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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115-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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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松云山顶的浅池边,大召托着脸坐在一块圆墩墩的石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小召蹲在她旁边,也跟着叹了一声。

她正捏着一根细长茅草,拨弄着浅池里小王八的脑袋。这姑娘拨得特别讲究,只逗nong其中一个,另一个是碰都不敢碰。

“别哎了,大清早这么一声接一声的,丧不丧啊。”老毛拢着袖子站在一边,睨着她俩,像个传统又讲究的长辈。

“这叫大清早?”大召仰脸看了看天,望着快到头顶的太阳,质问老毛。

“就是。”小召跟了一句,“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能叫大清早呢?”

她们抱怨归抱怨,声音却很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只能聚团说着悄悄话。

老毛转头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努了努嘴说:“喏,屋里那位说现在是大清早,那就是大清早,要反驳你俩进去说。”

“他自己都起来多久了,还大清早。”大召老老实实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道:“一言堂。”

小召附和:“指鹿为马。”

大召:“黑白颠倒。”

小召:“昏君。”

老毛:“……”

里头那位如果算昏君,按照站位,他就是候在门外的大太监。

“去你们的。”老毛怼了那俩丫头一句。

当傀当得这么嚣张的也是少见,扎堆站在傀主门外说傀主坏话,好像傀主听不见似的。

也就仗着尘不到神仙脾气,不跟她们计较。

有时候老毛都觉得尘不到没把他们当傀,不过也就是偶尔这么想想而已。不当傀当什么呢?

好像也没别的参照。

“你可别玩了,一会儿弄出什么毛病来,好不容易活了这么多年呢。”老毛看着小召手里的细茅草,又看看那个小王八,忍不住说:“再说了,你认得准么,别逗错了。”

小召一听这话,草茎抖了抖,连忙住了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小王八翻了个身。

外人从不知晓,松云山这两个宝贝小王八肚皮的软甲上是有字的,出自当年松云山另一个大宝贝之手——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字不像后来那样锋利劲瘦,是带着几分稚气的工整。

老毛还记得当年闻时趁尘不到下山,把其中一只小王八捞起来,肚皮朝上摆在桌案上,握着笔恭恭敬敬……在软甲上写了个“尘”字。并用乌漆漆的眼睛无声胁迫老毛,不准他告状。

就是那一次,老毛深切地意识到,闷不吭声的雪团子也是会皮的,是那种冷不丁来一下的皮,而且只冲着尘不到。

那次小王八事件的结果老毛也记得十分清楚——

尘不到回山后,当天就发现了小王八肚皮上的字。

但他没有恼,只是倚着门看小徒弟练功,完事后招手把对方叫进屋。拎上了另一只小王八,肚皮朝上搁在桌案前,然后拿了一只笔蘸了墨,握着闻时的爪子,手把手地教(逼迫)闻时在小王八软甲上写了个“时”。

然后闻时自闭了两天。

老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千多年过去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当年的大宝贝这会儿正睡在尘不到的床榻上。

老毛又默默回头,看了屋子一眼。

作为尘不到亲手创造出来、看着闻时一路长大的金翅大鹏鸟,他的内心十分沧桑,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这种情绪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谁拱了谁。

小召确认了那个小王八肚皮上是个“时”字,长长松了一口气。又把它放回池子里,用草茎轻轻拨着它的脑袋说:“日上三竿了,醒醒诶。”

“备了好多好吃的,你不饿吗。”大召跟着说。

“水烧四遍了,不洗个澡吗。”

“万一洗了又睡呢?”

“……噢。”

老毛听得脸色有点缤纷,他实在没忍住,朝窗边挪了挪,缓缓伸过去一颗头。

屋里,尘不到支在靠案上翻一本旧书册,闻时枕着他的腿,侧蜷着还在睡。

老毛刚瞄到一眼,就看见尘不到从书间抬头,食指碰了一下嘴唇。

老毛忙不迭又缩回了墙角。

“醒了没?”大召睁着杏眼,满怀希望地问。

“要吃饭了吗?”小召也精神了。

“没,让咱们闭嘴。”老毛说。

殊不知,这话刚说完,床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

闻时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逸的觉了。

小时候是因为尘缘缠身不敢多睡,大了又因为心思太重睡不踏实。再后来没了灵相和记忆,就连梦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偶尔闪过一些零星往事,醒来后能接连头疼好几天。

他对睡觉一贯没有期待,也不觉得放松,只当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有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整夜,比不上当年下棋间隙里点着头打一个囫囵浅盹。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没有负担和惦念地睡足一整夜。

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

他起初不太适应那个亮度,半眯着眼睛,光就从眼睫的缝隙里一点点漫进来,那是一个缓慢而熨帖的过程,他甚至罕见地产生了再赖一会儿的冲动。

直到他听见了屋外隐约的说话声。

他抬起手肘掩了眼睛,却磕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不仅如此,枕头的触感也很奇怪……

它就不太像个枕头。

闻时:“……”

他上一秒还是迷糊的,下一秒就醒了个彻底。他倏地睁开眼,听见尘不到的嗓音落下来:“他们吵醒你了?”

闻时怔怔看着他。

第一次睁眼后看见这样角度的尘不到,闻时几乎反应不过来。

“睡饱了么,怎么熊猫印子没浅多少呢。”尘不到低头抹了抹他眼下的皮肤,还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自己的拇指,好像那微微的青痕会掉色似的。

闻时半是赖床半是躲地朝里偏了一下脸,蹭到了尘不到腰间堆叠的衣袍,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的。

“我……”他撑着床榻边沿就要起来,可是当腰线绷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他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

“难受得厉害?”尘不到把书搁在一边,伸手过来。

他的手掌温度刚好,覆在那处绷紧的肌线上,缓解了突然泛开的酸意。但闻时这会儿衣袍没系,有些松散,而尘不到的手就没在布料下……

从闻时的角度看过去,难免跟昨晚的场景有些重合。

他一把抓住尘不到的手腕,道:“行了。”

“真的?”

“嗯。”

尘不到看着他的眼睛,又扫过他的手和抿着的唇,忽然低笑了一声道:“你这是见了光开始害臊了么。”

闻时:“……”

放——

没有。

你想多了。

害哪门子臊。

傀术老祖微拧着眉心,一副冷冰冰生人熟人(尤其尘不到)都不要靠近的严肃模样,忍着某些不方便言说的诡异感觉,企图下床离开现场。

结果刚一动就感觉拉扯到了什么。

闻时有点纳闷,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一部分傀线还在手指上……就是很乱,显然被拨拉牵扯过不知多少回。

它们每根都放得很长,蜿蜒纠缠着隐没在铺散的衣袍里。

闻时拽了一下袍摆,就见那些傀线有的在他腰上,松垮的地方几乎挂到了胯骨,有些绕过了腿,最末端则凌乱地缠着脚踝。

而他目光看到脚踝的时候,又刚巧看到了床榻边缘一片深色的痕迹,那里隐约有股竹香。应该是昨晚药油翻倒,从竹筒细孔里渗出来的……

闻时:“……”

现场一片狼藉,他的脸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他满脸都写着一句话:我的傀线为什么会绕在我身上?我明明……

“是啊。”尘不到刚好勾了一根线捻在手指间,将这位顶级傀师的疑问听了个齐全。

就见他拎起那根线送到闻时面前,要笑不笑地说:“要不你问问它,怎么关键时候那么不听话,这么多年了也没学会乖。”

闻时:“……”

这话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闻时刚开始学傀术,跟其他人都不亲近,练功也不肯去山腰,只逮着尘不到一个人当靶子。有事没事就把傀线往尘不到身上招呼,从最初直愣愣地放出去,到后来学会了偷袭。

可惜从来没落着好。

每次傀线甩出去,眼看着要碰到尘不到了,就会被对方伸手勾住。一边笑斥着“造反”,一边用傀线把人拽到面前,捆粽子似的绕上几圈,还要故意扎个蝴蝶结。

然后就会变成闻时跟自己傀线之间的斗争。

小时候闻时解开傀线得好几个时辰,解完之后脸恼红了,汗也出了一身。就这样他也不吃教训,没过几天还敢。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一直战到了现在。

“小时候驴脾气也就算了。”尘不到把那根傀线搁在他手里,低声道:“大了是故意的吧。”

闻时曲了一下腿,乱缠着傀线的脚踝没进了衣袍。

“……不是。”他舔了一下干燥的下唇,没抬眼。

彼时屋外的老毛等了半天动静,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敲了敲门就要进来:“大小召烧了水,要不——”

“别开门。”

闻时下意识觉得这满床狼藉不能见人,手指一动,就听“砰!”地一声响,刚开一条缝的门瞬间撞了回去。

老毛被门板拍了个正着,气得扑棱着翅膀跑了。

闻时哪管得上那些动静,他屈了一下关节,所有乱缠的傀线就都收束回来,老老实实绕在指根,一点都看不出它们之前是什么模样。

他又把长衣穿系好,药油的痕迹抚扫干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顷刻之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下了床,正要往门外走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尘不到颈侧的一道红痕,在领口遮不住的地方。

……

那是他昨晚难耐至极的时候咬出来的。

闻时:“……”

他蹦了一句“我去洗漱”,然后匆匆就要走。

只是刚走没两步就被一只手拍了拍肩:“等会儿。”笔趣阁

闻时回过身,尘不到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笑着说:“雪人,早。”

***

老毛飞了两圈泄愤,刚落回地上,就看见尘不到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抹白影系着蓝色的绑腰从屋里掠出来。

他长发束得高高的,肩背挺拔,脸上表情不深,从人身边走过的时候,白色的袍摆被风吹扫起来,像一缕绕山而过的游云。

他在经过众人的时候脚步打了个停顿,沉声说了句“早”,然后便没进了那片葱郁松林,掠下山道。

接着尘不到也走到了门口,他披着红色的罩袍,有些懒散地倚着门。抬手挡了一下并不恼人的日光,然后笑着看那道白影绕过山壁。

他转头对老毛和大小召说:“早。”

……

那一刻老毛有些恍然。

好像桑田碧海,物是人非,这山间的青松流云却还是当年的那些。

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有苦尽甘来,就有盛极而衰。

松云山和沈家别墅复归往日的时候,西环的张家本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之前因为宅院一夜垮塌,张家弄这个地方频频出现在宁州的当地新闻里。最初的说法是垮塌原因不明,引发了一波议论和猜测。后来解释为瓦斯爆炸,便迅速淹没在了每日潮水般的讯息里。

好像忽然之间,谁都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只有在路过那里时,人们才隐约有点印象。因为那片错落聚集的中式宅院现如今缺了一大片,像一块突兀丑陋的疤,

“岚姐,那块废墟三打算怎么处理?”大东问了一句。

窗边的人架着手肘,拨弄着涂了墨绿色油胶的长指甲,盯着地砖发呆,一言未发。

“岚姐?”大东又叫了一声,见对方没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岚姐!”

“嗯?!”张岚猛地回神,“什么东西?”

“我是说——”大东问道:“旁边的废墟怎么搞,那玩意儿晾着好多天了,也不是个事啊。是恢复原样,还是把地方清出来弄点别的?”

张岚抬起眼。

那片废墟就在她这个院子的正后方,从这扇窗户看出去,原本可以看见假山鱼池、人工竹林,以及家主宅院挂着檐铃的一角。

现在那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只剩残垣断壁。

冷清不谈,主要有些难看——它提醒着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张家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连其他家族和张家的旁支小辈都会有些尴尬,更何况张岚呢。

这扇窗就在她住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

大东觑了一眼张岚的脸,心说这位姑奶奶心里估计不会好受。

其实整个张家最近都不太好过。

因为老祖宗张岱岳的关系,张家的声势一落千丈,跌到了最低谷。

以前不沾边的人拐上十七八个弯,都要说一句“我是张家的”,现在就连本家的一些小辈都有点张不开口。

再加上张雅临迟迟没有恢复,跟前跟后的傀也不在了。整个张家都有一种要就此荒颓的意思。biquge.biz

原本“岚姐”长“岚姐”短的人,现在散了大半。

倒是大东跟之前没什么区别,除了牛皮不常吹了,其他照旧。他和耗子成了往来本家大宅最多的人,跟张岚也有了几分真朋友的意思。

就因为是朋友,他才总提醒张岚清理废墟,免得看了心里堵。

其实要把废墟恢复原样,对张岚来说不算特别困难,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但大东没有这样建议,他在手机里划拉几下,翻出照片给张岚看:“这是我跟耗子这几天找的,弄个这样的大池子也不错,养点睡莲锦鲤什么的,气派,讲究!”

其实主要是让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有点生机,但他没好意思说。

谁知张岚趴在窗框上,盯着废墟看了很久,说:“我就没打算弄。”

大东懵了:“啊?”

张岚说:“就这样吧,就这么留着,挺好的。”

大东:“???”

他要不是怂,恐怕得摸摸这姑奶奶是不是发烧了,怎么大白天的说胡话。

“那些个碎砖头破瓦又没用又丑,留着它干嘛?”

“留着给人看呐。”张岚答。

“给谁看?”

“我啊。”张岚从窗户上撤了手,直起身,拍着并不明显的灰,浓长的睫毛挡了半垂的眼睛:“给我自己多看看。”

对张家而言,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对她而言,是从众星拱月的高位直坠低谷,摔得其实不算重,但终究是灰扑扑的。

以前碰到大事,还总有个雅临在身边。这次却只有她自己了——她顺理成章成了新的家主,收拾剩下来的烂摊子,然后等着张雅临醒来。

在将来更加长久的时间里,她需要窗外有那样一块见证过楼起楼塌的废墟,日复一日地提醒她别走偏路,提醒她判官这个名号因何存在,又是因何承传至今。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祭出符纸、张雅临第一回缠上傀线,不是因为他们身在谁家,而是因为书里那些关于判官的往事。

往事说,众生皆苦,有挂碍深重者身陷囹圄。

这是他们最初的来处。

“小……”张岚转头想叫人,结果刚开口就顿住了。

“小谁?”大东跟着转过去,张望了一会儿却没看见人。

“小黑。”张岚说:“雅临的傀,精通卦术的那个,不过现在不在了。”

大东“噢”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等雅临哥好了就会有的。傀嘛,都是跟着傀主来的。”

说话间,张岚已经从五斗橱里翻出几枚铜板,自己在桌上排起来了:“看他算久了,我也试试。”

“三要算什么?”

“找个日子。”

“干嘛?”大东纳闷道。

张岚一边排着铜板,一边翻着对照的书,说:“发丧。”

白露那天,张家挂了白帐,布了灵堂,堂上的牌位写着三个字——张正初。张岚披着白麻衣跪在堂前,给那个她本该叫爷爷的人送行。

她和张雅临叫了三十多年的爷爷,真正该答应的那个人却被雀占鸠巢,一声都没能听见。

灵堂布下的第三天,云浮罗家、渭南杨家、长乐林家、苏州吴家等等都到了,从跟张正初平辈的几位家主,到常有往来的后辈,都一一点了香。

张岚最初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张家今不如昔,她没想到各家都会来。

但后来她又不那么意外了——能世世代代做着同一件事的人,除了世俗的那些联系,多少都会生出些羁绊吧。

罗老爷子敬香的时候看着灵堂上的照片,对张岚说:“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心啊。”

年轻时候的张正初,其实是有一双笑眼的。

“三爸爸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罗老爷子说完,又看了看张岚说:“三跟雅临就更像妈妈。”

“我以前还跟三爷爷开过玩笑,说他那个眼睛就不是当家主的料,以后他老了啊,恐怕没什么威严……”

他本来会是慈祥的老人,面对小辈毫无脾气、百依百顺。会真的左手抱着一个,右手再牵着一个,去花市鸟市,去河塘钓鱼。然后在老友面前,笑眯眯地显摆他那些天资过人的儿孙。

“可惜后来真到年纪大了,他变了样子,我也忘了那些玩笑话了……”罗老爷子摇了摇头,把香插进了炉里。

张岚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的时候,听见老爷子说:“阿岚,今天来这其实还有个事……”

……

那天傍晚,山里下起了秋雾。

闻时泡完最后一次药浴,换了衣服打算回一趟沈家别墅。

——他跟尘不到在松云山住了好些天了,毕竟山里草药多、灵气重以及……草药多,灵气重。

有些原因说出来会被傀线当场绞杀,就不多提了。

总之,他俩最近住在山里也是为了夏樵、卜宁他们好。否则家里可能会多几个老毛、大小召这样的怨灵。

他们回沈家是事出有因。那天阴历是八月初三,是卜宁的生辰,也是周煦的。

生辰当然是个好日子,只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说法。一般来说,人的灵相在某几个时间里是不稳的——怀胎三月、出生之时以及每年生辰,生辰又以十二年为一轮。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但周煦和卜宁不同。

他们天生灵相就不稳当,又被一分为二,经历过种种消耗,还挤在一个躯壳里。这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思了。

尘不到和闻时不放心,打算回沈家住几天,看着点。

临下山时,夏樵发来了消息,说张家给枉死的张正初摆了灵堂,张碧灵带着周煦去吊唁了。

可尘不到随手放了一张符出去,却发现张家这会儿是空的,那些去吊唁的人并不在灵堂,而是在相隔千里的百翠山。

“百翠山?”闻时皱起了眉,“去那干嘛?”

他先前拽着尘不到对过地图,那个湖里布了阵的不知名山坳就在百翠山。他对这地方有阴影,一听有人去就条件反射戒备起来,满脸不爽。

“三先别急着凶。”尘不到曲着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然后破开一道阵门说:“过去看看再说。”

闻时最近对尘不到的手指也有“阴影”,被碰两下就默默收了炸起的毛,一言不发地被尘不到拉进阵门。

他们在竹林中落了地。

闻时扫开雾瘴,就见本该在张家吊唁的那些人都围站在湖边。

他手上的傀线瞬间绷了起来。

就在那些削铁如泥的长线迸射出去的前一刻,他看见那些人纷纷伸出了手,捏着指尖朝地上滴了点什么。

闻时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那是血……

他们在往阵石上滴血。

血是最深的联系。当初尘不到往阵石上抹了一道,这个巨阵就和他生死相牵,他成了这个阵的阵眼。

而如今,这些人悄悄来这里补上了自己的血,就相当于签了一道誓书。

自此以后,世间万般尘缘,就不再是那一个人担了,而是后世所有,是每一个出现在名谱图那些枝枝蔓蔓里的后人。

那一刻,埋藏于湖底的巨阵在山水之间嗡鸣了一声,山间鸟雀乍惊乍起,扇翅声穿过了千年不息的山风。

那张众人烂熟于心的名谱图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瞬息亮了起来,亮光自末梢而起,流经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流向源头。

像万千河流奔赴于海。

这是千年以来,这张图上的人第一次真正产生牵系。

在流经最初的几个名字时,松云山的养灵池震了一下,池水轻撞石壁,溅出几星飞沫又复归平静。

闻时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颈,指尖触到一片潮意。

刚刚有风吹扫过去,竹叶上的露水抖落了几滴下来,凉得惊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竹叶,又环扫一周,总觉得刚刚似乎听见了什么。

尘不到好像也有所感应,眸光落在竹林渺远的深处。

“三刚刚——”闻时正想问他,却听见湖边的人群里传来一声低呼。

他循声回头,看见周煦瘫软下去。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和尘不到已经到了人群里,一把抵住了软倒的人。

“小煦!!”张碧灵惊慌失措,忙扑过来。她想拍了拍周煦的脸叫醒他,又不敢乱碰,“小煦??”

她叫了好几声,周煦却毫无反应。

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在忍受什么痛苦,更像是忽然之间睡着了。只是脸上血色不足,额头又烫得有些吓人。

“他怎么了?”张碧灵惶急地看向闻时和尘不到。

尘不到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心,试了片刻道:“别慌,好事。”

人都昏过去了,张碧灵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这话是尘不到说的,她下意识就放心了一大半。

他们没有在这里耽搁,也没再绕去沈家别墅,而是当即带着周煦回了松云山。

回去的路上,张碧灵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终于明白了尘不到的意思——

周煦和卜宁各只有半具灵相,呆在一副身体里,虽然相处融洽,排异的情况没那么激烈,不至于出现一方吞噬另一方的惨况,但还是有损耗的。

共存的时间越长,损耗就越重。

正常情况下,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一个办法,把闯入的灵相抽出来。

但周煦和卜宁有点特殊,他们同本同源,最初是同一具灵相。

如果好端端就把卜宁弄出来,无异于撕掉活人一半灵相,那个过程不是周煦这个体质能承受的,

于是就得等,等到他们灵相都不稳十……

比如现在。

所以不是出什么事了,只是到时候了。

闻时凝神闭眼,在周煦身上看到了两道身影。周煦的轮廓清晰一些,卜宁却淡得几乎看不见。

别人或许不明白,闻时却一眼就看穿了原因——

灵相共存的时候,损耗本该是双向的。但卜宁一贯温和知礼,做不来雀占鸠巢的事,也不可能让周煦担下那一半损耗。

他把所有损耗都控制在了自己这半具灵相上,一点都没伤到原主。

“那……那卜宁老祖从小煦这出来之后呢?”张碧灵问。

“给他造一个身体。”闻时说。

张碧灵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闻时缠绕着傀线的手指:“是说傀吗?”

“可是……傀总归不是真正独立的活人,还是要受傀师控制的。”张碧灵总觉得面前这两位不会捏一具受他们控制的身体给别人用,他们做不来这种事。

“三们不是总管他叫老祖么。”尘不到搭着闻时的肩,对张碧灵说,“三们有点低估这位老祖的本事了,连我都有点怕他。”

余光里,闻时转过脸来,顶着一副“三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他。

尘不到假装没看见,却弯了一下眼睛。对张碧灵道:“他造得出真正独立像活人一样的傀,看看夏樵。”

他揽着的这个人现在灵相俱全,正值巅峰,当得起一句傀术大宗。

听到夏樵,张碧灵真正松了一口气。

退一万步讲,这帮老祖们会的东西胜过他们百倍,总能有办法。

“那不耽搁了。”张碧灵小心让到一边,怕自己碍事,“老祖是不是得先捏个躯壳出来?”

谁知闻时却摇了一下头。

他看着周煦,在眨眼的间隙里总能看见那两道影子。他盯着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那道影子,沉声回答张碧灵:“他得先进养灵池。”

一个人担了两方的损耗,受创太重,灵相太虚,现在的卜宁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具躯壳。只能先进养灵池,养到足够稳,才能真正重见天光。

而那道黯淡的影子却并不懊丧。

他只是冲闻时笑了笑,像少年时期惹毛了人一般,拱手赔罪。

然后,他转向身侧。

一大片纯白如山雾的虚空里,他和周煦面对面站着,像一个人的两处投影。只不过一边是短发,一边是长发。一边是煦日照空,一边是阴山月下。

周煦挠了挠头,问:“三真要走啊?”

卜宁点了点头。

周煦:“其实我都习惯跟三挤一个地方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不行。时不时拉三显摆一下,卜宁老祖诶,多长脸啊。”

卜宁笑起来:“嗯,这经历放眼世间恐怕也是独一份。自己遇上轮回后的另一个自己。”

周煦:“是啊,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了。所以要不别走了呗,一人一半时间,歇了还能聊聊天,多好。”

卜宁温和地说:“三才十多岁,往后余生长着呢。哪能一直跟人分着过。”

周煦撇撇嘴,不知想到什么又问:“昨天三是不是就打算走了?睡觉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卜宁点了点头:“多梦则灵不稳,适合走。”

周煦:“那三怎么还是等到今天了?”

卜宁:“思来想去还是该在三醒着的时候。我该跟三道声谢,也该跟三道声别。”

他笑着,看着后世里的另一个自己。既像看一个双生的兄弟,又像在看一个有着忘年交情的小辈。

许久之后,他广袖迎风,躬身两了个长揖,温声说:“这段时间叨扰了,多谢。”

“那三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周煦问。

卜宁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雪原般的虚空。

他隐约听见了那个雪人师弟和师父之间的话,于是转而对周煦说:“来年冬天吧。”

……

他会跟千年未见的师兄弟一道归来。

在来年深冬,养灵池落水成冰,白梅开满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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