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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38- 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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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怡感觉眼前多了一抹白,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上缠绕垂挂着干净的白棉线,轻飘飘地扫过她的鼻尖。

那只手并没有直接捂上她的脸,没有碰到她的皮肤,而是隔着几毫厘挡在她眼前,悬得稳稳的,一点都不抖。

她记得教书的李先生说过,这叫端方和分寸。

他们以前总是不懂,姊姊妹妹追逐玩闹起来揪辫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疯子。每次李先生都会把这两个词掏出来讲上半天,最后又摇头说“算了算了,等你们再大几岁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这么大,再没长过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说“你这个线上有味道,很好闻。”

身后的人并没有哄小孩的意思,语气也并不热情,应了一句“什么。”

连疑问都很像陈述句,好像回不回答随意。

小姑娘认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后的人默然几秒说“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她年纪小,表达不出来。她甚至不确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线还是来自于手。

她又怂着鼻子嗅了几下,却闻不到了。回想起来,就像冬天的冷风穿过后花园。

她以前很喜欢去那里玩,齐叔在那架了个秋千,两边都是一种鹅黄色的像蝴蝶一样的花,也像兔子耳朵。蔡妈妈扎的蝴蝶结就是那样来的。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座后花园了。

她夜夜徘徊在这条回廊里,看到的总是黑色。黑漆漆的门、黑漆漆的柜子、黑漆漆的影子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哭叫着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

“我以前不脏的。”沈曼怡小声咕哝。

她一低头,额头就磕到了闻时的手心。小孩子的额头总有些圆,像某种小动物。但沈曼怡的就有些奇怪,因为她脸上的皮肉是垮塌的。

闻时没有抽开手,任她抵着。

他看见谢问走过来,弯腰把蝴蝶结递给沈曼怡,说“没人说你脏。”

谢问说完便抬起眼,用只有闻时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先别动。”

然后他转身朝人群聚集的角落一瞥,指了指那个破旧沙发。

老毛立刻明白了自家老板的意思,走到床边扯了一床干净被褥,把那个从沙发里面滚落出来的躯体裹了起来。

其他人还处在震惊的余韵里。

他们机械地看看闻时和沈曼怡、看看谢问和老毛,又机械地意识到老毛要做什么,然后机械走过去想搭把手。

大东嘴巴张着,脸是木的。他蹲下身,帮老毛把那个腐坏的躯体包得严严实实,搬到那张大床上。

就好像那个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个午后跑进了爸妈房间,玩了一会儿感到困倦,便爬上了大床,卷着被子睡着了。

直到他们做完所有,闻时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谢问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后花园。

蝴蝶结后面有个老式别针,生了锈。她将沾了锈迹的手指在背后蹭了蹭,把蝴蝶结认真地別到了连衣裙上,又像拨弄兔子耳朵一样,拨了拨蝴蝶结半垂的边缘。

墙壁上流淌的血迹慢慢变淡,仿佛水痕,洇进墙里,干了便没了踪迹。填充满整个房间的黑雾也重新流动起来,边薄变淡,丝丝缕缕地绕着她,不再那么锋利如刀了。

黑雾抽回去的时候,扫过大东的脸。

他刚把帷帐放下来,遮挡着床上那一卷被褥。被这黑雾一撩,他摸着脸忽然僵在原地。

刚刚是怎么回事来着

他在脑中飞速地倒着带从沈曼怡拿到蝴蝶结、猛鬼变猫咪开始,一路往回追溯,追到了这些黑雾疯狂散开的瞬间。

白棉线纵横交错钉满整个房间的画面实在震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屏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拽一下线,能把房子掀成这样,力道大吗

大。

能同时管住这么多线,这么多方向,控术强吗

强。

那线根根分明,钉进墙里的时候灰土迸溅,好像削铁断金也不成问题。这样的灵神在傀师里面能排上号么

能,而且是个师父辈的。

干出这些事的人是谁

沈家大徒弟。

我ri。

这是大东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他转头的动作太猛,脖子里发出咔的一声响,听得旁边老毛都愣了一下。

“你干嘛呢闹鬼啊”老毛见他眼睛都直了,一转不转地盯着闻时的方向,那架势,比鬼吓人。

大东已经麻了,不知道是过于恍惚还是难以置信,反正声音很轻,气也很虚“我问你个事。”

老毛是个不太热情的性子,跟大召小召截然不同。他看了大东一眼,想理又不想理地说“什么事”

大东幽幽地说“沈家那个大徒弟,你认识的吧”

老毛“谁”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家大徒弟是指闻时。

老毛默默看了大东一眼,心说现在的人可真是勇,指着祖宗认徒弟。你们敢指,人沈家敢认么

老毛挠了挠脸,一言难尽地“昂”了一声,“认识啊。”

大东还是幽幽的“你们以前见过他使傀术么”

老毛“见过。”

从小见到大呢。

大东用一种相当朦胧的语气说“我刚刚第一次见,现在有点上头。”M.biQuge.biZ

老毛“”

大东“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我怕我判断有误。”

老毛“”

老毛忍不住了“你有话直说。”

大东“好,那我问你,以你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傀术跟我相比,怎么样”

老毛“”

这话谁听谁上头。

老毛眼珠又圆又黑,眨巴起来透着一种深沉的疑惑感。他眯着眼睛看向大东说“你这么没数么”

大东“我有,所以我他妈现在有点懵。”

别说懵了,他回想起自己刚进笼时装过的逼,差点疯了。

他居然在一个水平能当他师父的人面前,立马横刀特有气势地说“你一边儿去,我来”。

他喷过人家线缠得乱七八糟,还试图教人家最基本的傀术和规矩,还指着自己火候不够的鸟说那是金翅大鹏。

但凡现在给根绳,他都能吊死在这里,反正也没脸见人了。但他临死之前又想起来另一件事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说“他这傀术怎么看都比我强吧就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这是嘲讽谁呢”

大东终于把疑惑吐了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激动了一点,嗓门有点大。

于是整个房间都静了一瞬,就剩他那句“嘲讽谁呢”在屋里回荡。

周煦、夏樵和不明所以的孙思奇都看着他,谢问和闻时也抬了眼,就连沈曼怡都从蝴蝶结上转移了注意力,眨着眼睛望过来。

过了几秒,周煦率先出声,说了句“靠,终于有人跟我一样疑惑了。我上次出笼之后就琢磨这个,一晚上没睡着”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告状的语气对大东说“踏马的他上次解笼,放了个傀出来,特别”

周煦卡了一下,回头看了闻时一眼,改口道“有点还算可以吧。”

让这中二病当面夸人一句,不如杀了他。

“反正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周煦说。

他想起之前张岚和张雅临对闻时的定论,说沈家这个大徒弟应该是实力不稳,偶尔有爆发,总体水平还不达线。

但是

如果进一次笼就爆发一次,还叫实力不稳。那他也想要这么不稳的实力。

大东见周煦跟自己一条战线,登时来了劲头,开门见山地问闻时“所以你为什么没上图”

要是只有他这么虎也就算了,偏偏谢问这个王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挑了一下眉,跟着看过来,学着大东的语气问道“是啊,你为什么没上图”

闻时“”

你他妈有毒。

闻时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话能不能圆过去基本看命。流程基本是这样绷着脸找借口、越找洞越多、放弃挣扎,爱信信不信滚。

如果是一个了解他的人,看他经历这个过程其实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过了解他的人,几乎没谁敢逗他。

王八蛋谢问跟着起了会儿哄,不知想起什么事笑了一下,笑完就倒了戈,转头问大东“说起来名谱图谁弄的”

大东直接被问蒙了。

还是周煦这个理论性人才替他答道“我家。”

“谁”大东还是懵。

周煦翻了个白眼,不太高兴地说“张。”

大东“哦哦”两声,反应过来。

这话不算全对。

其实名谱图追溯起来,能追到尘不到的徒弟那代。最早的一张图是众人决定、一人动笔,动笔的那位是专修卦术阵法的卜宁。

画这张名谱图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排位、也不是为了显示某个家族庞大显赫。只是因为卜宁他们那群人也要收徒了,怕将来枝枝蔓蔓太多,几代之后可能就理不清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张图,以表传承。

那时候也有排位,但不像如今这么精确敏感,只有个大概的范围。卜宁做这个也不是为了引起竞争,只是想着后世徒子徒孙,如果有谁不慎碰到了解不了的大笼,可以依照名谱图,于尚在人世的同辈判官里,找到能帮忙的人。

后来张家坐大,考虑到名谱图上的人越来越多,分支越来越复杂,为了更好地区分,在卜宁那张图的基础上做了点修葺。

其实他们加不了东西,也减不了东西,只能把排位弄得更细致一些。说白了,就是让这张图更灵一点、更敏感一点。

这事传着传着,在一部分人口中就成了“张家做的图”。

周煦其实听张雅临说过来龙去脉,但为了省事,他总是跳过老祖宗,直接说张家。

“对,我差点忘了,是张家。”大东不想显得无知,连忙补充了一句。

却见谢问点了点头,说“那为什么上不了名谱图这种事,你问张家去,问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画图的。”

大东被噎了个正着,居然找不出理由反驳。

也是啊,众所周知,没人能往那张图上强行添补自己的名字,除非你卜宁再世。

大东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再看沈家大徒弟沉默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无计可施。

“那”大东讪讪地摆了摆手,“那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不过这种情况实在少见,他打算回去问问他师父,也问问张大姑奶奶。名谱图这么大一个bug,没人管管的吗多吓人啊。

这么一场插曲,以尴尬的大东为始,又以尴尬的大东为终。

在谢问难得说人话的帮助下,闻时不战而屈人之兵,连蹩脚的借口都不用想,就把名谱图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他收回目光,问了沈曼怡一句正事“你家就这么大”

沈曼怡摇了摇头“我家很大,有两层楼,有前院,还有后花园。”

闻时“这是二楼”

沈曼怡“嗯。”

闻时“要去其他地方怎么走”

沈曼怡下意识说“走楼梯。”

说完她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哦,楼梯走不了了。”

她这话没说错。刚进笼闻时就看过,沈家这个二楼是回字形的,外围是房间,里面是楼梯。但他们绕着这个回廊走过好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楼梯的入口。

不论他们走到回廊的哪条边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楼梯形状,入口永远在他们左手拐角后。

而楼梯的另一端永远淹没在黑暗里,一丝楼下的情景都看不到。

正常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场景只说明一件事这个笼就这么大,只包含二楼,所以没有通往一楼的入口。

但这次显然特殊,毕竟他们二楼转了个遍,却没见到过真正的笼主。只能说明还有其他区域,只是他们没找到进去的方式。

“还有别的路么”闻时问。

沈曼怡垂着脑袋说“不知道。”

“再找找吧。”谢问说。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闷头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我能跟着你们吗”

周煦他们猛地看向她。

小姑娘踌躇片刻,仰脸看着闻时和谢问,可能把他们当成了可以依赖的人。她认真地解释说“以前家里人很多,很热闹。后来他们不见了,我只能找别人玩,但是他们都不带我,看到我就跑。”

只有装成别人的样子,才能混在很多人里,才有人愿意跟她说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害怕。”沈曼怡委委屈屈地说。

夏樵他们都听醉了,心说我们更害怕啊小妹妹。

闻时这辈子没带过小鬼,也第一次听到小鬼提这种要求,有点懵。

谢问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垂眸问沈曼怡“也行,那你还玩真假新娘么”

沈曼怡扁了扁嘴,摇头说“不玩了。”

她这会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垂着头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俨然是个听话孩子,跟之前怨气四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东都看服了。

闻时没有反对谢问的做法,而是问了沈曼怡一句“那现在二楼没有你动过的人了吧”

沈曼怡又老老实实点了一下头“没有了。”

“行。”闻时点了一下头,对大东说,“问下你同伴在哪。”

大东“同伴”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了耗子。他们最后一次通话,还是沈曼怡在其中搅合的时候。因为真假难辨,所以他一直不敢跟对方多联系,总觉得有点诡异。

现在沈曼怡不捣乱了,至少能确定对讲机那头的耗子不会再有问题,联系起来也就没什么负担了。

况且对方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动静了,难道他不在这楼

大东有点愧疚,灰溜溜地过去拿了孙思奇的对讲机。他摁了按键,冲着对讲机说“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他语速很快,说完便松开了按键。

下一秒,屋内忽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那声音有些刺耳,在无人说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清晰。

接着,大东的声音伴着电流声在卧室里响起“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那个瞬间,卧室一片死寂。

大东茫然片刻,背后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直通天灵盖。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罩着白布的衣架。

他这才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周煦还被这个衣架吓了一跳,以为是个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那里,但没有人动。

夏樵他们可能也想起了周煦那句话,脸色一片煞白。

大东瞪着眼睛咽了口唾沫,再次抓起对讲机,捏着按键又说了一句“耗子,你在哪”

衣架那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重复道“耗子,你在哪。”

“白布掀了吧。”谢问淡声说。

闻时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拽下了白色罩布。

就见一个男人站在衣架底座上,看衣裤,应该是耗子。只是他低低地垂着头,软绵绵的,仿佛没骨头。

但很快闻时就意识到,并不是仿佛,他就是没骨头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站在衣架上的,仔细看,他其实是挂在上面,肩膀里有衣撑,脚尖堪堪抵着底座。

大东连滚带爬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闻时把那个挂着的人脸抬起来,只有一层空荡荡的皮。

大东当时就坐地上了。

“假的。”闻时说。

大东并没有立刻缓过来,他不知道闻时是出于安慰还是说的真话。

他在地上坐了好几秒,才终于从大脑空白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看到了那个人皮左耳的胎记。

大东这才垮塌下来,低声说“操,吓死我了。”

耗子的胎记在右耳。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这么挂在这里实在瘆得慌。众人壮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把这东西放下来,不小心扫到角落的窗帘。

谢问眼尖,看到了墙边缝隙里卡着一小团纸,看颜色,跟日记本的内页有点像。他拾起来,扫了灰,展开纸页看了一眼,便递给了闻时。

就见上面写着

「1913年5月26日雨

最近总下雨,家里太潮,东西容易烂。沈曼怡藏不住了,李先生发现了。

哎,他运气真坏。」

什么叫他运气真坏

闻时皱起了眉,忽然感觉面前有人在看他。

但他正对着房间窗户,总不至于有东西吊在二楼窗外看他吧

他倏然抬头,夜晚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糊的雾气。映照着屋里,隐隐约约有人影。

闻时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抬手拉开了窗户。

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黑色,隐约能听到虫声,像偏远的荒村。他想起什么般,朝外探出身。

夏樵正忍着害怕做苦力呢,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吓一大跳,惊呼“谁啊”

就见周煦指着某处问“你哥干嘛呢”

夏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他哥从窗户跳出去了。

跳出去了

“卧槽”大东一个箭步窜过去,扒着窗边往下看,把同样跑过去的夏樵都挤开了。

在他眼里,跟他师父水平相当的人就能称为厉害人物,沈家这个大徒弟显然算一个。有这样的人坐镇,多多少少有点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金大腿,不想这么快尝到失去的滋味。

但架不住大腿自己骚,什么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大东白着脸。

夏樵被他的反应吓死了“你别唱我哥的衰啊,怎么就完了”

“笼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封闭的、未知的。摸不清状况千万不能乱来,很有可能掉进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环,困在里面,再也出不去。”大东表情很严肃,“你们师父没跟你们说过吗每个做师父的,肯定都会告诉徒弟这一点。”

夏樵知道他哥很厉害,可能比在世的哪个师父都厉害。但听了大东的话,还是有点慌。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染了浓墨,连屋里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更像是虚无没有东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大东揪回来,骂道“刚说完你就忘你金鱼脑子啊”

“这边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满脸不安。

“废话,不然我喊什么完了。”大东咕哝。

夏樵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哥”,发现声音还没传出去就没了,闷闷的。听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愈发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每次入笼的瞬间,走着走着,旁边的某个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诡异,阴森森的。

他们几人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夏樵有点呆不住了,他转了一圈皱着脸说“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没了。”

大东“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就得你俩一起没了才对”

他揪了揪头发,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点抱怨的意思“看着挺稳重的人,怎么还闷着炸跳之前也不留条后路”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留了,你们在后路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五六圈,没一个人看见。你倒是说说看,谁更不稳重一点”

大东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谢问。

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可能是窗外的阴湿气息太重,让人周身发凉,他说完话就抵着鼻尖闷咳起来,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病气就更重了。

这人说话语调总是不紧不慢、客客气气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责备意味。

只是这种责备很奇怪,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语气,还是那种极有距离感的长辈。

大东被弄得一愣,差点条件反射低头认错。好在意志力足够顽强,低头之前撑住了。

他“嘶”了一声,想怼谢问,又觉得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还是夏樵挤开其他人,冲过来问道“谢老板,我哥留东西了在哪”

谢问指了指窗框一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白棉线。

那线太细了,又刚好卡在窗框的缝隙里,余下一截悬垂在墙边,又跟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刚巧有风扫过,垂着的那段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动了,大家可能还得找上一会儿。

“是傀线”夏樵松了一口气。

大东黝黑的脸皮又有些发热,作为傀师,他应该对傀线最为敏感。这玩意儿就卡在面前,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还得谢问这个半吊子来提醒他。

他摸了摸脸皮,讪讪地说“嗐,吓我一跳。留了退路就好。”

说完,他悄悄瞄了谢问一眼,发现对方压根没看他们。

谢问这个人跟张家不亲,准确而言,他跟谁都不亲。这点大东是听说过的,但他以前跟谢问接触不多,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处于一个空间里。

据他粗略观察,谢问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于这种“压根没看他们”的状态里,俗称“划水”,最大的存在感就是咳嗽声。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明明没跑没跳没扛重物,只是倚在窗边,垂眸看着窗外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漆黑一片的窗下,咳嗽就忽然变得厉害了,闷闷的,好一会儿才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悄悄干了什么麻烦活呢。

大东腹诽。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不敢出声。因为谢问垂眸看着窗下的模样,莫名有种凡尘莫扰的气质。

谢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在闷咳的间隙里含糊地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到了屋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大东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姿态,盯着一个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吗

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大东以为要不了几秒,沈家大徒弟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可能是大东的表情过于离奇,夏樵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这绕的是个什么”孙思奇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大东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大东“你们觉得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大东“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孙思奇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大东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你哥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呢”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夏樵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大东拽了他一把,怀疑地冲谢问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小孩儿很灵,也很倔,听到什么都藏在肚里,从来不说。只会在练完傀术功课之后,在听松台最高的石块上闷头坐一会儿,薅金翅大鹏的鸟毛。

尘不到以前放傀没有定数,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什么东西都能操控驱使。一片叶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连线都不用。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老毛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被迫伪装成毛茸茸的一小团。闻时年岁不大,坐在山巅的石块上,也是一小团。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像个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着脑袋打盹。总是没打一会儿,就被雪人薅下来摸头。

闻时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有很多小动作。闷闷不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馋什么东西却不啃声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都是无意识的,他自己不知道,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尘不到就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闻时的某个小动作。

雪人脸皮薄,一戳穿就变红了。但他讲不过别人,只能仰着脸跟师父无声对峙,然后过几天,闷不吭声把那个小动作改掉。

再过几天,又会多出一个新的小动作。

薅金翅大鹏脑袋的习惯,就是这么来的,还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毛总是庆幸,还好傀不会秃。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小时候的闻时就喜欢绷着脸,练傀术是、走路也是。尘不到长袍薄衫拂扫而过,闻时总怕踩着,连走路闷不吭声,格外认真。

不过走不了几步,尘不到就会伸出手来给他牵着,免得一个没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没了。BIquGe.biz

那次应该是第三次带他进笼吧。笼里发生过哪些事,老毛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笼有块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会把判官困死在里面地方,有时候是深渊、有时候是狭缝,有时候只是一个柜子、一口枯井,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变成了笼里的大凶大煞之处。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闻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门么”

尘不到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有点想笑。片刻后又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小小年纪,人还没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师父出门了”

闻时又憋了半天“我没有。”

能让他主动开口,已经是进步了。尘不到终于还是没为难,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想进笼”

闻时点了点头。

尘不到说“那得先学一件事。”

闻时抬头“什么”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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