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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84-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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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不到年少失恃,柳庄那位笼主是他生母的转世。

所以

“张婉也是”闻时怔怔地捏着布条。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透着几分飒爽秀丽,于他而言依然很陌生,却又因为一些牵连,变得特别起来。

“也是什么”卜宁听得没头没尾,疑惑地问了一句。

夏樵和张家姐弟也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边,等着下文。

闻时看着他们茫然的模样,猝然意识到其实尘不到告诉过他很多东西,比他以为的还要多。那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连传闻都从未提及过的前尘往事

只是他后来都忘了而已。

“没什么。”闻时对卜宁说,这些事只有谢问能决定提与不提,他不能越俎代庖。

“噢。”卜宁极有分寸,再加上有张家俩外人在场,当即揣了袖子敛眸不问了。

只是说起柳庄

当初师父带下山的只有闻时。

他之所以记得这处地方,是因为闻时回来后直奔山坳的冥思洞里找他,细细询问了“六日后有大灾”究竟是怎么个灾法,因为之前他说得太过笼统。

他当时觉得纳闷,便问“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闻时就把柳庄的情形告诉了他。

“同样是山体塌了,村子遭殃。跟我们在山上布的阵有关么”闻时问。

“不会,咱们弄的那些就好比天要下雨,随身捎把纸伞,不至于逆天改命。我有分寸”

他嘴上说着“我有分寸”,但心里毕竟不能踏实,所以当场又排了几卦。

不论怎么算,柳庄的灾祸都跟他们几个在松云山做的事没有关联。

他还发现,柳庄那块地方,山野走势及村落分布同松云山一带十分相像,在卦里常会混淆,几次排卦都有张冠李戴的情形。

由此看来,不是他们布的阵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最初预见的地方错了。

六日后有大灾的并非松云山,而是柳庄。

这事归根结底是个谬误,却不能算虚惊,毕竟在世间另一处,确确实实有百来户人殁在了一场天灾里。

自那之后,卜宁心里的顾忌更多了几分。即便预见了一些事,也不再轻易拉上其他人,大多是自己悄悄做些防范或是留点后路。

毕竟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谬误,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一不小心就逾限了。乱改天时是大忌中的大忌,后果不堪设想。报应在自己身上也就罢了,若是牵连无辜,那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后来他及冠下山,游历四野。有一年某地,想起闻时提过的柳庄在那附近,便循着山林走势找过去了。

那时候柳庄已是草木丛生,荒坟满地。因为受过天灾,当地的人都觉得那处地方太过凶煞,不吉利,生人房宅统统挪远了,只留下半边山壁和数亩坟堆。

没人再管那里叫柳庄,提起来都说是鬼庄子,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桂庄子。

再后来,就无从知晓了。

“这些东西,你们是哪里找到的”谢问的嗓音响了起来。

卜宁乍然回神,发现谢问和闻时看向了张家姐弟。

“张婉”这个名字的出现太过突然,又跟张家关联很深。张岚正低头琢磨呢,脑子里捋过不知多少八卦传闻,被小黑拱了一肘子,才反应过来谢问居然在跟他们说话。

她转头看了张雅临一眼,发现倒霉弟弟不知在想什么,比她反应还慢,便匆忙答话道“山下。”

那帮祖宗无声看着她,满脸写着“废话”。

“”姑奶奶这会儿已经过了那个上头的劲,倒也不至于腿脚犯软了,她想了想,指着门说“是要去一趟么要不我带路吧。”

“好。”谢问应了一句。

结果卜宁和闻时齐齐转头盯着他。

卜宁恭敬点,神色并不太明显。

闻时就不同了。他站在榻边,眉头紧锁地在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从脖颈扫到手指,担心又狐疑地问“你站得起来”

这话过于直了,卜宁默默往后撤了一步,让师弟自由发挥。

闻时当然不会撤,他很认真地在思考是背比较方便还是抱比较方便。

这么想着,他已经微微弯了腰。

正要伸手,就感觉自己额头被人两根手指轻弹了一下。

“乱行礼。”谢问嗓音低低落在他耳里的时候,一阵风从旁扫过,罩袍布料轻擦过闻时的侧脸。

他眯了一下眼睛,直起身来,就见榻上的人已经站在了门边。

宽大的红袍披在他身上,露出来的脖颈半侧是枯槁的,再由袖摆下的指尖可以看出来,他靠近心口的半边身体都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枯着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推开了房门。

张岚呆了片刻,拽上张雅临,带着几个傀匆匆从门里出来,打头要往山下走。

夏樵迟疑着,跟卜宁随在后面。

“师父你”卜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至于。”谢问回了一句。

“噢。”

他刚应完,闻时也过来了。

谢问手指上还勾挂着布条,抬起来虚挡了一下闻时的眼睛说“别瞪人,上回我让你背一下,你还不甘不愿地请我爬”

前面卜宁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砰”地扶住门框,一言难尽地转头看了一眼。

夏樵在后面悄悄点头,示意他是真的、说来话长、别问。

张家姐弟已经走上山道,又被这动静惊一跳,不明所以地看回来。

卜宁已然仪态端正,斯斯文文地朝他们走去“无事,有劳带路。”

闻时从师兄背影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睨了谢问一眼,说“那你走前面,我看着。”

他音调是冷冷的,脖颈却泛着血色。估计恼得不清,垂在身侧的手咔咔捏着指节。

松云山下的村子依然荒无人烟,破败寂落。

这里没有月色,乌云连天,雷鸣不断,狂风更是不知止歇。

他们来的时候,不觉得这景象有什么稀奇。现在,闻时和卜宁却不约而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几夜。

卜宁预见到有大灾的时候,山下也是这副模样,风云流转、雷电交加。到了深夜,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乍一看就像无人居住

“喏,就在这里。”张岚顶着风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他们来时走的那个黑色通道依然像旋涡一般,在她旁边流转。

小黑几乎贴着旋涡蹲下身,在地里扒拉了几下“就在这,这下面还有东西,只是太深了,贴近了能感觉到,挖应该挖不出来。”

张岚点了点头,指着弟弟补充道“他六只傀全放了,那东西也搅不上来,稳稳扎在里面。”

张雅临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更想谢谢她还是希望她别说了。

他噎了半天,咕哝道“布阵的毕竟是张婉。”

一个差点能成家主的女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明显输他们一头。

“我来试试。”卜宁走过来,半跪在旋涡边,俯身听着地底的声音。

那是阵音,精通阵法到一定程度的人,可以单凭阵音听出整个阵的布局。再要破起来就容易得多,可以直切关键。

卜宁听了很久,说“难怪”

“难怪什么”闻时问。

“难怪傀术震不开。”卜宁撑着地直起身,说“阵倒是不难解,只是底下的东西难拿。它其实跟这阵无关,是布阵人留的信。”

闻时“哪种信”

卜宁指了指自己“同我差不多,灵相上抽了一点出来。”

只不过他为了供整个封山大阵,分了一半灵相出来。常人留信,只需要一小部分,留下的信也只有特定的人能开。

张雅临和张岚显然也是懂的,他们退避开来“要是信的话,真有点麻烦。上哪知道是留给谁的呢我们岂不是”

“瞎子摸象”几个字还没出口,他们就看见谢问从一旁的树上折了三根枯枝。

他轻轻拍了拍闻时的肩,将闻时拢到背后。而后提着袖摆,在闻时原着的地方将那三根枯枝依次插进土里。

接着,他干枯瘦长的手朝地面重重一摁

刹那间,风云变色。

土地从他手掌之下蜿蜒出成百上千条裂缝。瞬息之下,犹如绽开的千倾巨莲,瓣与瓣之间是骇人的深渊。

无数黑雾从深渊之下腾然而起,直冲云霄。

接着是细细索索的攀爬声,仿佛万虫出洞。

黑雾涌动交融,众人在不同的地块上一边避让、一边警惕地寻找攀爬声的来处。

下一刻,他们终于看清。

那是数不清的惠姑,抻着蜘蛛一般的手脚,扭dong着脖颈,从地底往上窜爬。

仅仅是一瞬间,就窜到了分崩的土地之上。

我ri

张岚隐约听到弟弟爆了粗,两人拉直了傀线、捏着符纸,对着那群污秽之地爬出来的怪物。

“不是信么”闻时绷着脸,索性转身背抵着谢问,十指长线一拽,沉声问了一句。

“别紧张,是信。”谢问说话的时候,嗓音从抵贴的背上传来,在胸口里低低共鸣。

闻时怔然转头,看到了一个女人朦胧的身影。

她像卜宁的阵灵一样,即便站在地上,脚底也是虚的。

虽然从未见过,但闻时一眼就知道

这是张婉。

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每一世都会变一番模样。除了嗅觉极为灵敏的灵物,常人根本觉察不出谁和谁之间的渊源。

只在极为偶尔的刹那,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婉跟柳庄的那位笼主之间隔了数场轮回,模样大相径庭。跟尘不到的生母,又不知差了几般。

但她看过来的目光复杂难言,又好像她哪一世都记得似的。

她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张碧灵的信里说,张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到对方成年,她不慎撞进一座笼的死地,从此再没出来。

但她却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实清楚地知道,她养了18年的人其实是一具流连于世的躯壳。

黑雾缠绕四周,像一层虚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谢问以及站在谢问身边的闻时,无人能穿过浓雾看到她。

谢问静了很久,说“你记得我”

他没有用“认识”,而是用“记得”。

张婉笑了起来,“本来不该记得的,后来因为一些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机缘巧合,想起来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钱塘有个姓谢的人家,朱门大户、几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锦鲤、佳木良草,红木回廊绕着假山寿石,兴盛雅致。ŴŴŴ.BIQUGE.biz

想起谢家的小公子芝兰玉树,磊落通透,谁见了都移不开眼,开口便是一顿盛赞,说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时便卓尔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门楣,一生顺遂。

那个小公子,是她儿子。

从父姓谢,单名一个问字。

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她以为这份馈赠能伴数十年,到她老了,到她故去。

谁想,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说,小公子处处都好,就是命不好。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瞎子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就当着小公子的面。

对方毫不在意,一笑置之,客客气气地给了瞎子一点银钱。

瞎子后来再无踪迹,谢家却真的开始江河日下。

她是第一个走的。

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走的那年,谢问尚在年少。

好在身边有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能照顾几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恋恋不舍。那段时间她总徘徊于谢家里外,日子久了,居然慢慢忘了自己已经不在了,仿佛日子一切如旧,只是家里人不太搭理她而已。

她眼睁睁看着谢家一日比一日败落,最终一纸状令,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被诛尽。偏偏谢问阴差阳错,死里逃生。还真应了那句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那个曾经芝兰玉树的公子后来病了一大场,囚困与生死之间,久久不醒。

某一日,她徘徊于病榻边时,不小心被拉入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谢家依然是朱门大户,人丁兴旺。池子里游鱼戏水,庭院边雨打枇杷。她看见久卧病榻的谢问披着罩衣,倚坐在回廊上,笑着跟身边的老仆说话,手指捻了鱼食,抛洒入湖。

那时候她不明白。

要是现在,她一看就能知道。

那是一个笼。

笼主叫谢问。

后世无人知晓,判官祖师爷解的第一个笼,是他自己。

都说凡人突逢大病大灾或死亡,灵相不稳、忧思过重,那些骤然袭来的悲痛混杂着万般执念,会让人画地为牢自缚其中,这就是笼。

都说笼里的人在做一场他们心里放不开的梦,把人生生从梦里叫醒有时难如登天、痛不堪言,所以这是个苦差。

都说笼主顿悟的瞬间,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如此种种,落在书册上不过寥寥数行,占不了几页,像是最简单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个人都能倒背如流。

学的人觉得道理天生如此,理所当然。却从没想过,在最初,这是由人一字一句写下的。

那一世,张婉眼睁睁看着她家那位矜贵风雅又意气风发的公子成了笼,日日站在谢府的喧闹之中,看着府里人来人往,耽于一场冗长的美梦。

再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把自己“叫醒”,亲手把那场梦拆得支离破碎。

笼被解开的那个刹那

所有繁华的、兴盛的都像潮水一般从谢问身边褪去。

朱漆回廊从鲜艳到灰暗、再到斑驳不清,最后吱呀响了几声,断木滚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烟尘。

那些往来的人影笑着就远了,如烟如雾,在风里散开,又归于沉寂。

谢问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静静地扫视一圈

从此孑然一身。

那场景实在叫人难过,张婉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可事实上,解笼的瞬间,她便跟着笑语人声一起散在风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轮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转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尘往事谁都不会记得。

她有过很多场人生,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喜乐平安、富足长寿。有时一世寡欢,尝尽了苦头,

她也见过数不清的人,有些话不投机、有些一见如故。她不知其中渊源,像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把这统统归结为缘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时候的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徘徊许久,注视过一个叫做“谢问”的人。

她更不会知道,那个人亲手送别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条路。从此世间再没有谢问,只有尘不到。

等她想起这一切,寒暑已经走了一千多年。

张婉看了谢问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给你留信的,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曾经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没有真正见过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问见她红着眼,良久道“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温和地起了一个话头,张婉说“顺着一些痕迹特地找来的。”

谢问“找这里做什么”

张婉叹了口气说“来还个心愿。”

“谁的心愿”

“我。”张婉看向谢问,“有一世我生在了一个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庄。后来一场天灾,村子靠着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来户人。我也在里面,还成了一个笼”

她的目光又投向闻时,冲他也点头笑了一下“是你们入笼,帮我解的。”

闻时怔了一下,也冲她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送我走的时候,你还问过我几句话。”张婉对闻时说。

具体的内容,闻时已经记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问了几句天灾来临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没有征兆或者蹊跷。

“我怕那个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闻时顿了一下,像十九岁那年对着尘不到一样,坦直地说“在那之前我们也算到了一场天灾,卦象显示在松云山,所以我们给山体布了阵做了点加固”

“怪不得”张婉说“怪不得会问我那些话,是怕柳庄的天灾是由你们导致的对么”

闻时“嗯”了一声。

“你还真是不知道躲。”张婉摇了摇头说,“别人要是有这样的顾虑,可能问都不会问那些话,那不是给自己揽祸吗”

她说完对谢问道“一千多年了,他倒还是那样。”

谢问瞥了闻时一眼,笑了笑“嗯。”

“我当年其实也听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张婉顿了一下,“所以我藏了点话,也避开了一些事,告诉你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缝,确实容易塌。”

听到这话,闻时皱起了眉。

既然她说藏了话,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说明,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所以实际是”

“实际是”张婉垂了眸,道“柳庄的山塌,就是人祸。”

闻时愣了一下,脸色已经变了。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又看向张婉,正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但是跟你们无关。”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闻时问。

“我确实知道。”张婉有些出神,轻声说“我看到过。”

谢问“当时为什么不说。”

张婉“因为有点顾虑”

她那一世其实命不算好,出生便死了娘,三岁又死了爹,在屋里搂着尸体胳膊过一天一夜,才被隔壁邻里发现,抱了出来。

但她又是幸运的。村子里有个哑女,自己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被人偷了,苦寻无果之下死了心,见她孤苦伶仃,便好心收了她,当成亲女儿养。

哑女为人温婉,对她照料有加,教她女红、教她编织。粗重活却始终不让她干。村子里其他人也热情和善,知道她们母女俩日子不容易,总会帮衬一下。

那一世的张婉体质异于常人,天生通了一点灵窍。小小年纪就可以帮村子里的人看房看宅、掐算天时了。

她有几回夜半醒来,看见哑女夜半对着一只小鞋悄悄抹泪,知道对方还是挂念那个丢了的儿子。便偷偷排算了一下。

算出来的结果很奇怪,总显示哑女的儿子就在村子里。

这简直就是鬼故事,换谁都会吓一大跳,胡乱猜测些有的没的。

但那一世的张婉性格沉静,算出这种结果也不敢贸然告诉哑女。

她记得哑女说过,儿子脖颈后面有一块拇指印大小的胎记,便天天在村子里外盯着年纪差不多的人看,下田的时候,也常会注意,生怕哪天挖出些什么来。

柳庄总共就那么大,她盯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结果。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她思来想去,把问题归结为为自己能力有限,算出来的东西并不准确。

天下之大,哑女心心念念的儿子,应该还在某个她不认识的地方好好长大。

“我那时候常会做一些梦,稀奇古怪,偶尔会带一些预示。”张婉说,“那些预示帮我、还有一些人躲过不少事。”

就是因为成功躲避过很多次,她便有点盲目自信了。觉得灾祸麻烦来临之前,自己必然会梦见些什么,时间也总是合巧,来得及做点什么。反之,只要没梦见,就必然不会有大事。

“偏偏那次不一样。”张婉回忆道“那天也是夜里”

柳庄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夜里也不见停。每到这种大雨天,村里就格外安静。雨声催人困,所有人那天都睡得极熟,除了张婉。

她前半夜睡得还不错,后半夜却忽然陷进了梦境里。

她梦见了一片跟柳庄相似的村子,也靠着山,村边也有一条官道,道旁有间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

那里也下着雨,雷电不息。她看见两个穿着棕褐色衣袍的青年从村子里跑出来,在无人的拴马桩旁边躲雨。

个子矮一些的那个绞着衣服上的水说“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这山要塌庄师兄那里听来的”

另一个高一些、也结实一些的人说“没提,他只说这几天就不下山了。别管我消息怎么来的,反正是真的,否则你说说为何庄师兄和钟师兄好巧不巧就这几天不下山”

他反问完,自顾自答道“避祸嘛。”

矮个子信了七八分,脸色有点差,但还是说“那那也无大事吧,山上那几位都知道了还怕甚”

“知道又怎样。”另一个人挽着袖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何时见他们插手过这些。”

矮个儿脸色更差了“可”

“再者说,山上山下从来都分作两处,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过是”高个儿挽好一边袖子,抽了根布条,用牙咬着栓紧“不过是驱散不掉便放养着的庸碌之辈。山下的灾祸,左右闹不到山上,何须费事来管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以前不是说要勤加苦练,争取早”

高个儿不太高兴地打断道“那都是几岁的胡话了,陈芝麻烂谷子。”

他拴紧另一边袖子,又问矮个儿“你我就是这村里长大的,村子姓张,咱俩姓张,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张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没找旁人,是觉得你我亲如兄弟,你也重情重义,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无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个儿被他这番话弄得惶恐不定,脸色发白“怎么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见什么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总而言之,现今村子要遭祸端,而且是大祸。你就说,救不救”

“救但是怎么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转过去便是。”高个儿说。

天上炸下一道惊雷,照得他们脸色鬼一样白。矮个儿吓了一跳,没听太清,再想询问,高个儿已经走进了雨里。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终在某一处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了纸符。低头的时候,露出了后脖颈。

“我就是那个时候惊醒的。”张婉说,“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梦游到了外面,就蹲在柳庄官道驿站的拴马桩旁边,跟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那一刻,张婉觉得自己在隔空帮着对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灾祸转移出来。

“我意识到不对劲,立刻疯了一样往村子里跑,想叫醒其他人。可是”

刚跑到山脚她就听到了崩裂之声。

她抬起头,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半边山体分崩离析。她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不论是村里的人还是她自己,谁都没能跑出那片轰然落下的阴影。

“我当时没有说这些,一是因为我总觉得那场人祸我也参与了,哪怕不是自愿的,我也始终过不去那个坎。至于梦里的那个人”张婉轻声说,“我当时也不想提,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后脖颈,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记。”

跟哑女那个儿子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

老天仿佛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她代替了哑女的儿子,在哑女的养育下长大。而被她代替的那个人,辗转流落到了跟柳庄卦象一样的松云山脚。然后一纸符咒,亲手埋了他真正的家。

“我又恨那个人,又觉得荒唐。”张婉说着苦笑了一下,“但那么深的恨,一转世就忘得干干净净。”

“你们知道的,逆转天时,尤其是拿无辜性命来抵的这种,是要遭报应的。”张婉说着,指了指自己说“我有一个印记,很淡,但也跟了好几世,所以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现在消得差不多了。那个人也有,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跟他是一根绳上的,我能看见。”

闻时听出了她的话音“你见过那个人。”

张婉“见过。”

闻时想了想“张家现在做主的那个”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记得名字。”

按照这一世的身份来说,他应该是张婉的爷爷。其实直接问“你爷爷”更方便,但他知道了张婉的身份,便开不了这个口。

张婉原本一脸沉肃,被他那句正经补充的“不记得名字”弄得哑然失笑,答道“张正初。毫不意外是么”

闻时点了一下头。

他听周煦说过,张婉很早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跟爷爷张正初闹崩了,从此离开张家,再没回去过。再联系她刚刚说的语气和反应,实在很容易猜。

谢问脸上更是平静如水,没有丝毫诧异。

“但我刚发现的时候还是很意外的。”张婉苦笑道“我索性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偏偏当时因为一次解笼出了问题,阴差阳错想起了过去每一世的事情。”

谢问和柳庄是她最深重的意难平,前者总让她难过,后者却是恨。

张正初身上的印记也很淡,应该跟她一样,轮回了很多世,世世都不得善终,以此作为报应和赎罪。

张婉看到那个印记就忍不住厌恶和怨恨。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世都是新的一生、新的人,跟过去全无瓜葛。

她在两种情绪的拉扯下,跟张正初冲突频频。后来对方一怒之下把她从张家除名,她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修卦术的人,其实很少会去算自己的人生轨迹,因为灵验的同时,轨迹可能已经改了。

但张婉还是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到她该去北方,那里是她的福地,可以见到挂念的人,可以弥补一些缺憾。

于是她在天津找到了谢问的傀。

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傀。因为跟谢问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可不是轮回会有的结果。

那个傀跟她见过的其他傀很不一样。他做得极好,除了有渊源在的张婉自己,没人能看出他跟活人的区别,一旦有个定处,就会顺着时间长大。

但同时,他又跟正常人极不一样。因为他只接收信息,从不输出信息。他会记住自己看到、听到的各种事情,却从不表达反馈性的内容。

张婉看得出来,这个傀在等。

他在迅速适应这个后世的世界,然后等一抹灵神到位。

她知道,真正的谢问会借着这具躯壳重回人世。他们或许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张婉自己就精通卦术,不会坐着干等。她算过很多与谢问相关的东西,试图算出他们会在哪里相见。

她算到了这个笼,一路找了过来。

“其实刚进这个笼的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里。”张婉说,“为什么卦象告诉我,我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你。我抱着找人的心理在笼里转着,见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试着问了每个人的来历。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笼本来应该绕着松云山而成,圈在笼里的,也该是松云山下的人。但实际不是,这里的人大多是柳庄来的。当然,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其实只是时过境迁,不同时期称呼不同而已。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柳庄那一带的人,所以他们怕雨天、怕电闪雷鸣、怕山神发怒。他们尊崇的所有传说,都是与山、与暴雨有关的。”

“我们那一世改换了松云山脚和柳庄的命数,这个效应居然一直隐隐地延续着。我会被卦象引来这里,大概是老天希望我有始有终,把这条本不该有的牵连斩断,还柳庄一个解脱。”

“但这个笼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了。怨煞太浓重、死地太多,惠姑数都数不清,总能从各处不断地生出来。最主要的是,松云山缠绕的黑雾我不可能消,这里又容易有心魔。我那时候被心魔弄得灵神不定,原本布下这道阵门,是想把另一端开在柳庄,先让笼里的人落叶归根,再斩断牵连。结果心魔干扰之下,找错了地方。”ŴŴŴ.BIQUGE.biz

“再然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张婉说。

确实。

众所周知,张婉在谢问18岁那年进了一个笼,一脚踏进死地,从此烟消云散、再无音讯。

“我当时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这个信。我相信卦象不会骗我,既然说了我会在这里见到你,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张婉看着谢问,说“我等了好多年啊。”

还好,等到了。

也许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灵相撑不了太长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影便开始慢慢褪色,轮廓变得模糊。

周围的黑雾也汹涌起来,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动声再次清晰可闻。

闻时甚至还听到了夏樵模糊的惊呼,张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语、还有卜宁的回应。

“这个笼存留太久,确实该解了。”谢问对张婉说。

“我知道,我知道。”张婉点了点头,说“我留这个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回到世上来,过得好不好,还像不像当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样,只剩你一个人。”

她说着,目光转向闻时,片刻之后又转回到谢问身上,“我已经看过你了。我在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该走了。”

“松云山上黑雾消了,你们只要再开一道门,把柳庄连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门一开便会自己回去的。他们得以解脱,这个笼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个封印阵,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举手之劳。不论是谢问还是闻时,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张婉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

“好。”谢问应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终背在身后,长而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翻飞如云。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弯腰拾了些圆石,就着张婉布好的那个阵,填补上了几处缺口,又稍作调整。一切在他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总给人一种不费力气的闲散感。

但当他搁下最后一枚圆石时,平地狂风乍起,黑雾卷裹成团,在圆石上方转成了一道巨大旋涡。

那是他重开的通往柳庄的门。

门开好的瞬间,无数于污秽深处爬出的惠姑骤然止住动作。它们僵化在旋涡面前,许久之后开始震颤不休。

它们扭曲着脖子和肢体,仿佛灵魂在与躯壳拉扯不休。

它们身形可怖,惨白的面容却带着悲相。既可怕,又可怜,呜咽不息。

谢问又朝阵石间的某一处曲指叩了一下。

风顷刻间变得更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扫得溃不成军,终于一阵巨颤。放出了体内吞食的灵相。

就见无数苍白人影探出身来,争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庄的旋涡涌去。

张婉没说错,他们离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断离开,整个笼都开始动荡不安。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无形的手,试图把那些要回柳庄的人强拽下来,这大概是当年改换命数的遗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滞不前,在风里疯狂挣扎。

他们发出尖啸的瞬间,闻时依然张开十指,又猛地扣上。无数道傀线如利剑般直射八方,它们贴地而行,像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顷刻之间,人影重获自由。

他们海潮般奔赴进旋涡。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用徘徊别乡。

最后一个人影离开的时候,这个存续了千年的大笼终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飞速远去,所有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张婉也随之淡化成雾。

临到消散前,她忽然问了谢问一句“除了柳庄那次,我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你在另外几世,在另一些地方。”

谢问道“见过。”

张婉看着他,又说“也见过其他人吧。”

比如钱塘谢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谢问依然道“见过。”

张婉轻声问“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们吗”

谢问静了片刻,笑了笑说“不是,偶然遇见。”

他常会在世间某处碰到像张婉一样的故人,他们早已换了模样、有着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与牵挂,一场轮回之下,都会变成尘封过往,再不会被谁记起。

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张婉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问了一句“如果下一世再碰见,还会送我们么。”

谢问说“会,我送很多人。”

“好。”张婉点了一下头。

过了很久,她也微红着眼睛冲谢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了雾里。

但闻时听见了,他听见张婉温声说“别再像当初笼里一样孑然一身了。”

她消散的时候,那抹雾气映出了一道身影,也许是她内心不舍所留下的最后一次投照。

那是一个倚着朱栏同人聊笑的人,未及弱冠,意气风雅、芝兰玉树。

那道影子转瞬而逝,跟笼里的长林野草一道,消失在了浓雾里,再无痕迹。

闻时怔怔地盯着那处,忽然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他转头看向谢问,低声说“你解的第一个笼是你自己么。”

谢问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扫过闻时的眼尾、鼻尖和唇角,看了许久之后抬手捏着闻时的下巴,拇指拨过唇沿,轻声说“陈年老黄历,早就记不清,该翻篇了。”

闻时却翻不过去,总想要做点什么。

或许是唇沿的拇指拨得他有点不耐,他抓了谢问的手,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偏头靠了过去。

他总觉得应该是自己占的先,但等他反应过来,却是谢问在安静地吻着他。

困缚千年的笼瓦解不息,周围是一片空茫和沉寂,他们尘嚣未染,又纠葛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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