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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9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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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闻时小时候的记忆里,尘不到教东西其实鲜少靠讲,要么手把手地带着练,要么就在笼里学。

他总说见得多了,会的自然也就多了。

但那时候的闻时所见有点太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所以他曾经问过尘不到,如果总碰到自己从没见过的笼、从没见过的符或者阵,要怎么下手

尘不到当时开玩笑说只要你乖一点,别总想着干一些偷袭师父、忤逆师父的事,别叛出师门,别没大没小,该叫师父的时候老老实实叫一句。那不论碰见什么,都可以推门来问我。

不过后来他还是认真答了一句哪怕是从没见过的、别人生造出来的东西,也是有迹可循的,可以试着用你懂的那些去推它。

后来闻时独自往来于各处的时候发现,这句话确实有用

世间奇人常有、奇才却有限。大多乍一看毫无头绪的事情,理一理就有了。那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多数是常见物什改的。

真正常在闻时认知范围外、令他头疼的,还属亲师父尘不到本人。

尘不到会的东西太杂太多,随便组组就是新的。

就比如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的红线、珠串和翠色鸟羽

闻时试着推了一下

红线的作用太多,有极好的、也有极坏的,姻缘用它、换命用它、作妖造孽还可以用它。很难推。

但线的意思就很单一了,总是用于“牵”和“连”,让两个不相干的东西之间产生联系,或是加深已有的联系。

绕在手上的珠串既有计数的意思,也有消业化厄的意思。

唯独那枚翠色鸟羽,闻时实在想不到什么常用的意向。

如果知道鸟羽的来历,那他大概就能推出谢问手腕上这些,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

闻时想着这些的时候,目光就不自觉会落在谢问的手上。漆黑的眸子一转不转,显得幽深又专注。

过了不知多久,谢问微微朝他这边偏了一下头,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回魂了,什么手也禁不住你这么盯。”

“再盯就红了。”谢问又补了一句。

“就你那点血,红什么。”闻时下意识顶了句嘴,然后收回了过于直接的目光。

作为巅峰时期能同时控住12只顶级傀的人,简单的一心二用、三用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题。所以他琢磨谢问手上那些东西的时候,卜宁说的话也都一字不落地听了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他抬起眼皮,神色淡淡重新看向周煦他们几个的时候。

谢问嗓音模糊地“嗯”了一声,说“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别拿自己多的东西去跟别人少的比。”

闻时鼻腔里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答完他才感觉那句话越听越不对味,结合他自己顶回去的那句一起听,尤其不对。

说他血多不就是说他容易红

闻时抿着唇,眼睛很轻地眯了一下。

卜宁刚好在这一刻把所有的内容讲完,转头冲他们说“所以周煦当年看到的那个,应该是张家有人在练邪术。”

“有人”周煦自己冒头出来插了一句,“那个房间是太爷的房间,我看到的那个褂子没弄错的话应该也是太爷的褂子,这不就很明显是他自己在搞你说的那些东西怎么叫有人。”

他们两人切换需要时间,没等卜宁出来解释,闻时已经开口道“他的有人你当谦辞听。”

卜宁刚要换过来,还没张口,又被周煦这个大傻子摁下去说“噢那我懂了,就是瞎委婉。”

卜宁“”

有的人真是从小就这样,在师父那里占了下风就来连坐整个松云山。只不过以前是钟思嘴欠自己送上门触霉头,那是该的。

现在钟思不在,遭殃的就成了他。

卜宁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强行概述说“总而言之,事情大体如此。不知道师父”

他卡了一下壳。

要是以前,他肯定只要问一句“师父打算如何”就行了,毕竟有师父在面前,他们几个徒弟当然自觉变成一拨。等问了师父的想法,他们可以关起门来再讨论师兄弟的意思。

但现在

师弟就算要关起门来讨论,也不是跟他。

卜宁顿了一下,默默补上后半句话“还有师弟,你们有何想法”

闻时道“邪术方面你比我知道得多。”

毕竟能称之为邪术的,都会有一些寻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这种代价往往凶险又痛苦。明知代价如何,还要一意孤行的人,往往目的大差不差,大多出自于那几样最本真的欲望

求生、求爱、求名利。

又或者是为了从更大更深远的痛苦里挣脱出来。

而与这些关联最深的,总是卦术与阵法,间或夹杂一些符咒,傀术是用得最少的。

松云山几个师兄弟里,与邪术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卜宁。其他人顶多是碰到过,又以各自擅长的方式解决过。但卜宁不同,他不但知道怎么解,还知道怎么布。

次于卜宁的就是庄冶。

其实按常理来说,庄冶才应该是那个最了解的,毕竟他是杂修,什么都会,最容易弄明白一些复杂邪术的关窍。

但架不住庄冶天性正得过分,甚至有点理想化和单纯。这位大师兄对邪术的态度是能不提便不提,所以他特别会解,但并不愿意多了解原理。

至于比卜宁还要懂的,松云山上就只有尘不到了。

因为他活得比谁都久,见的比谁都都多。某种程度而言,几乎广纳万物,包容度远高于常人。

就像人人都觉得是污秽的那些黑雾,在他口中就是不带褒贬的尘缘。某些常人眼里的邪术,在他看来也只是用的人、针对的事不对。

人各有好恶,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尘不到很少会插手干涉,更不会要求徒弟跟他修一样的路,有一样的想法。

所以卜宁直呼“邪术”,他也是一样地听,毕竟这样的形容倒是更方便,谁都明白。

“我所知还是有限,思来想去也都是些跟续命相关的阵局,不敢妄加断言。”卜宁对谢问拱了一下手说,“不知师父见没见过其他”

“见过不少。”谢问说,“不过张家这个,跟你想的那些差不了太多。”

他向来少有诧异,提起什么好像都不那么意外。几个徒弟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语气,所以卜宁听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像只要这一句话,事情就差不多定了。

但闻时不同。

他跟尘不到相处的时间最多最久,又曾经在无数个没被戳破的瞬间悄悄注视过对方,自然能分辨出很多微妙和细小的区别。

他盯着谢问看了几秒,说“你之前就知道”

周煦和夏樵又猛地看过来,倒是老毛老老实实窝在沙发里,没看过来也没多言语,像是知道几分内情。

“你怎么总拆我的台”谢问没好气地朝某些出门就翻脸的人瞥了一眼。

闻时又改换成了陈述句“所以你确实知道。”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闻时想起他在松云山那个阵里借着傀线和谢问相连,看过他眼里的世界,感知过他的感知,还听他提过重返人世的缘由。但当时混乱情急,他满心只有谢问那句“要走了”,其他早已梳理不清,直到这时才想起来一些。

“你说你留了这具身体,是曾经算到了千年之后会发生一些事。”闻时皱起眉,“就指这个”

谢问却摇头道“预见的事情哪有那么具体,只是知道会有些麻烦。”

若是以往,他这样答一句就算结束了。

但闻时眉头紧锁盯着他,执拗地等着下文。于是他斟酌片刻,索性多说了一些“我这抹灵神有清晰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了,大概是两年之前吧。”

他很少细算时间,便说了个虚数。

“封印阵现今什么情况我看不见,但因为灵神,能感知一些。”谢问并不避讳封印之事,就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往事,“那阵应该依然封得很紧,但在那周围,有人动过些手脚。”

“我起初以为是一些不知厉害的后世小孩儿,对封印有些兴趣,冒冒失失想探点什么,甚至想破封。后来发现不是。”

“我借着这具身体醒来没多久,就在天津这一带碰到了一处笼涡。”谢问说着静默了片刻,转眸看向闻时“你之前可能忘了,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跟你提过笼涡这种东西。”

“什么时候”闻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谢问想了想,压平手掌在不比桌腿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动不动掉猫泪的时候。”

闻时“”

“卧草”夏樵和周煦轻轻叫了一声,震惊地看过来。

卧你姥姥。

闻时冷着脸,又把那俩二百五冻得转了回去。

“不记得,忘光了。”他嘴唇都没怎么动,蹦了六个字出来。

谢问“一点都不记得”

未免显得脑子不好,闻时兀自放了一会儿寒气,还是从逐渐恢复的记忆里扒出了那句话“你说笼涡不常有,出也是出在乱葬岗、饥荒地、疫窝或者战事不断的地方。”

因为死人太多,尘缘过重,那块地方一时间清不干净,才会变成天然的笼涡。

比如当初捡到闻时的那座城,因为战事被屠得一户不剩。

“可是现在笼涡就很多。”周煦忽然说。

谢问“不仅多,而且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

“对,就是这样。”周煦一个劲点头。

“我在天津看到的就是这种。”谢问抬头扫了一眼,指着屋顶说“一间还不如这个大的房子,原址既不是野坟坡也不是什么大凶地,莫名就成了笼涡。我还没靠近,就有几个人在后面悄悄放了符,想要引我换条路。”

“这操作听着耳熟”周煦一副“丢了人”的表情,嫌弃道“笼涡一般是由本家家主、几个长辈,以及我小姨和小叔负责。你碰到的估计是张家日常在那一带轮值的小辈,怕有人误入,又怕解释不清,所以一般会用点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

但现在一听

真是神他妈不知不觉。

也不知道那些人如果哪天知道自己放符引的是祖师爷,会是什么反应。

反正如果是周煦自己他可能就社会性死亡了吧。

“那几个人在笼涡附近呆的时间应该不短,所以身上有些味道。”谢问当时一闻就意识到了,“跟封印阵里几乎一样。”

“靠”周煦说“那不就是”

“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当然不排除是巧合。”谢问说,“后来我循着那几个人的行踪进了宁州,一路上又发现了不少,光宁州本地就有九个,其他地方呢”

“所以你说有人引了你身上的东西,流往四处成了笼涡。”闻时脸色已经难看起来了。

都是那种本不该形成笼涡的地方,又都有封印阵里的味道。

再结合阵周围被动的手脚、张家对笼涡的监管

一切不言而喻。

“所以说”周煦张了张口,道“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太爷的怪物,还有邪术,跟这些笼涡也有关”

他自小就跟着张岚、张雅临听异闻八卦,脑子里存货奇多,登时就想到了各种牵连关系。

果不其然,卜宁给了他解答“若是结合笼涡,那我知道是何种邪术了。”

闻时虽然对邪术的了解不如卜宁,但他在出百家坟那座笼时,见过张婉,听过张婉的一席话。

她说当初松云山下那个张姓子弟把原本属于松云山脚的灾祸转移给了柳庄,还牵扯上了她,于是他们带着天谴入轮回,每一辈子都在还债,每一辈子都会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命。

她这一世投生成了张婉。

那个张姓子弟投生成了这代的家主张正初。

所以这一切就太好理解了

张正初知道了自己身上带着天谴的印记,需要花不知多少辈子去洗,注定此生不会好结局。

他或许觉得一出生就带着罪业实在不公,又或许是不甘心,于是想早做准备,借着邪术,改换自己的命。

“我还是不明白,他搞那么多笼涡干什么,你别告诉我笼涡还能滋补养生啊”周煦惊道。

“别说,还真可以。”谢问说。

“怎么可能什么玩意儿能靠笼涡来进补”

谢问“惠姑不就是么。”

周煦茫然片刻,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姑

怨煞深重的地里生出来的东西,一茬一茬地长着,杀了还有,消不掉除不尽。只要那块“污秽”之地还在,它们就在。

它们对生人灵相、福禄寿喜的气味极为敏感,以这些为食。有些不太守序的家族,会悄悄养一些,方便有些时候寻灵找物。ŴŴŴ.BiQuGe.Biz

养它们的方式,就是用怨煞黑雾蓄个小池,限制在能控制的规模,保证它们活着。但依然会有风险。

相比家里藏的小池,放在各地的笼涡可就安全多了。

怪不得笼涡都是由本家少数几个人负责,其他轮值小辈只有报告的份,没有参与的份。

怪不得那些笼涡不到逼不得已都不会派人去解,说是棘手麻烦,实际的缘由,谁又说得清呢

周煦不禁又想起小时候在张正初卧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地上摆放着数不清的香炉,每个香炉里都插着三炷香,香上串着黄表纸符。那个“怪人”像惠姑一样在地上爬行,时不时会凑到香炉面前,深深嗅一口烟雾。

就好像透过烟雾吸食了别的什么东西,由此获取生息。

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个本家里住了不知多少年,判官各家都要让一头的家主张正初,居然是那样的怪物。

他搓了搓脸,仓惶抬头,就看到了闻时冷如冰川的脸,风雨欲来。

“怎、怎么了你”周煦问。

卜宁好心答了一句“那些笼涡流于四处,被张家加护着,迟迟不解,每年每天都在引无辜之人入笼,或是侵蚀附近的人,那些人身上的怨煞积到一定时候,又容易成笼,并为笼涡的一部分。由此恶性循环,笼涡会越长越大,一点点往外扩”

那是很糟糕。

周煦想。

接着他听到卜宁又说“而那些,本质还是从师父身上引出来的,所以还得他来担。”

“我操。”

周煦这下是真的吓到了。

他总算明白闻时为什么这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了

什么模样他都能理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周煦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着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他虽然还没来得及存,但已经记住了那个尾数。

是张正初。

“接。”不知道谁说了一声。

周煦手一抖,默默点了接通。

他在一屋老祖宗的沉默盯视下,“喂”了一声,然后听见张正初在手机那头说“小煦啊,太爷到了。”

周煦心头一跳“你们在哪”

张正初说“村口。”

周煦心说你都没问我们哪个村呢,怎么知道位置后来一想,好赖还有类似追踪符的东西,哪用得着他自己说呢。

“要不。”周煦想了想说,“要不你们上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闻时打断了。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傀线,长长短短垂于指尖。

他说“不用,我们下去。”

挂掉电话的时候,周煦莫名想到四个字。

死神来了。

津沧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汇的地方,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出口。沿着带急转弯的匝道出来,就是一条通往村镇的路,会穿过防风林和大片田野。

这条道平时多是货车在走,路况并不很好,私家车一般能避则避。到了半夜,连货车都少了。

这天深夜两点多的时候,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辆载满建材的卡车。司机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仗着路面一黑到底没有其他车,眼皮子直打架。有几分钟,几乎真的黏上了。

他敞着窗户,迷迷瞪瞪的过程中,隐约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呼啸声。

这是有车从旁边极速穿过带起的风声,还不止一辆,活像一整个车队嗖嗖而过。

司机对这种声音有着条件反射,听见的刹那便猛地睁开眼,还摁了一下喇叭。

这种差点撞到的感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前路,却没有看到任何车的痕迹。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梦。

可就在他觉得虚惊一场的时候,那种破风声又出现了,再次从他旁边呼啸而过。

这次他反应极快,转头看过去时,隐约看到了一辆车的虚影。

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要眨一下眼睛,就再也无法在夜色里找到它。

“我操什么玩意儿”

司机一身冷汗,感觉自己撞鬼了。

那些鬼影似的车,有几辆是从宁州张家过来的,其他则来自于各地。

它们平日里就是正常的私家车,只是眼下急赶时间,贴着符套上了障眼术,前前后后大约百来辆。这个倒霉司机碰上的,已经是最末尾的两拨了。

它们并没有奔着一个方向去,而是在几处岔路口分道而行,绕去别处。

如果此时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两辆分流的车在休息站、加油站、或是其他可以停车又不会引人耳目的地方停下。

东南西北各向都有,刚好在地图上将一个极不起眼的村镇悄悄围了起来。

张正初其实早就到了,比他打电话通知周煦要早很多。

自打从周煦这里套到话,他就安排人在本家大院里直接开了一道通往天津地界的“门”,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地方。

车子停在村口的时候,负责开车的傀阿齐还纳闷地问道“您不是跟小煦说,要等其他各家人到齐再动身吗”

他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老式的地图,图上有百十来个小红点,正从全国各处往宁州移动。

那是被名谱图惊动的各家发来的位置。

张正初握着一支手掌,透过车窗看向远处村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给其他家说一声,事出紧急,我们已经到天津了,让他们改道。”

“好。”阿齐借着那张图给各家发着消息,“但临时改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不会。”张正初握着手杖道“不会耽误,反而会快一点。因为临时改目的地绕路,也麻烦。他们肯定不乐意再规规矩矩沿着正常公路过来,该布阵开门的,都会布阵开门,直通来这里。”

他停了片刻,道“人都是这样,烦了反而就懒得慢慢来了。”

阿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只道“您是打算好了的。”

“这不叫打算,这是没办法。有些人哪怕着急都是慢悠悠地,这么大的事,总得催着点。”张正初纠正他,“等各家到齐那种话,也就是说给小孩听听。周煦这小孩,我跟你说过的,你跟他接触其实比我多,也都看得到。他肚里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既然能被我套话,也一样能被别人套。我何必跟他说那么明白呢。”

“您怕他被卜宁老祖套话”阿齐问。

“不。”张正初摇了一下头。他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老祖再厉害,现在也只是灵相一抹,比起实实在在的人,还是欠缺不少的。况且”

这辆车只有阿齐和张正初两个人。

阿齐坐在驾驶位,张正初独自坐在后座。

空座上搁着一个卷轴,张正初说话间,伸手把卷轴捋开了一些,露出了判官名谱图的一角他把挂在自己屋里的那张名谱图带出来了。

自从卜宁复生,他的那条线便一跃而上,毫无疑问翻到了整个名谱图的最顶上。同样翻上去的,还有沈家那条全员都是死人的线。

在这两条线之下,才轮到他张家。

张家的线从老祖宗开始就比别家复杂一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分支,越往后越多,像一株横向生长的树。

这树长了一千年,枝繁叶茂,成了整个名谱图上最庞大的存在。

“张正初”这三个字在靠近尾端的地方,后面是两个分叉,那是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32岁就折在了一处笼涡里,于是名字成了朱红色。而那抹朱红的后面又有两个分叉,张岚在上,张雅临略低一点。

张正初的目光落在张家那条线上,看了一会儿才移到“卜宁”那两个字上,对阿齐说“你说我怕卜宁套话,那你错了。像这些老祖式的人物,可能根本不会套话。”

阿齐有点不解地看向他。

张正初却没抬眼,依然看着名谱图“高处呆惯了,要做什么直接做,想说什么也直接说,没有什么需要费心周旋的,哪会套话。”

阿齐应了一声。

“我不怕套话。”张正初又开了口,他有着很多老人会有的习惯,平时会有意识地控制,但有些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比如会重复一些词句“不怕套话。套也没事,我只是喜欢留点余地。”

“时间上富足一点,别那么紧张。留点准备的余地。”

他说着又重新卷收起名谱图,“啧”了一声可惜道“这么想来,老祖这会儿恐怕也挺受罪的。一抹灵相要怎么久留呢,估计还得找个身体呆着。正常人的身体他呆不了,人家有自己的灵相,谁能允许别人抢夺身体呢,总会挣扎的。卜宁那样的人可下不去狠手。怎么办呢”

阿齐老老实实跟着道“怎么办”

“那就只能找死人了。那种刚死之人。身体勉强能用,灵相又恰好空了。”张正初说着,目光又看向远处的灯光,“这种地方,死人也是山野村夫村妇堂堂老祖,缩在这样的躯壳里,哪怕有万般能耐,也得受这种凡胎限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兀自体味一番,又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阿齐忽然说“他们到了”

他把手机递给张正初。

屏幕上,那些代表各家的小红点几分钟前还在去往宁州的路上,这会儿几乎全部进了天津地界内

百来个红点自八方而来,汇聚到了一条路上,像一条骇人的长龙。

即便放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也是罕见。

“我说什么来着,临时改个道他们反而更快一点。”张正初说着,放下车窗。他从衣襟内兜里摸出一沓准备好的纸符,细数了一番,按照不同分作几股,顺着车窗洒了出去,“先通知他们找对地方落脚。”

一时间,黄纸漫天。

它们在夜风中自燃自着,转眼就只剩下纸灰的味道。

很快,随着地图上那条红色长龙流入天津,村口这块地方瞬间多了五十多辆车。这些车里大多载着各家家主,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其余车辆则在张正初的通知下,去往周边那些停车点。

周遭车门开关声此起彼落。

张正初攥着手杖,推门下车,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还有些穿着简衫薄褂的年长者,在儿孙辈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渭南杨家、苏州吴家、祁门钟家、长乐林家、云浮罗家等等。

太多了。

他们有些跟张家往来密切,有些十几年才会见上一面。不论亲疏,这一刻都没有过多地寒暄,而是直奔主题。

“老爷子,这地方已经围上了”杨家家主是个女人,六十多了,乍看上去却不比张岚大多少。

“嗯。”张正初点了一下头,“我张家那些年轻小孩早早就等在各个点上了,诸位带来的人也都过去了”

“差不多。”

“刚到。”

“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答道。

“那就落阵吧。”张正初说。

他正要让阿齐通知出去,就听见有人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一见老祖就以阵相迎,不是很妥当。”

张正初回头。

说话的是个老太太,鬓发皆白,皮肤却很细。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手腕上缠着三串檀木珠,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极有气质,老了也依旧文雅,说话轻声慢调。

这是吴家家主吴茵,有小十年不出来了。

她身边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徒孙,一个是亲孙,礼貌地冲张正初点了点头。

张正初没有立刻应答吴茵的话,而是看着她那个徒孙道“这是文凯吧”

徒孙点了点头“老爷子您还记得我”

“记得。”张正初笑了笑,和蔼地说“当然记得,你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跟着你们家主来过宁州。”

“是,还给您敬过符水。”吴文凯答道。

就像周煦所说,其实不仅是张家突出的小辈,其他家族各辈里表现突出的那些人,小时候也都到过宁州,进过张家见过家主。

本着礼数周全的意思,几乎都给张家家主敬过符水,叩过额心,给过祝愿。但凡得了祝愿的,后来也大多出落得很厉害。

张正初这次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吴茵说“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后生,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让他去其他落脚点吧,避一避。村口这边,像我们这种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长辈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去别处吧,你看我张家留在这的,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吴茵和文凯他们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里还停着十来辆张家的车,车边站着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人。

“你们来之前我就提过,小辈日子长着呢,别在这掺和。”张正初对吴茵说完,又看向其他几人,“认真的,不是客气话。众所周知,卜宁老祖脾性温和,为人谦恭有礼。但大家同样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凡反常,总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就算与邪术扯上关系我都不会意外。”

“这也是我坚持要落阵的理由。”

他一字一句地说“阵是好阵,养灵的。保他灵相不出大问题,如果有毁损,还能帮老祖稳一稳。但同时,他只要踏进这个阵,暂时就没法再出去了。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但这是必须要考量的。我这人凡事喜欢留点余地,别弄得太死。假如老祖复生真跟邪术有关呢”

他留了个空隙,于是有人插了一句“那就只好大逆不道了。”

“对,那就算是卜宁老祖,咱们也得硬下心来。到时候跑不掉有一场苦战。”张正初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与邪术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咱们同样得考虑今晚的行为会不会惹老祖不高兴,说不定还是会有冲突。所以我建议各家那些小辈,那些正值好时候的年轻人,就别留在这处了,多多少少都是我见过的孩子,万一牵连上了,我自己第一个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道“老爷子果然大义。”

张正初朝他们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上了车,很快绕去了距离村镇稍远的其他停车点。

直到这时,张正初才给周煦拨了那通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电话一挂,他就着阿齐给所有人放出了信号下阵石。

那一刻,那些停留在加油站、休息处或是路边的各家小辈从车上下来,在人影稀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对应着天星四象掐准位置,埋下了阵石。

那些阵石在黄土之下泛起微光,又湮于夜色,像路边最普通的东西。

但懂的人都知道,这些阵石布好的瞬间,一个大阵正沿着他们围箍的那个村镇徐徐落下,将整个村镇以及村镇里的人包纳进去。

村口那些家主镇着的地方,就是阵眼。

大阵落成,村镇里的风有微微的变向。

有几家狗突然叫了起来,夜半深更扰人清梦。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呜呜着重新趴地睡了过去。

狗叫的同时,陆家二楼第一个房间里,张雅临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沙发上一骨碌翻坐起来,伸手撩了一下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他刚想叫醒张岚,就发现他姐已经醒了,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跟他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张岚敏锐地捻了捻手指,叫道“完了,大家伙,一个人可布不来,别是老爷子坐不住,直接带着人冲过来了吧”

张雅临显然跟她想到了一样的东西,脸色变得极差。

他们深知,在几个老祖宗面前搞伪装是最蠢的事情,多此一举。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前半夜老老实实睡觉,等后半夜几个老祖也歇下了,再趁着那点时间差,开一道阵门直接回本家。

他们毕竟跟几个老祖没有深仇大恨,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威胁。以那几位的性格,就算发现他们跑了,要追,也不会追得多谨慎认真。那个时间够他们回本家报信、说清原委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向稳得住的老爷子,这次居然半夜就杀过来了。

这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坏的时机。

姐弟俩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破门而出。

他们直冲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谢问、闻时他们走往村口的背影。

要死

姐弟俩脑中“嗡”地蹦出这两个字。

张正初他们以为,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周煦。毕竟他是收接电话的那个,作为带路者再正常不过。

又或者,会是某个陌生而僵硬的村夫。那应该是卜宁老祖暂时栖息的躯壳,论身份地位,走在最前面也正常。

但当他们坐镇于阵眼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前路时,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周煦,也不是陌生村夫,而是

“谢问”

脱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是跟着张家大部队过来的张碧灵,她作为张家边缘化的小人物,在一众同辈子弟里毫无存在感。

只在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短暂地关注了一下。

但那些目光下一秒就转回到了来人身上。

在场的各家家主几乎没人跟谢问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母亲跟张家之间的渊源,更知道他是个被名谱图直接除名的人,早早就被轰出了判官的队伍。

还是个体质稀烂的病秧子。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谢问。

看着他个头高高,步履从容,披裹着夜色而来,在风里虚握着拳抵着鼻尖咳了几声,又转头看向众人,远远就笑了一下。

笑意有没有到眼睛里,没人看得清,只听见他没费力气,朝荒野虚空处扫看了一圈,嗓音低而模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白色棉线瞬间窜开,带着凌厉如刀割般的破风之声,直射向东南西北不同方位。

那些线在傀师强劲的灵神操控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每一根线都隐没于千倾之外的天际和荒野。

留守于各处的年轻一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

他们近乎茫然地听着风声呼啸而至,力贯千钧,直直砸落在地,迸溅起碎石和泥沙。

等他们恍然回神,就看见一道细白长线不知从何而来,深深地钉在埋着阵石的黄土间。

这群年轻人不知傀线来处,但坐镇于阵眼的那帮家住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见一个人破开夜色而来,站在跟谢问并肩的地方。他个子同样高挑,皮肤白得在夜里都泛着冷冷的色调,眸光顺着长而薄的眼皮投落下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压着极为深重的嫌恶和不快。

那些通天彻地铺开如巨网的傀线,就缠在他低垂的手指上。

他缠得不守章法,却有种凌乱的美感。

十指猝然一收,包裹着村镇和旷野的大阵便“嗡”地震颤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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