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匹马在过河的时候死了,倒在河中央的冰面上。后来一场一场的雪把它重重盖住,隆起了高高一堆。再后来,雪化了,冰悄悄薄了,裂了。那马又重新在雪地里露出身子,并渐渐地有了异样的味道。因为污染了水源,有人把它拖上河岸,斜搁在河岸边上的卵石滩上。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会经过那儿,远远地看一眼,再绕道过去。
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乳白的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春天,一场场雨水湿透大地。云便在雨后形成,这些云不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是最新鲜的云,是雨后潮湿的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升腾而起的水汽。若是身处远处的高地,便会看到平坦的大地上,这样的水汽一团一团从地面浮起,聚向高处。然后渐渐浓了,便成为云。一朵一朵,巨大而清晰。一旦升到某个高度,就开始从西向东飞快移动。那个高度上有风。河有河床,风大约也有风床。最大的风的风床就在那里。
一阵风过来,浓重的腐臭味笔直尖锐地冲进鼻子,无法躲藏。又一阵风过来,刹那间天地间又灌注满了干净鲜美的空气。任你怎么努力地抽动鼻子,也闻不到刚才那股强烈的腐味了。一丝一毫也没有,哪怕离那匹死马仅几步之遥。
春天的风,浩荡,有力,从东方来,长长地呼啸。与它有着同样力量的是这眼下的大地。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层层泛绿。我每天去河边走一圈,每当进入大地和东风的力量之中,便说不出地难过。大约只是为着自己的无力,无力再多明白一些什么。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刚刚熬过一个雪灾之冬,似乎世界好容易才缓过来。河边的旷野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扔弃的牛羊尸体。它们没能熬过冬天。活下来的牛,在尸体周围的土地上缓缓移动。它们轻轻地,仔细地,啃食着刚扎了寸把深的草尖。乌鸦满天。河水汹涌浑浊,在深陷的河谷底端急速奔流。河对岸的芦苇丛中有水鸟在长唳短鸣。不知是灰鹤还是野鸡。
这一带地势开阔。河对岸的芦苇滩那边全是麦田,有几块已经耙松了,远远地看去,漆黑而湿润。而河这边却是荒草野地,分布着几个古老的石圈墓。每天下午,我都会穿了厚外套来这里散步。雪化完后,河岸上的卵石滩全露了出来。在上面慢慢走,低着头慢慢找,总会时不时的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我在河水里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草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在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用裙子一兜,满足地回家。今天的散步就结束了。
住在河对岸的姑娘江阿古丽,也喜欢在河边捡石头。她家我去过好几次,房间收拾得整齐明亮。地面用红砖铺成“人”字形的花纹,细细地洒了水。炕上整齐地摞着层层花哨的被褥。窗台又宽又明亮,养着几盆热闹的花。江阿古丽已经不上学了,但还没有出嫁。她是一个勤劳细心的女孩子,整天沉浮在家务活的海洋里。闲暇时间就绣绣花,去河边捡捡石头。生活寂静而心满意足。
和我一样,江阿古丽捡的石头也泡在水里。但是她只捡那种豌豆大小的、光滑明亮的小石子。斑斓精致地浸在一个小白盆里,放在窗台上,迎着阳光。金丝绒的窗帘静静停在一边,洁白的蕾丝罩帘在水面上轻轻晃动。
我想她一定精心收集了很多年才攒了这么大半盆子吧,湿漉漉地抓一把在手心,像抓着一把宝石似的。江阿古丽一定是敏感的。
我总是长时间地坐在河岸上吹风。河边很少有人过来。有时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草地中间的大石头上,大声地读书。再把书反扣在草地上,大声地背诵。有时候背着背着,跳起来捡起几块石头就跑。追上一头啃食嫩草时不知不觉走远了的牛,把它往回赶。然后再坐会原来的石头上用功地温习课本。
天气更暖和一点的时候,我会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服。每洗完一件,就直接搭在对岸的芦苇丛上。河边的风总是很大,在夏天阳光最灿烂的日子里,当洗完第二件的时候,第一件差不多就被风吹得干透了。这样,等全部洗完,再洗洗脚,玩一玩,就可以收回干净芳香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回家了。