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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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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地,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魂儿缥缈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蜕,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缥缈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上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嗳,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黏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拈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栈,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媚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是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地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哪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那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定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处理吗?其中不无凌虐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不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吕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若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定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遭,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吕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地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俏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话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洒在水中,递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抖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道: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

“……”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袍,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仙道:“贫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胡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仙嗫嚅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仙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胡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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