟蒋曼聊了几句,放下带的东西就走了。
胡蝶直到烧退后,才跟邵昀联系上。
午后静谧,屋内有散不尽的药味,她躺在床上看邵昀发来的照片,每张他都稍微修过,唯独她和荆逾的那张合照他没动过。
邵:你俩那张角度和光线都很合适我就没修了,其他的我也就调了下光线,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修的,等回头我再找个时间去暗房把照片洗出来,给你寄一份。
胡蝶划到合照那张,她仰头看着镜头,神情还有些懵,一旁的男生身形未动,只是侧着头,视线落在她那边。
大片的沉寂蓝色背景里,好像只有他的目光带着温度,哪怕只是隔着照片,她仿佛也能找回当时错过的注视。
蝴蝶:不用修啦,我很喜欢,谢谢邵昀哥。
邵:行。
蝴蝶:邵昀哥,你现在方便吗,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邵:方便,怎么了?
蝴蝶:那我们打电话聊?
下一秒,邵昀便拨了语音通话过来,一接通,胡蝶便听见他那边涌动的哗啦水声。
胡蝶问:“你在训练吗?”
邵昀笑了声:“没呢,在看视频。”
“哦。”
“你什么事啊?”邵昀点了暂停,背景瞬间安静下来。
“嗯……”胡蝶犹豫着,慢慢问道:“你之前跟我说荆逾是因为受伤才休学的,那他是伤在什么地方,是胳膊吗?”
“胳膊都是轻伤,主要在肩膀,当时车祸发生时他的右肩受到冲击,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外伤缝了二十多针。”
胡蝶拿笔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又问:“你知道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吗?”
“都不清楚,他出院之后走得很着急,我们当时又忙着准备比赛,直到今天三月我才跟他见了一面,一聊游泳的事情他就跟我急,让他去做康复训练也不愿意,跟头倔驴一样,哎。”
“所以……他现在不愿意回去游泳,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受伤,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父母对吗?”
邵昀:“估计是的。”
“那你觉得是受伤的原因多,还是父母的原因多?”
邵昀沉默了几秒:“我也说不好,可能一半一半吧。”
胡蝶说行。
邵昀笑了下,问:“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胡蝶摁了摁笔,说:“我想试试。”
“什么?”
“试试看能不能拯救这头搁浅的鲸鱼。”
邵昀听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胡蝶听着他忽远忽近的呼吸,也没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很认真的说了句:“小蝴蝶,谢谢你。”
胡蝶轻笑:“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谢谢你。”邵昀深吸了口气说:“那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胡蝶把自己的计划跟邵昀说了一遍,他听完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再开口,声音似乎都带着哽咽::“小蝴蝶,真的谢谢你。”
他停了几秒,接着道:“跟你说个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知道你生病之后,其实有想过劝荆逾少跟你来往。”
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生离死别。
“我明白的。”胡蝶说:“你不需要为此感到自责,我的生命已经注定有限,可荆逾还有无限的可能,我知道从巅峰掉下来是什么样的感受,我能理解他,也更明白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要再重新回到赛场。”
邵昀低低“嗯”了声,慢慢稳住情绪说:“那祝我们成功。”
胡蝶笑:“好,祝我们成功。”
……
结束通话,胡蝶看完本子上记下的一些内容,翻开新的一页,提笔写下了六个字。
——拯救鲸鱼计划。
胡蝶待在病房过完了一整个六月。
海滨城市的夏季漫长而炎热,步入七月之后,天气预报的高温预警一直都没停过。
莫海的生日在七月的第二个星期六,胡蝶受邀去他家里吃晚饭,到傍晚才带着礼物出门。
路上碰见过来接她的荆逾跟莫海。
这段时间胡蝶一直没出过门,荆逾抽空带着莫海来医院看过她几次,后来莫海自己认识路,有事没事就自己摸了过来。
“生日快乐。”胡蝶把给莫海买的超大号变形金刚递给他,甩了甩胳膊说:“还好你们来了,没想到这东西这么重。”
“不用给他买礼物的,他玩不了几天就会给拆了。”荆逾敲了敲莫海的脑袋:“不知道说谢谢?”
莫海抱着玩具,“我正要谢!”
他给胡蝶鞠了个躬:“谢谢胡蝶姐姐!我很喜欢这个礼物,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也会给你送礼物的。”
胡蝶被逗笑:“那姐姐提前谢谢你了。”
三人往海榕街走,荆逾跟胡蝶走在莫海后面,他问:“你什么时候生日?”
胡蝶看向他:“怎么?你也要送我礼物吗?”
“嗯,不行吗?”
“当然可以。”胡蝶说:“我跟莫海的生日离得不远,我是7月23,我出生那年这天是大暑,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笔趣阁
荆逾点点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胡蝶不满道:“有你这么送礼物的吗?”
他轻笑:“行吧,那我自己想。”
“这还差不多。”胡蝶又问:“你生日是11月7号吗?”
“是。”荆逾学着她:“我出生那天是立冬,冬季的第一个节气。”
胡蝶敷衍式捧场:“哇,好棒哦。”
荆逾:“……”
莫海家和荆逾家老宅都在海榕街,离得不是很远,隔着两条巷子,从莫海家的天台还能看见老宅那棵老榕树。
晚饭也是在天台上吃的,莫海爸妈很是好客,从侄子那里知道胡蝶的事情,没留着她过夜,但非要留她吃了西瓜再走。
西瓜一直冰在小院的井里,冰冰凉凉的,一口咬下去,充沛甜美的汁水满溢,夏日暑气仿佛都消散在这一口里。
胡蝶不能吃得太凉,咬了两口便拿在手里等着散凉,回头望向屋里有一面奇怪的空白墙壁,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挪到了荆逾身旁:“荆逾哥哥。”
他像是已经习惯她对自己的称呼,格外自然地应了声:“嗯?”
“客厅那个墙上之前挂的是什么啊?”
荆逾回头望了眼,说:“莫海以前得的奖状。”
“那怎么……”胡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
大约是觉得遗憾吧,所以才会收了起来。
荆逾沉默了会才说:“我之前说莫海以前很聪明,其实不仅仅是聪明,你知道海榕街的街坊邻居以前都叫他什么吗?”
“什么?”
“神童。”荆逾蹲在廊檐下,看着坐在院门口门槛上摆弄变形金刚的莫海,低声道:“他出事之前,各种数学比赛竞赛建模赛参加了几十场,基本没输过。三年前,他带队参加一场市级的比赛,因为前一天吃坏肚子,比赛的时候还在发着烧,那场比赛后来因为他的失误只拿了铜牌,其实也挺厉害了,但毕竟还是小孩子,都有不服输的心理,队里几个小朋友就不认可他这个队长,他受不了打击……当天晚上跳海自杀了,幸好当时附近有人看见才救了回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街坊开玩笑喊他小神童,谁知道他一听这几个字就会失控,后来我姑姑怕他再受刺激,就把家里跟比赛有关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也不允许周围的人再叫他小神童。”
胡蝶看着莫海的背影,目光里有不忍也有心疼,嘴里喃喃道:“为什么……都是这样的结局……”
荆逾没听清,侧头问:“什么?”
“没事,没什么。”胡蝶轻叹了声气:“那他还能恢复吗?”
“很难吧,溺水造成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荆逾说:“早两年姑姑他们还带着他去求医问诊,但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可能是不想再失望了,他们就没再坚持治下去。”
“可能就像你说的吧,现在这样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胡蝶意有所指道:“但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该是这样。”
荆逾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就是随便说说。”胡蝶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
两人忽地打起了哑谜。
“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不是说没什么意思吗,我还怎么知道。”荆逾站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形遮住了胡蝶眼前的月亮。
他无意识攥了攥右手,语气淡淡的:“时间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等我吃完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西瓜。
荆逾看她吃得着急,抿了抿嘴,说:“也没那么急。”
“是吗?”胡蝶嘴里塞满西瓜:“我听你那意思,就像是在赶我走。”
“没有。”
胡蝶咽下西瓜,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那我明天还能来找你玩吗?”
荆逾垂眸和她对视。
她眼睛又黑又亮,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好像只要他拒绝,下一秒她就能哭出来。
他想到之前在海上她哭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不舍得,轻轻叹了口气,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